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拓
我是一名北京地鐵民警,每天面對的都是一些瑣碎的、家長里短的事情。
我在警校里學的是刑偵專業(yè),畢業(yè)后很多同學都去了刑警隊、指揮中心……我當時心理落差很大,覺得自己大材小用:疏導客流、調(diào)解糾紛、維持秩序、提供幫助,在廣場上巡邏,進站、出站,循環(huán)反復,難道我的人生就這樣了嗎?
嘗試理解每一起沖突
起初,我不太看得慣在地鐵里起沖突的人。但慢慢地,我發(fā)現(xiàn)很多沖突背后,都有深層次的原因。
一次,一個看上去衣著非常得體的中年女性和一對情侶起了沖突,起因是男孩沒有和女孩坐在一起,想和這個大姐換個座,但她拒絕了,雙方因此發(fā)生了一些爭執(zhí),還大打出手。
當時這個大姐在派出所鬧得很不好看,情緒很激動,一直哭,說話都不利落了。常人看著挺難理解的——多大點事兒啊。
后來她的女兒來了,跟我們解釋說,她媽媽平時很樂于助人,也很熱心,但是那天,她正好和單位領導發(fā)生了不愉快的事,一路上盡琢磨這件事了,然后別人叫她換座,就把她的不良情緒引發(fā)出來了。
還有一件事我印象也比較深。主角是兩個“北漂”,男生整個身子靠在了扶桿上,女生沒地方扶,兩個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女生說了一句“素質(zhì)真低”,把男生刺激到了。他鬼迷心竅地尾隨女生下了地鐵,還把女生打了。
在去拘留所的路上,男生哭得很傷心。他說自己從小到大就怕聽到“素質(zhì)真低”這句話。他家里經(jīng)濟條件差,村里連條像樣一點的土路都沒有,去鎮(zhèn)上都得爬坡跳坑。他上小學、中學時,學校條件差,沒有食堂,學校廚師都是把做好的飯菜盛到桶里,擺在操場中央,學生一下課就端著飯盆百米沖刺,一擁而上。
考上大學進了城市后,他特別震驚,感受著秩序,也感受著落差。他最怕別人說自己沒有素質(zhì)。明明是因加班疲憊靠了一下扶手,干嗎要用這么“惡毒”的詞來評價他?
當然,他犯了錯,最后還是被拘留了10多天。
經(jīng)過許多這樣的事后,我不會再對一個人做出非黑即白的評價。即使前期對這個人有著臉譜化的代入,之后我也更愿意聽一聽他深層次的想法,犯錯或者糾結的根源。
地鐵里的212個故事
再瑣碎的工作,也有閃光點。我逐漸調(diào)整好心態(tài),除了本職工作,我開始寫作,這是我原來的愛好。我的目光逐漸被那些普通人吸引,保潔阿姨、保安、站務員、擺攤的小販、賣花的大姐,還有地鐵的乘客……有時看著擁擠的人流,我就像在看一幕幕風景。
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看到網(wǎng)友們各種各樣的提問,我發(fā)現(xiàn)在地鐵里遇到的人和事,恰好能解答他們的一些疑問,因此我就開始寫地鐵小民警的故事,目前我已經(jīng)積攢了212個故事。
憑本事吃飯的人,每個人都不容易,無論哪種職業(yè)都值得尊重和欣賞。
有人問:“有哪些讓你念念不忘的普通人?”
這讓我想起了下雨時,那些在地鐵口賣傘的小販。起初我挺討厭他們,他們妨礙秩序不說,有些小販還坐地起價,小雨時一把傘賣10元,中雨時賣15元,大到暴雨時就奔著二三十元開價。
但有一件事,改變了我對他們的看法。
那次我加班,準備回家時正趕上下雨,從地鐵站出來就看見出站口有一個老婦人在賣傘。當時深夜出站的只有我一人,那個老婦人就黏著我。我說不要傘,她歪著腦袋問我為啥。
說實話她長得并不面善,頭發(fā)還梳成一個古怪的形狀,戴著一串夏威夷風情的大貝殼項鏈,倒像在沙灘上賣泳褲的。聽到我說“沒錢”,她眉頭一皺,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短暫的思想斗爭,然后把雨傘塞到我手里,說:“算了,送你了!”
我剛想說不要,她又自嘲地笑了:“嗐!你拿著吧,要不然我為這一把傘回頭再趕不上末班車!”然后她就兩眼一瞇,腳下生風地走了。
后來我再也沒能遇到她。那把藍底兒的碎花傘,至今還放在我家的陽臺上。每次看到它,我都會多瞄上一眼。
有人問:“迄今為止,讓你感到最荒謬的事是什么?”
作為警察,看過太多的生死,每每看到有人問“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時,我就覺得荒謬。
我們轄區(qū)的地鐵站,有過幾次乘客猝死的事。有一次,一個小伙子突然倒地不起,圍觀的群眾里剛好有醫(yī)護人員,馬上判斷出來他的心臟有問題,立刻就給他進行了心肺復蘇。
心肺復蘇很累,而且做了就不能停,最起碼得持續(xù)40分鐘才有效果,而這還只是為后面的急救爭取時間。當時源源不斷地有人過來幫忙,排隊等著。有一名男乘客還給倒地的小伙子做人工呼吸,最后自己卻因為缺氧都嘔吐了。
事后,我們找到這名男乘客了解當時現(xiàn)場的情況,他聽說人沒有被救回來時,眼眶都紅了。
當我聽到有人問“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時”,我就覺得好比一個正在吃糖的孩子在問大人:“我為什么要吃糖?把糖吃下去又能怎樣?”哪怕它不甜、苦澀、難以下咽,它也是你手里和嘴邊最實際和最珍貴的東西。任何事都沒有健健康康地活著重要。
現(xiàn)在,北京的地鐵已經(jīng)逐漸增加了自動體外除顫器,相信情況會越來越好。
地鐵里的各色人生
我愛上了和人們聊天,可能也是為了寫更多故事吧。以前我老想著要“糾正”別人的想法,要他們的觀點跟我自己的統(tǒng)一起來。
比如對親情淡漠的人,我會說一定要以家庭為重;對成天風風火火的人,我說要一步一個腳印;對依戀男朋友的女生,我就會說你不能太依戀他,你要獨立,要有自己的生活。
但后來我慢慢地轉變了思路,很多人的經(jīng)歷是我不了解的,我不了解就不能亂評價別人,我要尊重每一個人的生活方式。
有一個小伙子,他養(yǎng)了三四條狗,天天跟狗做伴。那天他在地鐵里跟人發(fā)生爭執(zhí),鬧到了派出所。到了飯點,我問他有沒有朋友,可以讓他朋友給他送點兒吃的。他說他家里只有狗,平常他也不跟人接觸。
我說:“你能為這么一點兒事跟人發(fā)生爭執(zhí),那就是因為你跟人接觸太少,你應該多去社會上交交朋友?!钡焕斫猓簽槭裁次乙趟鋈??他覺得,他只要自己生活得舒服,把他的寵物狗照顧好了,他的人生就是值得的,為了社交而社交,沒有必要。
還有一個叫倩倩的女孩,20歲出頭,衣著得體,梳著馬尾辮,腳踩運動鞋,常常在站臺上游蕩,目光呆滯。我們把她帶到警務室,她就開始哭鬧,我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那時我還是一個新人,我的師傅拿起手機放了一段音樂,她竟然開始跳舞,一邊跳,一邊看著我們,師傅便拍拍手,說:“倩倩跳得真好!”
后來師傅說:“你在這兒穩(wěn)住她,我去通知她家人。”我在警務室里像看熱鬧一樣拍手叫好,倩倩也就更賣力地跳,汗都流下來了。
等師傅進來一看,他把我罵了一頓。他告訴我,倩倩是因為得了精神分裂癥,休學在家治療,經(jīng)常趁家人不備就跑到附近人多的地方發(fā)呆。但是只要放音樂,她就開始跳舞。
原來倩倩從小就學習舞蹈,天資出眾,后來以特長生的身份考入一所挺好的大學,還代表學校去國外演出過,也曾去農(nóng)村支教,上過電視、報紙,拿過各種大獎。后來因為家里出了變故,她才成了現(xiàn)在這樣。
“但是,”我?guī)煾嫡f,“現(xiàn)在只要她跳起舞來,就和照片上一樣有精氣神兒?!?/p>
我當時很慚愧。警務室里,倩倩還在跳,舞步飛旋,好像用雙手在空氣中作畫,特別美。
我把地鐵站里的趣聞和故事發(fā)到網(wǎng)上,有很多網(wǎng)友問我在哪里執(zhí)勤,他們想要去領略一下那座神奇地鐵站的魅力。
其實不僅我所在的地鐵站有這些故事,每一個地鐵站都是如此。地鐵站人多,流動性大,乘客來自天南海北、三教九流,大家在這里短暫地相遇、分別,是有緣分的陌生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有故事的地方就有煙火。而我只是把這些煙火記錄了下來,希望更多人能看見。75F30330-E95D-4C6C-AB27-FB800CFFDFF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