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在開學的前一天里,二姐給我買了一支鋼筆,送給我時,她眼里含著淚水,卻是依然地笑著說道:“好好讀書,連二姐的那份也給讀上?!?/p>
宛若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年月一樣,也說不清我是何年何月開始讀書。家在中原的一個偏窮村落,父母計時,一般都依著農(nóng)歷序法,偶然說到公元年月,村人們都要愣怔半晌。在中國鄉(xiāng)村,時間如同從日歷上撕下的廢紙。之所以有著時間,是因著某些事件。事件是年代的標記,如同老人臉上的皺紋標志著的歲月。
上世紀七十年代,我由初中晉升高中時,對閱讀小說因著過分迷戀,而對人生,也因此變得有些迷惘。想橫豎反正,我的命運就是同父母一樣種地,不得不作于日出,息于日落;因此,并不相信你考取高中就可以不再耕田種地,可以讓你變?yōu)椴皇寝r(nóng)民的城里人了。也就無為而治,隨遇而安,陪著同學們?nèi)缤蚝蹇磻蛞粯樱瑓⒓恿四悄甑纳龑W考試。其時的結果,錄取中的政策是規(guī)定凡有城鎮(zhèn)戶口的同學,必須百分之百地予以錄取;而對農(nóng)村戶口的學生,既要看考試分數(shù),還要看大隊和學校的共同推薦。就分數(shù)而言,二姐的分數(shù)遠高于我;就推薦而言,我姐弟二人,就只能有一人可讀高中。
話是午飯時候父親從門外帶進家的。那是夏天,知了的叫聲,在樹枝上果實累累,叫得煩躁不安。父親坐在我家的院里,說了我和二姐只有一人可以讀書上學的景況之后,他看著我和二姐,有些為難、又有些猶豫地說道,家里的境況,你們也都明白,人多嘴多,誰都必須吃飯,又要給你們大姐看?。ㄎ掖蠼隳菚r常年有?。@樣,也是確實需要你們有一個留在家里種地,掙些工分。父親說完,我和二姐在那個時候都端著飯碗,僵在父親面前,誰都沒有說話。有一瞬間,時間生硬,再也不會如水樣細軟地流動。就像時間成了石塊,無形地砌在了我與二姐和父親之間。就這樣過了許久許久,母親從灶房端著飯碗出來,說都吃飯吧,吃完了飯,再說這事。
就都各自吃飯去了。
忘記了二姐是端碗進了屋里,還是端碗去了別處。而我,端著用紅薯葉子煮了紅薯面條的一碗粗糧湯飯,到了門外的一棵樹下。樹下空無他人。我就在那鄉(xiāng)村的空無里,卻是無論如何也無心食咽那碗湯水飯食。也就在這個時候,在所謂人生的十字路口上,在我正為上學還是不上的迷惘里,下鄉(xiāng)到我們村里的一個知青,男,穿著藍色制服,三七分頭,高個,他款款地從村街上走過,還和熟人點頭說話。說話的順序,是村人恭敬地先和他說。而他自己,只是懶懶洋洋地點頭哼哈著答話別人。
他答著去了。
可我,在他走后很長的時間里,都還看著他的背影,就像看著一條通往遠處的道路。就在那一瞬間,我忽然猛烈地,想要繼續(xù)讀書。想要去念我的高中。想要從二姐手里,奪走屬于她的那半個去念高中的希望。也就匆匆地吃飯。匆匆地回到家里,看見二姐也正端著空碗,從哪兒出來到廚房盛飯。
我們在院里對望了一眼,誰也沒有說話,就和彼此誰都不太認識對方一樣。
下午,下地勞動,不知為何二姐沒去。
晚飯,二姐也沒有在家吃飯。
飯后,二姐也沒有很快回家。
我問母親,二姐呢?母親說,找她同學去了。也就這樣,把一段命運暫時擱著,就像把一個瘡疤暫時用膏藥糊了一般,也就睡了。月落星稀,窗外有清明夜色,有蛐蛐的叫聲,還有半透明的潮潤的夜氣。睡到半夜時候,也許我剛要睡著,也許我已經(jīng)睡著,剛好醒來,就在這個時候,我家大門響了。二姐的腳步,輕柔地落在院里。接下,那腳步的聲響,到了我睡的門口,猶猶豫豫,滯重下來,仿佛是猶豫之后,二姐推開了我睡的屋門,進來站到了我的床前。
我從床上坐了起來。
二姐說:“你沒睡?”
我以“嗯”作了回答。
二姐說:“連科,念高中,姐不去了,還是你去念吧?!?/p>
說完這話,二姐似乎借著窗光的月色,看了看我。我不知道那時的二姐,看見了我什么表情。而我,卻隱約看見,二姐的臉上仿佛掛著凄淡的笑容。笑著轉身走時,還又對我說道:“你好好讀書;姐是女的,就留在家里種地?!?/p>
然后,就是漫長的等待高中的開學。在開學的前一天里,二姐給我買了一支鋼筆,送給我時,她眼里含著淚水,卻是依然地笑著說道:“好好讀書,連二姐的那份也給讀上?!?/p>
現(xiàn)在,三十年之后,我給我的孩子和侄男甥女們說起這些,他們都有些愕然。有些不敢相信。不是不敢相信二姐因是女的,方才讓我這個男孩讀書,而是不敢相信,有個漫長的時代,作為父母,普遍無力去供他們的孩子吃飽肚子,并讀完初中、高中。這是一個時代給所有做父母和子女的人們,留下的一份社會自己早已忘記了的歉疚。
我想,我應該把這份歉疚記述下來,不說留給別人,也該留給我的孩子和我的那些侄男甥女們。
王世全摘自《我與父輩》
(云南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