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丹青王
這條街位于江門市區(qū),毗鄰東湖公園,沿街栽著杧果樹,春天滿樹開著淡黃色的花,成把成束,團團簇簇,散發(fā)著粉甜的芬芳。到了夏天,滿樹掛著橢圓形的果實,有的綠,有的黃,有的半綠半黃,有的雞蛋大,有的鴨蛋大,有的比鵝蛋還要大,人們從街上走過,滿鼻甜香,冷不丁耳邊咚的一聲,那是熟透的杧果掉落在地。
但這條街不叫杧果街,叫丹青街,因為街上有許多丹青店,李家開的叫丹青李,張家開的叫丹青張,也有的叫姚記丹青、元氏丹青……反正不離丹青二字。那些畫工叫作丹青生,人們稱呼他們,或者他們自稱,一般就叫李生、張生、姚生、元生……
這些丹青店,生意最好的要數(shù)滿歸家。嘿,滿歸姓王,他家開的店叫丹青王,霸氣不?他爸爸王一順,是這條街上最棒的丹青生。往上數(shù),他祖父王丹青也是最棒的,曾祖父的名字他說不上來,肯定也是最棒的—王家乃是丹青世家。
丹青生專畫“老三樣”。一樣叫“花開富貴”,畫的是牡丹,國色天香,象征富貴圓滿。一樣叫“源遠流長”,畫的是山水,金生麗水,水在商人眼里就是財。一樣畫一艘商船行駛在波濤上,波濤滾滾,財源滾滾,帆要畫得鼓鼓的,寫上“一帆風順”;倘若畫兩面帆,第二面帆就寫“滿載而歸”,添第三面帆就寫“前程似錦”。經常有人開玩笑說,王家下一代要叫王似錦。
丹青街還有賣文房四寶的,還有陳皮店、花店、古玩店、寵物店、水族店……
當然還有茶店、茶館。江門新會,出了名的是柑普茶。制這種茶像玩家家,在柑橘底部挖掉一小塊圓形的皮,掏空果肉,把普洱茶填進去,再把挖掉的那塊皮蓋上,拿去風干,年份越久越昂貴。滿歸看到人家把果肉當垃圾扔進筐里,明知那是酸得倒牙的,有時也會情不自禁拿一球嘗一嘗,扮個鬼臉。
這條街當然也有餐廳,還有賣外海面的。外海面是本地特產,唐婆婆要用米升那么粗的竹杠彈壓面皮,滿歸路過時就愛幫忙,好騎在竹杠上一彈一彈。
江門到處可見蒲葵,這條街還有蒲葵店,用蒲葵葉制作扇子、籃子、帽子、席子、枕頭……滿歸愛看人家拿蒲葵葉在火上烘烤,光著膀子大汗淋漓。
江門號稱僑武之鄉(xiāng),這條街還有兩家武館。一家叫作蔡李佛醒獅館,既教蔡李佛拳,也教醒獅。另一家叫作古勞詠春堂,既教詠春拳,也教舞龍,館長古師傅,一個瘦小老頭兒,鶴山市古勞鎮(zhèn)人。
丹青街正對東湖公園東門。從西門、南門、北門到東湖公園散步的人,往往就從東門出來逛一逛。一出東門,第一眼就看到好大一株古榕,遮蔽了丹青街左邊街頭,空中垂下許多氣根,細的絲絲縷縷,粗的如同柱子。榕樹蔭里擺著茶桌茶具,一年到頭有人在那兒喝茶,他們是來找丹青王訂貨的,要不就是取貨的。
丹青王,滿歸的家,就是左邊街頭第一家店。
這天傍晚,王一順正在當街作畫,給中山大酒店預訂的客堂大畫做最后的修飾。
丹青街那么多丹青店,唯有丹青王敢當街作畫。這家店外墻拆了,代之以板壁,電影銀幕那么大的畫也掛得下。一幅大畫,丈二匹紙,少說要畫個把月,有的要畫三四個月甚至小半年。深夜打烊的時候,王一順把卷閘門嘎吱嘎吱拉下來,未完工的畫就保護起來了。第二天早上開了張,就繼續(xù)畫。
來看畫畫的,除了中山大酒店的鮑老板和鮑太太,還有賀生,還有幾位街坊和過路人,圍成半個圈。
賀生是四寶齋主人,經營筆墨紙硯,跟王一順最要好,中山大酒店這幅大畫正是由他牽線搭橋。
畫上朝陽紅如胭脂,有山有瀑有湖有人家,那湖上有一艘帆船,王一順扎著馬步,正在帆上寫“一帆風順”。字是金字,恭楷,王一順右手持著毛筆,左手托著右腕,下筆小心翼翼。
一個過路人摸著下巴說:“這個湖沒有出口,帆船開到哪兒去?”
王一順沒有回頭,只顧寫字。
賀生說:“你是外行,這個湖是聚寶盆,哪能有缺口?”
那人又說:“怎么帆是紅的?一般是白的……”
賀生說:“紅才好嘛,紅紅火火?!?/p>
鮑老板對鮑太太說:“這是風水畫,一樣一樣都有寓意。待會兒請王生說一說?!?/p>
王一順把最后一筆寫完了,就轉過身,昂頭朝古榕那邊叫道:“滿歸,滿歸,你來解說一下?!?/p>
滿歸正在古榕下,學著大人樣子沏茶。聽見爸爸叫他,就跑過來,也不看人,對著那幅畫指指點點,像背一篇爛熟的課文,說得又快又響亮:“旭日東升,事業(yè)騰飛。流水生財,湖泊聚財。這是靠山。這是青龍。這是白虎。這是招財樹。這是擋災樹。我玩去啦!”
滿歸擠出人圈,又去到古榕樹下玩茶壺。那是一把老紫砂壺,壺身用的黃金段泥,做成一朵金蓮,壺鈕用的綠泥,做成一只青蛙,黑泥點睛。滿歸拿熱茶兜頭一澆,青蛙就呱呱呱,呱呱呱,好像活了一樣。
王一順帶著鮑老板、鮑太太,還有賀生,朝這邊走過來了。滿歸趕緊離開茶桌,朝古巷里那條小巷走去,只聽見賀生說:“這條街龍也有,獅也有,等到中山大酒店剪彩那天清早,王生送畫去,叫上龍和獅,助個興。”
第二章" 得意軒
丹青街從公園東門往東延伸,南邊叫紹堯里,北邊叫鳳潮里。古巷里乃是世間一個小小角落,夾藏在鳳潮里與東湖公園之間,從大街上看不見,公園這邊又砌了圍墻,栽了綠化樹。丹青街筆直寬敞,兩旁排列著新式商住房,七至十層,陽臺、窗戶的樣式,既時髦,又漂亮,外墻統(tǒng)一貼了瓷磚。古巷里卻是老舊的城中村,巷弄狹窄,二層三層的平頂房居多,也有斜頂蓋瓦的,外墻以粉刷為主,有的鋪了米石。
古巷里深處,挨近公園圍墻,藏著一幢平頂房,原本只有一層,后來天臺上建了兩間小屋,占去一小半的面積。這樣一幢小樓,外墻既沒有鋪米石也沒有粉刷,紅磚常年日曬雨淋,這兒那兒生了綠苔,好像地圖一樣。那天臺上開著滿架三角梅,像紅霞,又像火焰,要從暮春開到初冬。三角梅很有意思,真正的花小小的,三朵一簇,外邊包著三瓣苞片,又大又紅,人們往往把苞片當成花瓣,把真正的花當成花蕊。
這幢小樓大門不是結實華麗的防盜門,而是老舊的木門,漆也沒有上,紋理十分灰暗。上方掛著一塊木匾,鍥著三個瘦金體字:得意軒。那塊木匾有年頭了,處處發(fā)黑,三個字填的朱砂也殘缺了,卻不失綽約之姿,更加古雅耐看。
從得意軒大門進去就是客廳。一面墻上掛著一張大照片、一張古琴,整整齊齊貼著十幾張獎狀。另一面墻上掛著紙本水墨,《赤壁圖》。圖中大江浩渺,峰巒連綿,石崖壁立。明月凌空,照見岸上古樹蕭然,水中一葉輕舟。舟尾一人掌櫓,艙中坐著蘇東坡與兩位客人,正在飲酒賦詩,談笑風生。此圖采用橫卷形式,視野十分雄闊,上方大片空白,用幾可亂真的蘇體把《赤壁賦》全篇抄在那兒,仿佛一片黑云。落款是,得意先生??蛷d光線不足,倘若不開電燈,畫上的明月那么皎潔,仿佛真的一樣。主人心情好的時候,昂頭把《赤壁賦》高聲一讀,真是得意非凡。心情不好也把《赤壁賦》讀上一遍,頓時胸懷豁然。
得意先生,正是得意軒主人,龔雨軒。他妻子就是大照片上那位,面容慈祥如同觀音,生前彈得一手好琴。那些獎狀都寫著同一個名字,丁舜華,是龔雨軒的外孫女。
得意軒一樓有廚房、浴室、衛(wèi)生間,還有一間居室屬于龔雨軒。二樓那兩間小屋,一間是龔雨軒的書房,一間是丁舜華的居室。依著天臺欄桿,能看到圍墻里的風景,看到那一派湖光山色和絡繹不絕的游客。三角梅棚架下除了一張小茶幾,還擺著巴掌厚的樟木畫案,比黑板要大。這兒過去是龔雨軒辦國畫班的地方,小茶幾上刻著棋盤,備有云子,學員作畫的時候,他就打打棋譜,喝喝茶。再往前推,古琴的主人在世,得意軒時時還有琴聲飄起。
一樓外公的居室,曾經住過外婆。二樓舜華的居室,曾經住過媽媽。在舜華的印象里,外婆就是客廳墻上那幅大照片。爸爸媽媽呢?對舜華來說只有這么一個稱謂,連照片也沒見過。
“爸爸媽媽到哪兒去了?”曾經,舜華總愛這樣問。
每當舜華這么一問,外公就陷入沉默,仿佛變成一團煙霧,朦朧虛無。
舜華記憶里所有的,就是她和外公一直住在這兒。外公原本好好的,后來卻得了什么帕金森綜合征,四肢顫抖,拿著筆畫不成直線,更畫不好圓圈。外公嘗試把畫紙釘在墻上,左手拿一根細木桿斜靠在畫紙跟前,右手倚在桿上作畫,終究不是那么回事。“偏偏右手也抖!”有時外公氣得拿左手打右手,又拿右手往墻上拍。外公之所以這么說,原來他天生是左撇子,吃飯拿筷子用左手,畫畫寫字卻用右手。漸漸地,學員越來越少,最后一個也沒有了。這個家變得多么冷清,除了滿歸常來,就只有幾個畫友偶爾串串門。
滿歸到來的時候,舜華正在廚房煮外海面,水剛剛燒開,在打雞蛋。龔雨軒坐在客廳舊沙發(fā)上,本來在看幾卷畫芯,此時抬頭望著舜華,心里十分明亮,仿佛廚房窗玻璃上反射的霞光,毫無阻礙射進了胸膛。在龔雨軒眼中,廚房門框好比畫框,舜華就是畫中人。這幅畫活生生的,永遠看不厭。
滿歸進入客廳,叫了一聲:“龔爺爺!”
龔雨軒被嚇一跳,笑著說:“舜華,多煮個蛋,加點兒面?!?/p>
舜華說:“再來遲一點兒,面好加,蛋不好加了?!?/p>
滿歸走到舜華身邊,見那個蛋小巧可愛,就搶過來,說:“我吃這個我來打?!彼弥u蛋朝額頭上敲了一下,哎喲一聲,說:“好痛!”
舜華說:“有這樣打蛋的嗎?”
滿歸說:“我老爸經常說,‘看你的頭硬,還是我的鐵尺硬。’”
舜華撲哧一聲笑了,一只手拿勺子舀小半勺開水,另一只手拿雞蛋在鍋沿上輕輕一磕,挨近勺子一捏,讓晶瑩透明的蛋清裹著圓圓的蛋黃落進勺子,再把勺底泡在開水中加熱,但不讓開水漫進勺子。
滿歸在自家很少進廚房,奇怪地問:“怎么不把蛋直接打到鍋里?”
舜華說:“那樣就把雞蛋煮開花,不好看了。”
外頭龔雨軒說:“滿歸,來,和我一起看畫?!?/p>
滿歸就去到龔雨軒身邊,打開一卷畫芯,是一幅新畫,幾匹蘭葉。
龔雨軒說:“你覺得怎么樣?”
滿歸搖了搖頭,打開第二卷,還是新畫,一枝梅花。
龔雨軒說:“這幅怎么樣?”
滿歸還是搖頭,又打開第三卷,仍然是新畫,畫了幾根竹枝一塊怪石。
龔雨軒說:“提提意見???”
滿歸說:“都是賣不掉的?!?/p>
龔雨軒莞爾一笑,說:“本來不是賣的,等吃了面,叫舜華送到你家去,辛苦你爸爸幫忙裝裱一下。”
滿歸說:“我拿回去就行了?!?/p>
龔雨軒說:“那不行,要叫舜華送過去。丹青王的宋式裱,那是宋徽宗欽定的形制,江門獨此一家?!?/p>
自家擅長宋式裱,滿歸還上幼兒園的時候就知道了,但他從來沒有聽說過宋徽宗。他就問:“宋徽宗是誰?”
龔雨軒說:“宋朝皇帝,繪畫、書法都是一等一的,瘦金體就是他的發(fā)明??上Р粫芾韲?,后來金兵攻打京城,他嚇得把王位讓給了兒子……”
滿歸正聽得有味,廚房里舜華說:“準備吃面了?!?/p>
滿歸走進廚房,只見三碗面擺在灶臺上,湯清清的,面條黃黃的,香蔥和小青菜綠綠的,雞蛋變成了小荷包,白白的圓圓的,一點兒也沒有弄破。
滿歸要去端面,舜華說:“你只管洗手,我來端,別到我家吃一碗面,把碗賣了?!?/p>
龔雨軒也進來洗手,滿歸看一眼那雙顫抖的手,說:“我的手又不抖。”
龔雨軒說:“你在自家也敢跟大人開玩笑嗎?”
滿歸有些不好意思,說:“我老爸心情好的時候脾氣也很好,今天我玩紫砂壺他也沒有罵?!?/p>
龔雨軒說:“那把壺是王家的傳家寶,我小時候就見過,小心別摔破了?!?/p>
舜華說:“那幅大畫畫好了?”
滿歸說:“剛剛畫好,買家來看過了。就是我爸心情好,我才敢玩紫砂壺?!?/p>
舜華把三碗面端到客廳,滿歸取來筷子。龔雨軒正要開吃,卻把筷子縮回去,只顧瞅著碗中。
“外公?”舜華以為碗中掉進了蚊蟲。
龔雨軒說:“好美呀,這碗湯像長江,荷包蛋像月亮,面條像云彩,倒映在水中?!?/p>
舜華粲然一笑,說:“妙呀,你好比是蘇軾,我和滿歸好比客人,可惜野茅散人不在這里,不然要叫他吹一曲洞簫?!?/p>
滿歸說:“你們說什么呀?”
三人才吃了幾口,門外飄來清脆悠揚的叫聲,客廳頓時明亮了許多:“滿歸?滿歸?舜華在家嗎?”來人是玉娟,滿歸的媽媽。
滿歸和舜華連忙應道:“在呢!”“阿姨!”
舜華起身要出去,玉娟已經走進門,說:“怎么又在這兒吃呀?回家就幾步路?!?/p>
龔雨軒笑著說:“這是舜華煮的面,小孩子煮的,小孩子愛吃?!?/p>
玉娟也笑著,說:“他爸和客人出去吃飯了,他又不回家吃,家里的菜吃不完浪費了,我去端一碗來吧?!?/p>
龔雨軒連忙說:“那不必了……”
可是玉娟已經快步離去了,不一會兒就端來一碗龍蝦,放在桌上,說:“清湯面配龍蝦,剛剛好。舜華,阿姨給你剝?!?/p>
龔雨軒不好再說什么,就低下頭吃面,他的手抖動不停,筷子碰得碗沿叮叮作響。
玉娟給舜華剝了幾只龍蝦,又給滿歸剝了幾只,瞅一眼沙發(fā)上的畫芯,說:“這是要裝裱的嗎?我拿過去吧。”
龔雨軒抬起頭說:“叫舜華送過去就好了?!?/p>
玉娟到廚房細細洗了手,擦干了,把畫芯一卷一卷抱在懷里,說:“一共是七卷,等裱好了叫滿歸送過來。這些天店里有些忙,恐怕要遲一點兒。”
龔雨軒說:“沒事的沒事的,只是添麻煩了,叫舜華去取就行了。”
“不客氣的?!庇窬曜叩介T口,回過頭對滿歸說,“吃了飯早點兒回家寫寫暑假作業(yè),老爸回來不見你人要生氣的?!?/p>
丹青店的女人,多半會刺繡。丹青生畫畫,妻子刺繡,那真是天造地設,好比古時候農村里男耕女織一樣。丹青店的刺繡作品,那圖案除了老三樣,還有“生意興隆”“囍”“福”等等。最近玉娟和滿歸的奶奶正在繡“家和萬事興”,寬有一米,長一米八。
滿歸從得意軒回到丹青王,天已經黑了,老爸王一順還沒有回來,媽媽玉娟和奶奶在燈下刺繡,滿歸就在畫案上寫作業(yè)。
滿歸寫完作業(yè)交給玉娟檢查,玉娟說:“下次別在舜華家吃飯,知道嗎?”
滿歸說:“我也沒有存心去吃飯,我去的時候舜華剛好開始煮,就加了一個雞蛋一把面,那個雞蛋那么小,跟鳥蛋一樣?!?/p>
奶奶扶一下老花鏡,說:“舜華每次買雞蛋,專挑小的。”
滿歸說:“這是為什么?”
玉娟瞪了滿歸一眼,說:“雞蛋論斤賣的呀,同樣是一斤,挑小的就多一個。”
奶奶說:“舜華太懂事了,買菜也總比別人去得遲,等到人家快收攤了,價錢就便宜不少。”
第三章" 一幅好畫
得意軒天臺上,挨著欄桿擺了不少花盆。國畫班興旺的年頭,那些梅、蘭、菊、竹、芍藥、山茶、四季桂……各獻芳妍,既供欣賞,也供寫生。后來國畫班辦不成了,龔雨軒澆水施肥更加殷勤,但植物們—除了那架三角梅,似乎不大肯買他的賬,有的花開得稀稀落落敷衍了事,有的干脆枯死掉了。
這天下午舜華去到菜市場,遇見一個老頭把蔥連須帶泥擺在地上賣,不像一般商販那樣洗得干凈,而且別的蔬菜都沒有。
舜華就問:“怎么光賣蔥?”
老頭呵呵一笑,說:“鬧著玩種在花圃里,也沒有怎么管,長得密密麻麻,根本吃不完,就擺在這兒。”
舜華心里一亮,就買了一大把,回家切掉蔥葉,騰出一個花盆種上蔥蔸。
第二天早上,舜華在天臺上洗了臉,就拿洗臉水澆蔥。才隔了一夜,蔥莖斷口處往上抽出一截,瞧著真是欣喜啊。
龔雨軒雖然在樓下睡覺,早晨也到天臺上洗漱,好拿洗臉水澆花,祖孫倆的毛巾就搭在屋檐下,水杯和牙刷放在窗臺上。這會兒龔雨軒走上天臺,先刷了牙,然后打了水正要洗臉,丹青街那邊傳來鑼鼓聲,咚咚鏘鏘,鏘鏘咚咚,震動著寧靜的晨光。
龔雨軒說:“這么早鬧這么大動靜?!?/p>
舜華說:“是滿歸家,王叔叔那幅大畫今天要送到中山去,龍也要去,醒獅也要去,滿歸也要去的。”
原來這天是王一順送畫的日子,那舞龍舞獅的,一要練練手,二要感謝丹青王,沒有人家的畫就沒有他們的活兒嘛,他們就到丹青王門前來舞一舞,鬧一鬧,添一添威勢。
龔雨軒臉也忘了洗就把毛巾擰干晾好,也不像平時那樣在天臺上活動活動筋骨,呼吸一下新鮮空氣,觀賞一番公園晨景,而是低著頭下了樓。他看一會兒《赤壁圖》,走到古琴跟前,伸出顫抖的指頭撥了一下琴弦,長長的空弦音穿透小小的客廳,向著無限邈遠的時空傳遞。然而真正會彈琴的人,卻化為相框里永恒不變的容顏,除非是在夢里,再也不會奉獻一曲《高山流水》。
舜華也下了樓,做好面條端上桌,祖孫倆就默默地吃。龔雨軒手中抖動的筷子磕著碗沿,叮叮聲在寂靜的客廳里特別清晰。
快要吃完的時候,龔雨軒說:“上午你要寫暑假作業(yè),下午我們去公園寫生吧?!?/p>
重寫生,重形似,那是西洋畫。中國畫的追求,卻是內在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拿山水畫來說,好的作品要能成為觀畫者的心靈家園,人在畫前,神入畫中,或行,或望,或游,或居,忘卻塵世的煩惱,超然物外。但教孩子學畫,除了臨摹前輩佳作,還要從寫生入手。
外公每次帶舜華去東湖寫生,肩上總是掛著布袋,不拘見到亭臺樓閣,花草樹木,或者人物動物,就停下腳步,將雙手比成一個框,說:“一幅好畫?!彼慈A呢,就看一看那幅“好畫”,靜靜地畫。外公布袋里裝的是一套繪畫寶典—《芥子園畫譜》,山水人物,蘭竹梅菊,花卉翎毛,無所不包。等到舜華畫完了,她畫的是什么,外公就翻到什么,進行比較,分析得失。這樣畫多了,下筆有出處,將來青出于藍,方才有所成就。
下午外公睡起來,舜華已經臨了半小時《張黑女墓志》。二人來到公園,沿環(huán)湖大道一直走。雞蛋花開滿了樹,外公拿雙手一框,沒有停步。蒲葵樹斜伸到湖面,外公又拿雙手一框,仍然沒有停步。經過玫瑰園,一派姹紫嫣紅,外公還是沒有停步。經過蘭園,梅園,椰子林,結著巨大果實的波羅蜜樹,獨木成林的大榕樹,望見碧波上來來往往的游艇,日光下潔白耀眼的漢白玉橋,長廊里有一個業(yè)余八音班在演奏高胡、椰胡、揚琴、秦琴、洞簫……整個東湖逛了一大半,外公一路走,一路拿雙手橫框豎框,不知說了多少次“一幅好畫”,卻一直不肯停步。這種情形從未有過,舜華不禁拉一下外公,滿臉困惑。
外公說:“天地萬物皆可入畫,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說我們究竟窮不窮?”
舜華這才明白外公的意思,說:“不窮?!?/p>
祖孫倆繼續(xù)走。
前面是荷池,那幾棵巨塔般的落羽杉之間有小路下去。到了池邊,外公指著一塊石頭說:“今天就畫荷花吧,坐在這兒畫?!?/p>
時值七月,荷花盛開,大的比人臉還大呢。舜華坐在那兒,挑中一朵高出碧葉的大花琢磨好一會兒,打開畫夾一心一意描繪。舜華畫了老半天,不經意一回頭,只見外公正拿雙手框著自己。
舜華就笑了,說:“我也是一幅好畫嗎?”
外公說:“那當然。”
舜華把畫畫成了,請外公看,說:“這也是一幅好畫嗎?”
外公看一看舜華的作品,從布袋里取出一冊《芥子園畫譜》,翻到荷花,說:“先別吹牛,你看呀,從側面看荷花,花瓣是這樣分布的。你再看看真花,人家雖然寥寥幾筆,畫得多逼真?!?/p>
舜華說:“嗯,那荷梗上的刺畫不畫?”
外公說:“怎么不畫?寫生,荷花生成怎么樣,筆下就寫成怎么樣。但也有人不畫的,那是別出心裁,另一個境界……”
啵!一個圓圓的東西飛落池中。
啵!啵!接連又是兩個。
舜華和外公回過頭,只見滿歸在撿落羽杉的果實。
舜華說:“回來了?”
滿歸扔掉果實,亮出兩個紅包,說:“回來了,領到利是了?!?/p>
舜華說:“怎么有雙份?”
滿歸說:“他們舞龍的時候,我舉了一會兒龍尾,人家給我一個利是。我爸裝畫框的時候,我在一旁遞錘子,人家又給一個利是。分一個給你吧—”滿歸把一個紅包遞向舜華。
舜華把雙手藏在背后,說:“我不要?!?/p>
滿歸說:“那我請你吃棒冰?!?/p>
舜華瞅一眼外公,外公說:“去吧。”
滿歸和舜華都很歡喜,趕緊就走。
外公高聲說:“滿歸,上次你媽媽帶去的畫裱好沒有?”
滿歸回頭說:“還要過兩天?!?/p>
滿歸和舜華買了棒冰,在公園里一邊逛蕩一邊吃。到了觀魚池,滿歸買了一袋魚食,二人在那兒一粒一粒地喂。魚食做成丸子,比指肚還要大,大魚一口就吞掉了,小魚吞不下,推著魚食在水面上跑,特別好玩。還有那比挖耳勺也大不了多少的細長魚兒,呈淡青色,在大魚小魚的縫隙里鉆來鉆去,干著急。舜華就把魚食一點點掐成碎片,撒在水里。
天空中,墨彩由清到淡,到重,再到濃,一遍一遍渲染,逐漸挨近大地。公園里,這兒那兒的陰影變得焦黑,變得靜謐安詳。夜幕就要降臨,路燈已經亮起,舜華該回家做飯了。
滿歸回到自家,王一順正在鑲嵌畫芯,那幅蘭花滿歸認得是媽媽從舜華家?guī)淼?,就守在一邊看著,見機好遞遞東西。
王一順也不看滿歸,說:“一回來就不見影子,看打拳去了?”
滿歸沒有吭聲。
王一順說:“上舜華家去了?”
滿歸說:“在公園里逛了逛?!?/p>
王一順說:“吃了晚飯不要亂跑,臨一幅牡丹給我看看?!?/p>
滿歸不大情愿,卻不得不把頭點一點。
王一順鑲好了畫芯,把畫翻過來。接下來就要砑光,先得打上一層蠟。滿歸趕緊遞上一塊石蠟,王一順卻說:“拿川蠟來?!?/p>
川蠟比石蠟要貴十倍呢,滿歸吃了一驚,說:“平時不都用石蠟?”
王一順說:“光講成本,就不必給蓬萊七子裱了。他們算是頂級的畫家,可惜沒有市場。”
滿歸說:“龔爺爺手發(fā)抖不能畫畫,不然我家接不完的活兒,分給別的丹青店,還不如分給龔爺爺?!?/p>
王一順說:“以前爺爺在世的時候,他手不發(fā)抖,爺爺跟他說過,可是他……他們都不會接這種活兒?!?/p>
滿歸說:“為什么?”
王一順說:“他們有他們的想法。你可要好好學,等我老了,丹青王就是你的?!?/p>
第四章" 陣雨
江門市區(qū)橫穿一條蓬江,北岸有蓬萊山,南岸有煙墩山,對峙如門,故名江門。跟龔雨軒長年往來的畫友有六位,都愛畫蘭竹梅菊寒山瘦水,結了一個畫社叫蓬萊社,號稱蓬萊七子。蓬萊七子除了古巷里得意先生,還有紹堯里杧果老人,他喜歡那滿街的杧果樹,自家門前也有一株;蓬萊山蓬萊仙姝,退休女老師;西江石板沙煙波客,疍家漁夫;圭峰山野茅散人,一位老農;象山紫云洞餐霞子,全真道長;小蓬萊山公坑寺悟澄師,青年和尚。小蓬萊山就在市郊,石板沙、象山和圭峰山都在新會。
蓬萊七子吉日良辰常以雅集為名,聚在一起品鑒新作。上一次是端午雅集,煙波客駕漁船帶著大伙兒從蓬江駛入西江,到石板沙島上游玩,十分盡興。七人決定下一次雅集設在立秋,該誰掌壇抽簽確定,結果抽到得意先生。眼見立秋就要到了,不知道畫芯裱好沒有呢?這天上午,外公吩咐舜華去丹青王看一下。
舜華走出古巷里,古榕樹下不見滿歸;來到丹青王門口,滿歸也不在店里,王一順正給一幅畫裝桿,玉娟和奶奶在穿針引線,柜臺上的電視機播著連續(xù)劇。
舜華走到玉娟跟前,說:“阿姨,讓我繡一下吧?!?/p>
玉娟就把針線交給舜華,說:“我最喜歡舜華了?!?/p>
奶奶把老花鏡推到額頭上,沖舜華微笑著,說:“我也最喜歡舜華。”
舜華雙頰緋紅,指尖被針扎了一下,輕輕叫了一聲:“哎喲……”
奶奶說:“疼嗎?吃西瓜吧。”
舜華說:“不疼不疼—滿歸呢?”
玉娟從冰箱里拿一塊西瓜遞給舜華,說:“買棒冰不知道買到哪兒去了。有冰西瓜不吃。也好,免得跟我們搶頻道?!?/p>
王一順說:“不就是看人家打木人樁?!?/p>
奶奶說:“他看到賀生的兒子學詠春,他們一個班的,就也想去?!?/p>
王一順說:“學打挨打……好了,舜華,你外公他們的畫都裱好了,拿回去吧?!?/p>
舜華好生歡喜,就走到畫案邊。
王一順從畫筒里往外抽畫軸,一邊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看看弄錯了沒有?”
舜華都看過了,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卷鈔票放在案上,說:“王叔叔辛苦了?!?/p>
王一順也不數(shù)鈔票,隨手抽了兩張還給舜華,說:“你外公的不要錢,你不要跟他說,啊?”
舜華才走到古巷里入口,滿歸從后邊吧嗒吧嗒追上來,手里拿著蛋筒,只剩一丁點兒。
“底下全是巧克力—”滿歸把蛋筒底端的小尖錐剝出來,送到舜華嘴邊。
舜華只好張嘴接住,說:“唔……好甜……是不是看詠春拳去了?”
滿歸從舜華懷里抽出兩個畫軸,當雙節(jié)棍比畫著,說:“喲喲!喲!要是我學雙節(jié)棍,肯定比賀小南厲害。”然而他一不小心就把一個畫軸甩出去了。
舜華跺一下腳,說:“別淘了?!?/p>
滿歸把畫軸拾起來,嗒!好大一個雨點落在畫軸上。
二人抬頭看一下滿天烏云,齊聲說:“快跑!”
滿歸和舜華跑到得意軒,前腳剛進家門,大雨就嘩嘩嘩下起來。
龔雨軒在客廳閑坐,接過畫軸放在身邊,說:“來呀,考考你們的眼力。”
龔雨軒先打開一軸畫,是那幅蘭花。
舜華說:“第一筆就不對,粗細太均勻了,要意到筆不到,若斷若續(xù)?!?/p>
滿歸說:“你怎么知道哪一筆是第一筆?”
舜華說:“也不是每幅畫都看得出筆序。但這一幅初學畫蘭花,照著《芥子園蘭譜》臨摹,第一筆往右長撇,第二筆交鳳眼,第三筆破鳳眼,誰看不出來?”
龔雨軒又打開一軸畫,是竹石,題頭四個小楷:碧影搖風。
龔雨軒說:“這一幅呢?”
舜華說:“蓬萊仙姝的,竹葉竹枝畫得很像。”
滿歸卻說:“不對頭。”
龔雨軒說:“哦,哪兒不對頭?”
滿歸說:“搖風,風在哪兒呢?枝葉靜靜的,不像風吹的樣子?!?/p>
龔雨軒說:“仙姝擅長設色花鳥,竹石畫得少,畫完了隨便安個名字,她畫的時候原本就沒有想到風—滿歸,你怎么想到風?”
滿歸說:“我老爸愛畫《一帆風順》,沒有風怎么行,而且要順風?!?/p>
龔雨軒說:“呃,丹青生畫畫,講究吉祥富貴。我們畫畫,講究的是意?!?/p>
滿歸說:“什么是意?”
“這個意啊,是自然的性靈,內在的神韻。畫出了意,像不像倒在其次,所以有個說法叫作‘得意忘形’。我這個‘得意軒’,可不是揚揚得意?!饼徲贶幱执蜷_一軸新畫,說,“你看這幅,杧果老人的,算是得意之作?!?/p>
那是水墨山水,近處兩三株古松,一個樵夫,遠處孤峰入云。
滿歸看來看去,說:“我覺得也平平常常?!?/p>
龔雨軒就笑了,說:“形象準確,但是沒有意韻,看多了就厭倦,這是能品。初看平常,但筆法精微,越看越喜歡,這是妙品。杧果老人畫了一輩子,這樣的作品也沒有幾件?!?/p>
舜華打開一軸,卻是一幅舊畫,畫著一個姑娘坐在荷池邊,背對看畫的人,在畫池中的荷花。畫紙右上角寫著兩個隸書,花開。
舜華不知為何心兒怦然一跳,就問道:“誰畫的?悟澄師,還是野茅散人?”
龔雨軒說:“悟澄師那幅還沒有完工。野茅散人最愛畫酒徒,醉歪歪在山林間酣睡,要不就畫隱士?!?/p>
舜華說:“那是誰?”
龔雨軒說:“你先評評看?”
舜華的目光在畫上轉來轉去,說:“我挑不出什么毛病?!?/p>
滿歸說:“不該光畫個背影。”
這會兒雨停了,龔雨軒對舜華說:“這幅畫送給你,掛到居室里吧,慢慢看?!?/p>
舜華好生歡喜,說:“做雅集不用的嗎?”
龔雨軒說:“不是我們七子的,我從箱子找出來的,好些年了?!?/p>
滿歸搓搓手,說:“上樓吧,我們自己來畫,愛畫什么畫什么。”
龔雨軒就跟舜華相視一笑。滿歸話里的意思,在丹青王,王一順總是叫他臨摹老三樣,早就煩膩了。
不等舜華上樓,滿歸搶先跑上天臺。大雨過后,畫案濕漉漉的,滿歸就用抹布擦拭。風一吹,棚架上的水珠落在脖子里,滿歸縮一下頭,看著滿架水珠亮晶晶,恨不得全搖下來。
舜華也上了天臺,推開龔雨軒的書房,說:“花架下有水,就在外頭畫,來拿畫架?!?/p>
滿歸進入書房,看到墻上掛著一幅水墨鯉魚,背鰭用焦墨,刺尖尖的。從背到腹,鱗片一排一排漸次變化,濃、重、淡、清層次分明,腹鱗就像真的一樣發(fā)光。從頭到尾擰成“S”形,張著胸鰭尾鰭,圓鼓鼓的白眼珠當中點著兩粒精黑,仿佛發(fā)現(xiàn)了食物,正游過去呢。滿歸看得入神,不禁把手指咬在嘴里。
龔雨軒走進來,說:“喜歡嗎?”
滿歸說:“活生生的,不該沒有畫水?!?/p>
龔雨軒說:“空白就是水啊?!?/p>
滿歸眨一眨眼,只覺得滿紙波光,魚兒明明就在水里。
龔雨軒說:“這就是留白的好處,把魚畫活了,水滿紙。要是把魚畫死了,看起來就像擱在砧板上,硬僵僵。這才是煙波客的佳作,墨分五彩,運用自如。這墨也好,是仙姝親手制的,黑的真黑,淡的真淡,清能入骨,因此才有神?!?/p>
滿歸說:“我老爸要用什么,總是到賀小南家去買?!?/p>
龔雨軒說:“寫字用的墨,烏黑有光澤就行了。水墨畫用的,要能焦能濃,能淡能清,這由制墨時搗杵的次數(shù)決定,要搗幾萬杵呢。仙姝制的墨搗的次數(shù)足夠,自然比市場上買的要好。她制作顏料,比得過姜思序堂?!?/p>
舜華打開筆掛邊上一個小小方匣,拿出一塊用紙包著的墨,說:“這是仙姝制的?!?/p>
舜華把紙拆開,那方墨特別細膩,泛著藍光,鍥著四個瘦金體字,蓬萊仙姝。滿歸接過來,只覺得冰潤如玉,哪里舍得放下。
龔雨軒說:“拿回去吧,送給你爸爸?!?/p>
滿歸要把墨放進褲袋,龔雨軒說:“匣子也送給你爸爸?!?/p>
滿歸就把墨重新用紙包好,放進匣子,說:“走的時候再拿—我不想畫別的了,就臨摹這條鯉魚?!?/p>
舜華嘻嘻一笑,說:“我也臨一幅,看誰臨的好。”
二人在書房里臨摹,龔雨軒就出去了,拿著掃帚清掃天臺上的積水。
滿歸臨幾筆又看一下舜華這邊,等到舜華畫完了,他才畫成半個魚頭。他靈機一動,畫了一片睡蓮葉子,那半個魚頭掩藏在蓮葉下方,仿佛在向外窺視。
舜華拍著手說:“外公快來評一下?!?/p>
龔雨軒進來一看,笑著說:“論功底是舜華勝出,但論構思,滿歸勝出?!?/p>
舜華說:“他取巧。”
龔雨軒說:“這叫藏拙,不是嗎?”
舜華再看一眼滿歸的畫,說:“哼,外公偏心?!?/p>
第五章" 鐵尺
年復一年,只要輪到得意先生掌壇,七子雅集總是放在東湖公園。每一次,得意先生都要挑一個有意思的地點。
這一次挑中了蘭園,那花圃里、假山石上、大樹上、拱形棚架上,栽種著竹葉蘭、蜘蛛蘭、春蘭、蕙蘭、墨蘭、寒蘭、石斛蘭……人們走在大樹蔭里,走在蘭花叢中,眼中所見是那么嬌妍的花草,鼻中所嗅是那么雅致的芬芳,碰上增濕噴霧的時段,更是如同仙境一般。蘭園還彎著一條小溪,岸邊芭蕉成林,這不就是效法古人玩曲水流觴的好地方?
立秋這天上午,蓬萊七子來到蘭園,聚在芭蕉蔭里品評新作。得意先生不是手抖不能作畫了嗎?然而每次雅集之前,他總是變魔術一樣,從一個大紅木箱里拿出一幅手好時留下的佳作。
悟澄師不論走到哪兒,隨身總背一個黃布包。最后輪到悟澄師亮寶的時候,他從黃布包里取出一卷畫芯,說:“見笑見笑,昨天夜里還在修改,又不是花期,憑記憶畫的?!?/p>
悟澄師把畫芯展開,得意先生不由得微微點頭。
蓬萊仙姝嘖嘖幾聲,說:“上品啊,上品!”
餐霞子說:“沒有見過畫禾雀花的?!?/p>
杧果老人說:“也只有公坑寺的和尚才畫得出?!?/p>
原來小蓬萊山特產一種禾雀花,一蒂五瓣,極似雀兒。花蒂毛茸茸的,像雀兒的腦袋。一瓣緊挨花蒂,像腦后的飾羽。腹部兩瓣對生,像是翅膀。另外兩瓣呈月牙狀,從翅膀中間穿過,好比身體,尖翹的末端就是尾巴。身體之中藏著一縷花蕊,恰似內臟。清明前后,禾雀花開,有月白的,有玉黃的,有嫩綠的,有淺紅的,有紫紅的,如同珍禽聚會。最為奇妙的,禾雀花似乎有靈性,不論花瓣花蕊,受了損傷就出現(xiàn)紅色印痕,如同出血一樣。畫上的禾雀花,那是月白色的一串完好無損地掛在藤上,另外一朵掉落在地,花瓣上的血痕十分觸目。
舜華從來沒去過小蓬萊山,雖然聽說過禾雀花,如今才是初次見到,那一朵落花就像一只受傷的小鳥藏到心里去了。她想要觸摸,手未碰到紙面又縮回來,說:“好想去看一看真正的花?!?/p>
悟澄師說:“明年清明你去看,叫外公帶你去?!?/p>
蓬萊仙姝說:“舜華也加入蓬萊社吧,以后就叫蓬萊八仙?!?/p>
舜華擺著手說:“我哪里夠格……”
得意先生說:“你就加入吧,以后雅集要交作品來,大伙兒好指點你。蓬萊七子就不要改了,小小年紀不要占名頭,跟著我就行了?!?/p>
餐霞子說:“舜華也起個雅號,叫什么好?”
得意先生說:“現(xiàn)成的,就叫佩玉生。”
煙波客說:“怎么說是現(xiàn)成的?”
蓬萊仙姝說:“舜華這個名字,從詩經里來的。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我沒有說錯吧?”
得意先生就笑了,說:“你嘛,教了一輩子語文?!?/p>
接下來,七子隨意坐在小溪兩岸,有的坐在小馬扎上,有的坐在石頭上,煙波客和悟澄師就坐在地上—該舉行曲水流觴啦。
舜華蹲在上游小橋邊,把保溫瓶里的熱茶沏在茶杯里,一杯一杯順流漂浮,下游誰撈到了就賦詩一首。
那第一杯,得意先生和蓬萊仙姝離舜華最近,都不撈。下游杧果老人伸一下手,并不真撈。悟澄師坐第三位,沒有動手。餐霞子坐第四位,見茶杯到了跟前,便用拂塵輕輕推開。野茅散人坐第五位,見茶杯漂過,就說:“我先飲幾口老婆酒?!痹瓉砥咦佑辛拥尉撇徽?,唯獨野茅散人不論走到哪兒腰間都掛一個酒壺,裝的是家釀。煙波客見茶杯到了跟前,就用一把芭蕉似的大手撈起來,說:“打魚的人,打一回油吧—
家家,江海為家。
網了朝霞,又網晚霞。
歸來且把,艇歌唱罷。
手捉茅龍,也學白沙?!?/p>
艇歌,那是常年在海上漂泊的疍家人的歌曲,又叫咸水歌。
茅龍筆則是嶺南明朝大儒陳白沙的發(fā)明,用圭峰山野生的白茅心扎束成筆,筆鋒修長,牽絲飛白相得益彰,既宜于書寫行草字體,也適合勾勒枯枝古藤。野茅散人擅長制作茅龍筆,每次雅集,必定要帶幾支贈送給大家。
一個男孩在芭蕉林那邊探頭探腦,正是滿歸。
舜華一眼瞅見,就招一招手。
滿歸手上捧著紫砂壺呢,走到舜華身邊,說:“知道你們在這兒,我把傳家寶偷出來了?!?/p>
舜華說:“擔心你爸爸……”
滿歸說:“他剛才出去了?!?/p>
舜華和滿歸一起掌茶,不時又用熱茶澆一澆壺蓋上的青蛙,發(fā)出呱呱的聲音。
沒過多久,玉娟快步走來,說:“你在這兒呀!快回去,爸爸生氣了?!?/p>
滿歸只好抱上紫砂壺,跟著玉娟離去。
舜華又沏了幾杯茶,心中不安,對外公說:“你替我一下,我去看看滿歸。”
舜華走出公園東門,只見丹青王門口站著唐婆婆和別的幾個街坊,趕緊加快腳步。
像多數(shù)店鋪一樣,丹青王最里邊靠墻設著神龕,供著關財神。舜華來到門外,只見滿歸面對神龕跪著,正在哽泣,身邊扔著一幅畫芯,畫著兩朵牡丹。王一順站在神龕跟前,手拿一把鐵尺。玉娟和奶奶站在柜臺這邊,常時開著的電視機關掉了。
王一順用鐵尺指著滿歸,說:“有這樣偷懶的嗎?只畫兩朵?!?/p>
滿歸說:“留白好看……”
噼!王一順在滿歸背上打了一記,說:“牡丹要開滿,那叫滿堂富貴。留一大片空白,那是一窮二白。平時怎么跟你說的?”
滿歸嚷道:“我討厭老三樣!”
王一順氣得臉色發(fā)紫,就一記一記地打,噼!噼!噼!
舜華沖進去蹲在滿歸身邊,用手護住滿歸的頭和背。
唐婆婆也跑進去,對王一順說:“別打了,才多大的孩子……”
王一順把鐵尺一扔,說:“我畫老三樣養(yǎng)活了你,你還討厭?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用老三樣換來的?看我不脫下你的衣服把你趕出去,不許回家吃飯?!?/p>
滿歸把身子一縮,雙手摟在胸前,不敢再辯。
奶奶過去把王一順往外拉,說:“你出去喝喝茶,消消氣,我們慢慢勸他?!?/p>
第六章" 乞巧
一連好幾天,滿歸沒有來得意軒,舜華也沒有去丹青王。
這天夜晚下著雨,舜華坐在居室獨自寫作業(yè)。臺燈照著她手中的圓珠筆,筆桿下端固定筆尖的銀色金屬錐把燈光反射到紙上,形成年輪似的光圈,把正在寫的字環(huán)在其中,似乎每一個字都值得倍加珍惜。作業(yè)完成了,她放下筆活動一下手指,抬頭望著墻上的《花開》,不由得發(fā)起怔來。
畫上那位姑娘的背影,天藍色的發(fā)帶打了一個蝴蝶結,舜華看多了,產生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走到畫前,細看那塊石頭—荷花處處都是一樣的,然而那塊石頭不就是東湖公園荷池邊上自己坐過的?再看一下,不僅形狀顏色相似,那左側的石棱,右下方的小溝,一模一樣。不同之處,在于石頭下方如今長了許多綠苔。
舜華不禁想起自己坐在那兒畫畫,外公在后邊用雙手比畫框的情形。是的,這幅畫就是在荷池畫的,這位姑娘寫生的時候,作者在畫她的背影。
作者究竟是誰呢?
姑娘又是誰呢?
舜華想問一下外公,走到樓梯口,卻見樓下燈熄了。轉身只見棚架上的三角梅微微現(xiàn)紅。一抬頭,上弦月多么皎潔,如同一葉銀舟在寬廣的宇宙飄蕩,孤零零的。舜華走到月光下,影子也跟著走。舜華去到欄桿邊,蹲下去看盆里栽著的蔥,它們長到鉛筆那么高,過幾天就可以收割了。
不遠處,誰家天臺傳來少女嬉笑的聲音,然后是歌聲:
乞手巧,乞眉秀,
乞心通,乞顏容,
乞我爹娘千百歲,
乞我姊妹壽永長。
舜華不由得暗自一驚,原來今天是七月初六,乞巧的日子。別處七月初七晚上乞巧,江門一帶卻在七月初六晚上。這天夜里,不知有多少女孩,或獨自在家,或三五成群,在月下擺設水果點心,沏上七杯茶,點上七炷香,先來拜織女,然后拿彩線穿針,要一氣穿過七根。
去年舜華和趙萍在天臺上拜織女,滿歸同賀小南竟也來了,還提著一盞用西瓜皮制成的燈籠。今天不僅趙萍沒有來,滿歸和賀小南也不來,以至于舜華都忘記了乞巧節(jié)。
舜華從棚架下把茶幾搬出來,沏了七杯茶,又把珍藏的杧果干用盤子盛了擺在茶桌上,拜了月亮,用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唱:“乞手巧,乞眉秀……”唱到“乞我爹娘”,喉頭就被什么堵住了。
舜華回到居室,上了床,只見墻上的《花開》閃閃發(fā)光,荷花荷葉動起來了,姑娘的秀發(fā)和衣襟在風中飄動。
舜華走到姑娘身后,說:“你是誰呀?”
姑娘沒有回答。
舜華伸手觸到姑娘的背,感覺又硬又冷。那一剎,舜華猛然驚醒,畫變黑了,窗戶透進薄霧似的月光,屋中陰森森的。
舜華沖出居室,朝黑似深淵的樓梯口尖叫:“外公!外公!外公!”
“舜華!”樓下的居室燈亮了。
緊接著,客廳燈也亮了,樓梯燈也亮了。
不等外公上樓,舜華沖下樓梯,撲在外公懷里瑟瑟發(fā)抖。
外公輕輕拍著舜華的肩,說:“怎么啦?怎么啦?做噩夢啦?”
舜華說:“我夢見畫上的人活了,伸手要拉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畫跟前?!?/p>
外公說:“難怪打赤腳,我陪你上去?!?/p>
外公牽著舜華上樓,進入居室,拉亮了燈。
舜華指著《花開》,說:“夢里這個人活生生的,仍然背朝著我?!?/p>
外公說:“我把這幅畫送給你,就是讓她陪伴你?!?/p>
舜華聲音顫抖著,說:“她……她是誰?”
外公瞧見舜華眼珠亮晶晶的,仿佛一只饑餓的小貓,就把臉朝向天臺,說:“外頭涼快,我們出去吧。”
到了月亮底下,祖孫倆坐在祭月的茶幾邊。
外公說:“哪兒來的杧果干?”
舜華說:“六月里街上的杧果熟了,掉得滿地都是,我和滿歸撿了好多,吃不完的就曬起來?!?/p>
水果店里賣的杧果,果核薄得像牛皮紙。街上那些杧果樹結的杧果,果核特別肥大,人們一般是不肯撿來吃的。
外公心里一酸,說:“畫上這個人,是你媽媽?!?/p>
舜華渾身哆嗦一下,扭頭望著居室。
外公接著說:“你媽媽從會拿筷子就跟我學畫畫,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就在家跟我辦國畫班。后來你爸爸來學畫畫,你媽媽正跟你外婆學琴,他也跟著學,你外婆好喜歡他。這幅畫,就是你爸爸畫的。他們結了婚,生下了你,你爸爸就到歐洲去了,一直沒有音訊。媽媽就去找爸爸……”
舜華說:“找到沒有?”
外公喉頭響了一下,說:“媽媽出國半個月,第一個電話打回來,說她到了法國,隔了兩個月,再打一個電話說她打聽到爸爸去了愛爾蘭,再后來就沒有音訊了?!?/p>
晚風在吹拂,三角梅的花葉沙沙作響。
公園里,湖面驀地嘩啦一聲,那是魚兒躍出水面又落下去了。
外公長嘆一口氣,說:“你不到兩歲,外婆就去世了。外婆是守著你去世的,在花架下,你在搖籃里哭。我在書房畫畫,聽到你哭就說:‘怎么不哄一下?’外婆沒有作聲。我出去一看,外婆勾著頭在打瞌睡。我就推一下外婆,外婆一動不動……”
舜華低下頭,哽咽起來。
外公用顫抖的手順著舜華的頭發(fā),許多安慰的話在肚子里翻滾,一句也說不出。抬頭看一下月亮,多像一只明亮的眼睛啊,東湖粼粼的波光全是淚水。
第七章" 互助組
媽媽,爸爸,過去對舜華來說,一直是禁忌。
她的記憶里沒有媽媽和爸爸,也沒有外婆,只有外公。外公就是她所有的依靠,是她的天,她的地,她的日,她的月,她的風,她的雨……她的全部世界。
外公愛跟舜華談天,但是從來不談媽媽,也不談爸爸,只談外婆。
自從七夕前夜打破禁忌,一切都不同了,外公隨時可能提起媽媽??粗慈A做飯的時候,外公說:“你淘米的樣子,跟依依一模一樣?!笨粗慈A寫字畫畫的樣子,外公說:“有時候我會出了神,以為你就是依依。”
如今舜華知道許多關于媽媽的點點滴滴。媽媽名叫龔依依。媽媽喜歡吃外海面,還喜歡幫唐婆婆用竹升壓面。媽媽很會保存東西,從小學到高中用過的教科書,還有獎狀,還有成績優(yōu)異的試卷、作文本,還有不少繪畫習作,都保存下來了。外公打開他收藏字畫的那個大紅木箱子,把屬于媽媽的東西一樣一樣交給舜華,每一樣都有話要說。
“媽媽的教科書,都包了書皮。”
“她喜歡在書皮上畫柳枝,她的名字從《詩經》來的,昔我往矣,楊柳依依?!?/p>
“你看媽媽從小學到初中這么多獎狀,以前全貼在墻上,后來高中成績不好,才把獎狀揭下來?!?/p>
“你看媽媽的字,學的是張黑女,多好看呀,所以我才叫你也臨張黑女。”
“這篇作文寫我和外婆吵嘴,一個賭氣不做飯,一個賭氣不吃飯,媽媽就說,帶我出去吃外海面吧!一句話就把我和外婆逗笑了?!?/p>
“這是媽媽的畫,怎么樣?這一幅可不比你差……”
“這是媽媽用過的古琴教材,外婆給她的?!?/p>
媽媽小時候玩過的泥雞也保存下來了,有兩只。這種泥雞從腰間分開兩段,中間用牛皮紙連接,像拉手風琴那樣拉一拉,就會“咯咯咯”,像母雞下了蛋在報喜。要是吹一下尾巴上的哨子,就會“喔—喔—喔—”,像公雞司晨。外公說:“媽媽吵著要泥雞,我給她買一只,外婆也給她買一只,一下子就有兩只。她成天吹,嘴皮都吹酸了,鄰居以為我們家養(yǎng)了好多雞。”
媽媽拜織女用過的針線也保存下來了,媽媽制作的蛋殼燈也保存下來了,那蛋殼上用針扎出小孔,形成織女和銀河的圖案。
媽媽還留下一把小木梳,一面小圓鏡。
舜華把媽媽的東西搬到自己的居室,有的放在書架上,畫就掛在墻上,小木梳和小圓鏡壓在枕頭下。
這個無比熟悉的小小居室,如今充滿媽媽的氣息。
舜華睡在床上的時候,不再像過去那樣覺得孤寂。深夜,她擁著被子,似乎能聞到媽媽的體味。
早晨,舜華用媽媽的小木梳梳頭,感覺像是媽媽在給自己梳。她照著小圓鏡,凝視著自己的面龐,仿佛看到媽媽的容顏。
空閑的時候,舜華就把客廳墻上的古琴取下來,照著媽媽用過的教材自個兒學習。彈古琴那雙手,有人戲稱陰陽手。左手除了小指是禁指,其余四指吟、猱、綽、注,進、退、往、來,指甲必須剪禿;右手輕則抹、挑、打、摘,重則勾、剔、擘、托,都要用到指甲。看著這樣一雙手,舜華不禁就想,媽媽的手也是這樣的吧,同一張琴,我彈出來的聲音和媽媽彈出來的也差不多吧。
連那架三角梅,也是媽媽種的呢。外公說:“我搭花架的時候,一個姓朱的男生說種三角梅好,你媽媽就開玩笑叫他送一株來,他真送來了?!?/p>
偶爾,外公也會對舜華提起爸爸。
如今舜華知道了,爸爸的名字有些女孩子氣,叫作丁小璃。
舜華處處長得像媽媽,唯獨那對嘴唇,外公說:“像極了你爸爸,上唇像一張小弓,下唇像一彎新月?!?/p>
爸爸來學畫畫的時候,口袋里總有零食,趁人不注意就掏給媽媽。
彈古琴,爸爸比媽媽后學,但比媽媽還彈得好。
爸爸愛看連環(huán)畫,《西游記》和《封神演義》都能從頭講到尾。
爸爸愛喝甘蔗汁,要鮮榨的。
爸爸口哨吹得很好,甩頭的樣子很帥氣。
……
這一天,舜華又同外公到荷池寫生。
外公拿小馬扎在一旁坐著,說:“以前你媽媽也是你這么大,也愛來畫荷花,我和外婆就守在兩旁。你媽媽感覺口渴,把嘴朝外婆一張,外婆就喂水。你媽媽想吃零食,把嘴朝我一張,我就喂小餅干。后來她長大了,就愛和你爸爸來畫荷花……”
外公忽然沉默了。
舜華也沉默了。
祖孫倆不約而同想到了《花開》,那是爸爸留下的唯一的作品。
舜華畫著畫著,剎那間恍惚覺得自己就是從前那個依依,猛然一回頭,身后卻沒有別人,只有一地綠茵,只有那么高大翠碧的落羽杉。
舜華就嘆了一口氣,說:“爸爸媽媽一直不回來,你和外婆想不想?”
外公說:“怎么不想……一天我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外婆醒著,就告訴她我夢到你媽媽了,外婆說她也是夢到你媽媽才醒來……幸好有你,我和外婆待你就像當初待你媽媽一樣,好比把從前的日子重新過一遍……只是我和外婆不比過去那么年輕,外婆又有病……”
舜華看著滿池荷花,仿佛覺得媽媽化身為其中一朵,在荷葉間躲躲閃閃。
“舜華—”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林蔭小路傳來。
舜華扭頭一瞧,站起身說:“屈老師?!?/p>
這是東湖小學屈老師,舜華的班主任和數(shù)學老師,到公園里散步來了。屈老師走到祖孫倆跟前,笑著說:“沒有幾天就要開學,暑假作業(yè)怎么樣了?”
舜華說:“我的完成了……”
屈老師說:“王滿歸呢?”
舜華臉就紅了,瞅一眼外公。
舜華和滿歸同在屈老師班上,二人結成了互助組。說是互相,多半是舜華幫助滿歸。滿歸學習實在一般,舜華則是學習委員。
外公說:“他倆啊,好些天沒有在一起了?!?/p>
屈老師說:“你要督促王滿歸,下學期就升六年級,畢業(yè)班了。五邑中學你肯定能考上,王滿歸得加把勁才行。”
舜華又看一眼外公。
外公說:“那你現(xiàn)在就去吧?!?/p>
舜華也惦記著滿歸的暑假作業(yè),只是自從上次滿歸挨了打,舜華就不好意思去丹青王。如今屈老師發(fā)了話,外公也叫去,哪有不去的道理呢?
舜華走出公園東門,望見古榕樹下,王一順和幾個客人在喝茶。
舜華彎過去,怯怯地叫了一聲:“王叔叔?”
王一順說:“嗯?!?/p>
舜華說:“屈老師問起滿歸的暑假作業(yè)……”
王一順說:“好多題不會做,你去看看吧?!?/p>
那邊店里,滿歸一下子跳出來,說:“快來教我,急死了!問我媽,我媽也不會,我奶奶字都不認得?!?/p>
舜華走到店里,玉娟正在刺繡。
玉娟放下針線,把電風扇調一下方向,說:“先吹吹風……正念著你呢,這些日子怎么也不來……”
舜華臉上一熱,就去看滿歸的作業(yè),給滿歸講解。
不一會兒,奶奶從街上回來,不敢驚擾孩子們,輕步走到玉娟身邊去了。
一個人寫作業(yè)的時候,滿歸好比一只小野猴,怎么也坐不安穩(wěn)。跟舜華在一起,他的屁股就生了根。
婆媳倆繼續(xù)刺繡,不約而同抬眼看一下孩子們,會心一笑。后來奶奶跟玉娟耳語一句,玉娟點點頭,就出去了。
玉娟回來的時候,抱著整只的榴梿。這東西有足球那么大,圓不圓扁不扁,渾身是刺,既扎手,又丑陋,撲鼻的臭味彌漫了整間屋子。把硬殼掰開就露出淡金色的肉,一塊一塊圓鼓鼓,軟嫩滑膩,仿佛奶油一般,吃到嘴里,那臭味變成一股奇香。
“吃榴梿啦。”玉娟把好大一塊肉向舜華遞著。
“先給奶奶,給滿歸……我去洗手……”舜華既不好拒絕,因為榴梿是貴重的水果,又不好著急就接。
玉娟等舜華洗了手,把榴梿肉交給舜華,說:“每個人都有?!?/p>
滿歸說:“種子歸我?!?/p>
舜華要回家的時候,玉娟用保鮮膜包一塊榴蓮肉,說:“叫外公嘗一嘗,這是新上市的,特別鮮?!?/p>
舜華閃身跑出去,說:“外公從來不吃榴梿?!?/p>
玉娟就交給滿歸,說:“你送過去吧。”
舜華攔不住滿歸,一路不停地說:“我外公不吃的,他不喜歡聞那個味。”
到了家,見外公還沒有回來,舜華就說:“你來了也好,我有一樣東西送給你?!?/p>
舜華把滿歸帶到樓上,拿出兩只泥雞,說:“你一只,我一只,你挑剩的就是我的?!?/p>
滿歸拿起一只,吹了吹,說:“好玩。”看看墻上,說:“這么多畫哪兒來的?”
舜華說:“是我媽媽畫的,泥雞也是我媽媽的,外公都交給我了……”
這些日子,舜華存下了多少心里話,多想找一個人傾訴啊。
滿歸眼鼓鼓地聽著,像一只青蛙。
舜華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滿歸頓時慌了手腳,說:“你不要傷心……我……我?guī)湍銏蟪?!?/p>
舜華眉頭一皺,說:“你幫我報什么仇?我跟誰有仇了?”
第八章" 魚骨頭
一升到六年級,老師們個個都在課堂上說:“就要畢業(yè)了,爭取考上五邑中學?!蔽逡刂袑W,那是江門最好的中學。
家庭作業(yè)多得嚇人,比上學期幾乎翻了一倍,滿歸獨個兒哪里完成得了?再說進入下半年,各行各業(yè)生意都好做起來,丹青店也不例外,王一順每天不是畫畫就是裝裱,玉娟和奶奶也很忙碌,都顧不上照料滿歸。每天吃完晚飯,滿歸就背著書包去找舜華。
到了得意軒,滿歸比在自家還自在?;蛘邠Q一個說法,得意軒,好比是滿歸的另一個家。
得意軒沒有電風扇,黃昏時分,樓上的房間特別悶熱,滿歸和舜華就在棚架里,在畫案上寫作業(yè)。
舜華的學習,龔雨軒半點兒不必操心。滿歸呢,自有舜華來輔導。倘若杧果老人不來下棋,龔雨軒就去東湖公園散步。
每當龔雨軒從公園里看見自家天臺,那棚架里的電燈不僅照著孩子們,也照著三角梅,他不禁就把雙手比成一個畫框,心想,這又是一幅好畫。
東湖公園有小賣部,晚上游人絡繹不絕,那自然是要營業(yè)?;厝サ臅r候,龔雨軒經常買兩支棒冰。
到了家,上了樓,龔雨軒說:“作業(yè)寫好了嗎?吃棒冰了?!?/p>
孩子們就說:“寫好了!寫好了!”“就等你的棒冰?!?/p>
有一次,龔雨軒買了棒冰回來,滿歸美滋滋地舔著,說:“不等到棒冰,我才不肯回家?!?/p>
舜華說:“真搞不懂,你家的冰西瓜你也不稀罕,稀罕棒冰。”
滿歸說:“就稀罕,是龔爺爺買的?!?/p>
有時候,作業(yè)不是那么繁難,孩子們早早寫完了,就到東湖公園去找龔雨軒。東湖公園那么大,經常找不著人,孩子們并不發(fā)愁—晚上的公園,好玩著呢。
不論走到哪兒,好多蟲子在叫。
蘭園小溪中,青蛙蹲在凸出水面的石頭上鳴叫,路燈光照見鳴囊一鼓一鼓,有點兒像吹泡泡糖。
荷池一帶還有牛蛙,叫聲那么洪亮,拖著長音,嘛—嘛—嘛—乍一聽仿佛是牛鳴。循著聲音去找,打著手電去照,它們藏身在水溝里,身子又圓又鼓像包子,皮膚灰黃色,呆呆地浮在水面。
舜華和滿歸在東門附近見到幾只小野貓,大概才滿月吧,那么瘦,那么小,幾乎都站不穩(wěn)當,卻要互相打鬧,真是可愛極了。
舜華蹲下去撫摸小野貓,它們喵喵地叫著,在腳邊蹭來蹭去。
舜華說:“貓媽媽怎么不管它們了?”
滿歸說:“不用擔心,有人來喂?!?/p>
東湖小學,所有學生都在學校吃中餐。
第二天舜華吃完中餐歸還餐具的時候,看到泔水桶里那么多魚骨頭,有的魚頭根本沒有啃過。
舜華就對食堂里的阿姨說:“我想要一點兒魚骨頭喂貓?!?/p>
阿姨說:“好啊好啊,反正是倒掉的?!?/p>
阿姨拿勺子在泔水桶里翻一翻,不僅找到好幾個魚頭,還找到半條魚,就用塑料袋裝起來,交給舜華。
舜華朝阿姨鞠了一躬,像小鹿一樣跑開了。
校門有保安把守,除非家長來接,孩子們中午沒法離開學校。舜華不能立馬去喂小野貓,就把食物遮遮掩掩拿進教室,放在自己的課桌里。
舜華這個班是六(一)班,隔壁是六(二)班。
六(二)班有個男生,綽號叫小獅王,七歲就在蔡李佛醒獅館學武,是醒獅隊的小頭領。論個頭,小獅王是六年級最高大的,他舞獅尾的嘛,天生體格粗壯。
小獅王本來在教室走廊上,在幾個男生跟前賣弄蔡李佛拳。見舜華神色不對,就到六(一)班窗外偷看,正好看見舜華把什么東西藏進課桌。小獅王從窗戶跳進教室,猛然把課桌蓋板一掀,大驚小怪地說:“拿回家去吃的嗎?”
舜華說:“喂野貓的?!?/p>
小獅王說:“騙人!我看見你撿地上的杧果。街上那種杧果有毒的,園林工人噴了殺蟲藥。”
舜華就噎住了。
小獅王得了勢,高叫著說:“你偷泔水魚!”
教室里的同學都看過來,走廊上的男生擠滿了窗口,舜華無地自容,低下頭不住地掉眼淚。
滿歸原先也在教室外頭,急忙沖進來,埋頭朝小獅王胸口撞去。小獅王身子一側,腳下一絆,滿歸就往前撲倒了。咚!滿歸的額頭撞在桌子腿上,鮮血直流。
舜華慌忙扶起滿歸,在他額頭上摸一下,滿手是血。
賀小南從書包里拿出雙節(jié)棍,指著小獅王說:“你到我們班上鬧事!”
小獅王立馬掄起一把椅子,說:“是你們先動手的!”
兩個人眼看就要打起來,屈老師快步走進教室,說:“怎么回事?誰惹的禍?”
小獅王連忙放下椅子,指著滿歸說:“是他撞我。他用頭撞我沒撞著。”又指著賀小南說:“是他先動家伙。”
屈老師顧不得盤問周詳,急忙帶滿歸去醫(yī)務室。
校醫(yī)是個大姑娘,見傷口不小,說:“還是送醫(yī)院吧?!?/p>
屈老師就送滿歸去醫(yī)院,賀小南和舜華也去了。
玉娟聞訊趕到醫(yī)院,滿歸的傷口已經縫了針,貼上了紗布,臉上的血跡擦拭干凈,不那么嚇人了。
玉娟要帶滿歸回家,滿歸卻說:“我去學校?!?/p>
他們回到學校,小獅王的媽媽來了,一見滿歸就忙不迭地道歉,又叫小獅王給滿歸說對不起。
小獅王說:“對不起啦。”
滿歸說:“你別得意,我要學詠春,打敗蔡李佛?!?/p>
玉娟說:“有這么說話的?人家已經道歉了。”
滿歸說:“我還要學舞龍,看看龍厲害,還是獅子厲害?!?/p>
玉娟說:“那你給你老爸說,我可不敢答應?!?/p>
屈老師說:“學舞龍挺好,我們班有好幾個男生學舞龍,搞什么活動也派得上用場。”
原來除了小獅王,六(二)班還有好幾個同學,都是蔡李佛醒獅館的學員。東湖小學每逢盛大節(jié)日,或者有什么重要活動,六(二)班的小醒獅那是少不了的。屈老師看在眼里,總覺得六(二)班把六(一)班的風頭比下去了,一直想組一支小龍隊,遇到要學武的就叫他去古勞詠春堂,如今還差人手呢。
玉娟說:“怕影響學習?!?/p>
屈老師說:“安排在周末就好,賀小南他們都是周末去的?!?/p>
玉娟說:“那我跟他爸商量一下?!?/p>
回到家,玉娟把屈老師的話轉告王一順,王一順說:“上次去中山,古師傅也跟我提過,讓滿歸去學一學,看家護院也用得著;地方上習武之人實在不少,會一點兒武藝好結人緣,將來生意也好做?!?/p>
玉娟說:“就想滿歸接你的班,哪個家長不想孩子將來上大學?”
王一順說:“兩手打算嘛,滿歸成績也不是特別好?!?/p>
第九章" 《一帆風順》
這天下午第一節(jié)是屈老師的課。
下課鈴響的時候,屈老師說:“過兩天就到國慶節(jié),黑板報要更新,全校要評比。我們班的黑板報,還是交給丁舜華和王滿歸兩位同學。”
舜華站起來,說:“好的,老師?!?/p>
滿歸卻低下頭,把雙手夾在膝蓋間。
本班的黑板報一直由丁舜華和王滿歸負責,每次布置任務,二人都歡歡喜喜,今兒個怎么啦?屈老師覺得詫異,就朝滿歸走去。
滿歸卻像能用頭頂看見人,低著頭從后門跑出去,叫都叫不住。
屈老師走到舜華跟前,說:“王滿歸不大對頭?!?/p>
舜華說:“我們保證完成任務?!?/p>
屈老師還想說什么,舜華匆匆離去了。
舜華走出教室,沒有看到滿歸,又走到教室后邊假山那兒,朝山洞里一瞅,滿歸果然蹲在里頭。
舜華說:“怎么啦?老師布置任務也不答應?”
滿歸說:“人家著急上廁所。”
舜華說:“在這兒上廁所?”
滿歸就左顧右盼,用手撓臉蛋。
舜華說:“下午放了學遲一點兒回家,出黑板報?!?/p>
滿歸說:“我馬上去擦黑板?!?/p>
離開山洞的時候,滿歸不留神頭頂在洞頂重重地磕了一下,啊喲叫了一聲。
舜華笑著說:“疼不疼?讓我看看—”
滿歸說:“你還笑,人家差點兒眼淚都疼出來了?!?/p>
他倆回到教室,滿歸拿洗手盆打來水,用抹布擦后墻的黑板。等到第二節(jié)課下了課,滿歸又把那塊黑板擦拭一遍。
屈老師走到窗外,看見滿歸把黑板擦得烏光光的,嘴角就旋開一對小花。
下午放了學,黑板干了,正好使用。同學們都離去了,教室里只剩滿歸和舜華。
舜華早已想好方案,拿直尺把黑板劃分成幾大塊,說:“刊頭就畫《一帆風順》,這是你最拿手的?!?/p>
滿歸說:“刊頭還是你來畫?!?/p>
舜華說:“怎么啦?”
滿歸說:“我才不愛畫老三樣,都畫膩了?!?/p>
舜華說:“可是你在家里……”
滿歸說:“在家里老爸管得到我,出來他就管不到?!?/p>
舜華笑了,說:“既然老爸管不到,你愛畫什么畫什么呀。”
滿歸眼睛一亮,說:“那我還畫《一帆風順》?!?/p>
舜華說:“剛剛才說不愛畫?!?/p>
滿歸拿著粉筆,站在凳子上,開始畫刊頭。
舜華先在下邊抬頭望著,后來就在要抄文章的地方打格子。
舜華打好格子,滿歸把船畫好了,帆白白的,不像過去那樣涂成金色。舜華開始抄寫,當她抽空瞅一眼刊頭,水波也畫好了,不像過去那樣平平的,浪頭卷起比船頭還高,那艘船就顯出不畏風浪的氣勢。畫面上方,還畫了幾只海鷗,身子歪歪斜斜,是在風中搏斗的樣子。
舜華說:“想不到你畫得這么好?!?/p>
滿歸說:“明天老師和同學們看到了,你不要說這是我畫的,就說是你畫的?!?/p>
舜華說:“那怎么行?”
滿歸頓時急了,拿著黑板擦說:“不行我就擦掉?!?/p>
舜華忙說:“別擦……都依你……”
第二天早上,滿歸進入教室,先到的同學都在看黑板報。
賀小南說:“王滿歸畫的沒有這么好?!?/p>
趙萍朝滿歸招著手說:“喂,你過來,是不是你畫的?”
滿歸大聲說:“是丁舜華。”
賀小南說:“我就說了,丹青店的畫,都是一個樣?!?/p>
這會兒舜華進來了,滿歸說:“丁舜華,你畫得太好了,大家都夸你呢?!?/p>
舜華皺了皺眉,沒有吭聲。
快到上課的時候,屈老師走進教室看一看,也很滿意,就對舜華和滿歸說:“你們辛苦啦?!?/p>
滿歸說:“我不辛苦,我只打打下手,刊頭是丁舜華畫的?!?/p>
“哦?”屈老師仔細看看刊頭,打量著舜華和滿歸。舜華就把屈老師拉到教室外面,說了幾句悄悄話。
屈老師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唉,好的,好的,我知道的……”
第十章" 八仙賀壽
川山群島最大的島嶼叫作上川島,十幾年前,紹堯里杧果老人把三女兒嫁到了上川島茶灣村。這個小村西邊靠著白云繚繞的紗帽山,東邊鑲著長長的沙灘,一天到晚看到無邊的大海,聽見浪潮的喧嘩。村民種田打魚,怡然自得,以出長壽老人聞名。今年三女兒家的老阿婆滿百歲,生日恰逢國慶節(jié),杧果老人哪能不去道賀呢?
然而國慶佳節(jié),蓬萊七子豈有不聚之理?大伙兒一商議,索性把國慶雅集定在茶灣村,掌壇也不必抽簽,公推為杧果老人。
國慶這天,蓬萊七子,加上舜華,各自攜帶行李畫具,先搭客車到臺山市,再轉車到川島鎮(zhèn)山咀港碼頭,然后上了渡輪。
蓬萊仙姝說:“我們七個人一起玩,從來不興帶家屬,就只舜華例外—照我說,還是叫蓬萊八仙吧。”
餐霞子說:“這不就是八仙過海嗎?”
舜華紅了臉,說:“我怎么行呀……”
得意先生說:“你就加入吧。八仙賀壽,不知道王母娘娘有沒有預備蟠桃?”
杧果老人說:“蟠桃沒有,但是有豬籠飯、米籠飯、石花膏,還有浪糍。”
舜華打小住在丹青街,在花店里見慣了豬籠草,就說:“豬籠飯是不是加了豬籠草?豬籠草能吃嗎?”
杧果老人說:“豬籠草那么香,怎么不能吃?但不是在飯里加豬籠草,是把米和餡放在豬籠草里蒸熟?!?/p>
舜華說:“那米籠飯呢?石花膏呢?浪糍呢?”
杧果老人說:“米籠飯是把山間采來的野菠蘿葉子編成小籠子,裝上米和餡來蒸,好比粽子一樣。石花膏用石花菜做,那石花菜產在海礁上,又叫草珊瑚。浪糍,那是紅樹果子,上了島你去采?!?/p>
舜華不禁走到船頭,恨不得變成海鷗飛越波濤。
八仙來到茶灣村,見著了老壽星。這位百歲阿婆耳朵全聾了,眉毛掉光了,但是眼睛很好,見人總是笑瞇瞇的。中飯正在預備,杧果老人就請老壽星坐在堂屋里,當即擺開畫架給她畫肖像,大伙兒都圍著觀看。
蓬萊仙姝拉一下舜華,說:“來,跟我來—”
仙姝將舜華拉到屋后,原來那兒有條旱溝,棄著一堆蛤蚌殼,經歷了多少年已經鈣化了,灰不溜秋的。
“寶物啊,居然丟在這兒沒人要?!毕涉捌鹨粔K蛤蚌殼,用指甲摳著,“這叫蜃,可以用來做蛤粉。”
彩虹走過來了,這是杧果老人的外孫女,年紀跟舜華差不多。她好奇地說:“做蛤粉?搽臉用?”
仙姝說:“畫畫用。將蛤蚌殼用微火煅成石灰質,研成粉,然后注水,生石灰就變成消石灰,兌膠使用,永久不變色。這種風化了的蛤蚌殼不必煅燒,直接研磨,過篩,然后用乳缽加水加膠研磨,把膠沉淀出來,再曬干就行了?!?/p>
彩虹說:“乳缽我家也有,用來搗胡椒的。就是沒有膠?!?/p>
仙姝說:“就用一般的玻璃瓶膠水,小店都有賣。我們來制蛤粉玩吧?!?/p>
三人興致勃勃,就來制作蛤粉。仙姝跟女孩兒在一起,特別開心,就給她們說制色的知識。
仙姝說:“金子銀子都可以當顏色用?!?/p>
彩虹說:“金子很貴的啊。”
仙姝說:“還有更貴的顏色呢,那叫骨螺紫?!?/p>
“骨螺我有—”彩虹進了屋,不一會兒就出來了,手里拿著一個淡黃色的螺殼,長著梳齒似的棘,說:“這是我自己撿到的?!?/p>
舜華說:“什么時候帶我去撿?”
彩虹說:“好啊,海邊就有?!?/p>
仙姝說:“就是這種骨螺,但不用空殼,用活的,腮下腺里藏著染料成分。古人把骨螺收集起來,放在那兒讓它們腐爛,可以產生更多的含有染料成分的黏液,很臭的,把鹽加進去,用火來熬,然后提取染料。這種染料先是黃的,染了絲綢也是黃的,曬曬就變成綠色,再變成紅色,最后變成紫色?!?/p>
彩虹說:“還可以用什么做顏料?”
仙姝說:“各種礦物呀,朱砂、赭石、雄黃、雌黃、石青、石綠、孔雀石……植物也可以染色,紅花、茜草染紅色,紫檀木、紫梗染紫紅色。紫草根染紫色。黃檗染黃色。藍草染藍色?;被?,未開的花蕊染嫩綠色,已開的花染黃綠色。通草灰染黑色……對了,你家有一樣現(xiàn)成的,在廚房里?!?/p>
舜華就笑了,原來彩虹家跟島上許多人家一樣,還保留著柴灶,那鍋底的煙炱叫作“百草霜”,畫人物須發(fā)和禽獸翎毛都用得到。
三人說得投機,吃過中飯就到山野去尋找有用的植物。傍晚回來的時候,她們的收獲是一袋梔子。畫畫的時候,將梔子研碎了用開水沖泡一下就能直接上黃色,那種黃色叫作梔黃,既飽滿又純正。
第二天,三人又出去尋寶,找到不少桃膠,還有蓼藍。桃膠能夠代替膠水。蓼藍可以制作藍靛。
到了分享成果的時候,彩虹什么也不要,舜華只要了百草霜。仙姝說:“我老人家怎么好占老大的便宜?”舜華說:“反正你的東西最后也是分給大家,我這一陣子在學水墨畫?!?/p>
茶灣村那片沙灘平平的,向著清澈的大海延伸,水深不到一米,可以放膽踏浪。晚飯后大伙兒來到海灘上,用手電照見螃蟹到處亂爬,你去捉它們,它們就鉆到沙里去了。
蓬萊八仙在茶灣村待到國慶假最后一天上午,這才離去。
在上川島碼頭等候渡輪的時候,蓬萊仙姝取笑舜華:“你拖累了我們,不是你要上學,我們還可以玩幾天?!?/p>
舜華說:“大家都有收獲了?!?/p>
確實呢,這些日子,除了得意先生,別的七仙每人畫成一幅畫。
杧果老人畫的是那幅肖像。
蓬萊仙姝畫的是紅樹林。
煙波客畫了一只舉著雙螯的招潮蟹。
野茅散人畫了一棵大榕樹,枝丫廣袤,氣根垂拂。
餐霞子畫的是平遠山水,沙帽山云霧迷茫,茶灣村半隱半現(xiàn),村邊稻禾碧綠,白鷺群飛,好似仙境。
悟澄師畫的是一片大海,半輪旭日正欲涌波而出,把云霞映得紅彤彤的,空白處題了一首七律,《觀?!罚?/p>
漫漫秋潮伏又漲
巖礁靜坐沫撲胸
千帆盡卸山灣里
萬戶都歇夢囈中
斜月堪憐云水暗
孤僧哪畏海天窮
須臾村院雄雞唱
旭日出波宇宙紅
舜華畫了一口柴灶,架著鍋,正在燒柴,題了一首五言古詩,《百草霜》:
草木遍山野
伐歸做薪柴
幸遇丹青手
煙炱現(xiàn)五彩
在船艙里,大伙兒都拿出作品,請得意先生點評。
杧果老人說:“我的畫才剛剛畫好,還沒有裝裱,老壽星就要掛上墻。等裝裱好了,我送過來,再住好幾天?!?/p>
得意先生說:“賀壽圖,老壽星喜歡就行?!?/p>
悟澄師說:“我的呢?我的如何?”
得意先生說:“你這一幅煙霞彌漫,見出是用了牧溪《瀟湘八景》筆意。這首詩叫我欽佩呀,好一個‘旭日出波宇宙紅’!既然有這樣的志向,為什么不去周游天下?飽覽名山大川,開一番眼界,遠勝過跟我們幾個老朽在一起廝混。”
悟澄師低頭合十,說:“受教了,受教了。”
蓬萊仙姝說:“你評我們的都評得好,就是可惜了,你自己不能作畫。”
得意先生看一眼舜華,說:“舜華就是我的畫,??闯P隆!?/p>
舜華紅了臉,說:“我看海去?!?/p>
此時船到中途,舜華走到窗邊,只見來處一片蒼茫,去處同樣一片蒼茫,唯有海鷗在碧波上翻飛啼鳴。嘩,嘩,浪花撞擊船舷,飛沫撲到臉上,舜華用舌尖舔一下嘴皮,微微發(fā)咸。
第十一章" 太陽雨
在茶灣村,舜華跟彩虹白天一起玩耍,晚上睡一張床。舜華能吟詩作畫,在彩虹心目中仿佛就是仙女。舜華也很喜歡彩虹,這個漁家女孩既教她用小竹梭補網,還教她認識各種貝殼。扇形的鼓起一條一條肋的泥蚶,紫黑色的貽貝,竹筒似的蟶子,三角形的帶子,布滿斑點的虎斑貝,像龜殼一樣的龜甲寶螺,有著奇特圖案的雞心螺……離島的時候,舜華的背包里塞滿了貝殼,有彩虹贈送的,也有自己拾到的。
祖孫倆和杧果老人回到丹青街,只見街上添了不少空調,丹青王不僅添了空調,門口還裝上了塑料門簾,像透明的海帶一條一條垂下來。杧果老人說:“嘿,丹青店生意興隆?!?/p>
舜華和龔雨軒回到家,煮了小半鍋外海面當午餐。
丹青王做宋式裱,那黏合劑非常講究,要用石花菜制作,龔雨軒特意從島上帶了一袋回來。吃完了面,龔雨軒就說:“那一袋石花菜,你給王叔叔送過去吧。”
舜華說:“我也有貝殼要送給滿歸?!?/p>
舜華挑了一個貝殼,白白的,略像小兔,再帶上石花菜,興沖沖出門去了。
此時快到兩點,一大片陣雨云壓得低低的,像鍋蓋一樣罩在城市上空,特別悶熱。但是舜華進入丹青王,空氣卻涼涼的,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滿歸在裁紙,玉娟在刺繡。
舜華說:“你家裝空調了。”
玉娟說:“本來不想裝,別的幾家丹青店都叫我們裝?!?/p>
舜華把石花菜交給玉娟,說:“我和外公他們到上川島玩去了,這是外公叫送來的,給王叔叔做裝裱用?!?/p>
玉娟說:“這么多呀,也可以吃的呢?!?/p>
舜華又把貝殼交給滿歸,說:“這個你中意不?叫海兔螺。”
滿歸說:“你是不是帶了好多海貝回來?”
舜華說:“嗯,一大包?!?/p>
滿歸說:“我去看看?!?/p>
玉娟說:“滿歸,你順便把電風扇送過去吧。”
舜華說:“這怎么行?”
玉娟說:“怎么不行啊,我家用不到了,當廢品賣掉太可惜?!?/p>
奶奶從樓梯下來,說:“反正滿歸常去你家,他也要吹風扇?!?/p>
滿歸把電風扇抱起來,說:“幫我拿電線?!?/p>
舜華只好拿上電線,被滿歸牽著出了門,一路上不停地說:“這怎么行……外公不高興的……”
他倆回到得意軒,龔雨軒仍然在客廳坐著,手搖蒲葵扇,在看《赤壁圖》。
見到電風扇,龔雨軒說:“怎么搬到我家來?”
滿歸說:“你家太熱了,沒有電風扇我待不住。”
龔雨軒盯一眼舜華,雙眉緊皺。
舜華說:“叫他不要送來……偏偏……”
龔雨軒對滿歸說:“你拿回去,我有扇子?!?/p>
滿歸說:“真是我用的,我家裝了空調,電風扇沒有地方放。”
龔雨軒指一下樓上,說:“那放到你們學習的地方,不要放到我的書房?!?/p>
滿歸抱著電風扇上了樓,先是放在三角梅棚架下,看一看沒有插座,又放到舜華的居室。見舜華進來了,就把電風扇插上電,開到最大一擋,對著胸脯猛吹,說:“好涼快!”
舜華把背包打開,說:“看呀,海邊撿到的?!?/p>
過了一會兒,龔雨軒提著一壺剛燒好的茶上樓,只見電風扇呼呼轉動,舜華和滿歸蹲在居室里,一起賞玩滿地的貝殼。
龔雨軒把茶壺放在三角梅棚架下,舜華和滿歸渾然不覺,龔雨軒就坐下來喝茶。
嘩嘩嘩!大雨下起來了,卻只下在公園里,天臺上涼風亂竄。
龔雨軒站起來,面朝東湖公園,衣襟飄飄。
舜華叫道:“外公!外公!”跑到龔雨軒身邊。
滿歸也跑過來了。
龔雨軒指著東湖說:“看呀—”
孩子們朝湖上望,只見湖面一半下著大雨,煙霧騰騰,另一半映著太陽,金光閃閃。游艇有的在雨霧里,有的在陽光里,好不有趣。再看天上,一朵小山似的黑云懸在東湖上空,再高處又是幾朵耀眼的白云,太陽在偏西的位置靜靜地微笑。
龔雨軒說:“走遍全世界,沒有哪個地方像江門這樣愛下太陽雨。”
滿歸說:“你走遍了全世界?”
龔雨軒笑了笑,說:“我年輕時,三山五岳都去過,搜盡奇峰打草稿。如果不畫老三樣,那要走遍全世界才好。”
滿歸就把頭低下去,悶聲不吭。
舜華瞅一眼滿歸,又瞅著東湖。
龔雨軒說:“快呀,把畫具拿來,畫東湖的太陽雨。”
舜華和滿歸拿來了畫具,開始畫畫。
龔雨軒看了一會兒,對滿歸說:“用水墨畫半晴半雨的天氣,很不容易。畫霧的要領,是在空白處抹一點淡淡的影子,若有若無,仿佛掩藏著許多事物,耐人尋味?!?/p>
過去滿歸在得意軒畫畫,龔雨軒雖然看看,從來不指點,這一回是怎么啦?滿歸十分疑惑,就抬頭望著龔雨軒。
龔雨軒說:“丹青店那一路的畫,藝術造詣不夠,畫一輩子也是那個水平。你如果想學我們這一路的畫,我可以教你,但你不要告訴大人?!?/p>
舜華說:“你在我家就跟我外公學,在你家就跟你爸爸學?!?/p>
滿歸點一點頭,繼續(xù)畫。這時雨云已經飄遠,湖上一片晴光,仿佛鋪滿了火焰,叫人不敢直視。
舜華說:“這雨跑得太快了,趕都趕不上。”
龔雨軒說:“那就畫雨過天晴,大自然怎么變,我們就怎么畫?!币姖M歸看著偌大的東湖,目光不住游移,就拿雙手比成畫框,說:“你這樣比一下,取個景,放心畫就是了?!?/p>
滿歸張開雙臂,說:“好想把整個世界都畫下來?!?/p>
龔雨軒說:“你走我們這條路,整個世界都是你的?!?/p>
第十二章" 《花開富貴》
回到丹青王,一提起作畫,滿歸就煩惱,一拿起畫筆,簡直就想把它折斷。來到得意軒,滿歸就變了一個人,總是和舜華抓緊時間完成作業(yè),然后就興致勃勃擺開筆墨。
龔雨軒先教滿歸畫樹,依著《芥子園畫譜》臨摹,也到公園去觀察。滿歸大致學會畫樹了,又學畫石頭,也從臨摹起手。學會了畫樹,畫石頭,就可以臨摹完整的山水作品了。蓬萊七子雖然都不富裕,能給孩子們臨摹的佳作可也不少,悟澄師還有一幅牧溪的真跡呢。
要畫花草魚蟲,龔雨軒就帶孩子們去公園寫生。他們總是避開熱鬧場所,偶爾被熟人撞見,滿歸就把自己的畫具藏起來,裝作在那兒玩耍。
那天早晨,龔雨軒要等送煤氣的上門,叫滿歸和舜華先行,約好在湖心島見面。
湖心島游客不多,山頂更是人跡罕至,十分清靜。滿歸和舜華來到這兒,發(fā)現(xiàn)一只知了掛在樹干上,一動不動。
舜華悄聲說:“別驚動它,畫下來?!?/p>
滿歸點點頭,打開畫夾。
龔雨軒尋到山上的時候,二人都畫好了,正在爭論呢。
舜華說:“我畫得好?!?/p>
滿歸說:“以前是你畫得好,這一回我畫得好,我連翅膀上的紋路都畫出來了?!?/p>
舜華說:“可是我的有神氣?!?/p>
滿歸說:“龔爺爺,你來評一評?!?/p>
龔雨軒看看兩只知了,說:“你倆各人跟自己比,都有進步?;ハ啾鹊脑挘€是舜華的好一些。你畫的,細節(jié)確實很像,但是線條呆板,像標本一樣。你看舜華的,線條生動,蘊藏著力量,腳爪繃著勾住樹皮,翅膀似乎就要振動。這跟她平時練習書法也有關系,以后你書法也要加強……”
正說話間,樹干上的知了呼的一聲,就飛上枝梢,在那兒鳴叫起來。
龔雨軒的病雖然不好治,卻要吃中藥調養(yǎng),延緩惡化趨勢,因此每隔半個月去一趟江門中醫(yī)院。
這個星期六上午,舜華陪龔雨軒看醫(yī)生去了。滿歸的武術課排在下午,上午閑得慌,就來到古榕下,對著一條氣根拳打腳踢。
賀生沿街走過來,站在丹青王門外,說:“叫你爸爸買木人樁。”
王一順從店里出來,朝滿歸招著手,說:“過來?!?/p>
滿歸就走到王一順跟前。
王一順說:“我跟賀叔叔出一趟遠門,好幾天才回來。那幅《花開富貴》我才畫了一朵,你接著畫,要畫滿,不要像上次那樣,倘若賣得掉就給你買木人樁?!?/p>
滿歸答應一聲,走到店里去了。
過了幾天,王一順回到丹青王,不由得吃了一驚。新畫掛在墻上,滿紙牡丹,一朵一朵全都那么逼真。細看筆墨,除了自己畫的那一朵,別的不全是丹青王的路數(shù)。王一順常年給得意先生等人裱畫,焉能不知道緣由,不禁微微點頭,說:“滿歸呢?”
玉娟說:“到詠春堂去了。”
王一順說:“這是他畫的?”
玉娟說:“還能是誰?”
奶奶說:“你出了門,他每天畫,白天也畫晚上也畫。有個高先生見他小小年紀畫得這么好,當場交了定金,就等你回來裝裱?!?/p>
王一順說:“真想不到,我和我爸都是十三歲開始賣畫,我兒子十二歲就開始賣畫?!?/p>
玉娟說:“你答應他要買木人樁?!?/p>
王一順說:“我這就去找古師傅?!?/p>
王一順來到詠春堂,學員們正排成隊列跟著古師傅演練雙節(jié)棍。
自從滿歸拜了師,這是王一順第一次探訪詠春堂。滿歸既緊張,又興奮,一不留神就被雙節(jié)棍打中了頭。
古師傅笑一笑,說:“你們自個兒練習吧。”然后就招呼王一順喝茶。
二人聊了幾句,王一順說:“我給兒子買木人樁。”
古師傅說:“好啊,自家買一個,隨時可以打幾下?!?/p>
聽到這話,滿歸才跑過來,在王一順身邊蹭一蹭。
在詠春堂,木人樁有的是現(xiàn)貨。到了放學時候,古師傅就和王一順把一具新木人樁抬到丹青王,栽在古榕下。
他們栽木人樁的時候,玉娟和奶奶都出來看。
木人樁栽穩(wěn)當了,古師傅叫滿歸把詠春入門十二式打一遍。滿歸就站在木人樁跟前,一式一式打起來。
(未完待續(xù))
第十三章" 圭峰山
十月里,東湖公園荷葉殘了,稀了,荷莖瘦了,密了。
十一月,得意軒天臺棚架上的熊熊烈焰凋落成零星的火苗。
轉眼進入十二月,那天是星期五,龔雨軒和舜華吃過晚飯,坐在天臺棚架下飲茶。
天色漸漸暗成藍紫色,舜華走到欄桿邊,朝巷子里張望。
巷子里傳來泥雞的聲音,“咯咯咯——”“喔喔——”越來越近。
舜華露齒一笑,也從居室拿出泥雞來吹。
滿歸走到得意軒,推開家門自個兒進了屋,從樓道上來,開口就說:“明天我爸要送一幅大畫到恩平去,下午才能回來。明天古師傅也管不到我,古師傅的師傅后天生日,他明天要回古勞老家?!?/p>
舜華說:“師傅的師傅就是師祖,干嗎不跟你師傅一塊兒去拜壽?”
滿歸說:“我們不是要畫畫么。”
龔雨軒說:“難得你惦記著畫畫。你回家別吱聲,明天我們去圭峰山寫生,你吃了早飯就來?!?/p>
舜華望著龔雨軒,歡喜地說:“真的要去?”
龔雨軒說:“畫山水除了臨摹真跡,還要跟真山水學,飽游飫看??炊嗔耍剿谛?,才好下筆?!?/p>
星期六早上,滿歸和舜華跟著龔雨軒上了去往圭峰山的公共汽車。
舜華心情十分愉快,好比出巢的燕子。滿歸更不必說了,當汽車駛出城區(qū),他把臉朝向窗外,看個不夠。田野上飛翔的鳥兒,農人勞動的場景,河流上的漁舟和貨船,收割后的稻田……哪一樣不叫他感到新鮮呢?于是他叫喊起來,“哦!哦!”舜華笑著說:“還沒上山啦?!饼徲贶幷f:“早該帶滿歸出來了,他好比是籠中鳥?!?/p>
來到圭峰山腳下一個小村,龔雨軒說:“先去拜訪野茅散人?!?/p>
舜華說:“他家在哪兒?”
龔雨軒說:“考考你們,看認不認得出?!?/p>
滿歸說:“我們又沒來過?!?/p>
龔雨軒笑了笑,不說話,也不帶路。
舜華和滿歸心懷疑惑,沿著村道往里走,一邊東張西望。
瞧,那戶人家大門兩旁擺著一對花盆,栽的不是常見觀賞植物,而是野茅草,茂密的綠葉當中長出白色花穗,輕輕在搖動。再看那門上的對聯(lián)——茅草有心莖莖苦,野蜂無意口口甜——字字飛白,可不是茅龍筆寫成的。
舜華說:“外公,就是這家。”
外公點點頭,走到門口高聲說:“散人在家嗎?”
屋里出來一個女人,頭發(fā)蓬松,手上拿著掃帚,說:“一大早就上山采茅草去了,不知道醉倒在哪個山坡,酒不醒不會下山?!?/p>
龔雨軒說:“正好,我們也要上山?!?/p>
三人沿著山道上山,此時快到九點,氣溫漸漸升高,到了林蔭石板路,龔雨軒和舜華都脫下鞋子,赤腳行走。舜華見滿歸仍然穿著鞋子,就說:“打赤腳呀,好舒服?!睗M歸也脫下鞋子,真的好舒服呢,每個腳趾頭都解放了,石板貼著足底,涼涼的。
走了一程,天空烏云密布,下起雨來,四周云霧茫茫,路坡下溪澗嘩嘩作響。此處前無涼亭,后無村居,龔雨軒大笑,說:“我叫雨軒,下雨我不怕,走吧。”舜華對滿歸說:“我外公到了山里,就很野的?!?/p>
三人冒雨行進,一下子全濕了。那雨真是大呀,一顆一顆像珍珠,像琥珀,滿歸把手伸出去,雨點打在掌心分量頗為不輕。
到了一條瀑布跟前,那兒有座小石亭。龔雨軒說:“休息一下吧,正好觀察瀑布,畫一畫?!?/p>
舜華和滿歸坐在石椅上,拿出畫具。
舜華略看幾眼,就動筆了。
滿歸長時間盯著瀑布,只見瀑水雪崩似的往下飛墜。他想用目光逮住一朵一朵降落的水花,頓時覺得身子往上飛升。
龔雨軒拿了《芥子園畫譜》來的,翻開山水一冊,指著畫上的瀑布問滿歸:“你看,真的瀑布和畫上的瀑布有什么不同?”
滿歸對比著看看,說:“處處都不同。但又有些像?!?/p>
龔雨軒說:“景物不同,你能看出有些像,那是人家的瀑布畫得像真瀑布。你再看看,有什么不同?”
舜華提醒滿歸:“要看瀑布下端?!?/p>
滿歸說:“哦!真的瀑布下端濺起好多水霧,轟隆轟隆。畫上的瀑布,下端是空白,沒有聲音?!?/p>
舜華就笑了,龔雨軒也笑了。
滿歸說:“你們笑什么?”
舜華說:“畫上的空白就是水霧。”
“啊……”滿歸只覺得耳畔那震動鼓膜的聲音,既像是山崖上的瀑布發(fā)出的,又像是畫上的瀑布發(fā)出的,就站起來,說:“懂了!我懂了!”
四
舜華和滿歸畫好瀑布,雨停了,太陽出來了,植物格外蒼翠,水珠處處閃耀。先前消蹤匿跡的鳥兒,在這兒鳴叫,在那兒飛翔,好不歡悅。那道瀑布潔白耀眼,仿佛銀子在墜落。瀑布對面,隔著一馬平川又有遠山,披云帶霧,如同活的圖畫。
三人繼續(xù)上山,過了玉臺寺,衣裳被太陽曬得半干。龔雨軒咳嗽起來,身子顫抖得格外厲害,只得坐在路邊喘息,胸脯一起一伏。
舜華解下龔雨軒的背包,說:“要不我們下山?畫也畫了,山也游了?!?/p>
龔雨軒說:“滿歸難得來一回,還沒有到山頂呢,把吃的喝的拿出來。”
吃過東西起身上路,前邊到了一個大湖。驟雨初歇,湖面漣漪微微,飄著薄薄的霧氣。幾只水鳥在湖面游動,長相像鴨子,個頭要小得多。它們忽然就潛下水去,好一會兒才浮上來,腦袋一探一探,特別可愛。
滿歸叫喊著說:“野鴨!野鴨!”
水鳥受了驚,撲打翅膀擦著水面朝遠處飛,線路直直的。
舜華說:“那是???!?/p>
看著??,滿歸簡直不想走了,前方卻有簫聲飄來,縹縹緲緲,仿佛空中飛著看不見的絲絲縷縷。
舜華說:“野茅散人在那兒——喂——”
簫聲停了停,吹了一個花俏的音節(jié)。
舜華說:“他答應我們了?!?/p>
三人加快腳步,前方湖畔出現(xiàn)一處水榭,里邊站著一個人,拿著洞簫朝他們揮舞,正是野茅散人。
四人見了面,野茅散人說:“孩子們來寫生啊,就在這兒吧,有湖又有山。”
龔雨軒點點頭,又咳起來。
舜華和滿歸擔心龔雨軒,畫畫有點兒不上心。
野茅散人見龔雨軒臉色發(fā)白,就遞過酒壺,說:“喝幾口,暖暖身子?!?/p>
龔雨軒喝了一口,喉嚨熱辣辣的;再喝一口,臉上發(fā)燒,心兒跳得厲害。
連綿的陰云從西北邊掩蓋過來,天地之間迷迷濛濛,白霧飄移變幻,如同萬馬奔騰,那湖面竟像是消失了一般,偶爾現(xiàn)出??的身影,水榭仿佛神仙的居所在云端飛翔。
滿歸說:“怎么畫呀,都看不見了?!?/p>
舜華看一眼龔雨軒,說:“那就早點兒回去?”
野茅散人說:“下山吧,到我家吃中飯。”
第十四章" 急診
四人沿來路下山,到了澗溪邊上那段路,石板全是雨水,滑滑的。
見滿歸走得快,龔雨軒說:“小心點,掉下去不得了……”話未說完,自己腳下一滑,仰面摔倒在地,啊喲啊喲爬不起來。舜華去扶龔雨軒,龔雨軒只把手交給她,任她用力,身子像沙袋一樣笨重。
舜華說:“外公,你起來?!?/p>
龔雨軒說:“我的腰……腰……”原來他的腰正好硌在石級邊緣,下半身根本動彈不得。
野茅散人蹲下來看一下龔雨軒,說:“不要亂動,怕是骨折了?!?/p>
舜華哭著,說:“外公……外公……”
野茅散人說:“我去玉臺寺叫人?!?/p>
野茅散人匆匆趕到玉臺寺,一位老和尚正在大殿廊下給一對母女解簽。
野茅散人說:“老人在山道上摔倒了,怎么辦?”
那個老媽媽說:“快叫救護車呀!”
老和尚就去客堂打電話叫救護車,又和野茅散人到寺外等候。
等了半個小時,雨又下起來,救護車終于到了。幾名醫(yī)護抬著擔架隨野茅散人來到龔雨軒跌倒的地方,只見滿歸脫下了衣服,和舜華在龔雨軒頭上拉開遮雨。
救護車到了江門中醫(yī)院,龔雨軒被送進急救室,野茅散人、滿歸和舜華守在外邊。不一會兒,瘦高個戴眼鏡的許醫(yī)生出來,說:“趕緊去交錢,拍片?!?/p>
野茅散人往身上掏一掏,錢不夠。
滿歸也往身上掏,只有幾塊零錢。
野茅散人說:“能不能先做手術?”
許醫(yī)生扶一下眼鏡,說:“那有多少先交多少,趕緊去拍片?!?/p>
野茅散人立即去交錢,許醫(yī)生進入急診室,和護士推著龔雨軒去拍片,舜華和滿歸緊緊跟著。
到了拍片的地方,龔雨軒被推進去了,舜華和滿歸也要進去,許醫(yī)生說:“里頭有輻射,你們在外邊?!?/p>
那么厚重的大門關閉了,門上畫著輻射警告,看得人心里沉甸甸的。
不多久,大門開了,許醫(yī)生和護士推著龔雨軒出來了。
舜華說:“怎么樣了?”
許醫(yī)生說:“片子出來會送到急診室,不用在這兒等。”
他們把龔雨軒送回急診室,野茅散人已經在那兒了。
野茅散人遞上票據(jù),說:“交了一小部分,我盡快想辦法。”
許醫(yī)生卻不看票據(jù),先把龔雨軒送進急診室。
野茅散人對滿歸和舜華說:“你們在這兒,我去打個電話?!?/p>
二
野茅散人來到公用電話亭,第一個電話打給自家附近裝了公用電話的小店,說:“麻煩你告訴我老婆,晚上恐怕我要在醫(yī)院陪病人?!钡诙€電話打給蓬萊仙姝,說:“老龔在圭峰山摔了一跤,送到江門中醫(yī)院了,要做手術。他們幾個麻煩你通知一下,現(xiàn)在最缺的是錢?!?/p>
野茅散人回到急診室,沒過多久,許醫(yī)生又出來了,拿著一張單子,對野茅散人說:“病人要轉重癥室做手術,家屬先簽字?!?/p>
野茅老人指著舜華說:“我是他朋友,她外孫女在這兒?!?/p>
舜華哭著說:“醫(yī)生救救我外公……”
許醫(yī)生說:“就是要救人才叫家屬簽字……你爸媽呢?大人來簽比較好……手術我們會盡力,難保沒有風險……”
野茅散人說:“病人就這一個外孫女……要不我簽?”
許醫(yī)生扶一下眼鏡,說:“那還是她簽?!?/p>
舜華簽了字,許醫(yī)生進去和護士推著龔雨軒往重癥室轉移,三個人都跟著。
到了重癥室門外,許醫(yī)生說:“親友不能進去,里邊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你們該干什么干什么,可以回家歇歇?!?/p>
護士把龔雨軒推進去,許醫(yī)生也進去了,門關上了。
重癥室外邊有口水池,池中建了假山,錦鯉成群。野茅散人走到池邊,看著那些自在游動的魚兒,回頭朝滿歸和舜華招招手。
舜華搖了搖頭,滿歸也搖了搖頭,都守在重癥室門外。
這會兒又來了幾個醫(yī)生,一個一個進去了。
大概過了半小時,杧果老人趕來了。見到舜華,杧果老人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苦笑著,說:“我家里現(xiàn)金一千不到……真是的……”野茅散人接過來,說:“你自己記個數(shù)。”
蓬萊仙姝隨即到了,帶來了三千塊錢。
第三個到的是煙波客,頭上還戴著疍家帽,那是用竹篾竹葉做成的斗笠。
煙波客說:“怎么搞的?下雨天去爬山?!?/p>
野茅散人說:“山上時雨時晴,沒有個準——錢呢?”
煙波客把大手伸進衣袋,掏出一沓鈔票,說:“剛剛收到一筆魚款,還沒有存銀行,這是五千。”
杧果老人伸出大拇指,說:“不怕老婆罵?”
煙波客說:“魚款只有三千多,我老婆湊了一千多?!?/p>
野茅散人趕緊交錢去了。
親友們在外邊等著兩個小時,重癥室門開了,醫(yī)生們一個一個出來,臉色都不見笑容。
舜華拉住許醫(yī)生,說:“我外公怎么樣?”
許醫(yī)生說:“手術基本順利,可以進去看看,但不要待太久了,要讓病人休息。”
蓬萊仙姝尖聲說:“會不會癱瘓?”
許醫(yī)生眉頭一皺,說:“先進去看看病人吧……”
親友們進入重癥室,只見龔雨軒躺在手術床上,臉色煞白,眼睛仿佛大了許多,鼻孔里安著氧氣管,身上蓋著白棉被。兩只手露在外邊,比賽一樣顫抖,一只手吊著藥水,另一只手指頭夾著粗大的夾子,一根導線連到床頭一臺小機器上。從棉被底下牽出兩根導線連到床頭另一臺小機器上。兩臺小機器都有屏幕,數(shù)字不停地跳,還有波浪線在動。從棉被底下還有導尿管牽到床下,垂著集尿袋。
舜華撲到床邊,摸著龔雨軒的前額和頭發(fā),哽咽著。
龔雨軒看著舜華,又看著朋友們,右手抬了抬。
蓬萊仙姝連忙說:“別動,你手上在打針?!?/p>
龔雨軒看著滿歸,用微風一般細弱的聲音說:“快回家去……衣服……濕的……”
滿歸眼睛紅紅的,沒有轉身。
杧果老人拉著滿歸的手,說:“你爸爸在找你了。”
滿歸就隨杧果老人離去了。
其余幾個大人繼續(xù)留在病房,直到探視時間結束才出來,餐霞子終于到了。
煙波客說:“道士都來了,和尚怎么還不來?”
蓬萊仙姝摸一下額頭,說:“我忘記說了,悟澄師不在了?!?/p>
眾人吃了一驚,都看著蓬萊仙姝。
蓬萊仙姝說:“我打電話到公坑寺,悟明師說,他國慶節(jié)從上川島玩回來就云游去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回來?!?/p>
野茅散人說:“怎么不給我們留個話?”
餐霞子說:“畢竟方外之人,無牽無掛。”
他們幾個在重癥室守候到傍晚,護士提著一大袋衣服出來,說:“這兒有我們值夜,親友可以回家休息,明天上午再來探視,病人換下來的衣服拿回去?!?/p>
煙波客說:“那我先回去了?!?/p>
餐霞子說:“今晚我住杧果老人家,明天再來?!?/p>
蓬萊仙姝說:“我也回去了,把家里的事安排一下?!?/p>
舜華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在這兒就好了。”
護士說:“你最好回去休息,照顧癱瘓病人是長期的事?!?/p>
舜華渾身一麻,說:“我外公癱瘓了?”
護士說:“至少個把月動不了,以后能不能恢復,難說……”
第十五章" 陪伴
江門中醫(yī)院離東湖公園西門只有三站路,舜華沒有乘公交車。她抱著外公的衣服,腳步越走越沉重,進入東湖公園就蹲在路邊,低下頭嗚嗚哭泣。
幾個散步的老人見狀,連忙過來問:“怎么啦?小姑娘……”“天黑了,快回家吧。”“家里人著急的。”
舜華站起身,抱著衣服就跑。
她跑到荷池邊,見四周沒有人,就坐在那塊石頭上,蒙著頭哽咽。
夜色漸濃,湖上凋殘的梗葉,無人采摘的蓮蓬,泛動的水光,漸漸消失在黑暗中。對面島上路燈亮了,跨在湖上的漢白玉橋也亮起了燈,幾艘游船在不遠處蕩漾,傳來盈盈笑語。多么美麗的夜東湖,星星成群鉆出來,深情地凝望世間。
舜華坐了很久,直到保安咳嗽著走過來,這才離去。
當她走出東湖公園東門,有人叫了一聲:“舜華——”
那是玉娟,和滿歸坐在古榕下,等候舜華已經多時。
母子倆走到舜華跟前,玉娟接過衣服袋子,拉起舜華的手,一起朝古巷里走。舜華腳步虛飄飄的,到了得意軒,進入客廳,一屁股就坐在沙發(fā)上。
玉娟說:“你還沒有吃晚飯吧?”
滿歸說:“肯定沒有吃,中飯就沒有吃。”
舜華說:“外公也沒有吃……”
玉娟說:“病人都掛營養(yǎng)液,什么時候吃飯要聽醫(yī)生安排?!庇窬赀M入廚房看看,沒有冰箱,又到洗浴間瞅一眼,說:“我去街上買吃的,順便把衣服拿去用洗衣機洗一下?!?/p>
玉娟提著那袋衣服出去,不多久,捧著一個快餐盒回來。
舜華打開快餐盒一看,是外海面,臥著兩個雞蛋。
玉娟和滿歸離去的時候,舜華送到大門口,直到母子倆消失在巷子里才把門關上。她上了天臺,只見月亮白白的,發(fā)著光,仿佛一朵荷花。她一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黑黑的,心兒不禁緊縮一下。想進居室,居室里更是一片漆黑。她就一直站在月光下,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獨無依。
外公什么時候才能出院?
現(xiàn)在外公睡著了么?
她走到朝向東湖公園的欄桿邊,望著月光下粼粼的水波,那些閃耀的光芒仿佛難以解讀的密碼。
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外公雖然瘦弱,只要還站著,就能為她撐起一片天,如今外公倒下了……
小巷傳來腳步聲,聽起來很熟悉。
舜華轉身望著小巷,看見玉娟出現(xiàn)在月光下,就叫了一聲:“阿姨——”
玉娟說:“下來開門?!?/p>
舜華下樓開了門,玉娟說:“你外公的衣服洗好了?!?/p>
舜華接過衣服,說:“這么晚你還過來?!?/p>
玉娟說:“他奶奶放心你不下,叫我陪你睡?!?/p>
舜華渾身過了一道電流,說不出話。
玉娟進了門,把大門關上,說:“上樓去吧?!?/p>
二人上了天臺,先晾好衣服。玉娟走到居室門口,伸手摸到開關,摁亮電燈,自個兒先進去。
舜華跟著進去。
她倆上了床,舜華就把身子貼著墻壁。
玉娟說:“別拿我當外人,舜華,你差點兒給我做了女兒呢?!?/p>
舜華一下子坐起來,看著玉娟。
玉娟也坐起來,說:“你媽媽出國不久,滿歸也出生了,我的奶水多,滿歸吃不完,你外婆經常抱著你來吃。后來你外婆沒有了,滿歸奶奶怕你外公一個人照顧不來,提出要你做滿歸的姐姐,連名字都起好了,就叫似錦,但你外公不答應?!?/p>
舜華心兒像是融化了,就依在玉娟懷里。啊,那么溫香柔軟的母性的身體,一下子把舜華包圍了。
第二天早上,玉娟和舜華來到重癥室,蓬萊仙姝坐在床頭邊。龔雨軒仍然吸著氧氣,但氣色好多了。
蓬萊仙姝說:“老天待你不薄,那段山道就在懸崖邊上,掉下去命都沒有?!?/p>
龔雨軒看著玉娟說:“這一跤摔的,麻煩大家了?!?/p>
舜華小聲說:“阿姨昨晚陪我睡的?!?/p>
龔雨軒說:“好,好,我昨晚沒有睡踏實,想到你一個人在家?!?/p>
玉娟說:“你安心住院,以后晚上我都陪舜華睡。”
龔雨軒說:“太謝謝了?!?/p>
玉娟笑了,說:“我要感謝舜華呢,我好比回到了小時候,跟村里的姐妹一起住女屋?!?/p>
舜華說:“住女屋?”
玉娟說:“我們新會鄉(xiāng)下,女孩從十來歲到出嫁為止,要集體住一間小屋,如今不興這樣了?!?/p>
舜華說:“女屋什么樣的?”
玉娟說:“就是幾張木板床,一張桌子一盞煤油燈。不過姐妹們住到一起很開心,睡不著就猜謎、挑紅頭繩、打石子、摸盲公……大年三十晚上,各人回家穿上新衣裳,帶一籃子好吃的到女屋來,有肉,有雞腿,還有花生米、瓜子、甘蔗、馬蹄……要鬧到天亮才回家見爹娘。那只籃子千萬不能帶回家,初一忌拜年?!?/p>
蓬萊仙姝說:“早年頭,女孩都要住女屋?!?/p>
護士過來看一下床頭的儀表,把鼓鼓的集尿袋取走,回來的時候說:“重癥室用不著家屬照顧,你們探視一下就回去吧。等轉到了普通病室,家屬有的辛苦?!?/p>
龔雨軒說:“哦,舜華回家寫作業(yè),滿歸肯定好多題目要問你,明天要上學了?!?/p>
這會兒杧果老人來了,同來的還有古巷里居委會兩個大媽,一個拿著一束康乃馨,一個提著一袋水果。
玉娟對舜華說:“我們回去吧,你丟下學習,外公在這兒不安心。”
龔雨軒在重癥室住了三天,第四天上午轉到普通病室。
蓬萊仙姝說:“到了普通病室一樣打針吃藥,就是兩個病人合住一間房,沒有使用床頭那些機器——又不是治療用的,就看一下心跳血壓什么的?!?/p>
龔雨軒說:“我用不著吸氧,身上牽這么多管子,也難受。重癥室一天到晚就探視那半小時有人說說話,轉到普通病室也好有個病友聊天。”
舜華這么懂事的孩子,怎么想不到大人沒有說出來的那些話呢?重癥室花費太高,外公不知道哪天才能起床行走,一切要做長遠打算。
自從龔雨軒轉到普通病室,沒有專門的護士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護,蓬萊仙姝、杧果老人、煙波客、餐霞子和野茅散人就輪流來照顧。除了煙波客稍忙一點兒,別的幾位都是閑散之人,正好跟龔雨軒談詩論畫,杧果老人把棋具也帶來了。舜華要上學,就放了學來,滿歸也跟著到病室寫作業(yè)。九點出頭,玉娟把他們兩個接回去。
跟龔雨軒合住一間病房的,是一個老病號,生活能夠自理,用他自己的話說:“半輩子住在醫(yī)院里,醫(yī)生,護士,清潔工,保安,全都認得我。”
那天晚上玉娟接舜華和滿歸,帶來不少葡萄,洗凈了放在床頭。
龔雨軒對老病號說:“你也吃,我一個人吃不完。”
老病號說:“你福氣好,這么多朋友來照顧你,媳婦和孫子、孫女都孝順。”
龔雨軒說:“這位是我鄰居,這是小鄰居,跟我外孫女是同班同學?!?/p>
老病號摸一下嘴,說:“哦?你女兒女婿呢?”
龔雨軒支吾著說:“他們……在遠方……你吃葡萄,吃葡萄?!?/p>
老病號大悟似的,說:“噢噢,這葡萄不錯——這么好的鄰居實在少見?!?/p>
玉娟紅著臉,帶舜華和滿歸回去了。
這天半夜,舜華夢見大海黑茫茫的,海風在呼嘯,波濤涌起那么高,仿佛要撞上天穹。一艘小船隨著波濤起伏,一會兒蕩上浪尖,一會兒跌到谷底。船上只有她一個,在艙中滾動,像木桶一樣撞來撞去……驀地,舜華聽見有人在叫她:“舜華……舜華……”
舜華醒來了,發(fā)現(xiàn)燈亮著,玉娟坐在身邊,低頭注視著自己,而自己額上臉上潮潮的,發(fā)根也潮潮的,摸一下全是汗。
玉娟柔聲說:“你做噩夢了?!?/p>
舜華也坐起來,默默看著《花開》。
玉娟摟著舜華,說:“你爸爸畫這幅畫的時候,我和王叔叔也在公園里玩?!?/p>
舜華渾身一震,望著玉娟。
玉娟說:“那天我和王叔叔在公園里劃船,看見你爸爸和你媽媽在湖畔畫畫,王叔叔就說,我們劃遠點兒,不要被他們畫進去了。我對王叔叔說:你什么時候畫畫我呀?王叔叔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只畫老三樣。王叔叔對你外公他們很敬重。王叔叔裱別人的畫總是圖快,裱你外公他們的畫從來不怕費工夫,經常還一邊裱一邊欣賞?!?/p>
舜華說:“外公常跟我說,三分畫七分裱,他從會畫畫就總是麻煩你家,以前是麻煩滿歸爺爺。”
玉娟躺下去,說:“滿歸爺爺給你外公他們裱畫我見過的,王叔叔跟你媽媽是小學同學。我們兩家,真有說不完的話——睡吧,明天還要上學?!?/p>
舜華熄了燈,也躺下。
玉娟一只手摸著舜華柔順的頭發(fā),說:“孩子,你吃過我的奶,你就……就當我是媽媽好了……”
濃濃的月光落在窗臺上,一片銀色。不遠處,湖波微微蕩漾。這是東湖最為寂靜的時刻,鳥兒也都睡了,只有蟲子叫得歡。再過幾小時,蟲子休息了,鳥兒就用歌聲和飛翔迎接黎明,清潔工要來打掃落葉,市民要來晨練或者散步,東湖又將恢復勃勃生機。
第十六章" 鈴鐺
星期五下午,舜華放了學直接來到醫(yī)院,蓬萊仙姝正在病室門口張望。
仙姝說:“我去打個電話,不記得出門的時候自來水關了沒有?!?/p>
舜華說:“你回家去吧,這兒有我?!?/p>
仙姝于是就匆匆離去了。
舜華走進病室,龔雨軒連聲說:“滿歸呢?滿歸呢?”
舜華說:“我們班元旦晚會要舞龍,滿歸他們在學校里排練。”
龔雨軒面色十分尷尬,說:“快把簾子拉起來……”
原來龔雨軒近日開始進食,導尿管拔了,但還無法起床,大小便頗為麻煩。
舜華趕緊把遮擋病床的布簾拉攏,搖動床腳的手柄升起床頭。龔雨軒忽然啊喲一聲,滿臉通紅。
舜華說:“外公?”
龔雨軒小聲說:“快拿紙巾來,我自己擦……我早就想小便,等著滿歸……”
老病號撩一下圍簾,說:“病友病友,同一個病室就是朋友,你叫我嘛?!?/p>
舜華慌忙去拿紙巾,這會兒護士過來查房,一進門就聞到氣味,皺著眉上前幫忙,把床單換了。
龔雨軒連聲說:“謝謝謝謝……太難為情……”
護士說:“這種情況最好能請一個護理,只是護理太貴,總還不如自家人,等回到家里就方便些?!?/p>
老病號說:“這倒是實在話?!?/p>
龔雨軒說:“那麻煩你告訴許醫(yī)生,讓我盡早出院?!?/p>
許醫(yī)生安排龔雨軒星期一出院。
星期六和星期天舜華都在病室陪護。這兩天滿歸白天排練,晚上就到病室寫作業(yè)。上了六年級,滿歸功課十分吃力,離不開舜華的輔導。
星期一上午的課,舜華托滿歸向屈老師請了假,杧果老人、蓬萊仙姝、野茅散人、煙波客和餐霞子都來了。他們辦好出院手續(xù),把龔雨軒抬上新買的輪椅,許醫(yī)生和護士都來送別。
老病號說:“恭喜恭喜,來的時候躺著,回的時候坐著,希望你早日站起來?!?/p>
舜華眼巴巴望著許醫(yī)生。其實外公能不能站起來,不止外公問過,畫友們問過,舜華自己也問過,許醫(yī)生出于禮貌和同情,總是含糊其辭。
這一次,許醫(yī)生仍然是那樣說:“但凡脊椎損傷,恢復期都不短。你們不是挨著東湖公園嗎?多去逛逛,保持良好的情緒大有益處。病人生活起居,家屬要細心照料,護士都告訴你怎么做了吧?”
舜華就點點頭,只覺得頭好沉重,如同大號鉛球。
龔雨軒卻帶著幾分興奮之情,抓住輪椅的搖把,那雙手不抓東西的時候不住地顫抖,抓住東西就好多了,完全能夠自己開動。他笑著說:“我當司機了,真想不到,這么老了當司機?!?/p>
大伙兒被龔雨軒逗樂了,連舜華也撲哧一笑。
后天就是元旦節(jié),他們來到東湖公園,只見西門兩側擺滿鮮花,那真叫姹紫嫣紅;林蔭道上方掛滿小紅旗,成百上千面,形成方陣,在風中紛紛飄動。
龔雨軒又開玩笑,說:“得意先生回家,掛這么多紅旗歡迎?!?/p>
他們從蘭園和鵝池之間經過,半空中傳來歡笑和尖叫,循聲望去,蟹山矗立著巨大的摩天輪,正在緩緩轉動。
舜華驚奇地說:“摩天輪!”
杧果老人說:“才弄好的,那邊還有過山車、碰碰車、小火車,最近一直在施工,你來來去去沒有注意么?元旦節(jié)正式開放?!?/p>
蓬萊仙姝說:“新年到來之前出院,確實好得很。”
龔雨軒說:“舜華下午要去上課,你自管好好上學,我沒事就在公園里逛。”
舜華說:“你要上廁所怎么辦?”
野茅散人拿著坐便椅,說:“有這個呢?!?/p>
杧果老人說:“還有我呀,反正我家住在一樓,進出方便。平時沒有事,我們老哥倆就一起下棋。”
舜華心情就好多了,說:“外公,你要多鍛煉。”
龔雨軒說:“好,從今往后你是大人我是小孩子,要聽你的話了?!?/p>
大伙兒穿過公園,進入古巷里,到了得意軒。
龔雨軒吩咐舜華:“做飯?zhí)闊┝?,中午就吃外海面吧,你去買幾份回來。”
煙波客說:“中飯我們不在這兒吃,改天再來看你,你好好養(yǎng)病?!?/p>
餐霞子說:“吉日良辰,我們照樣開雅集。”
蓬萊仙姝拉著舜華的手,說:“外公就交給你了,兩頭都要顧到,不能光顧外公不顧學習,也不能光顧學習不顧外公。”
野茅散人說:“有事就打電話,我把號碼寫在墻上?!?/p>
蓬萊仙姝說:“我們幾個的聯(lián)系電話都寫在墻上?!?/p>
畫友們交待完畢,都離去了。
野茅散人卻掉頭提來三份外海面,跟祖孫倆一起吃,然后就催舜華去學校,說:“下午我沒有什么事,跟你外公聊聊天?!?/p>
這會兒玉娟提著水果鮮花來了,舜華再沒有什么不放心的,就上學去了。
舜華到了教室,屈老師正在走廊上,等著上課鈴響。
屈老師說:“外公出院啦?”
舜華說:“嗯?!?/p>
屈老師說:“他能行動嗎?”
舜華說:“坐輪椅?!?/p>
屈老師說:“元旦晚會請你外公來吧?!?/p>
滿歸跑出來說:“叫龔爺爺給我們加油,這一回龍和醒獅有得一比?!?/p>
放了學,滿歸和舜華回到得意軒,還未進大門,就聞到飯香。
舜華跑到廚房門口,只見外公坐在輪椅上,守在飯鍋跟前,一臉得意。
舜華說:“飯菜你等我回來做呀?!?/p>
龔雨軒說:“不是叫我鍛煉身體?下廚也是鍛煉,把米淘出來,就出一身汗。灶臺太高,不然菜我也能炒出來?!?/p>
滿歸說:“屈老師邀請你去看元旦聯(lián)歡會,我們班要舞龍?!?/p>
龔雨軒說:“好啊,我一定去。”
舜華把外公推到客廳,開始洗菜炒菜。
滿歸在一邊看著,忽然往外走。
舜華說:“滿歸?”
滿歸說:“我回家一趟?!?/p>
不一會兒,滿歸回到得意軒,手上拿著什么東西徑直上樓,弄出敲打墻壁的聲音。龔雨軒朝樓道一望,只見一根棉線從樓道上方垂下來。
滿歸在上面叫喊:“龔爺爺,你拉一下!”
龔雨軒把輪椅開過去,試著將棉線一拉,叮當,樓上傳來鈴鐺的聲音。
龔雨軒說:“這個做什么用?”
滿歸騎在摟梯扶手上,坐滑滑梯一樣滑下來,說:“你有什么事要叫舜華,拉一下鈴鐺就行了?!?/p>
舜華從廚房出來,也拉一下鈴鐺,說:“你這么聰明,怎么學習就弄不好?”
滿歸嘿嘿直笑。
龔雨軒說:“各有長處嘛?!?/p>
嗞嗞嗞,廚房傳來異樣的響聲,還有焦味。舜華慌忙跑進去,鍋里冒起烏煙來了,她怕著火,趕緊把煤氣關掉,再看鍋里,土豆已經焦黑。
滿歸跟進來,笑著說:“我要在這兒吃晚飯,我最喜歡吃土豆鍋巴?!?/p>
舜華就把炒焦的土豆鏟起來,洗了鍋打蛋湯。
三人在客廳吃得津津有味,玉娟來了。
玉娟是叫滿歸回家吃飯的,見滿歸在這兒吃,就回家端來一盆豬肚雞。這是江門特色菜,豬肚配雞肉,湯底加胡椒隔夜熬,可以驅寒祛濕,健腸和胃。
龔雨軒出院了,玉娟不必再陪舜華過夜,滿歸寫完作業(yè)就回去了。
這一天舜華實在太累,上了床睡得很沉。等到她聽見鈴鐺響個不停,匆忙起床出去,朝霞已經映紅天臺,滿架的三角梅如同一片火燒云。
舜華跑下樓道,龔雨軒說:“快吃了飯去上學,不要遲到?!?/p>
原來龔雨軒醒得早,不僅把飯做好,還舀到碗里擺上飯桌,把酸菜也擺好了,兩雙筷子比得整整齊齊。
第十七章" 雙管齊下
元旦前夜,東湖公園華燈初上,游人如織,當中卻沒有一個是東湖小學的師生。師生們,還有不少家長,相聚在學校大禮堂,參加元旦晚會。作為特邀嘉賓,龔雨軒跟校長并肩坐在第一排。
跟往年元旦晚會一樣,第一個節(jié)目那是鐵定的,醒獅,來自六(二)班。
咚咚鏘鏘的鑼鼓聲中,幕布拉開了,只見一頭獅子趴在舞臺上睡覺,呼嚕聲經過麥克風傳出來,跟打雷一樣。一個小丑戴著大頭佛面具登場,搖著破蒲扇,步子歪歪斜斜,分明是喝醉了酒。他踢踢獅子,獅子仍然在打呼嚕。他騎在獅子身上,獅子還是不動,他干脆趴在獅子身上,也睡起來,呼嚕打得比獅子還響。
這會兒兩個女生登場,一個用紅漆木盤托著毛筆、朱砂和利是,一個把校長請上臺。
校長用毛筆蘸上朱砂,在獅子嘴巴上點一點,嘴巴就咂了咂。在獅子耳朵上點了點,耳朵就動了動。在獅子眼睛上點了點,眼睛就眨了眨。最后在天庭和獨角上點一點,獅子渾身抖擻一下,把小丑掀翻在地,眼睛瞪得好大,而且張開了口。小丑看到獅子醒了,嚇得抱頭就逃,下臺時跌了一跤,引起一陣哄笑。校長把利是遞入獅子口中,獅子得意非凡,前腿向上一縱就立起來,那舞獅尾的露出面孔,正是小獅王?!靶—{王!”“小獅王!”好多人叫喊起來,尤其是六(二)班的。
這一組儀式叫作點睛,意思是喚醒睡獅。校長朝大眾行一個禮,就下去了,兩個女生也退場了。
接下來,獅子要采青?!扒唷笔且豢蒙耍镱^藏著利是,懸掛在舞臺上方。下方擺著一張講臺,兩張課桌,成品字形。
獅子左一扭,右一扭,渾身的毛抖擻抖擻,向前走了幾步,像是出洞的樣子,一抬頭望見了青,頓時歡喜不已,步伐也夸張起來。獅子繞著講臺和課桌走了一圈,時時望著青,像在打主意,怎么才能把青采到呢?然后它用后腿抓抓耳朵,把頭昂一昂,尾巴抖一抖,身子一縱就上了課桌。大伙兒紛紛鼓掌叫好。獅子更加得意,在課桌上倒立起來,又翻一個筋斗滾到另一邊,跳下去了。
觀眾有的就想,怎么不采青就下來了?卻見獅子再一縱身,跳上另一邊的課桌,緊接著又一縱,就上了講臺,而且直立起來。這一串動作極其連貫,掌聲叫好聲響徹全場。獅子翹起一條前腿,調皮地踢了幾下,一張嘴就把青吃下去。只見它搖頭晃腦,摸摸肚皮,從嘴里吐出一幅字:元旦快樂。
觀眾再次鼓掌。
獅子跳下講臺,走到第一排嘉賓席。大伙兒都以為獅子要把青獻給校長,可它看看校長,又看看龔雨軒,居然把青吐到龔雨軒懷里。龔雨軒用顫抖的手摸著獅子頭,連聲說:“謝謝謝謝……”
獅子一跳一跳,退場了。
幕布合上了。
接下來是校長新年致辭。
接下來是相聲《不比不知道》,表演者是四年級兩位男生,裝扮成撲克牌里大王小王的模樣,一登臺就把大伙兒逗樂了。
接下來是冬不拉獨奏《白駿馬》,一年級的學生和家長誰也沒有想到,教數(shù)學的屈老師居然拉得一手好冬不拉。她裝扮成哈薩克女子,頭上的皮邊帽頂著一簇潔白的羽毛,身上穿著潔白的長裙,配著鮮艷的繡花坎肩,在聚光燈下格外美麗,哪像課堂上那位嚴肅的女老師呢?當她用指頭快速敲擊瓢形音箱,模仿密集的馬蹄聲,那白皙纖細的手指戴著一枚璀璨的紅寶石戒指,多么引人注目。冬不拉的曲調時而舒緩,時而激昂,時而歡欣,里而悲戚,聽眾仿佛看見一匹白駿馬在草原上時而低頭吃草,時而揚鬃飛奔,時而與同伴嬉戲,時而獨自深思。當琴聲漸漸低下去,低下去,白駿馬越走越遠,最后消失在地平線。
……
節(jié)目一個一個進行下去,舞龍表演終于輪到了。
咚咚鏘,咚咚鏘,幕布緩緩拉開,舜華和趙萍舉著鯉魚出來。那雙鯉魚鱗片金燦燦的,胡須翹翹的,肚子里亮著燈呢,眼珠是小電珠。此時舞臺燈光調暗,兩條鯉魚閃閃發(fā)光,追來追去,仿佛臺上全是水波,并且滿溢了整個大禮堂。
咚咚鏘鏘咚咚鏘,鑼鼓節(jié)奏加快,一個舞龍珠的男生登場,正是滿歸。他沖大伙兒抱拳行禮,把龍珠往上一拋,原地一個后空翻,又把落下的龍珠接住,贏得滿場掌聲和叫好。
接著龍出場了,全場沸騰起來,還未卸妝的屈老師站起來揮了揮手,趕緊又坐下。
這是東湖小學建校以來,第一次舞龍。
七個男孩舉著一條小金龍,舉龍頭的是賀小南。跟鯉魚一樣,龍肚子里亮著燈,眼睛也是小電珠,一閃一閃,下巴長須飄飄,一張一合。
校長再次上臺,給小金龍點睛發(fā)利是,不是遞入龍嘴,而是交給舞龍珠的滿歸。
剛才六(二)班舞獅,六(一)班的孩子們看在眼里,憋著一股勁兒,要贏得更多掌聲和叫好。他們一會兒將龍盤曲起來,一會兒將龍舞成螺旋形,一會兒還躺在舞臺上舞龍,一會兒又將龍架成拱橋,讓龍珠和鯉魚從下邊穿過。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那是龍珠帶著鯉魚和龍?zhí)挛枧_,沿著觀眾席的過道走了一圈,引起陣陣尖叫。從嘉賓席經過的時候,舜華用鯉魚親了親外公的臉。
晚會結束,祖孫倆回到家,舜華先洗了澡,接著就外公洗。
外公洗澡能夠自理,他把坐便椅放在蓮蓬頭下,自己從輪椅上移到坐便椅上,坐著洗。舜華幫忙預備好干凈衣服,等外公進入衛(wèi)生間把臟衣服遞出來,她就拿到樓上清洗。
叮當叮當,鈴鐺突然響起,非常急切。
“外公……”舜華慌忙下樓,卻見外公一臉笑容。
“你看我的手。”外公朝舜華舉著雙手,天啊,舜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雙手居然不再顫抖。
“你的手……手……”舜華激動得說不出話。
“快,鋪一張生宣,預備宿墨!”外公的聲音,帶著喊。
舜華愣了愣,明白了——外公要畫畫,外公多少年沒有碰畫筆了呀!
因為外公不能上樓,近日舜華把紙墨筆硯放在客廳,她和滿歸寫字畫畫都在飯桌上進行。那張飯桌不高不矮,外公坐在輪椅上正好作畫。
舜華鋪好紙,備好墨。外公右手提筆掃了幾下,左手也提一支筆來畫。那兩只筆左右逢源,在紙上勾勒烘染,有時快似靈蛇,有時慢若老牛。舜華屏氣凝神,看得眼都不眨。頃刻之間,只見滿紙煙云,遠峰隱隱,近處露出漣漪和亭臺,一個人倚欄吹簫,漣漪上浮著兩只水禽,側著腦袋似在聆聽。初看像那天在圭峰山頂見到的風景,細看又不全像。再看一看,那處亭臺分明就是圭峰山頂?shù)乃?,那個人小小的,沒畫面目,那姿勢,那神氣,除了野茅散人還有誰呢?
舜華雙手捧著心口,說:“畫得好啊,外公,怎么你左手也會畫?”
外公說:“我本來就是左撇子,吃飯寫字都用左手。后來學畫畫,老師不讓用左手,才不得不用右手。如今左手總算過了一回畫癮。這一幅特別酣暢,不亞于《赤壁圖》……起個題吧,就叫《天籟》。”
外公右手正要往畫上落墨,那只筆卻抖起來。他看一看左手,同樣也在發(fā)抖。
“外公……”舜華托住那雙大手,想讓它們安定,哪能做到呢?
外公把兩支筆雙雙一扔,說:“知足了,知足了,得意軒終于有了真正得意之作。我不是常說得意忘形嗎?得了意,別說再也不能作畫,就是拋掉形骸也無所謂。啊呀,要給杧果老人打個電話。”
杧果老人早已睡下,接到電話來得匆忙,連衣服扣子都扣錯了。見到墨跡猶濕的圖畫,他大聲嚷嚷,說:“雙管齊下!你怎么想起雙手畫畫?”
龔雨軒說:“我也不知道……我洗了澡穿衣服,扣子一下子扣進去了,過去抖抖索索要扣半天,我才發(fā)現(xiàn)一雙手居然不抖。好像有個聲音在耳邊說,快作畫呀,快作畫呀!我就好想畫圭峰山湖上的云煙,昨天夜里我夢見那兒了?!?/p>
野茅散人說:“神來之筆啊,虛實相生,開合自如,渾然天成,堪稱逸品,張璪再世也不過如此?!?/p>
第十八章" 靈芝
第二天吃過早飯,龔雨軒給了舜華一點兒零錢,說:“今天元旦節(jié),去公園玩吧,叫上滿歸,坐一坐摩天輪?!?/p>
舜華不肯接錢,說:“我和滿歸要臨摹你昨晚畫的畫?!?/p>
龔雨軒把錢塞進舜華的口袋,說:“只管好好玩,中午回來也不遲。我在家里做好飯,等你回來炒菜,叫滿歸在我們家吃午飯。”
舜華出了家門,走到巷子拐彎那兒,滿歸迎面走來,連蹦帶跳的,手上舉著一個小利是。
滿歸說:“昨晚我把大利是交給古師傅,古師傅給我一個小利是,我問怎么沒有你的?古師傅說要詠春堂的學員才有——我們去坐摩天輪吧。”
舜華拍拍口袋說:“外公給了我錢,也叫我們去坐摩天輪,可是我想玩別的。”
滿歸說:“你想玩什么?”
舜華說:“劃船?!?/p>
滿歸說:“那船也劃,摩天輪也坐?!?/p>
上次聽玉娟說爸爸媽媽劃過船,舜華特別想劃一回。舜華看著游客劃船長大,自己卻從來沒有劃過。但凡要花錢的事,她盡量不跟外公提起。
游船有好幾種,最小的能載兩個人,最大的能載五個人,載人越少的越便宜。舜華和滿歸租了一艘最小的,船頭做成小鴨子,配了一把雙頭槳。
舜華第一次劃船,穿救生衣也不大會,要滿歸幫忙。
上了船,舜華操著槳,像別人那樣左劃一下,右劃一下,小船只在原處打轉。槳到了滿歸手里,小船就乖乖前進。
舜華驀然想到,媽媽跟爸爸在湖上玩,也是爸爸劃船的吧。她不禁打量著滿歸,想象另一個人的樣子。
滿歸說:“看著我做什么?”
舜華把臉一偏,指著摩天輪說:“他們在看我們?!?/p>
滿歸就朝摩天輪上的人揮著手,高聲喊:“哎——哎——”
摩天輪上的人也揮著手,高聲應:“哎——哎——”
舜華就說:“別嚷嚷呀?!?/p>
他倆繞著湖心島劃了兩三圈,靠岸還了船,又去坐摩天輪。新安裝的摩天輪,第一天營業(yè),游客排成好長的隊呢。輪到他倆進入吊艙,一點一點往上升,舜華心情越來越激動,不禁發(fā)出尖叫。
滿歸說:“別嚷嚷呀?!?/p>
舜華紅了臉,摸著胸口說:“我的心跳得好厲害?!?/p>
滿歸扮個鬼臉,也尖叫起來。
舜華于是放開膽子尖叫。
吊艙開始往下降的時候,他倆真是好舍不得。
摩天輪立在半山腰,挨著一條通往山頂?shù)男?。他倆下了摩天輪,滿歸說:“坐摩天輪看不到整個城市,我們到山頂上去?!?/p>
舜華說:“我想回家看看外公?!?/p>
滿歸說:“我們快一點就好了,我在上山頂?shù)穆愤叿N了榴蓮種子,去看看發(fā)芽沒有?!?/p>
舜華說:“什么時候種的?”
滿歸說:“暑假里呀,媽媽叫我給你家送榴蓮那天。那個地方人去的少,等樹長大,結了榴蓮,我們一起去摘?!?/p>
二人就往山頂走,滿歸一路往右手邊瞧,瞧著瞧著疑惑起來:“明明種在右邊什么地方,怎么找不到了?”
舜華說:“有沒有做標志?”
滿歸說:“我記得那兒有棵松樹,而且是山路拐彎的地方?!?/p>
舜華不禁笑起來了,蟹山好多松樹,山路處處拐彎呢。
忽然,滿歸尖叫一聲:“這是什么?”
舜華過去一瞧,那兒有個朽樹樁,側邊長出一朵像蘑菇一樣的東西,傘面和莖是紫紅色的。
“靈芝!”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舜華相信自己沒有認錯。
滿歸蹲下去,說:“啊,你看,松針——”
那朵靈芝,傘面上插著兩根松針,有一根居然穿透了。
滿歸伸手摸了摸傘面,捏著莖輕輕一掰,靈芝就斷了。滿歸把靈芝遞給舜華,說:“拿回家去,給龔爺爺泡茶喝?!?/p>
他倆興沖沖下山,一路小跑。
到了得意軒,在大門外舜華就叫起來:“外公!外公!我們發(fā)現(xiàn)了靈芝!”
大門開著,屋里卻沒有人答應。
他倆跑進客廳,也不見人,從廚房門縫飄出異樣的氣味,十分刺鼻。
舜華把廚房門推開,只見外公歪在輪椅中,一只手搭在煤氣罐閥門上,一動也不動,整個廚房彌漫著嗆人的煤氣味。煤氣灶的木頭支架變矮了許多,才跟輪椅差不多高,原來四條木腿都被鋸去一截,就扔在支架下方,地上還有木屑,還有一把小手鋸。煤氣灶上方,一鍋炒熟的生菜不再冒熱氣。
舜華愣在那兒,腦子里一片空白。
“煤氣……”滿歸沖進去,砰的一聲撞開窗戶。
舜華回過神,撲到外公身邊,泣不成聲。
玉娟到得意軒叫滿歸回家吃飯,一見這種情形,慌忙報知居委會,又去告訴杧果老人。
下午過了一小半,蓬萊仙姝、野茅散人、煙波客、餐霞子陸續(xù)到齊,得意先生已在客廳地上躺得筆直。舜華披著麻衣,戴著白布,跪在外公身邊低聲嗚咽,嗓子發(fā)啞。
餐霞子一來,就進廚房察看飯鍋。得意先生中午煮的一鍋白飯好好兒的,根本沒有動過,餐霞子盛了一碗放在再也無法吃飯的人頭前,豎直插上一雙筷子。
滿歸覺得筷子那樣插著,不是吃飯的樣子,就把筷子平放在碗上。餐霞子趕緊將筷子重新插好,低聲說:“那是梯子,亡靈登天用的?!?/p>
那是梯子?可是沒有踩腳的橫杠……滿歸暗自思忖。但過了一會兒,他就想到了,春節(jié)的時候,家家戶戶要在灶臺邊立一根頭尾俱全的甘蔗,好讓灶神沿著甘蔗爬到天上“言好事”,那么亡靈跟灶神一樣,個子小小的吧?
滿歸一會兒看看死者,一會兒看看筷子,想看見一個小小精魂從死者身上飄到筷子上,忽然害怕起來,就走到門外。
餐霞子繞著死者慢慢地走,眼睛半睜半閉,拂塵左甩右甩,口中喃喃念起不知什么經咒。
野茅散人蹲下去摸一下死者的手,含著淚說:“你的手再也不會抖了,再也不會抖了,到了天堂好好作畫,我燒幾支好筆給你……”
第十九章 發(fā)帶
喪事簡得不能再簡,街坊們過來燒一沓紙錢就算盡了鄰里之誼,安慰的話千篇一律,說與不說其實并不要緊。人世間的苦難,得一天一天熬過去。多數(shù)人用那憐惜的目光看舜華一眼,嘆息一聲,就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工作崗位去了。
但凡有人吊唁,舜華按禮跪謝,跪的多了,就只把頭低著,光看腳不看人。蓬萊仙姝在一旁攙扶,見舜華累得快要散架,叫她上樓歇一歇,她卻默默不應。
三天過后,得意先生的遺體化為一盒骨灰,埋藏在墓穴之中,上方立著一塊石碑。離開墓園的時候,舜華回頭一望,那么多石碑密密麻麻,究竟哪一塊是外公的……她還沒有看清楚,目光就蒙眬了,那些石碑重疊在一起,仿佛洇滲的水墨。
仙姝拉一下舜華,說:“走吧,回去吧,這些天我陪你?!?/p>
玉娟說:“舜華交給我吧,你老人家也累了,要休息一下?!?/p>
仙姝說:“也行,你們兩家挨得近?!?/p>
從墓園回到丹青街,將近下午四點,玉娟和滿歸送舜華回家,幫忙把外公的遺像掛在客廳墻上,跟外婆的遺像并排。舜華看著外公和外婆,眼淚又流下來了。
玉娟說:“不要哭了,這幾天你眼睛都哭腫了。”
滿歸四下看了看,墻上《赤壁圖》和古琴取走了,遺像下方的獎狀也揭掉了,那兒貼著一個巨大的“奠”字,挨墻陳列著花圈,地上擺放著燒紙錢的大鐵鍋、燒香燭的小沙缽,四周散落著紙錢和殘灰。
“舜華?”外邊進來一個人,是屈老師,“明天要去上學,???”
是的,元旦節(jié)只放一天假,舜華已經誤了不少課。屈老師不僅是來提醒舜華明天要上學,還帶來了教學資料,要給舜華補課。
玉娟對滿歸說:“你也跟著聽聽?!?/p>
客廳還是靈堂,不方便補課,師生仨就上了樓,在書房里學習??煲谀┛荚?,屈老師也太性急了些,舜華才從墓園回來啊。屈老師講了幾分鐘,見舜華魂不守舍,眼睛紅腫,就嘆了一氣,說:“今天你休息一下吧,明天到了學校給你補?!?/p>
這頓晚飯,三人吃的是素面,雞蛋也沒有放。
吃完了面,玉娟叫滿歸回去,然后對舜華說:“你洗個澡吧,換一身衣服?!?/p>
這幾天舜華穿著孝服,無數(shù)次下跪磕頭,臟得不成樣子。她洗了澡出來,換上一身黑衣服,烏黑的頭發(fā)用黑發(fā)帶束住,整個人明顯瘦了許多。
第二天一大早,玉娟醒來時覺得特別冷。出去一看,居然下雪了,在江門這是多少年一遇的奇事。玉娟擔心自己不在家,滿歸會睡懶覺,就出去買早點,順便催滿歸起床。誰知她下樓打開大門,滿歸提著一袋包子油條在外頭候著呢。
玉娟說:“怎么來了也不叫門?”
滿歸嘟囔著說:“想讓你們多睡一會兒?!?/p>
三人草草吃了早點,滿歸和舜華就去上學。玉娟把昨晚換下來的衣服洗干凈晾好,回丹青王去了。
這天上午有一節(jié)自習課,屈老師把舜華叫到辦公室補了一會兒課,布置下要補的作業(yè),帶上門出去辦事。
前面幾道基礎題都不難,舜華很順利就完成了。最后那道開火車的應用題,舜華正咬著筆頭苦思,窗玻璃發(fā)出叮叮的輕響。舜華一抬頭,只見滿歸趴在窗臺上。
滿歸輕聲說:“開門呀?!?/p>
舜華就打開門,讓滿歸進來。
滿歸說:“這道題我會做?!?/p>
舜華暗暗吃驚,說:“怎么做?”
滿歸說:“火車速度是不變的,用剩下的路程除以剩下的時間,就等于前面走過的路程除以前面消耗的時間,列個等式就出來了?!?/p>
舜華點一點頭,很快解答完畢,就把作業(yè)本放在辦公桌上,和滿歸回教室去。
路上滿歸說:“你缺的那些作業(yè),有不會的就問我好了,誰叫我們是一個互助組?!?/p>
舜華沒有再說什么,心兒卻柔柔的。剛才做應用題的時候她猛然想到,這幾天她沒有上學,滿歸遇到難題問誰呢?滿歸一向不敢問老師題目。此時她才明白,她缺課的日子滿歸學習特別認真,不為了自己,而是為了能幫上她。
是的,滿歸變了,學習上心了,不再要別人來督促了。相反的,他一到得意軒就叫舜華一塊兒寫作業(yè)。
舜華也變了,衣服鞋子不是黑色就是灰色,頭上扎著黑發(fā)帶。氣溫一天比一天低,她就像一只冬天的蝴蝶,雖然還能飛行,但是翅膀扇動得緩慢了,沉重了,不再像暖和的季節(jié)那么輕盈快樂。她走路總是低著頭,而且貼著墻腳,避免跟人打招呼。她上課再也不會舉手搶答,下了課也不跟同學們說笑玩耍,除了必須要出操、上廁所,她總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低頭學習?;氐郊依?,她和滿歸除了寫作業(yè)偶爾要說一兩句,別的時候都不交談。對玉娟也是這樣,她盡量少開口。
舜華的變化,滿歸看在眼里,屈老師看在眼里,玉娟看在眼里,街坊們也看在眼里,都想勸勸她——可是怎么勸呢?誰也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只能在心里替她難過,盡可能幫助到她。
晚上睡覺的時候,玉娟總是緊挨著舜華。舜華體寒,要是不挨她緊一點兒,她睡很久也暖不過來。
早晨舜華去買外海面,跟別人付同樣的錢,唐婆婆給她的分量明顯多一些。
不論在哪兒,小獅王見到舜華,總是友好地搖搖手。
上課的時候,老師們都愛叫舜華回答問題。
舜華到屈老師辦公室送作業(yè),有時屈老師會給她一只杧果、一把龍眼,或者半個火龍果,說:“哎呀,我吃不完,請你幫幫忙?!?/p>
轉眼到了頭七,這天下午舜華放學回來,散茅散人、煙波客、餐霞子、杧果老人都在客廳里。一面墻上,《赤壁圖》和古琴掛回了原處。另一面墻上,那個“奠”字不見了,外公外婆的遺像原先各占一個小相框,如今并肩裝在同一個大相框里。花圈、紙錢和香燭全清理了,地面打掃得干干凈凈。玉娟和蓬萊仙姝在廚房里,一個炒菜,一個洗碗。
杧果老人對舜華說:“外公外婆以前陰陽相隔,如今總算在一起了?!?/p>
舜華點頭不語,進廚房去幫忙。
仙姝說:“你去看一下外公的睡房,以后就當客房吧,書房我們也整理了一下。”
舜華來到外公的睡房,床還是那張,被褥換了新的。外公生前掛在墻鉤上的外套也不見了,舊式大衣柜門敞開著,里頭空空的。
玉娟走進來,說:“本來想等明天再清理,明天你要上學?!?/p>
餐霞子在門口說:“他們要等你回來,挑幾件外公的衣物留下,我說不必了。外公最寶貴的東西,莫過于他的作品。那幅《天籟》在書房,王叔叔裱好掛起來了?!?/p>
舜華到了樓上書房,原先墨綠色的桌墊換成了淺藍色的,筆墨紙硯,印泥鎮(zhèn)紙,沒有一樣不在適當?shù)奈恢?。書桌上方掛著《天籟》,《鯉魚》移到了一旁。蓬萊仙姥也上樓來了,與舜華并肩而立,望著《天籟》。她的目光撫摸著漣漪、??,隨著云霧的流動像鳥兒一樣滑翔,在潮濕的峰巒上徘徊,而后降落到蒹葭叢生的湖畔,凝視著水榭中的吹簫人,說:“沒有見過這樣的山水畫啊,墨氣淋漓,隨心所欲。那一片湖無邊無際,云霧更是汪洋恣意,容得下大鵬鳥在天地之間盡情翱翔。粗看仿佛糊亂涂抹,細看卻是天真爛漫,找不到一處敗筆。只恨當時我不在場,野茅散人有福氣啊,他人在畫中,跟這幅畫永遠在一起?!?/p>
第二天早上,舜華起床的時候,玉娟正在天臺上洗漱。舜華坐在床邊梳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黑發(fā)帶不見了,一條嶄新的藍發(fā)帶放在那兒。
舜華對著窗外說:“阿姨,我的發(fā)帶呢?”
玉娟吐掉口里的水,說:“洗了,你戴了好多天了?!?/p>
舜華走到門口,只見黑發(fā)帶掛在晾衣繩上,軟綿綿地垂下來。舜華就回到鏡子前,拿著藍發(fā)帶猶豫不決。
玉娟走進來,替舜華把藍發(fā)帶系上,打了一個蝴蝶結,說:“你媽媽以前最喜歡藍發(fā)帶,總要打蝴蝶結?!?/p>
舜華心兒一震,看一眼墻上的《花開》,才意識到自己的發(fā)帶跟媽媽的一模一樣。
不一會兒滿歸來了,三人吃過早餐,玉娟左手牽一個,右手牽一個,一塊兒離開得意軒。他們走出巷口,在古榕樹下分了手,玉娟望著孩子們并肩朝學校走去,舜華頭上的藍蝴蝶翩翩欲飛。
然而玉娟沒有料到,下午舜華放學回來就把藍發(fā)帶解下,重新系上黑發(fā)帶。不僅如此,舜華還另外買了一條黑發(fā)帶預備換洗。
第二十章" 寒假
日歷上的紙頁一張一張厚薄相同,時鐘里的刻度一格一格寬窄相同。然而在人們的生活中,每一天每一刻感覺都不一樣。對東湖小學的師生們來說,離期末考試越近,日子過得越快,一周緊追一周,一天緊追一天,考試那天簡直叫人透不過氣。最后一場考試結束,孩子們走出考室,渾身頓時放松了。
滿歸跑到舜華跟前手舞足蹈,“放假了放假了!放寒假了!”
舜華卻只是微微點頭。
滿歸看到舜華頭上的黑發(fā)帶,小聲說:“我考得很好,你呢?”
舜華說:“還行吧?!?/p>
兩天過后成績出來,滿歸過去從來沒有進入前二十名,這一次居然考了個第十五名,獲得“進步獎”。舜華呢?全班第三,比上學期退了兩名,仍然是“三好學生”。他倆還有一個共同的榮譽,“優(yōu)秀互助組”,各人一張獎狀。
滿歸一回家就大聲嚷嚷:“我有獎狀,兩張!”
正好王一順、玉娟和奶奶都在家,一個個說:“貼起來?!薄百N起來?!薄澳悴皇窍胍紫灄U嗎?給你買?!?/p>
兩張紅紅的獎狀貼在神龕旁邊,映得關公滿面紅光。
玉娟看著“優(yōu)秀互助組”,說:“這一張舜華也有的吧?”
滿歸說:“有的。她還有一張‘三好學生’。”
玉娟說:“拿上糨糊,去看看她貼起來沒有。”
母子倆來到得意軒,只見書包和獎狀放在桌上,舜華正在廚房擦拭灶臺。二人就動手貼獎狀,舜華出來看著。
“舊獎狀呢?都拿出來?!庇窬暾f。
“那些舊的……”舜華在猶豫。
當初布置靈堂的時候,舊獎狀揭下來放在墻角擱物柜里。滿歸把舊獎狀全拿出來,說:“還是貼上吧?!?/p>
新獎狀舊獎狀都貼在遺像下方,紅紅的一大片,客廳變得亮堂多了。
滿歸對舜華說:“你外公外婆在笑呢?!?/p>
舜華仔細看一下,是的,兩位親人都在朝她微笑,似乎隨時會眨眼。
玉娟說:“舜華,飯別做了,今晚在我家吃。我知道你一定會得‘三好學生’,給你預備了小獎品?!?/p>
舜華說:“阿姨,不用了?!?/p>
這一次玉娟怎么會由得舜華客氣?她一只手挽住舜華的胳膊,另一只手拉上滿歸,一塊兒出了門。
到了丹青王,玉娟從柜臺里拿出一個粉紅色的小紙盒,系著藍色蕾絲帶的,交給舜華,說:“打開呀——”這話是很平常的,然而那語氣,那神色,卻叫舜華難以拒絕。舜華很小心地解開蕾絲帶,打開紙盒,呼吸頓時變得緊促:那是一條粉紅色的發(fā)箍,灑了銀點子,還有一對小巧的鹿角,金色的,毛茸茸。
滿歸不禁要伸手,想摸一下鹿角。
玉娟擋開滿歸的手,說:“女孩子戴的呀。”又把發(fā)箍給舜華戴上,眼睛頓時睜大了,說:“真好看,我小時候看到人家戴著一對鹿角,羨慕死了?!?/p>
舜華紅著臉,有點兒想把鹿角取下,手卻軟綿綿的抬不起來。
奶奶拿鏡子給舜華一照,啊,舜華幾乎不敢認了,那是自己嗎?烏黑的頭發(fā),粉紅色的發(fā)箍,金色的鹿角,多像一位小仙女。舜華只覺得渾身發(fā)熱,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謝謝阿姨……那條藍發(fā)帶我也會用的……”
得意軒天臺上,三角梅葉子越來越稀疏。東湖公園亦是落葉繽紛,這畢竟是嶺南的冬天,一眼望去,山上島上仍然綠蒼蒼的,只是不像春夏那么熱鬧歡騰,顯出幾分沉靜清冷。那洋紫荊還開著花呢,花兒一邊開一邊旋轉著飄謝,地上都落滿了,樹上仍然一派紅妝。丹青街上那些花店更不用說,經冬盛開的各種花卉爭奇斗艷,越到年底就越搶手。
滿歸和舜華依然每天在一起學習,做寒假作業(yè)。屈老師過來看一看,說:“你們這個優(yōu)秀互助組,名副其實?!?/p>
那幅《天籟》,舜華和滿歸臨摹了好幾張。他倆還去東湖公園寫生。像過去一樣,滿歸畫了畫從來不拿回丹青王,就交給舜華保管。
這個寒假,舜華過得特別充實。做寒假作業(yè)、畫畫、學琴,就夠忙的。屈老師不僅擅長東不拉,古琴也彈得不錯,有時會來指點一下。
蓬萊仙姝隔三差五又把舜華叫去,教她制作顏料。仙姝說:“你愛畫畫,學了不會吃虧。許多大畫家都是親手制作顏料,對色彩的認識會更深刻,更細微?!毕涉€教舜華畫工筆花鳥。仙姝說:“于非闇就是擅長制色,也精通工筆畫鳥?!毕涉吷纺接诜情?,她的畫室叫作“闇色齋”。她愛寫瘦金體也是受于非闇影響,古巷里“得意軒”三個字就是她的墨寶。
偶爾得了空閑,舜華還跟玉娟和奶奶一起刺繡。那雙巧手比起小學年代更有力,也更靈巧,穿針引線的時候,纖纖玉指仿佛蝴蝶飛舞,常常看得玉娟和奶奶出了神。玉娟說:“舜華這個年紀做刺繡,最有意思。”奶奶說:“如今不比從前,女孩子都要上學了。”
過了臘八,街上有人賣春聯(lián)、福字、紅包和過年的花卉盆景,性急的人家大門外早早掛上了紅燈籠。
那天舜華和滿歸去公園寫生,經過荷池的時候,只見落羽杉樹樹銹黃,葉子像羽毛般在風中飄零,堆積在地上把小路淹沒了。荷池中挺立著枯黑的荷梗,殘葉和蓮蓬都倒垂著,如同折斷脖子一樣。舜華在冰冷的石頭上坐一坐,驀然回首,身后卻沒有了外公,只有滿歸。
他倆回到得意軒,家門開著,客廳里有人說話。進去一看,掛相框貼獎狀那面墻下擺了一個矮柜,放著一臺電視機——分明就是丹青王那一臺。墻角,一個陌生小伙子站在人字梯上安裝電纜,玉娟在下邊看著。
不等舜華開口,玉娟說:“我家換了液晶電視,這臺舊的其實好好兒的,扔掉太可惜了?!?/p>
滿歸說:“搬過來好,我總在這兒寫作業(yè),偶爾想看電視也不用往那邊跑?!?/p>
第二十一章" 守歲
大年三十,家家戶戶要搞大掃除,要貼春聯(lián),要預備年夜飯,舜華也樓上樓下忙個不停。得意軒的春聯(lián),外公自從手抖年年叫舜華寫,今年舜華仍然自己寫,上午杧果老人見到了,下午蓬萊仙姥見到了,都說她臨張黑女初見成效。杧果老人來送甘蔗,那株甘蔗那么壯實挺拔,修長的葉子用紅帶束住,往灶臺前一立,幾乎要拂著屋頂。杧果老人說:“走遍了整個市場,這根甘蔗最漂亮?!迸钊R仙姝送來一盆水仙,銀瓣金蕊開得滿滿的,芬芳四溢。仙妹還叫舜華去吃年夜飯,然而滿歸家早幾天就約好了。
年夜飯那多豐盛呀,舜華和滿歸匆匆吃個半飽,就揣上紅雞蛋提著紅燈籠出門去了——一年到頭了,孩子們要“賣懶”,他們沿街逛蕩,昂頭叫嚷:
賣懶,賣懶,
賣到年三十晚。
賣狗虱,賣木虱,
賣到年初一。
“懶”,誰會買呢?然而他們“賣”得非常起勁,逛了大街鉆小巷。
賣完了懶,該回家同大人一起守歲了。
滿歸對舜華說:“今晚你在我家守歲?!?/p>
舜華說:“我家也要有人守歲?!?/p>
是的,平時她都住在自家,除夕怎么能在別人家過?
舜華回到家沒幾分鐘,玉娟和滿歸就送來了宵夜的湯圓,要陪舜華一塊兒守歲,看央視春晚。
他們仨看到十點多鐘,滿歸就歪在玉娟身邊,睡著了。
玉娟把滿歸抱進客房,給他脫外套。
滿歸迷迷糊糊說:“我躺一下,等零點叫我起來,好多人放煙花,我要到天臺上去看。”
玉娟給滿歸蓋上被子,說:“好,零點就叫你,看你起不起得來?!?/p>
舜華走到門口,說:“阿姨,節(jié)目越來越精彩了?!?/p>
玉娟說:“嗯啦,我沒有哪年不看到唱《難忘今宵》。”
她倆繼續(xù)看電視,一邊嗑瓜子喝茶。
零點的鐘聲終于響起。
玉娟扭頭沖著客房嚷道:“起床了!零點了!”
舜華輕聲說:“讓他睡吧?!?/p>
卻沒想到,滿歸一骨碌就爬起來,揉著眼睛走出客房,說:“看煙花去呀,上天臺?!?/p>
三人一塊兒來到天臺,望見居民區(qū)處處煙花綻放,東湖公園徹夜亮著燈火,樓閣亭臺全裝了彩燈,那座漢白玉橋更是熠熠生輝,美麗極了。
滿歸打個哈欠,說:“全國的人,今晚都不睡嗎?”
玉娟說:“那當然——不過愛打瞌睡的,還有那些加夜班的、駐守邊防的,都要除外吧?!彪S即又感嘆起來,“我們中國多大的國家呀,十幾億人!海外華人華僑,不知又有多少,三十夜晚都不睡,真是了不起?。 ?/p>
舜華不禁踮起腳尖,希望能夠望遠一些。遠處的天空呈現(xiàn)著朱砂色、胭脂色、雄黃色、赭石色、暗灰色,這兒那兒火樹銀花。啊,爸爸媽媽此時身在何方?也在守歲嗎?他們會想念我嗎?會想念外公外婆嗎?應該會的吧……舜華驀然想到,華人華僑也愛看央視春晚,那么不管他們流落何方,先前跟我在看同一個頻道呢……
舜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怕玉娟和滿歸發(fā)現(xiàn)自己眼角潮濕,就轉身去看那些盆花,燈光里,那一盆蔥長得郁郁蔥蔥。
玉娟和滿歸去了得意軒,王一順和奶奶守在丹青王鋪子里,電視機也在播央視春晚。奶奶才過九點就去睡了,鋪子里只剩王一順,獨個兒守著紫砂壺。
一年到頭,王一順難得如此清閑,待了一會兒就覺得無聊。他不愛看電視,想去臥室,家里總要有一個人守歲呀。他的目光在鋪子里轉來轉去,落在紫砂壺上,記起童年一件事情。那時他剛剛學會調色,因為特別喜歡這把會鳴叫的老紫砂壺,就照著畫。他才畫到一半,王丹青過來一瞧就把畫撕掉,說:“要畫你畫‘老三樣’,照樣子臨摹。”
王一順搓了搓手,飲一口茶,又搓了搓手,終于按捺不住,把畫架擺到桌邊。當他拿著畫筆要往潔白的紙上落,心海居然蕩漾起來。那樣一種激動,就像小時候提筆要畫老紫砂壺。
時間悄悄流逝,春晚已經結束,王一順渾然不覺。當他畫完了,老紫砂壺跑到了紙上,仿佛能端起來沏出茶水;壺蓋上那只青蛙,仿佛隨時會跳躍鳴叫。王一順信手題上“聽蛙”二字,不禁叫了一聲:“好!”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猛醒似的,四下看看,鋪子里只他一個人。他把畫夾起來掛在墻上,慢慢端詳,心中生起多少感慨啊。早年龔雨軒手不抖的時候,王丹青有一次正畫著一幅大畫,又有人來定大畫,而且要得急,王丹青想到龔雨軒日子過的拮據(jù),就叫王一順傳話,要把活兒轉給龔雨軒。龔雨軒卻說:“老三樣我畫不來,我只能畫自己想畫的東西。”這件事在王一順心里打了個結,多少年過去一直沒有解開。如今他出乎意料畫了一幅自己想畫的東西,終于體味到,這樣一種快樂那真是多少錢也買不到的。他在畫前移動位置,左看右看,遠看近看,真覺得這一幅很不錯。雖然他平時不畫這一路的作品,做裝裱經手的可不少,知道好壞。琢磨一會兒,他將畫取下來,添上一對小小的茶盅,顏色是梅子青,一個細頸的瓷瓶,斜插著一枝梅。嘿,有了這對茶盅和這枝梅花,雖然沒畫人物,分明是文人雅士對飲的場景。
王一順放下筆,輕輕拍著畫案喟嘆:“妙啊……妙……”
他小時候頗有幾分天賦,要不是生在丹青店,興許也會成為得意先生那樣的人吧。他把畫重新掛到墻上,看了又看,不覺得天就亮了。
奶奶起了床,說:“一順,去補個覺吧,吃早飯我叫你?!?/p>
王一順這才感覺渾身發(fā)酸,可是有一種東西在血脈中涌流,叫他不想上床。他說:“我去公園里走一走,新年第一天呢?!?/p>
那幅畫掛在那兒,奶奶根本沒有留意,她要祭拜天地、關公和祖先,還要預備早飯,好讓守歲的人回家就有吃。
奶奶正在廚房忙碌,玉娟和滿歸回來了。
滿歸一進鋪子,就指著那幅新畫,說:“這不是我們家的紫砂壺嗎?誰畫的?”
玉娟睜大了眼,看一看畫上墨痕猶濕,又看一看畫案上有幾支畫筆蘸著未干的顏料,不由得“啊呀”一聲,說:“不會是你爸畫的吧?”
然而大年三十晚上,除了王一順,誰會到鋪子里來畫畫?
奶奶聞聲出來,戴上老花鏡將《聽蛙》看了又看,說:“是他畫的……奇怪……”
滿歸說:“原來老爸偷偷摸摸也不畫老三樣。我去告訴舜華?!?/p>
舜華聽到消息,初一不去別人家的規(guī)矩也顧不得了,連忙到丹青王來看畫。
王一順回來了,見一家老少和舜華都在看他的畫,頓時窘得滿臉通紅,說:“昨晚我一個人守歲,隨便涂抹打發(fā)時間?!?/p>
舜華說:“王叔叔,你畫得很好?!?/p>
王一順瞧著舜華,說:“好在哪兒?”
舜華說:“用色特別好,感覺很穩(wěn)固,尤其青蛙身上的綠色。你是怎么弄的?”
舜華問到王一順得意之處,他不禁笑了,說:“施加石綠之前,我先上一道淡礬水,等它干透了,用布擦一下,看看顏色穩(wěn)固不穩(wěn)固。不穩(wěn)固就修補一下,等穩(wěn)固了再上石綠烘染,然后再加一道淡礬水,用布擦一下?!?/p>
玉娟說:“這幅畫怎么處理呢?”
王一順說:“裱起來,沒事自家欣賞一下。”
那幅畫當天就裱起來,掛在鋪子里。
第二天賀生來給王一順拜年,還未進門就說:“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
王一順把賀生迎進來,說:“我正準備去你那兒?!?/p>
賀生大笑,說:“鮑老板一早就給我打電話,說酒店生意特別紅火,大堂那幅風水畫真是不錯。他想請你再畫一幅,布置在餐廳,也要那么大的,丈二匹紙。”
王一順說:“好啊。”
賀生說:“鮑老板還想要高雅一點的,顯得更上檔次。他的酒店也要接待作家教授,安排學術活動,那個會議室,還有一部分客房,掛文人畫更對客人胃口,總共要三五十幅,叫我替他物色,初八那天送過去挑選。你跟蓬萊八仙說一說?”
王一順說:“真是大好消息?!?/p>
賀生飲一口茶,注意到掛在鋪子角落里的《聽蛙》,不由得就盯住了,說:“這一幅,不會是你畫的吧?字是你的,筆法也像?!?/p>
王一順微微一笑,說:“你覺得怎么樣?”
賀生過去細看一番,說:“真想不到你有這一手。等初八那天,和別的畫一塊兒送過去,看鮑老板中意不?!?/p>
八仙的畫,存貨實在不缺。王一順先跟舜華說一說,又跟杧果老人說一說,兩天工夫就收到好幾十幅。
王一順賣畫是常事,八仙賣畫卻是罕有的。舜華頭一次分到“潤筆”,小部分是她的,大部分是外公的。悟澄師的畫也賣出去幾幅,他不是有畫送給畫友們嘛。
八仙決定慶賀一番,也要感謝王一順和賀生,就在杧果老人家設宴。
席間談到龔雨軒,蓬萊仙姝說:“要是得意先生還在,不知道有多得意。”
王一順對舜華說:“你外公那幅《赤壁圖》,還有《天籟》,鮑老板想看一下?!?/p>
舜華連忙搖頭,說:“那兩幅不賣的,我爸爸給我媽畫的那幅也不賣。”
王一順說:“好,好,不賣不賣。各位,你們以后多畫些,掛在我鋪子里,有的客人不愛老三樣,正好還有你們的畫,免得空跑一趟?!?/p>
滿歸說:“以后兩種畫我都學,也掛起來讓人家挑。”
王一順說:“你一直在學啊,別以為我不知道。”
第二十二章" 南國奇花
過了元宵節(jié),丹青街的杧果開花了。別看杧果花小得不起眼,一般人都不曾留意它們長了五瓣,也不曾留意花心孕育出綠豆似的小果,但今年杧果花開得特別多,遠看滿樹籠著淡黃色的霧,落花在地上鋪了勻勻的一層,轉成褐色、黑色,掃起來如同泥土。人們呼吸著杧果花粉嘟嘟的香氣,都說:“今年杧果逢大年呢?!?/p>
一眨眼就到清明,這天上午蓬萊六仙一起去墓園,相約各自帶上新作,在得意先生墓前品評,王一順和滿歸也去了。
得意先生墓旁的小柏樹發(fā)了新枝,長高了。給外公奠酒的時候,舜華雙頰不禁春溪潺潺。
野茅散人說:“評畫吧,評畫吧?!?/p>
大家都把畫拿出來,先看舜華的。那是《天臺小景》,得意軒棚架上三角梅正在怒放,仿佛著了火一般,棚架下卻空無一人。
蓬萊仙姝也落下淚來,連忙又擦去,笑著說:“佩玉生畫得這么好,我應當高興才對?!?/p>
餐霞子說:“這幅畫雖然沒有題詩文,意思卻傳達得很充分,睹畫思人?!?/p>
煙波客說:“還要努力,將來考到高等學府去深造,那時候得意先生就得意洋洋了?!?/p>
第二個看滿歸的,畫的是幾棵芭蕉,色彩的運用比過去又長進了。
接下來看大人的。杧果老人的正是杧果花,題為《果期在望》。煙波客的是《漁父》,一艘小漁船飄蕩在海天之間。蓬萊仙姝的是《摹于非闇玉蘭黃鸝》,白花黃鳥,婀娜典雅,勾勒罩染,細致入微。餐霞子的是平遠山水,《鄉(xiāng)居》。野茅散人的是人物,《春醉》。王一順的是自家旁邊那棵古榕,沒有題跋。
杧果老人說:“這棵古榕守護你們家?guī)状?,你總算對得起它了。?/p>
王一順說:“我比你們差遠了。”
杧果老人嘆息一聲,說:“我們這幾個,悟澄畫得最好,卻不知去哪兒了。去年立秋雅集,還說今年清明要去他那兒看禾雀花呢?!?/p>
餐霞子說:“小蓬萊也不遠,我們去看花吧?上次賣畫,悟澄的錢你們叫我保管,我早想送到公坑寺去。”
一行人乘公交車抵達小蓬萊,然后徒步登山。沿路古木遮天蔽日,除了常見的榕樹、紫荊,還有假蘋婆、山牡荊。百鳥載飛載鳴,一只紅頭啄木鳥咚咚咚咚在樹上干活呢。小溪順著山勢蜿蜒,成群的蝴蝶抖動翅膀在溪邊飲水,有一只居然飛到舜華頭頂,不舍離去。
這一路鳥語花香,也有不少落葉飄零。常說秋風掃落葉,解落三秋葉,其實秋葉有不少能熬過冬天見到春光,兀自戀戀不舍掛在枝上,直至新芽萌發(fā)這才讓位。大伙兒上到山腰一個坳子,離坳口還有幾十米只覺得異馥撲面,精神為之一振。進去就見到了禾雀花,比胳膊還粗的藤條蛇蟒一般凌空飛舞,掛著成百上千串酷似小雀的花兒,一串一串密密麻麻,沉甸甸的,如同萬鳥云集,散發(fā)著奇異的芬芳——那種芬芳不像尋?;ㄏ隳菢虞p柔甜蜜,叫人沉醉;而是略帶辛辣,催人清醒,感慨于季節(jié)必然的更替。
滿歸又跳又叫:“真像小鳥,還有喙子呢!”
大伙兒過去細看,原來滿歸說的是花柄。禾雀花在藤上的時候,擠得那么密,花柄不容易瞧見,而那落在地上的一般都不帶柄。蓬萊仙姝說:“我們來看了多少回也沒有發(fā)現(xiàn)喙子,還是小孩眼睛利?!?/p>
有的花兒掉落在地,色如烏血,舜華蹲下去拾在掌心,花瓣肉嘟嘟的,仿佛不幸從窠巢墜亡的雛鳥,舜華就輕輕放入土坑,用落葉蓋住。滿歸也來撿落花,一只蜜蜂正在花心吮蜜,肚子一縮一鼓,受到驚嚇就飛出來,反倒把滿歸嚇一跳。
一個和尚一步一搖從山徑下來,正是悟明師,跟蓬萊七子都相熟,老遠就說:“各位來看花啊?!?/p>
餐霞子上前抱拳,說:“悟澄師回來沒有?”
悟明師雙手合什,說:“人沒有回來,但有一幅畫寄回來,就掛在客堂?!?/p>
大伙兒趕緊去看畫,那是一幅中堂,標題叫作《訪道》,高近兩米,長有一米。峰巒巍峨,云霧繚繞,上齊天際。山石層層暈染,用卷云皴法。樹枝參差虬曲,以蟹爪勾勒。小徑溪泉時隱時現(xiàn),一位僧人踽踽獨行。
杧果老人說:“行萬里路,道法自然,不錯??!悟澄師不論眼界胸襟,跟過去大不一樣了?!?/p>
舜華指著畫上的僧人,說:“悟澄師畫的是他自己?!?/p>
滿歸說:“一個背影你就認得出來?”
舜華說:“雖然只是背影,神氣像他,再說他背著黃布包呢?!?/p>
滿歸再看一下,說:“啊,真是他?!?/p>
煙波客說:“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哪兒了,叫他回來?!?/p>
悟明師說:“他行蹤無定,又沒有手機,只能等他打電話來?!?/p>
餐霞子說:“也不用找他,時候到了,他自然會回來?!?/p>
舜華心兒怦的一跳,不由得想,爸爸媽媽不定什么時候也會回來吧……
時光的翅膀從來不會停下,它輕輕一扇,一個學期又過去了。舜華考上了五邑中學,其余五仙一個一個都來道賀。
野茅散人送來一支茅龍筆,有掃帚那么長。舜華雙手舉著筆,說:“這么大啊……”野茅散人說:“筆越大,你將來越有出息。”
餐霞子送來一個文具盒。舜華從來沒有用過那么精美的文具盒,帶密碼鎖的,搖一搖嘩嘩響。餐霞子把密碼告訴舜華,說:“你等我走了再打開?!辈拖甲与x去之后,舜華打開文具盒,發(fā)現(xiàn)里頭不只有文具,還有一個紅包,鼓鼓的。
杧果老人送來一冊精美的筆記本,一刀宣紙。那筆記本扉頁題了詞:畫畫要得意,讀書也要得意,唯有做人不可得意。
煙波客送來一套運動服和一雙運動鞋。舜華試了試,衣服大了一號倒不要緊,問題是鞋子緊了。她想了想,把鞋底的墊子抽出來再試試,剛剛好。
蓬萊仙姝送來一個新書包,里頭裝著一套學習資料,還帶舜華下了一回館子。
玉娟仍然與舜華夜夜同眠,一夜一夜變得更加寶貴——五邑中學所有學生都要住校,新的學期,玉娟和舜華只能是周末聚一聚了。
那天深夜,玉娟在熟睡中被舜華推醒,燈光里,只見舜華跪坐在床頭,一臉慌亂,且?guī)е呱?/p>
玉娟說:“是不是做噩夢了?別怕,夢是反的?!?/p>
舜華說:“阿姨……床單……”
玉娟這才發(fā)現(xiàn),在舜華睡覺的位置,床單有一塊小小的紅斑。玉娟剛剛醒來,神志不很清晰,還以為那是三角梅的花苞,伸手一摸,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
玉娟莞爾一笑,說:“沒事,把床單換一下就好?!?/p>
她倆換下床單,舜華說:“我想洗個澡?!?/p>
舜華洗了澡又洗了床單,玉娟就幫舜華把床單晾起來。月亮大得出奇,不僅床單的花紋看得分明,棚架上的三角梅也現(xiàn)出花紅葉綠。那些衰疲多年的盆花,這一年長得特別好,此時也在月光下呈現(xiàn)各自的顏色,那一盆四季桂特別好聞。清風從湖上款步而至,似乎把粼粼的波光也送過來了。
玉娟說:“半夜里鬧這么大的動靜,幸好還沒有在學校住宿?!?/p>
升初中,住校,這是舜華期待已久的事情。她對玉娟充滿了依戀,玉娟夜夜來陪伴卻又讓她難為情。但此時提到這個話題,她的依戀又壓過了她的難為情。她仰頭凝視玉娟,只見那豐滿的面頰映著月光,潔白而又光滑,就像貝殼一樣。她不禁抱著玉娟的胳膊,說:“就算在學校住宿,我也會時時想你?!?/p>
玉娟低頭聞一下舜華潮濕的發(fā)香,說:“滿歸不如你懂事,上了中學,你仍然要督促他學習?!?/p>
舜華“嗯”了一聲,輕輕笑起來。
玉娟說:“你笑什么?”
舜華說:“那天上午我收到錄取通知書,想問一問滿歸收到沒有,走出古巷里,望見王叔叔在大榕樹下教訓滿歸,滿歸低著個頭。我趕緊轉身,以為滿歸沒有考上五邑中學。誰知道,不一會兒滿歸跑來報喜,原來他也考上了。我問滿歸,為什么你考上了爸爸還訓你?滿歸說,就是考上了才訓呢,考不上要挨鐵尺?!?/p>
玉娟也笑了,說:“郵遞員到古巷里送信,本來要從丹青街過呀。那天上午我們還先收到通知書,我問郵遞員有沒有你的,他說有——你的通知書我們比你還先看到,只是沒有拆信封?!?/p>
舜華說:“太好了,我和滿歸小學同學,初中又同學?!?/p>
第二十三章" 新生
開學那天,玉娟帶著滿歸和舜華來到五邑中學。
報了到,領了校服、迷彩服、床上用品和洗漱用品,玉娟先安排好滿歸,然后就送舜華去女生宿舍。
她倆進入宿舍,舜華一眼就看見趙萍。別的舍友都來了,不是穿著校服,就是穿著迷彩服,聚在一塊兒吃零食說笑,只有一個獨自在墻角下鋪整理被褥。
舜華正跟趙萍打招呼,墻角那個女生跳過來,拉著舜華的手,眼中閃著快活的光,說:“是你!”
舜華說:“彩虹!你也考到這兒來了?!?/p>
趙萍說:“你們怎么認識?”
舜華說:“去年國慶節(jié)我在彩虹家住了好幾天?!?/p>
玉娟十分歡喜,對舜華說:“我還擔心你到了新學校,陌生的環(huán)境呢?!?/p>
彩虹說:“我倒是叫家里人好不擔心,上川島就我一個在這兒讀書。我外公說你也考到這兒,沒想到居然同班同宿舍。你睡我上鋪吧,我倆挨著?!?/p>
舜華說:“周末倘若你不回家,正好住我家。”
彩虹說:“我外公也這么說。”
玉娟把舜華的床上用品放到彩虹上鋪,彩虹就爬上去打理。
趙萍說:“快試一下新衣服呀,舜華?!?/p>
舜華就試校服,女生校服是藍白二色的連衣裙,腰部恰到好處往里收縮。舜華過去的衣服碼子總是偏大,穿上這身校服十分合體,簡直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成語:亭亭玉立。
玉娟看了舜華正面,又看側面和背面,看得舜華不好意思。
趙萍說:“你們那時候沒有校服嗎?”
玉娟說:“有是有,不如你們的好看?!?/p>
新生報了到,宿舍安排好,當天就不必回去,從第二天開始,新生要參加軍訓,為期半個月。
第三天下午,玉娟發(fā)現(xiàn)滿歸的電子表落在家里,就想起給滿歸送過去。學校統(tǒng)一作息,有沒有電子表關系不大,其實玉娟是找個理由去看一看軍訓罷了。當她再次來到五邑中學,新生都在操場上,每個班級都有海軍戰(zhàn)士當教官,正在進行隊列訓練。
兩三百個學生,清一色的迷彩服,一眼望去仿佛一群青蛙,哪能找到滿歸和舜華呢?玉娟就先找班主任,每個班級,那班主任都在一邊監(jiān)督。
玉娟找到初一(三)班班主任,一眼就認出兒子來了——他正沖自己眨眼睛,可是身子站得筆直。
接著玉娟找到初一(一)班班主任,就找到了舜華,女生站在最前排,舜華又是其中最俊秀的。舜華像是沒有看見玉娟,然而,等到教官下令解散的時候,舜華就像小鳥一樣飛過來,比滿歸還跑得快。
來的路上,玉娟買了兩支冰淇淋,用塑料袋裝好,藏在手提包里。此時她脧一眼操場上的教官和老師,小聲說:“許不許吃冰淇淋?”
滿歸說:“怎么不許呀,小賣部還有賣。”
玉娟就把冰淇淋拿出來,哎呀,天氣那么炎熱,她在操場邊看了好久,兩支冰淇淋都快化掉了。
但是滿歸和舜華非常高興。
滿歸說:“還是媽媽好?!?/p>
玉娟說:“爸爸也疼你的,昨天晚上他還說,五邑中學的老師很嚴,怕你受不了。我說,再嚴的老師還有你嚴?”
舜華說:“叫王叔叔放心好了,滿歸在新學校吃得開,今天上午軍訓休息的時候教官叫他表演雙節(jié)棍,昨天(三)班班主任叫他參加迎新畫展?!?/p>
玉娟就問滿歸:“???你怎么沒有回家取畫?”
舜華說:“他有不少畫放在我家,昨天傍晚我請了假回家取畫,我也參加了畫展?!?/p>
玉娟說:“在哪兒展出?帶我去看看。”
畫展地點,那是教學樓門廳,上百幅作品掛滿了墻壁。
到了這兒,滿歸說:“考考你的眼力,能不能認出哪兩幅是我和舜華的?”
玉娟把目光那么一掃,就認出舜華的來了:“這一幅,別人認不出我還認不出?得意軒的天臺?!?/p>
原來舜華送展的,正是《天臺小景》。
滿歸說:“我的呢?”
玉娟這面墻瞧瞧,那面墻瞧瞧,指了三四幅,滿歸和舜華都搖頭。
玉娟就說:“要是你畫老三樣,我倒認得?!?/p>
滿歸說:“你再想想,去年我參加蓬萊七子的雅集……”
玉娟立時指著那幅《芭蕉圖》,說:“這幅?這兒是在蘭園,要是你不說,我真看不出來。”
新學期,第一次畫展評比,時間放在軍訓結束那天。結果公布出來,一等獎里有丁舜華,二等獎里有王滿歸。
“……丁舜華同學獲得一等獎,為班級增了光……”上第一節(jié)晚自習的時候,班主任容老師正在表揚舜華。
一位胖滾滾的中年人塞在前門那兒,沖容老師微笑著說:“我找丁舜華。”他臉那么大,肉多得堆不下,笑起來就往下掉。
有的同學竊笑起來,不知是誰說了一聲“天蓬元帥”。
容老師連忙示意舜華出去。
眾目睽睽之下,舜華朝前門走去,心里在嘀咕,這位是誰呀?我不認識……
“天蓬元帥”退到走廊上,等舜華到了跟前,他端詳著舜華,說:“龔雨軒老師是你什么人?”
“是我外公。”
“哦……”“天蓬元帥”搓了搓肥大的巴掌,“到我辦公室去?!?/p>
一進辦公室,舜華就明白了,“天蓬元帥”是美術老師。這兒到處擺著石膏模型、畫架、顏料和紙張,墻上擠滿字畫,門后掛著幾件臟兮兮的工作裙。
“天蓬元帥”叫舜華坐下,給舜華倒茶,然后坐在舜華對面,說:“那幅《天臺小景》,我一眼就認出是得意軒,我在那兒學畫的日子不短。我父母是園林工人,經濟條件不大好,你外公不收我的學費,還經常留我吃飯。那時候你媽媽也才你這么大……你外公有沒有跟你說?”
舜華搖一搖頭。
“我不該姓朱,又長這么胖。但是你外公喜歡我……慚愧啦……你外公去世我聽說了,正好我家里有事情……”
朱老師臉上現(xiàn)出紅暈,看了看他的鞋。
舜華就叫了一聲:“朱老師……”
朱老師雙手抹一把臉,抬起頭說:“你加入丹青社吧,五邑中學丹青社,不錯的?!?/p>
舜華說:“初一就我一個嗎?”
朱老師說:“迎新畫展得了獎的,都有資格參加。”
周六上午,舜華才吃完早飯,朱老師就登門了。
“我有東西要送到丹青王裝裱,順帶也看看你。”進門的時候,朱老師是這么說的。然而看到他自行車前頭的籃子里裝著一大袋糖果,后頭的貨架上綁著一紙箱橘子,舜華就明白這話恐怕要倒過來說。
進入客廳,朱老師看到墻上兩位老人的遺像,立即鞠了一躬,說:“老師,師母,我來遲了……”他情緒有些激動,四下看看,又說:“多少年了,《赤壁圖》還在,古琴還在……以前我就在這兒吃飯,師母總給我夾菜。上樓看看吧,那是我們學畫的地方?!?/p>
二人上了樓,朱老師在畫案邊坐下,抬頭望著棚架,說:“那時候,棚架剛打起來,種什么植物你媽媽還叫我們出主意呢。有人說種牽?;?,有人說種五角星花,是我說三角梅花期最長?!?/p>
舜華就望著朱老師,眼也不眨,說:“你有我媽媽的消息嗎?”
朱老師輕聲說:“會畫畫會彈琴的,天涯海角都要尋找同道。我有幾個搞藝術朋友在歐洲,慢慢幫你打聽。”
周一回到學校,丹青社舉行新學期第一次社員大會,朱老師任命舜華為副社長。丹青社的老規(guī)矩,初一、初二、初三各設一名副社長,掛帥當社長的,正是朱老師。
對丹青社,朱老師那是熱情洋溢,每逢周末就帶社員出去寫生。有的社員各種原因去不成,下周到了學校,那真要扼腕嘆息。以丹青社的名義到郊外寫生,游山玩水,那多快樂呀,而且還有收獲。
舜華不止是在丹青社很快樂,在班上也很快樂。
她這樣的家庭情況,沒有哪個老師會帶著好奇向她打聽什么。
有一次開家長會,玉娟以家長的身份出席,班上有好幾個同學來自東湖小學,他們的家長見到玉娟,沒有一個覺得驚訝?!澳阍趺磥砹??”“啊呀,你待舜華真好?!毕襁@樣會叫舜華尷尬的話,誰也不說,似乎玉娟就是舜華的家長。
大人們,還有同學們,用善良與真摯筑成一個溫柔體貼的小世界。而當舜華覺察到的時候,她只有對每個人報以微笑,只有更勤奮地學習,更樂觀地生活。她以這種面貌置身于班級之中,就像晨光照進樹林,又像清泉滋潤草地。
一天晚自習,容老師來到教室,見同學們相處融洽,學風優(yōu)良,不禁就說:“我最喜歡我們學校的錄取通知書,你們知道為什么嗎?”
同學們都看著容老師。
容老師就背誦起來,聲音特別響亮。同學們都笑著,一起背誦:
“親愛的同學,衷心地祝賀你,成為我校一名新生。希望你在校期間提升品德,暢游學海,健康成長,度過美好而充實的初中生涯?!?/p>
這是錄取通知書上一段話,誰不知道呢?
到半夜里,彩虹怎么也睡不著,聽見上方老有響動,就爬上床梯,只見一雙眼睛在黑暗中隱隱發(fā)光。
“出去走一走?”彩虹用氣聲說。
“哎?!彼慈A輕聲答應。
這所校園室外到處栽花種草,道路都有喬木或者花架遮蔽。建筑外墻和屋頂爬滿藤蔓,不留空隙。所有的窗臺和走廊都種著三角梅,舒展著修長的枝條。初秋的風柔柔吹拂,植物們默默地散發(fā)芬芳,夜蟲正在歡快地歌唱,月亮在天宇中盡情地傾瀉光華。她倆手牽著手,喁喁低語,在夜色的寵愛中流連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