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文廣 北京聯(lián)合大學藝術學院
中國,瓷器的故鄉(xiāng)。
從二里崗商代遺址出土的原始瓷器開始,到南北朝時期的成熟青釉瓷,唐代的“南青北白”,宋代的“汝哥官定鈞”,直至元青花、明斗彩、大清的各種色釉瓷,可以說,中國瓷器的發(fā)展和中華民族的歷史一樣,起伏跌宕,異彩紛呈。
瓷器雖然是由中國人始創(chuàng),但外來因素卻一直如影隨形??梢哉f,沒有外來因素的加入與融合,也就不可能有瓷器一次又一次的輝煌。單就釉料而言,無論是中東地區(qū)的琉璃、唐青花上的波斯青花料、元青花上的大食回青,還是明青花的蘇麻離青、清代的進口琺瑯釉料,都為瓷器種類的豐富與創(chuàng)新帶來最直接的影響與推動。而且,將這種變化融入中華民族的發(fā)展史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中國瓷器從單色釉向各色釉發(fā)展演變的過程,也是中華民族審美格調的演變過程。
眾所周知,在東西方文化中,東方人以含蓄內(nèi)斂而著稱,中國人更是在儒家文明的長期浸染下,形成了追求中和圓融、和諧統(tǒng)一的審美特質。無論是書法繪畫還是建筑園林,乃至音樂祭祀,千百年來,中國人一直嚴守著“中和”之道。這種審美特質反映到日常生活之中,就是中國人對生活器物的設計與創(chuàng)作上。但毋庸置疑的是,及至明清,中國人的審美格調可謂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種變化可能源于多民族之間的大融合,也可能受到外來文化及工藝的影響,而審美的變化反映到與人們生活最密切的瓷器上,就是單色釉向各色釉的逐漸轉變。
對于中國審美的評判標準,最具代表性的應該是南朝謝赫的繪畫理論專著《古畫品錄》,書中所提的“六法”被確定為評判畫品的標準。而唐代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更是將“氣韻生動”“骨法用筆”列為首要之法。氣韻、傳神,事實上正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的關鍵所在。因此,反映到瓷器上,從南北朝青釉瓷的成熟,到唐代“南青北白”的格局,再到宋代的五大官窯,幾乎無一例外的是以釉色取勝,而現(xiàn)在赫赫有名的唐三彩,在唐代只不過是明器。倒是一直神秘莫測的“秘色瓷”令人浮想聯(lián)翩,唐代大詩人陸龜蒙以一首《秘色越器》對其進行盛贊,“九秋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直到1987年,陜西法門寺地宮出土了13件秘色青瓷,這種被高度褒獎的瓷器才算被世人所了解。不出所料,秘色瓷色澤晶瑩、釉面青碧,猶如湖面般清澈碧綠,是越州窯最高水平的體現(xiàn)(如圖1)。
圖1 唐 · 秘色八棱凈水瓶陜西省法門寺博物館/藏
唐代是一個開放包容、兼收并蓄的時代,唐人審美奔放熱烈,喜金銀、重奢華,對外來文化大膽吸收并廣泛應用。但在瓷器方面,除了器型受外來文化影響較重之外,對于瓷器的審美卻保留了漢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要求,含蓄內(nèi)斂,中正平和。對釉色的不懈追求是其最高標準。
及至宋朝,可以說這是一個漢族審美在儒家文明的支撐下,達到最高峰的時代。上至廟堂下至民間,這種典型的審美特征遍布生活的各行各業(yè)。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除了宋朝的宮廷繪畫,恐怕就是以“五大名窯”而著稱的宋瓷了?!叭旮绻俣ㄢx”,各具特色,色澤不一,但總體來看,依舊是對釉色的不懈追求。無論是“雨過天青云破處”的汝瓷(如圖2),還是“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鈞瓷(如圖3),抑或是金絲鐵線的哥窯,事實上都遵循著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特質。以最負盛名的汝窯為例,其對釉色的追求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似玉、非玉、而勝玉”,將釉色質感與中國玉文化來做對比,不脫離民族審美情趣。天青、粉青、天藍,色澤均以淡雅為上;造型以規(guī)整為勝,幾乎不飾任何紋飾,整體上可謂高度契合了中國傳統(tǒng)審美中含蓄內(nèi)斂、中正平和的要求。即使是以色彩萬千而取勝的鈞瓷,也是以寫意的意象和色釉天然的變化來呼應中國人對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內(nèi)在追求。
圖2 宋 · 汝窯蓮花式溫碗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3 宋 · 鈞窯玫瑰紫釉葵花式花盆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變化發(fā)生在元代,青花則是這種變化的源頭。雖說唐代已有青花,但終未形成氣勢。這或者是由于制瓷工藝尚未成熟,或者是由于釉料來源尚不固定,但我個人覺得更多的是中國傳統(tǒng)審美格調使然。藍色或青色的傳入,可以說極大提升了中國人的審美。這一點不可否認,試想敦煌壁畫如果沒有藍色或青色的加入,那該是多么的單調。但具體到瓷器,正是青色釉料經(jīng)絲綢之路傳入了中國,才使原本以單色釉為上的中國瓷器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種變化,促進了中國瓷器又一次的創(chuàng)新和躍升,也促進了民族的融合和文化的交流。青花的興起應該和這段歷史有著最為直接的關系(如圖4)。
圖4 元 · 青花鬼谷子下山圖罐 私人收藏
漢民族自古以來對于青色有不同的理解。中國五行正色中,青色象征東方,代表木。歷來對于這里的青色解釋頗多,從深藍到淺藍,再到綠,甚至黑色。因此,青色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語境中,更多是一種意象色彩,象征著含蓄、內(nèi)斂,甚至是似有若無的某種神韻和能量。而到了元代,蒙古族來自草原,是一個尚白尚藍的民族,蒙古包、蒙古服飾,均是最為直觀的體現(xiàn)。他們迥異于漢民族的審美,勢必會隨著入主中原而帶到元朝宮廷,蒙古騎兵征服西域各國,每到一地,就將當?shù)啬芄で山沉舸嬖靸?、編戶入籍,這中間自然會有回青料的流入,以及青花工藝的燒制工匠。作為尚白尚藍的民族,對于青料感興趣實屬自然,不過因此就說青花的興起是由于元朝帝國的大力提倡,或許稍顯武斷。但從中國漢民族的傳統(tǒng)審美出發(fā),至少青花的流行不會是漢民族審美格調的主動追求。青花,以青色為釉料,直接在素坯上繪制圖案,然后掛釉燒制,形成了與白色瓷器對比極為強烈且極富裝飾感的全新瓷器種類(如圖5)。這種強烈的對比,打破了中國傳統(tǒng)審美對中和含蓄的追求,卻直接呼應著元朝蒙古民族的喜好與審美,這中間應該不僅僅是巧合。而這種異質民族所帶來的審美情趣一旦產(chǎn)生,將給以漢民族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審美帶來永久性的改變。元以前,在民間或許有對豐富色彩和對比強烈圖案的廣泛使用,但在廟堂之上的皇家內(nèi)廷,其主流審美還是以素雅、平和為主。從元朝開始,宮廷服飾上的各色花卉紋樣開始蔓延,瓷器上的青花釉里紅、明青花、成化斗彩(如圖6),各種圖案紋樣都擺脫了商周青銅器上的厚重、漢代玉器漆器上的單一色彩,開始爭奇斗艷地在中國各個階層,尤其是在皇室官宦之處活躍起來。及至清朝,又一個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而且一住就是260多年,原本就紛繁復雜的中華民族這次可以說徹底和自身傳統(tǒng)的審美格調告別了。就瓷器而言,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琺瑯彩。
圖5 元 · 青花纏枝牡丹紋梅瓶景德鎮(zhèn)中國陶瓷博物館/藏
圖6 明 · 成化款斗彩海獸天字罐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琺瑯彩始于康熙皇帝的好奇心和占有欲,其釉料最初和銅胎畫琺瑯一樣,全部靠進口(如圖7)。至雍正年間國內(nèi)燒制成功,并配制出各色琺瑯釉料,隨后逐漸傳至景德鎮(zhèn)及廣東(如圖8)。至乾隆朝,琺瑯彩和中國傳統(tǒng)文人審美相結合,出現(xiàn)了與粉彩極易混淆的白地琺瑯彩瓷器。但因其更復雜的工藝和較低的成品率,又顯得更為難得,一器難求(如圖9)。
圖7 清 · 康熙款琺瑯彩黃地纏枝牡丹紋碗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8 清 · 雍正款琺瑯彩雉雞牡丹紋碗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圖9 清 · 乾隆款琺瑯彩勾蓮紋象耳瓶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現(xiàn)在,再回到這些色釉瓷所反映的中國傳統(tǒng)審美格調的變化上,想想宋人追求的類玉如冰的質感,對照琺瑯彩的五顏六色,這種變化就顯得不可思議。青花尚屬單色,釉里紅的研制成功,基本上就預示著對瓷器的創(chuàng)新已經(jīng)從過去的釉色、器型,轉向了色彩和紋樣。這種從內(nèi)在向外在的轉變,在元清兩個少數(shù)民族王朝的夾擊下,在清朝達到頂峰,也是中華民族審美從崇尚內(nèi)斂向追求外在的轉變時期。
清人入關,雖改服剃發(fā),事實上接受的還是漢民族的文化體系。個人認為之所以有琺瑯彩等瓷器的出現(xiàn),一方面固然有滿族的獨特審美,另一方面也有西方外來文化的直接影響。我們將康雍乾三朝放置到世界文明的大環(huán)境下就會發(fā)現(xiàn),這時候的歐洲處于巴洛克與洛可可風格的興盛時期,西方流行的繁縟裝飾、起伏線條以及夸張的不規(guī)則造型,伴隨著傳教士的到來進入了清朝皇帝的視野。作為對中華傳統(tǒng)審美原本并無太多了解也無情感共鳴的清朝統(tǒng)治者,被西方夸張的“奇風異俗”所吸引也屬正常,由此西風東漸,上行下效。并由此逐漸形成了迥異于傳統(tǒng)漢文化的全新審美風尚——精致繁縟、雕琢堆砌。反映到瓷器上,就是五彩斑斕的各色釉瓷、曲折婉轉的蔓草纏枝,以及“圖必有意、意必吉祥”的世俗喜好。這其中,以各色釉彩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琺瑯彩,從釉料到畫工,從造型到主題,都順理成章成為有清一代最具代表性的象征。
及至當下,清宮琺瑯彩依舊是全球收藏品市場的寵兒,近些年來隨著中國經(jīng)濟的騰飛,琺瑯彩瓷器在拍賣市場更是屢攀天價。這背后除了有歷史文化價值的考量,其實更是中國審美格調變遷在當代的直觀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