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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黃河源頭的爭議與認知

2022-04-18 00:23杜志強
博覽群書 2022年4期
關鍵詞:星宿河源羅布泊

黃河不僅調節(jié)著氣候,灌溉著大地,滋養(yǎng)著流域內的人民,而且還深刻地哺育了中華文化,塑造了民族精神,與華夏文明同根同源。所以,我們習慣于稱黃河為“母親河”。以前常說,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的發(fā)源地,現(xiàn)在看來,這樣的說法不夠確切;因為早期的中華文明如滿天星斗,遍發(fā)于中華大地,而不僅僅是黃河流域;但是,中華主流文化形成于黃河流域,則是不爭的事實。

在工具發(fā)達、文明程度較高的時代,人們對河流的依賴程度相對較低;而在工具欠發(fā)達的早期文明時代,人們對河流的依賴是非常高的,所以我們能看到,早期文明遺址的分布基本都在依山傍河的二級臺地。從這個角度來說,黃河對中華文化影響更大的時段,還是更早的歷史時期。當然,這只是相對而言。

因此,溯源華夏文明,就必須考慮到黃河文化在華夏文明中的重要作用。在我們看來,黃河文化不僅包括黃河支流、干流的成長發(fā)育、豐枯災澇、地形地貌、氣候物產(chǎn)等與黃河直接相關的內容,還包括黃河流域內的人文、歷史和思想等與黃河間接相關的內容。黃河文化與黃河本身一樣多姿多彩、氣象壯闊。凡是關涉這些內容的研究,都屬于黃河文化研究。

對于研究者而言,這樣的研究任務,顯然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不可能短時間內僅僅靠幾個課題、幾篇文章或幾部著作就能完成。為此,我們將較為系統(tǒng)地推出關注黃河文化,尤其是黃河中上游文化的文章(黃河中上游與早期華夏文明的關系更為密切),講述歷史脈絡,挖掘文化內涵,分析文明肌理,以期收散點透視之效。

——杜志強(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它綿延5400多公里,浩浩蕩蕩地奔流了幾十萬年。而在五千年的中華文明史里,人們對黃河源頭的認知卻十分曲折,且長久地爭議紛紜。大詩人李白的詩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固然是出于文人的夸張和想象,但也反映出李白對黃河源頭的模糊認知。因此,理性地勾勒、梳理和評析歷史上關于河源的認知,既有助于了解古人探索、研究黃河的艱難歷程,也有助于豐富今天的黃河文化研究。

古人關于黃河源頭的認識大致有兩種,一是“河出昆侖”說,即黃河發(fā)源于昆侖山,并由此而發(fā)展出“重源”說;一是黃河發(fā)源于吐蕃境內的星宿海。顯然,前一種說法是出于推測或傳聞,后一種說法則接近于正確(今天確定的黃河源頭即在星宿海上源)。

“河出昆侖”說

“河出昆侖”說的根源在《山海經(jīng)》。《西次三經(jīng)》云:“昆侖之丘……河水出焉。”這應該是目前看到的最早的“河出昆侖”說。雖然有學者還在爭議“昆侖”到底指哪一座山、“河水”是否指黃河水等,但多數(shù)還是認為,“河出昆侖”即黃河源出昆侖山。昆侖山在今新疆南緣,為新疆、西藏的界山,向東綿延至青海境內,全長2500公里。在《山海經(jīng)》中,昆侖山是西王母居地,尚帶有神話色彩,周穆王西巡時曾與西王母相會(《穆天子傳》);由此推理,《山海經(jīng)》“河出昆侖”之說,應該是想象、傳說或者神話的產(chǎn)物,并不嚴謹、科學。不過因其產(chǎn)生早,所以影響大,甚至主宰了后世許多學者關于河源的認識。

司馬遷承襲了“河出昆侖”說?!妒酚洝ご笸鹆袀鳌份d:

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闐,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

這是記載漢武帝時使者窮河源之事?!坝陉D”,即于闐國,在今新疆南緣、昆侖山北麓。從司馬遷的記述來看,漢朝使者是在窮盡河源以后,確定于闐為黃河源頭;漢武帝參考圖籍后,確定河出昆侖。今天來看,漢朝使者所窮之河最有可能是發(fā)源于昆侖山北麓、流經(jīng)和田地區(qū)、縱貫塔克拉瑪干沙漠、最后匯入塔里木河的和田河。這是一條季節(jié)性河流,每年七、八、九月份為洪水期,其他月份斷流。從塔里木河流域前往于闐,最便捷的道路就是沿和田河而行。應該說,司馬遷“河出于闐”是《山海經(jīng)》“河出昆侖”的具體化,但是,從塔里木河到黃河,其間流向如何,卻語焉不詳。

《淮南子》在河出昆侖的基礎上,具體申說為“重源”論?!痘茨献印さ匦巍犯哒T注云:“河源出昆侖,伏流地中方三千里,禹導而通之,故出積石?!币馑际牵S河發(fā)源于昆侖山,但與“導河積石”之間相隔甚遠,其間連通的關鍵在“伏流地中三千里”。這就是著名的“伏流”說;因這條水與黃河在積石匯合,遂誤導出了黃河的兩個源頭:一在昆侖山北麓,一在昆侖山以南的青藏高原,學人稱之為“重源說”。顯然,高誘是鑒于河出昆侖與“導河積石”之間存在著天然障礙,所以才以“伏流”說來折中解釋。事實上,如果黃河真的發(fā)源于昆侖之北,那與昆侖之南的黃河發(fā)源地之間橫亙著巨大的昆侖山脈和阿爾金山,無論如何伏流都難以連通,何況還得伏流三千里呢。不過,因為是伏流,誰也看不見,更不可能刨開地面來驗證,所以信眾頗多。

成書于東漢的《水經(jīng)》和北魏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都繼承、發(fā)展了河出昆侖說?!端?jīng)·河水》:“其一源出于闐國南山,北流與蔥嶺所出河合,又東注蒲昌海?!彼^“于闐南山”,即昆侖山;“北流與蔥嶺所出河合”,即和田河自南向北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匯入塔里木河。塔里木河自西向東流,最后匯入蒲昌海。蒲昌海就是羅布泊。兩千年前的羅布泊水域浩大,“廣袤三百里”(班固《漢書·西域傳》),滋養(yǎng)了聞名中外的樓蘭古國,清代時仍然“東西百余里,南北百余里”(紀昀等《河源記略》)。遺憾的是,樓蘭古國后來因水道遷移而塵埋黃沙,羅布泊也于1972年徹底干涸。由于下游水量銳減,今天的塔里木河根本流不到羅布泊地區(qū),原來羅布泊的源頭河孔雀河也流不到羅布泊地區(qū),但是,從《水經(jīng)》的記載來看,兩千年前的塔里木河、孔雀河,都注入羅布泊,羅布泊因此才水域浩大。而這么浩大的水域,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酈道元注云:“即河水之所潛,而出于積石也?!憋@然,酈道元沿襲漢代使者的“伏流”以申說,認為羅布泊的水是伏流地下了。至此,河出昆侖說才始完整:源于南山(昆侖),流入和田河,匯于塔里木河,潛伏于羅布泊,涌出于積石山,環(huán)繞了大半個新疆,線索十分清晰。

貌似完善的河出昆侖說,直至清代,仍然廣有信眾。清代地理學家徐松在《漢書·西域傳補注》中說:

羅布淖爾(即羅布泊)水潛于地下,東南行千五百余里,至今敦煌縣西六百余里之巴顏哈喇山麓,伏流始出。

顯然是沿襲重源說,只不過將涌出之地從積石山改成了巴顏喀拉山。此外如胡渭《禹貢錐指》、董祐誠《水經(jīng)注圖說殘稿》等,也都堅持重源說。清末陶葆廉《辛卯侍行記》云:“河有重源,均出昆侖,稽古證今,一一吻合?!睂χ卦凑f心悅誠服。民國學者慕壽祺《甘寧青史略》卷十三云:

黃河上流,由于闐東流入于鹽澤,其入澤之處,即為今之塔里木河。由是潛流地中,后現(xiàn)于大積石。其上流之水源,在今青海南之星宿海。禹道河積石,始由塞外流入內地,俗儒不知黃河重源之說,故傳說頗多誤謬。

慕氏不僅信從重源說,而且還批評了反駁者。

重源說之所以歷來多有信眾,關鍵就在于“伏流”。應該說,“伏流”一詞巧妙地解釋了羅布泊水量的下泄問題,虛構了一個永遠無法驗證的謊言,讓許多無法實勘的學者信從甚至佩服其高明。時至今日,仍有網(wǎng)頁文章在力圖證成此說。從另一方面來看,這一違背基本地理事實的解釋,固然出于時代的局限,可自從唐代、元代對黃河源頭實勘之后,重源說仍然不能消歇,那只能說明,形成這種認識的原因,除了學者個人的固執(zhí)信念和研究條件之外,還與黃河的偉大、神秘、浩瀚有關。黃河是母親河,是大自然賦予中華大地的瑰寶,更是民族心結所在,所以每一個探究河源的學人無不對黃河頂禮膜拜,他們多方尋找源頭,希望為黃河增益更為厚重的內涵;果如重源說那樣的話,那黃河就真正成為我國西部眾水之所匯了,這當然會更顯其偉大,更顯其哺育中華民族之功績。從這個角度來看,并不正確的重源說,仍然是黃河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為豐富、拓展和深化黃河文化作出了重要貢獻。

當然,還有一個疑問,不得不提出來。塔克拉瑪干沙漠現(xiàn)在是我國最重要的石油基地,按照現(xiàn)代石油生成理論,至少在200萬年前,這里是動植物繁榮的天堂,必定水資源富集。在地殼升沉、海陸變遷、河流發(fā)育的漫長歷史中,西域水道是如何生成、分合的?黃河上游到底是何時、如何才形成了今天的流向的?太早的歷史茫無所考,僅僅兩千年以來西域的水道變遷也不易說清。因為說不清,所以才給現(xiàn)在各種流行的河源假設提供了生存空間。其實,這樣的假設,也沒必要清除凈盡。

“導河積石”及探源青藏高原

“導河積石”,語出戰(zhàn)國文獻《尚書》?!队碡暺吩疲骸皩Ш臃e石,至于龍門?!薄皩А?,即疏導,也有人解釋為溯源。積石,一般認為指小積石山,在今青海貴德縣與甘肅省的交界處,與大積石山有別(大積石山,指黃河源頭的阿尼瑪卿山)。兩句意思是,大禹疏導黃河之水,從小積石山開始,一直到龍門山(今陜西韓城市)。言下之意,黃河源頭在小積石山。這是戰(zhàn)國時期人們對河源的認識,雖然與事實上的河源距離尚遠,但總歸沒有背離基本的山水形勢,總體方向正確。

漢代時,漢武帝銳意經(jīng)營西域,人們關于河源的認識多停留在“河出昆侖”上。到了西晉,張華《博物志》有“河源出星宿,初出甚清,帶赤色,后以諸水注之而濁”的記載,“星宿”,即星宿海,“河源出星宿”,是此前最接近事實的結論,較“導河積石”有明顯進步。

隋煬帝時,隋朝設河源郡,治所在今青海興??h,轄境包括今青海果洛藏族自治州等,而真正的河源也正在果洛境內。所以,從河源郡的設置推理,隋代官方關于河源的認識,已比較接近今天的結論。唐太宗時,文成公主入藏,江夏王李道宗持節(jié)護送,筑館于河源,松贊干布親自赴河源迎接。這說明河源在青藏高原,已經(jīng)是普遍的認識了。貞觀九年(635),侯君集、李道宗追擊吐谷渾,“歷于河源”(《舊唐書·吐谷渾傳》),“轉戰(zhàn)過星宿川,至于赤?!保ā杜f唐書·侯君集傳》),星宿川即星宿海,赤海即扎陵湖,這應該是文獻記載的中原政權首次抵達河源地區(qū),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另外,中唐劉元鼎出使吐蕃,也經(jīng)過了河源地區(qū),“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虜曰悶摩黎山”(《新唐書·吐蕃傳》),所謂“紫山”,即巴顏喀拉山;由“其南三百里”反向推證,劉元鼎所說的河源可能就是巴顏喀拉山以北三百里的卡日曲。

唐代關于河源的另一項認識成就,是杜佑對重源說的深入批駁。杜佑曰:

詳《水經(jīng)》所作,殊為怪誕,全無憑據(jù)?!蟠兙鄶?shù)千里,未有桑田碧海之變,陵遷谷移之談,此處豈有河流?纂集者不詳斯甚。

杜佑對《山海經(jīng)》《禹貢》《漢書》《水經(jīng)》的記載都進行了批駁,并依據(jù)兩千年來未發(fā)生滄海桑田、陵谷變遷的事實,第一次對河源問題的討論進行了有學術意義的總結,體現(xiàn)出一代宰臣的遠見卓識。

有宋一代,朝廷在大部分時間里失去河源地區(qū)的統(tǒng)治權,所以就更談不上探源了。元代至元十七年(1280),在剛消滅了南宋抵抗力量的次年,忽必烈即派榮祿公都實為招討使往求河源。這反映出忽必烈了解河源、統(tǒng)治河源地區(qū)的迫切心態(tài)。都實攜其弟闊闊出于四月從河州(今甘肅臨夏市)出發(fā),“四閱月,約四五千里,始抵河源。冬還,圖城傳位置以聞”(潘昂霄《河源記》)。這是中原政權首次派使專門勘察河源,耗時七八個月,最后以地圖的形式匯報給忽必烈。元代翰林侍讀學士潘昂霄與闊闊出同僚,他據(jù)闊闊出的講述撰成《河源記》1卷(文林郎柯九思為之作序),成為最早清晰記載河源一帶水道、里程、支流、景觀、行政建置、民族語言等的專著,也是對各種河源傳說的最好回應。潘昂霄云:

河源在吐蕃朵甘思西鄙,有泉百余泓,或泉或潦,水沮洳散渙,方可七八十里,且泥淖弱,不勝人跡,逼觀弗克。旁覆高山,下視燦若列星,以故名火敦惱兒?;鸲兀g言星宿也。群流奔湊,近五七里,匯二巨澤,名阿剌惱兒。

其中“火敦惱兒”即星宿海,“二巨澤阿剌惱兒”即扎陵湖和鄂陵湖。潘昂霄的記載是符合實際的,黃河從巴顏喀拉山北麓發(fā)源,向東流經(jīng)150公里,匯成星宿海,再繼續(xù)東行“五七里”,相繼匯成扎陵湖和鄂陵湖。都實的考察結果沒有超出西晉張華“河源出星宿”的記載,但其具體、詳實程度顯然大為超出,河源的具體風貌終于可以理性而清晰地呈現(xiàn)給世人了。都實等繪制的《河源圖》今存(見于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

康熙四十三年(1704),為治理水患,康熙皇帝派侍衛(wèi)拉錫、內閣侍讀舒蘭等人視察河源,但僅止于星宿海。乾隆四十七年(1782),黃河決口于河南青龍崗,乾隆皇帝命侍衛(wèi)阿彌達赴西寧祭告河神,探尋河源。阿彌達不負使命,在到達星宿海之后,又循阿勒坦河(即卡日曲)上溯,直至星宿海以西300里之“噶達素齊老山”,認為此山頂上的天池才是阿勒坦河的源頭,也即黃河之源。阿彌達以卡日曲為河源的觀點,將河源從星宿海向西推進了300里,是古代官方探源最遠、最近事實的結論,新中國成立后的一段時間里,仍然以卡日曲為黃河之源(曾寫入中學課本),也說明阿彌達探源之遠。但阿彌達找到的噶達素齊老山,其實是一塊孤立挺拔的巖石,并非一座重要的山峰,其上是否有天池,或即出于阿彌達推測;現(xiàn)在我們確定,卡日曲發(fā)源于星宿海以西150公里(也即阿彌達所勘之300里)的巴顏喀拉山北麓,而非噶達素齊老山。

在阿彌達完成使命后,乾隆命紀昀等人撰成《河源記略》一書,這是古代記載河源最翔實的文獻。可遺憾的是,《河源記略》仍然堅持“河出昆侖”的重源論,說黃河源于帕米爾高原(即蔥嶺),匯入羅布泊后潛入地下,然后冒出于青海。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影響了阿彌達探源使命的出色程度,假如紀昀跟隨阿彌達一同前往,或許他會明白山水形勢,認識或許會有改變。

余論

“黃河西來決昆侖,咆哮萬里觸龍門”。兩千多年的河源認識紛繁復雜,其間有神話附會,有主觀猜測,有理性認知,更有歷盡艱辛的踏勘。無論是河出昆侖,還是導河積石,以及探源于青藏高原,無不凝結著中華民族對黃河的深情向往與敬畏。而一次次的爭議與詮釋,又無不拓展和深化著中華民族的黃河情懷。因此,關于河源的探索與認知,不僅僅是一個歷史、地理與學術的問題,更是一個關系到民族精神、民族情懷的文化問題。“千淘萬漉皆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圍繞著探源任務,“河岳根源”才實至名歸,源區(qū)的山形水勢、語言風俗、生產(chǎn)生活乃至生態(tài)環(huán)境才漸為世人所知,大一統(tǒng)的國情也才更臻完備。今天,河源地區(qū)早已被較好地生態(tài)保護起來,作為中華民族母親河的黃河,和作為“亞洲水塔”的青藏高原,必將更好地灌溉中華大地,滋潤民族心田,支柱民族精神。早已融入黃河文化之中的河源爭論,也必將與黃河一起,助推中華民族的前進。

(作者系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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