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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老虎枕頭

2022-04-12 00:00:00連城
十月·少年文學(xué) 2022年2期

你見過布老虎嗎?就是用黃澄澄的條絨布縫的老虎呀,有粗粗的眉毛,腦袋上頂著王字,看上去威風(fēng)凜凜,還能當(dāng)枕頭。作家連城的筆下,這只布老虎和一只破米桶、一個針包,還有一個機靈的小男孩“小把戲”,開始了一場充滿東方神韻的“多蘿西之旅”。在這個故事里,你能讀到的不僅僅是東方的奇幻,更有一番來自山林的氣韻。米桶仙人說走就走的飛行,針包姥姥用針線吊打壞人的絕技……更不消說原本待在炕頭啥也不懂的布老虎,在見識了日月精華、山林虎嘯后,竟然也諳熟了“做虎之道”,在故事的關(guān)鍵時刻,變身一頭大老虎,為逼問出小主人的下落而吼出了真正老虎的叫聲。機靈勤快的男孩“小把戲”,善良和藹的老師傅,窮苦卻溫馨的大寶一家,以及犯了糊涂但還好沒有糊涂到底的公冶老先生,連城筆下的人物,每一個都刻畫得栩栩如生。

《丹青街》,如同《清明上河圖》,一條街上滿滿的都是傳統(tǒng)技藝,一步一個學(xué)問,一步一處風(fēng)景。在作者筆下,時代推動著生活在向前行,生活的節(jié)奏卻有著自己的態(tài)度,不卑不亢,踏實自足。小主人公滿歸和舜華,身上是否也帶著你和你周圍的伙伴的影子呢?

有關(guān)大海神秘生物的遐思,建議你讀一讀詩人錢萬成的《海怪》,詩中的想象如大海般翻騰。而《麋鹿》這一首,“它把張開的兩只大手|一直高高舉過頭頂”,對于一只“始終睜大眼睛”的麋鹿來說,是怎樣的盼望,怎樣的心境?當(dāng)那顆星星落下來,接住它的麋鹿,又是怎樣的心情呢?

星星落下的地方,閃著暖暖的藍(lán)光。

—甜老虎

第一章" 張家豆腐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座小小的城池,其名寅城,城里有一條短短的陋巷,叫喜神巷。在靠近巷口的地方,開著一家小小的豆腐店,沒有招牌,因為店主人姓張,附近的人都叫它張家豆腐店。

張家一共四口人:張三夫婦,兩個孩子。頭一個孩子是男孩,七歲,名叫大寶;第二個孩子是女孩,五歲,名叫二寶。兩個孩子都伶俐可愛,長得又白又嫩,粉雕玉琢一般,跟灰頭土臉的張三夫婦比起來,簡直不像親生的。街坊鄰里有時候用打趣的口吻說起這事,張三媳婦就回說:“那兩個小東西吃得好呀,一天三頓,豆?jié){、豆腐管夠—奇怪哦,他倆也不膩!還用豆腐水洗臉,從小洗到大,怎么能不白呢?”

她說的豆腐水,是壓豆腐瀝下的漿水,跟井水一樣透明,顏色微帶黃綠,除了給豬喝,沒什么用處,給孩子洗臉,純粹是為了省錢—剛瀝下來的豆腐水是溫?zé)岬?,用溫?zé)岬亩垢o孩子洗手洗臉,就不用再費柴火燒洗臉?biāo)恕?/p>

是的,張家很窮—做豆腐沒有發(fā)財?shù)模瑥埣矣质切”举I賣,一天頂多做三屜豆腐,只能顧住衣食。張三還有個多病的老娘,兩年前過世了,沒過世之前,一年到頭藥錢也要花出去不少,因此,一家人的日子總是過得緊巴巴的。

除了這四口人,張家還有兩個活物,也可以說是財產(chǎn):一頭磨豆腐的毛驢,一口吃豆渣的花豬。

快到年關(guān),張家豆腐店忙起來了—寅城所有的豆腐店都忙。毛驢不停地拉著石磨轉(zhuǎn)圈圈,張三不停地把泡脹的黃豆喂到磨眼里去,雪白的豆沫子淌了一盆又一盆。張三媳婦把一盆盆豆沫倒進半人高的大陶缸里,先用豆油殺沫,再用吊網(wǎng)濾渣,濾好的豆?jié){又濃又白,再舀到十印的大鍋里去,鍋底填上柴火燒—燒時要用鐵勺不停地攪鍋底,要是一不小心燒煳了,做出來的豆腐一股燎煙味,那就等于砸了口碑,以后別想主顧再上門。

豆?jié){燒開了,舀到另一口半人高的大陶缸里,把化開的鹽鹵點進去,一邊點一邊輕輕地攪動,流動的豆?jié){開始凝固,慢慢變成豆腐腦兒。再把豆腐腦兒舀到方方正正的木屜里—里面早墊好了一塊大紗布。豆腐腦兒慢慢在木屜上尖起來,好像一座白雪或乳酪的小山,張三媳婦把“小山”用紗布包住,用木板壓牢,上面再放一塊石頭,豆?jié){水嘩嘩流到下面的陶缸里,等到聽不到動靜了,豆腐就算壓成了。兩口子合力把壓成的豆腐抬到朝著巷子的窗口,就可以售賣了。

張三媳婦賣豆腐,張三也不閑著,他還要鍘草喂驢,煮豆腐渣喂豬,叫送水的人送水過來—巷子里沒有水井,而且張三有一條腿是瘸的,挑不動水挑子。上街買黃豆,買柴火,買鹽鹵,買許許多多必要的零碎,也都是他的事。反正兩口子都忙得不可開交。

大人忙成那樣,自然沒工夫管孩子,大寶和二寶都在街巷里,一天玩到晚。

有一天,又是忙到定更,豆腐賣完了,驢和豬也喂過了,兩口子總算能歇一歇自己稀酸的腿腳—腿腳歇著的時候,手還不能停,要滾黃豆。張三媳婦滾,張三就著油燈的光焰揀,把砂粒還有豆殼從豆子堆里揀出去。

張三媳婦問:“孩子呢?都睡了嗎?”

張三說:“應(yīng)該都睡了,你瞧被子都蓋上了?!?/p>

張三媳婦往炕上瞟了一眼,瞟到兩根小辮兒露在被頭外面—二寶已經(jīng)睡著了。她又往炕下瞟了一眼,一雙綠色的繡花小鞋并得整整齊齊,也是二寶的。大寶的鞋子呢?張三媳婦想了想,感覺不對,丟下手里的家伙什兒,走到炕邊揭開被子,只有二寶睡在那里,全無大寶的蹤影。

張三媳婦搖醒女兒,問:“你哥哥呢?沒跟你一起睡嗎?”

二寶揉著惺忪的睡眼說:“我不知道哥哥在哪里,我是自己睡的?!?/p>

張三媳婦沖出房門,磨道,鍋門,柴草堆,找了一大圈,都沒找到大寶。她大聲喊起來:“大寶!大寶!大寶你在哪兒?大寶你快回來!”

張三跟著媳婦一起找大寶。家里每一寸地方都翻過,大寶不在。他們又去巷子里,東南西北地喊叫。二寶也穿了鞋子,跟在爹媽后面,一聲一聲地喊著:“哥哥!哥哥—”

張三媳婦又問女兒:“白天,你跟你哥哥一起玩的,對不對?你最后一次看見他是什么時候?”

二寶說:“白天,天快晚時,你不是給錢叫他買燒餅吃嗎?他帶我去街上買了,一人一個,我吃完了問他要不要回家喝豆?jié){,他說不渴,我就一個人回來了。我回來的時候,他正在看人家賣畫兒?!?/p>

二寶所說的畫兒,是年畫。年畫攤都在大街上,那邊因為賣年貨,人非常多,相當(dāng)擁擠,而且很多外地來的陌生人,張三夫婦仔細(xì)一尋思,都慌起來。

巷子兩邊,各家閂緊的大門陸續(xù)打開,鄰居們紛紛走出來,問是怎么回事。張三夫婦說:“大寶還沒回來,你們有誰見著他沒?是不是在誰家里玩了,忘了回家……”

鞋匠說:“我一直在巷口修鞋,白天看見他幾回,天傍晚時,十幾個男孩在巷子里打仗玩兒,我看見里頭沒有大寶,我心里還說,那孩子到底乖,人家打仗他也不來?!?/p>

磨刀匠說:“傍晚時我在街上磨刀,還看見大寶帶著他妹子買燒餅吃……”

張三媳婦說:“買燒餅我知道。年底下不是忙嘛,沒工夫做飯,大人小孩,都是街上買一口對付過去。買過燒餅,二寶回來喝豆?jié){了,大寶沒回來,也一直沒回來過。你們家有沒有還沒回來的孩子?”

鄰居們紛紛說:“都回來了,在屋里睡著呢?!?/p>

張三夫婦又從巷子里跑到大街上,扯著嗓子喊:“大寶—!回家來—”

天上烏云很厚,沒有月亮,到處黑漆漆,只有人家的窗戶里透出點點燈光。北風(fēng)從空蕩蕩的大街上刮過,發(fā)出鬼號似的聲音:“嗚—嗚—”

鄰居們回家拿了燈籠,加入到尋找大寶的行列里,高高低低的呼喚聲此起彼伏:“大寶—!大寶—!大寶來—!”

喊過一條街,又喊一條街,送水的人聽聲走了出來,問:“是找張家豆腐店的那個大寶嗎?我傍晚給汪裁縫家送水,看見一個男孩跟著個穿翻毛皮襖的人走了,恍惚就是他?!?/p>

張三連忙問:“你看見他們往哪個方向走了?”

送水的人說:“順著榮字街往正北,不知道是不是出城去。孩子提著一個呱呱新的壽桃燈籠,我還以為是走親戚呢。”

張三媳婦差一點兒癱倒在地:他們家沒買紅紙燈籠,也沒有穿翻毛皮襖的親戚,大寶,應(yīng)該是給拐子拐走了!

第二章" 布老虎枕頭

張三夫婦豆腐也不做了,天天出門找大寶,托親拜友,尋窟覓縫,城里城外,四里八鄉(xiāng)都找遍了,連個影子都沒找到。

夫婦倆天天哭,眼睛哭紅了,嗓子哭啞了,茶不思,飯不想,人變得又干又瘦。

大街上非常熱鬧!賣花炮的,賣耍貨的,賣糖瓜的,賣茶食的,所有攤販店鋪,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小孩子們手里舉著耍貨和零嘴,跑來跑去地高唱:“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燉豬肉;二十七,殺公雞;二十八,把面發(fā);二十九,蒸饅頭;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張三夫婦不能聽這個,一聽,就忍不住落下淚來:丟了大寶,這年怎么過?沒法兒過!

到了年三十,家家熬魚燉肉,燒香祭祖,獨獨張家豆腐店,鍋不動,瓢不響。街坊鄰里紛紛帶了東西上門—有帶一碗蒸魚的,有帶一只燒雞的,有帶半籃饅頭的,有帶一屜發(fā)糕的……他們把東西擱下,又圍上來勸張三夫婦想開些,該過年過年,“還有個二寶哪?!?/p>

張三夫婦說不出話,眼淚吧嗒往下掉。

“大過年的,不要哭了,想開一些,說不定過些日子,大寶一個人跑回來了。他又不小,都七歲了,也知道家鄉(xiāng)居處,父母姓名?!?/p>

“大寶性子乖,模樣長得又好看,就是實在回不來,人家也不會虧待了他。說不定還能去一戶好人家哪,上了學(xué),識了字,大了再考個狀元,到時候回來給你們立旗桿……”

張三媳婦哇一聲哭出來:“哪怕去給皇帝家當(dāng)太子,我也不稀罕!我的孩子,就是天天吃糠咽菜,我也愿意他在身邊!”

看到媽媽哭,二寶也哭了,這些天哭得太多,她的臉蛋兒都皴了。

娘兒倆一直哭,一直哭,街坊們圍著勸,勸到后來,大家也累了,就借口家里人還等著過年,陸續(xù)走了。

街坊們走后,張三打起精神,把人家送來的東西,放到蒸屜里熱過,端到炕桌上,叫媳婦和女兒過來吃。娘兒倆臉上淚痕還沒干呢,都說吃不下,張三說:“我也吃不下,可是,一年到頭的,連口飯也不吃,也不吉利呀,多少吃一點兒,吃飽了,才有力氣去找大寶?!睆埲眿D聽了,方才帶著二寶挪身到炕桌邊,抽抽搭搭地吃了。

三口人鴉雀無聲地吃罷,張三收拾了碗碟,又去喂了驢和豬,等到該做的家務(wù)都做完,天色也快黑了,寅城卻忽然變得熱鬧起來,到處噼里啪啦,四處火光沖天:有放花炮的,有放“躥天猴”的,有放“滴滴金”的,有燒“旺火”的……幾乎所有人家,都在歡天喜地地過節(jié)。盡情鬧一夜,祛除邪穢,黎明過來的年才顯得嶄嶄新啊。

可惜,張家豆腐店跟這熱鬧沒份兒—老太太過世還沒滿三年,按照規(guī)矩,一不能張燈結(jié)彩,二不能放鞭炮,加上又出了這樣的事,哪有過年的心思……要是大寶在家,張三會給他買幾個“躥天猴”,給二寶買幾支“滴滴金”,兄妹倆小小地玩一回,有了響,有了光,也不算白過一回年,小孩兒高興了,大人也高興了。可惜出了這樣的事,一家人什么心思都沒了,連灶王爺都忘了送。

張三站在大門外,看著鄰居家門上的對聯(lián),由絳紅變成絳黑,他把臉上的淚水擦干凈,反身進院,閂了大門,一瘸一拐回到臥房里。

臥房已點上了燈,二寶躺在被窩里,張三媳婦正坐在炕頭疊衣裳,都是大寶的衣裳,單的,夾的,棉的。張三媳婦一邊疊,一邊又忍不住落下淚來。

疊好的衣裳收進柜子,張三媳婦又拿起一只布老虎枕頭呆看。那是大寶的枕頭,張三的老娘在世時親手繡的,大寶還沒出生就繡好了—先繡了個老虎枕頭,后繡了個金魚枕頭。老太太說:“趁著我還能動,先做出來。要是個男孩呢,就給他枕老虎,要是女孩呢,就給她枕金魚?!边€說出其中的道理:男孩要虎虎生風(fēng),女孩要金玉滿堂,總之,寓意都是好的。后來,張三媳婦生了個男孩,把老虎枕頭枕了,過兩年又添個女孩,金魚枕頭也有了主,老太太很滿意,等二寶長到三歲就死了—她一直有心口疼的毛病,病發(fā)的時候,飯不能吃,嘴唇都是紫的,一直靠吃丸藥吊著命,沒想到還挨了那么多年。

老太太的針線活兒是寅城有名的,所以,那布老虎枕頭相當(dāng)漂亮,身軀圓滾滾,一身黃布“皮毛”,上面滿布黑絲線繡出來的斑紋,兩個耳朵立著,銅鈴大眼,一張闊嘴,闊嘴兩旁還有兩撇胡子,腦門兒上有個黑色的王字,身后拖一條翹翹的黃尾巴,看起來憨頭憨腦,又十足可愛。

大寶從三四歲起就枕布老虎枕頭,一直枕到他提著紅紙燈籠離開寅城的那天早晨。布老虎身上都是他的氣味,而衣裳上面只有胰子味。張三媳婦抱著枕頭不撒手,湊到鼻子前聞一陣,又摁到胸口哭一陣,布老虎讓她感覺到兒子的一部分還在懷里,不曾遠(yuǎn)去。

大年初一下了大雪,張家豆腐店一天沒開大門。此后的幾天,張三媳婦也沒有出門,只是坐在炕上,看著布老虎哭泣。到了正月初六,她娘家兄弟套車進城來,要接她跟二寶過去住幾天,她也不肯去。她兄弟說:“媽媽怕你急壞了身子,也在家里哭呢。你要是跟我去,媽媽心里能好受些,你也好受些。我跟姐夫閑了再想法子找大寶,又不是不找了?!睆埲眿D聽了,這才同意挪窩。她把自己的換洗衣裳,還有二寶的換洗衣裳,各收拾了一些,打成一個包袱,還把布老虎抱在懷里。臨到出大門的時候,張三看見了,問她:“你帶這個枕頭做什么去?”張三媳婦說:“這是大寶的枕頭……”張三說:“我知道??墒悄銕ビ惺裁从锰幠兀靠戳擞忠獋牡魷I,還不如放在家里?!闭f著,他把布老虎抽出來,隨手放在雜物間的一只木桶里。

張三急著送客出門,把布老虎往木桶里一放,就忘了這回事。之后,他忙著喂豬、喂驢,又要出門探聽大寶的消息,加上自己神思恍惚,一直也沒想起。

雜物間就在大門旁邊,朝外的兩面墻是土筑的,朝里的兩面墻是用秫秸編成的,雖說涂了泥,因為經(jīng)過了許多日月,有些地方已經(jīng)通風(fēng)透亮了,也一直沒有裝門。雜物間里堆著用不著的舊家伙—其實就是些破爛:撐不開的油布傘,缺條腿的凳子,爛了邊的笸籮,斷了板的木桶……那只木桶其實是米桶,不知道用了多少年,蓋子早就遺失了,張三兩口子就拿笸籮蓋在上面,也有時候什么都不蓋,任它大敞著口。那笸籮原是老太太的,老太太死后,張三媳婦什么雜七雜八的東西都往里扔,把它弄成一個百寶籮,想要找東西了,搬出來扒拉一番。不過,在這個故事里,沒笸籮什么事兒,張三放布老虎的時候它也不在桶上,所以,對它的介紹也就到此為止。

米桶從前一直待在堂屋里,兩年前斷了兩塊板,不能再裝米了,才被挪到雜物間。它是由柏木做成的,在張家經(jīng)歷了幾代人,木工師傅手藝又好,箍得特別牢固,雖然斷了板,看起來依然結(jié)實。

然而,結(jié)實只是表象,米桶知道自己老了。

第三章" 米桶仙人

布老虎在米桶里,尾巴朝下,腦袋朝上,眼睛恰好卡在斷板的地方,那個豁口處,正像是朝外窺視的樣子。

人都不在家里,到處都很寂靜,雜物間尤其靜。布老虎瞪著銅鈴似的大眼,望望天,望望地,心里滿是憂愁,情不自禁地長嘆了一聲。

米桶問:“你嘆氣做什么?”

布老虎嚇了一跳,一只米桶,怎么跟它說起話來了?再說它們也不熟,布老虎大多在炕上,很少出臥房的門,米桶,它大約一直在這里吧?布老虎感覺是頭一回看到它。

米桶好像猜出了布老虎的心思,它說:“跟我比起來,你就是剛剛出生的孩子。你是誰做出來的,你知道嗎?”

布老虎說:“知道,我是大寶的奶奶做出來的。”

米桶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到這個家的時候,還沒有大寶奶奶。過了十幾年,才來了個新媳婦,后來新媳婦添了個孩子,叫張三,再后來,張三也有了新媳婦,又添了個孩子叫大寶,你算算。”

布老虎肅然起敬道:“那真是很多年了。你是我的老前輩,失敬失敬!”

米桶說:“我看見新媳婦變成老媳婦,老媳婦又有了兒媳婦,老媳婦要給孫子做布老虎枕頭。你是怎么誕生的,可以說,我是親眼所見。大寶和二寶經(jīng)常抱你出來玩,早先甚至把你當(dāng)擺設(shè),在堂屋的條幾上擺了兩三年??礃幼?,你是一點兒不記得了?!?/p>

布老虎很慚愧:“是的,一點兒不記得了。我只模糊記得,大寶枕著我,大寶的媽媽撫摩我,還夸贊大寶奶奶的手藝多么好,我多么好看……”

米桶沒作聲。

布老虎停了一會兒,又說:“可是有很多事情,我記得很牢,永遠(yuǎn)都不會忘記—大寶枕著我的時候,做了很多夢,那些夢我都有份兒,大寶的歡喜和苦惱,我也有份兒。我感覺我就是大寶,同時大寶也是我。他很少苦惱,所以,這些年我也一直快快樂樂的,現(xiàn)在不一樣了……”

米桶問:“現(xiàn)在你苦惱嗎?”

布老虎說:“是的,大寶沒回來的當(dāng)晚我就覺得苦惱—還不止呢。大寶媽媽抱著我哭的時候,我心里也在哭……唉,要是我能代替大寶就好了,我記著大寶從出生到離開的所有夢,身體的氣味跟他一樣,代替他我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米桶打斷了布老虎的話:“你代替不了大寶,連他一根汗毛都不能代替。”

布老虎問:“為什么?”

米桶說:“氣味會消失,夢做出來就是為了遺忘的。你稍微想想就知道了—如果大寶回來,他媽媽還會傷心嗎?只會狂喜吧?她抱著你哭,甚至要帶你走,只是因為你是大寶的枕頭,其實跟他的衣服鞋子沒什么兩樣。衣服鞋子會破,會變成沒有用的東西,你也一樣。但是大寶不一樣,他們是親人,并且永遠(yuǎn)是親人,分開會痛苦,團聚就歡喜。試問你能做到嗎?”

布老虎立刻自慚形穢,它急忙請求米桶:“你不要再說了!”

米桶沉默不語,屋子里似乎更安靜了。過了很久,屋外傳來撲通一聲,那是成塊的積雪從屋檐掉下來。

米桶忽然又說起話來:“當(dāng)我還是一棵樹的時候,冬天,經(jīng)常能聽到這種聲音—一場大雪過后,你聽吧,這里那里,都是積雪從樹上掉下來的聲音。有時候是風(fēng)吹掉,有時候是自己承受不住重量滑掉,甚至有枝條被壓折的……”

布老虎搭訕著問:“那一定很可怕吧?”

米桶說:“一點兒都不。我是柏樹,習(xí)慣了風(fēng)霜雨雪。我很想念那時候,生長在山里,每天都有不同的云彩從頭上飄過,啊不,是每一時都有不同的云彩從頭上飄過。還有許許多多的鳥,都會唱很好聽的歌。我白天能看到遠(yuǎn)處的風(fēng)景,夜里能看到天空的星星,太陽和月亮都叫人舒服,一點兒不像如今這么氣悶!”

布老虎小心地問:“那你是怎么變成米桶的?既然當(dāng)樹那么好……”

米桶說:“由不得我呀。伐木的人把我砍了,運下山,鋸成板,做成水桶、洗腳桶、斧頭柄子。如今我的其他部分都不在啦—水桶洗腳桶都爛了,斧頭柄子也爛了,張家人要不是拿我盛了米,當(dāng)年那棵威風(fēng)凜凜的大柏樹,恐怕連一粒渣都不剩?!?/p>

米桶久久地沉默著,沉浸在回憶和憂傷里。

孩子的喧鬧聲越過屋墻傳進來,過年了,大家都很高興,玩得野,笑得也響亮。布老虎聽見這聲音,驀地想起大寶,不知他現(xiàn)在怎樣了,還能笑得出來不……布老虎希望大寶回來,如果大寶不能自己回來,它愿意把他找回來,不管用什么辦法。不過,它好像不會有好辦法,甚至連壞辦法都沒有,它只是個小小的布老虎枕頭,什么世面都沒見過,草包,啊不,棉花包一個。

米桶應(yīng)該不一樣,它活得久,經(jīng)歷過的事情多,說不定有點兒主意—看它肚皮上的那些福字吧,層層疊疊,數(shù)不勝數(shù),雖然年年貼新之前會撕掉舊的,但是都沒撕干凈,一年一年摞上去,不知道摞了多少層,最底層的顏色幾乎褪盡了,最外面一張還紅著,形狀也完整,布老虎低下頭,紅紙的一個角幾乎正對它的鼻子,下面方方正正的一個“田”—福字是倒著貼的。

這些都是功勛啊,就好比長壽老人的白胡子,說明活了足夠多的歲數(shù)……

布老虎小心翼翼地問米桶:“我怎么稱呼你合適呢?”

米桶說:“啊,你叫我米桶仙人吧。我年紀(jì)比你大得多,我叫你小虎,你看好不好?”

布老虎還沒來得及答話,腳底下有個聲音說:“小虎這名字真好聽,以后我們也這么叫,正好,你出生那年是虎年—大寶屬虎,你也屬虎。”

誰在說話?布老虎眼光往下一瞟,看到米桶里有個黑色的圓桃子,身上還長著幾根尖刺。

它是什么時候在這里的?布老虎居然一點兒沒留意,看它身上落著灰塵,應(yīng)該很久了,至少比布老虎來得久。

那個黑色的圓桃子說:“我是大寶奶奶的針包。當(dāng)年,大寶奶奶做你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著的。她裁布,刺繡,絮棉花,每一步我都看到了—那時候我是掛在堂屋墻上的?!?/p>

哦,原來它是針包,不是什么怪異的桃子,身上的尖刺,應(yīng)該是針了,可惜都銹得沒有光芒了。

針包又大剌剌地說:“你叫我針包姥姥吧。反正我們叫你小虎了。”

布老虎說:“好,我喜歡小虎這名字?!?/p>

院門緊緊地關(guān)著,毛驢在槽上吃草,花豬在圈里打呼嚕,除了毛驢和花豬,這個家里再無活物,至少在布老虎看來是這樣。但是,有了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布老虎覺得自己不孤單了。

布老虎從前是混混沌沌的,就像一個沉睡的人,沒有意識,就算中間偶然清醒,時間也很短暫。它是向里的,努力保存大寶的夢,并守護那些夢,可是,米桶仙人說,夢做出來就是為了遺忘的,真可悲啊……不過,布老虎也承認(rèn)米桶仙人說得對,跟大寶比起來,那些夢一文不值,大寶在,新鮮的夢會像花芽一樣冒出來,永不斷絕,大寶不在,守護再多的舊夢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場災(zāi)禍打破了繭殼,向里變成了向外,布老虎如同蠶蛾一樣醒來了,它飛到了真實的世界里。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是不是這樣呢?布老虎不知道,也不好意思問,畢竟它是晚輩。

就算是晚輩,布老虎也決定直抒胸臆,說出它的請求:“米桶仙人,針包姥姥,你們有辦法把大寶找回來嗎?要是有,請……”

沒等布老虎把話說完,針包姥姥利利索索地說:“我沒有!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什么都不知道?!?/p>

米桶仙人慢悠悠地說:“我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過,辦法嘛,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至少我們可以先找人打聽打聽?!?/p>

布老虎問:“找誰?”

米桶仙人回答:“找老鼠?!?/p>

哦,除了毛驢和花豬,原來這個家里還有活物。布老虎很高興,連忙說:“那我們趕緊找老鼠問吧,時間宜早不宜遲。”

米桶仙人說:“現(xiàn)在還早,天還沒黑。就算天黑,今天也不是好時機,等明天,老鼠嫁女的日子,我們送上賀禮,趁機提出請求,一定事半功倍。”

布老虎笑了,飯不是白吃的,日子不是白過的,老人家果然比小毛頭有見識,它不佩服真不行。

“可是,我們拿什么做賀禮呢?這屋里好像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p>

“老鼠不需要值錢的東西,它們喜歡米。我身體的縫隙里還有一些米,拿出三粒來當(dāng)賀禮,夠了。”

第四章" 老鼠嫁女

白天,張三很少在家,在家吃東西也是對付:把街坊鄰居送的饅頭糕餅放到火上熱一熱,喝點兒水,就算一頓飯了。他一直沒有走進雜物間,也不知道米桶和布老虎已經(jīng)認(rèn)識了。

初八夜間,張三在臥房長吁短嘆地睡下了,米桶仙人靜靜地站在雜物間的瘸腿板凳上,瘸腿板凳是躺在地上的,它給人坐了一輩子,很累了,自躺下去的那一刻就開始沉睡,一直沒有醒來過。

布老虎站在米桶懷里。它沒看過老鼠嫁女,因此心里充滿了期待。

夜很深了,街上有人打更,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夜半三更子時分,是老鼠嫁女的良辰,土墻下方,一個小洞,忽然閃出一道亮光,布老虎瞪大雙眼,仔細(xì)觀瞧,看清楚那是一支迎親的隊伍:當(dāng)頭一個打燈籠的,后面四個吹鼓手,再后面又是一個打燈籠的,擁著披紅戴花的新郎官,新郎官后面是一頂大花轎,四個轎夫抬著,還有一個媒婆相跟。雖然是老鼠,卻都裝扮得光光鮮鮮,體體面面,而且喜氣洋洋的,是迎親該有的樣子。

布老虎注意到,那些笙簫管弦都是小小的,發(fā)出的聲音也小小的,人應(yīng)該聽不大見,在老鼠耳中可能剛剛好。

隊伍細(xì)吹細(xì)打地消失在幽暗的雜物后面。

布老虎悄悄地問米桶仙人:“咱們什么時候送賀禮?”

米桶仙人說:“不急,等它們抬嫁妝出來?!?/p>

有一陣子沒有了鼓樂聲,等到再響起來的時候,布老虎打起精神往下看,一支更長的隊伍從雜物里迤邐而出,兩個打燈籠的,四個吹鼓手,一個新郎官,一個媒婆,全班人馬一個不少,花轎后面又多了十幾個抬盒的老鼠。

“良辰佳期,恭喜恭喜!”米桶仙人說著祝賀的話,忽然從板凳上跳下來,落到送親隊伍旁邊。

抬盒的老鼠們齊聲說:“同喜同喜!”

米桶仙人又說:“請再拿個盒子出來,我這里有點兒薄禮奉上,不成敬意?!?/p>

抬盒的老鼠們說:“感激不盡,馬上就去拿。”立刻有老鼠跑回去送信,不一時,又有兩個老鼠抬著空盒子出來,米桶仙人將身子一頓,三粒米立刻從桶里直飛出來,劃出一道白虹似的光芒,直注到老鼠的空盒里。

抬盒的老鼠們樂開了花,歡呼雀躍,紛紛說道:

“一份大禮呀!新娘子可有臉面啦,感謝感謝!”

“這下子,全寅城的老鼠都會羨慕我們了,沒想到啊沒想到……”

“就是就是!這下子,不單親家有傳家寶,咱們可能也要有傳家寶啦。”

布老虎心想,三粒白米罷了,煮成熟飯還不夠大寶塞牙縫的,一個個歡喜成這樣,何至于呢?可能是老鼠們長期賊名在外,自己也知道不光彩,偶然得了一樣不是偷的東西,哪怕只是三粒白米,也珍貴得不得了……

轎簾被悄悄撩起一個角,老鼠新娘從轎里偷偷地朝外觀瞧,一瞧見布老虎的銅鈴大眼,慌得立刻又放下了。

布老虎卻沒注意新娘,它只顧看嫁妝了,真夠豐富的:花生一抬盒,黃豆一抬盒,稻谷一抬盒,小麥一抬盒,高粱一抬盒,芋干一抬盒,還有一箱籠衣服,一箱籠被褥,外加鄭重擺在抬盒里的三粒白米,真是很可觀了,光抬盒的老鼠就有十八個,比接親的老鼠多多了。

一個抬盒的老鼠說:“送了這么一份厚禮,跟我們過去喝杯喜酒吧?!?/p>

米桶仙人說:“我不大方便,讓針包姥姥去吧。另外我還有一件事,想叫她跟你們打聽打聽?!?/p>

抬盒的老鼠說:“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敢問米桶大仙,那是什么事情呢?”

“這家的小主人,名叫大寶的男孩,你們也知道,年前丟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p>

“唉,就是啊,多好的小主人,白白嫩嫩,活潑可愛,我們從來都不敢正眼瞧他!自慚形穢哪。哪能想到他再也回不來!那幾天,一聽見大寶媽哭,我們也哭,哭得臉上的毛都結(jié)冰了,真難受啊!”

轎子里,老鼠新娘忍不住怯怯地發(fā)問道:“聽說是叫拐子拐去了,米桶大仙,是不是這樣呢?”

米桶仙人說:“我也不知道,所以跟你們打聽哪。我想著,你們辦喜事,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親朋都來賀喜,沒準(zhǔn)兒有誰知道點兒什么—這城里發(fā)生的事兒,誰家鍋大瓢小,賊人坐地分贓,不管多隱秘,別想瞞得過你們老鼠,是不是?”

一只年長的老鼠不停點頭:“是!是!就算我們不知道,住街邊的,住騎樓的,住衙門的,住倉庫的,那些遠(yuǎn)親舊友里頭,說不定有誰聽見、看見點兒什么……”

“就是這么說呢!針包姥姥,你跟著送親的隊伍去吧,好好打聽一下。不管有棗沒棗,咱們得打一竿子,不然心里過不去啊。”

“就是這么說呢。大寶奶奶年輕的時候,遇到雨雪天氣,常帶著笸籮去給人家做針線,有時候是人家?guī)е突j來,我跟著熏了那么些年,說應(yīng)酬話,聽要緊事,都是會會的了。你等我打聽來?!?/p>

針包姥姥說罷,從米桶里飛出來,落到花轎旁邊,跟媒婆倆,一左一右,伴著送親隊伍走了。不一時,老鼠在土墻根兒消失了,針包姥姥也消失了。

針包姥姥真厲害,又能飛,又能走(它的走其實是跳),只有布老虎是廢物點心,中看不中用。

米桶仙人猜出了布老虎的心思,它淡淡地說:“你還小,等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歷練歷練,就好了。”

布老虎點頭,想了想,又問:“針包姥姥什么時候回來呢?”

米桶仙人說:“快得很,寅時準(zhǔn)回來?!?/p>

果然,過了大約一個多時辰,針包姥姥和送親的老鼠們都回來了。老鼠們顯然都喝足了喜酒,一個個走路東倒西歪??匆娒淄跋扇肆?,當(dāng)頭那個老鼠大著舌頭說:“米、米桶大仙!你的事就是我們的事,放、放心!包在我身上,要不了三、三天五日,全、全給你打聽清楚。”

米桶仙人有點兒失望,低聲自語:“那說明現(xiàn)在還不清楚,唉……”

針包姥姥匯報:“喝喜酒的親戚朋友共有十八家,沒有一家知道大寶去了哪兒。再等等吧,它們說要問問住在城外的老鼠,大約總得等個三天五日的?!?/p>

抬盒的老鼠又紛紛跟米桶仙人道謝,謝它送了珍貴的禮物。米桶仙人說:“何必客氣,都住在一個屋里,咱們是鄰居啊?!?/p>

又一只年長的老鼠眉飛色舞地說:“我果然沒猜錯!親家說了,那三粒白米,一粒給新娘子回門,一粒它們自己留下做傳家寶,還剩一粒,小姑子出嫁當(dāng)陪送!以后,再遇到迎親嫁女的喜事,咱們就不用去外頭借燈籠啦。”

布老虎一愣,白米?燈籠?

米桶仙人說:“時候不早了,你們回去吧?!?/p>

老鼠們哼著歌謠,一只接一只,消散在暗影深處。

老鼠們消失之后,布老虎悄聲問米桶仙人:“它們不是把白米拿來吃嗎?三粒米,也不夠啊。怎么又說到燈籠……”

“哦,你不知道,我們做米桶的,要是年久廢棄了,要是身體里還有些米,在老鼠嫁女的日子送給老鼠做賀禮,是可以當(dāng)燈籠用的。你剛才沒瞧見嗎?迎親的兩只燈籠,燈芯都是白米……”

“啊!”布老虎一點兒沒注意,它的兩只眼,白長那么大,原來是擺設(shè)。

米桶仙人嘆了口氣:“歷練歷練就好啦。就像那白米,一開始也不是那么亮,老鼠拿了去,再去喜蛛那里討一些蛛絲來拂拭,要拂拭很多日子,才一點點亮起來,能當(dāng)燈籠使。你的眼睛,有一天也會變亮的。”

第五章" 夜游

又到夜里,寅城的人都睡著了,花豬和毛驢也睡了,老鼠們窸窸窣窣,在黑暗中過它們的瑣碎日子。

米桶仙人說:“太憋悶了!出去透透氣去,多少天沒出去了?我自己都不記得了?!?/p>

說著話,米桶仙人就飛了起來,飄飄忽忽,飛出雜物間,飛到院子里。布老虎訝異非常,心想,從前的那些深夜,它跟大寶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內(nèi)室,米桶仙人會不會也這樣,飛出去,帶著針包姥姥……

它們會飛到哪里呢?

米桶仙人在院子里盤旋著,高時齊屋脊,低時到地面。布老虎的臉卡在豁口處,景物走馬燈一般從它眼前過:晾繩上的抹布,背陰處的積雪,田字格的窗戶,房門上的春聯(lián),門旁的石臼,屋檐底下幾只并列的盆盆罐罐……都是以前從沒見過的景象。一霎時,布老虎的眼睛有點兒應(yīng)接不暇了。

院子的東北角是豬圈,米桶仙人飛去看了看,花豬睡在葦簾后面,身子底下鋪著厚厚的谷草,石槽里還有些沒吃完的泔水。

豬圈的旁邊是驢棚,米桶仙人也飛去看了看,毛驢臥在碎草屑里,身上披著蓑衣。

哎,張三總是好心腸,哪怕自己不吃飯,也把它們照顧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看了一圈,米桶仙人升上高空。布老虎心驚膽戰(zhàn),任由寒風(fēng)吹著它的圓臉盤。它看到高低錯落的房舍,曲折縈回的巷道,落光了葉子的樹木,還有冰封的池塘……

布老虎是沒見過世面的,它的大眼睛簡直忙不過來,太多沒見過的事物需要它去見識,去了解……可是,它還不知道它們的名字哪。

“米桶仙人!天上那個木梳似的東西,亮汪汪的,叫什么?”

“月亮?!?/p>

“那邊!一粒粒白米似的東西,還閃呀閃的,又叫什么?”

“星星?!?/p>

“米桶仙人!地上,那個高高的駝背家伙,它叫什么?”

“牌坊。”

“哦。那個,下面那個!圓圓的鏡子似的東西……”

“池塘。”

“這一片大屋是做什么用的?大寶家的屋子那么小,它也太大了……”

“這是衙門,官老爺們辦事的地方,當(dāng)然大了?!?/p>

“地上的黑洞呢?”

“井?!?/p>

“這邊好大一片空地,里面長著一些東西,還有一間好看的棚子!”

“那是花園和涼亭?!?/p>

所有景象都是布老虎從沒見過的—它哪里出過院子!哪里見過夜色!如今,月亮的柔光,星星的微光,冰雪反射的瑩光,一個接一個,閃呀晃呀,輪番照著它的眼睛,它的眼睛感覺清涼極了,也舒適極了,就像有一層紗布被慢慢揭了去,一切都變得清朗了,景物會流動,它的眼珠會轉(zhuǎn)動,整個世界在不知不覺間活了起來。

“啊,院墻旁邊,那一片花里花搭的東西是什么?”

“是樹叢?!?/p>

米桶仙人在空中懸停了一會兒,忽然向樹叢飛去,一直飛到很近的地方,近到枝條幾乎戳到布老虎臉上。

“枝條朝上的是槐樹,枝條朝下的是柳樹,長著尖刺的是皂角樹,開著花的是蠟梅樹?!?/p>

布老虎一個都不認(rèn)得,它只認(rèn)得棗樹,也只在棗樹上有棗的時候—前年秋天,大寶抱著它,在院里的一棵樹下跳著喊:“爹爹給我打棗兒吃!爹爹給我打棗兒吃!”那時候的棗樹,一身綠葉子,綠葉子里頭還綴著許多紅果子,要是沒有綠葉子和紅果子,布老虎也是不認(rèn)得的。

米桶仙人喃喃著:“蠟梅花開得多好啊……這種香氣,人最喜歡聞。”

布老虎問:“香氣?”

“哦,我忘了,你的鼻子是擺設(shè)。過來聞聞吧,仔細(xì)聞,用心去聞,讓蠟梅花的香氣給你開開鼻子?!?/p>

布老虎疑疑惑惑地把鼻子湊近那些花朵,沒感覺到什么,它又往前湊了湊,花瓣觸到它的臉上,有點兒硬,有點兒軟,有點兒溫,有點兒涼……哎,真奇怪!不過,也真有意思。

米桶仙人說:“怎么樣?沒聞到吧?用你的鼻子,用力吸!”

布老虎使勁吸鼻子,可是它的鼻子沒通過氣,吸得也不得法。

針包姥姥一直在桶底,沉默不言,這時候忍不住出了聲:“大寶奶奶在世的時候,最喜歡聞蠟梅花的香氣了—小虎!你把胸脯子用力往桶沿卡,有多少力氣用多少力氣,就好像要把自己折過來一樣?!?/p>

布老虎懵懵懂懂地暗使勁,可是它的動作非常笨拙,動了也像沒動。

米桶仙人忽然后退丈許,再往前猛沖,沖到蠟梅花前,忽地剎住,就這么一下子,布老虎險些兒翻了出去,它的上半截身體探出桶外,頭臉被蠟梅花枝抵住,不然,妥妥就掉下去了。

布老虎胸口一陣挫悶,它急忙直起身子,長長吸了口氣。一股奇怪的氣息沁入心脾,說不出是什么感覺,卻讓它全身從里到外,每一根棉花絲都感到舒服。

針包姥姥說:“蠟梅花的香氣最好聞,帶著一絲甜氣,而且又軟又溫—大寶奶奶說的!”

布老虎笨拙地抽動鼻子,讓那股氣息把它的棉花身體灌滿……啊!這是什么神仙感覺?真讓人愉快!布老虎吸了又吸,簡直欲罷不能。

米桶仙人說:“你的眼睛變亮了,身體變活了,鼻子也能使了,再歷練歷練,你要做個厲害的布老虎?!?/p>

“嗯嗯嗯!”

米桶仙人飛離樹叢,飛上高空,布老虎忙著看四下里的風(fēng)景。后來它看到一道墻,又高,又寬,又長,幾乎望不到頭。

“米桶仙人!這是什么墻?怎么那么高,那么寬,那么長?”

“這是城墻?!?/p>

米桶仙人飛到城墻的另一邊,布老虎看到更新鮮的景象:遼闊而平展的大地,上面疏疏點綴著一些東西。

米桶仙人說:“下面這片是菜園,房子旁邊一堆一堆的是草垛,平展展的是麥地,黑乎乎的是柏樹林,林子里頭一個個鼓堆是墳?zāi)埂?/p>

布老虎簡直喘不過氣來,它驚奇地問:“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米桶仙人說:“我活得久,所以見識多啊。在做米桶之前,我還做過醋桶、酒桶,被大寶爺爺捆在獨輪車上,走鄉(xiāng)串村……我還記得他的吆喝:‘酸倒牙的醋來!不酸不要錢啦!’‘上好的米酒,一斤黃米兩端子!兩斤黃米五端子!’—叫人家拿黃米來換酒。大寶爺爺靠販醋販酒養(yǎng)活一家老小。他有一條響亮的好嗓門兒,心思活,又勤快,是個大好人,就是愛聽個書!有一年貪聽書,天快黑才往回趕,路上走得急,又看不見,車翻了,半桶米酒全潑光,車身也散了架,我今天還能囫圇身子跟你講古,也是僥幸!……哎,說起來我這個老家伙也是吃過苦的,大寶爺爺也苦!我熬到了今天,大寶爺爺早沒了。人的血肉之軀,還不如我的草木之體,唉,可憐可嘆哪!”

布老虎忽然問:“米桶仙人!你喜歡做醋桶、酒桶,還是米桶?一個在外面,一個在家里;一個見識多,一個見識少,不一樣吧?”

米桶仙人說:“我哪個都不喜歡。我最喜歡做樹,自由自在地生長在天地之間,那種感覺,最好?!?/p>

布老虎愣了一下。

米桶仙人有點兒慘然地說:“譬如你,做慣了山林里的老虎,再來做炕上的布老虎,你也是不愿意的。唉,說了你也不懂,等你成了真老虎,就知道啦?!?/p>

布老虎訕訕的,沒有搭腔—它怎么可能成為真老虎呢?開玩笑。

“聞聞你就知道了。山林的氣味,雪和泥的氣味,跟火炕上的燎煙氣,是不一樣的。何況還能看到日月星辰流云飛鳥呢?!?/p>

米桶仙人呼地一個俯沖,飛向大地上那片叢叢簇簇的黑影。很快,布老虎就置身其間了,柏樹的葉子拂著它的身體,它的鼻子聞到一股跟蠟梅花截然不同的氣味,冷冷的……

針包姥姥又說話了:“柏樹的葉子,氣味又冷又苦又沖,卻是一種好香氣,聞一聞,能讓人心神清醒—大寶奶奶說的!她在年輕力壯的時候,年年會采柏樹葉做松花蛋?!?/p>

柏林只是看著密,真到了里頭,才知道沒多少棵。再說主角也不是樹,是那些鼓堆堆的墳丘。有些墳丘前邊還有高高的石碑,石碑的頂端刻出花形,一些花形里還堆著些細(xì)雪。米桶仙人飛過去,讓布老虎聞那些積雪。布老虎說:“雪的氣味是冷的?!?/p>

針包姥姥哈哈笑起來:“除了冷熱,你知道什么!雪的氣味是淡,細(xì)聞起來有些甜—大寶奶奶說的!”

針包姥姥除了“大寶奶奶說的”,好像知道的也不多。不過,布老虎沒說什么,它認(rèn)為那樣不禮貌—畢竟人家是長輩。

在墳地的邊緣,有些土墳堆,旁邊既沒石碑也沒柏樹,看著就很寒酸,米桶仙人卻飛過去,在一座墳前滯停了好久。

“大寶的爺爺奶奶就埋在這下面—大寶爺爺入土那天,我做了粥桶,那些抬棺的,挖土的,都坐在露天地里吃飯。那時候大寶媽媽還沒過門哪。等大寶長到四歲,奶奶也埋進去了……”

針包姥姥和布老虎肅然不發(fā)一言。

米桶仙人又飛了起來,在柏樹林里呼呼穿行。這時候月亮早落下去了,星光微明,柏樹的枝子在空中伸展著,林子里黑漆漆,伸手不見五指,米桶仙人卻能飛得從容,就好像它有一雙能適應(yīng)黑暗的眼睛似的。

“小虎,你聽這是什么聲音?”

布老虎仔細(xì)傾聽,好像是什么鳥兒在叫,就在柏樹林里,不知哪個方向。那叫聲不像燕子那么溫軟,也不像麻雀那樣細(xì)碎,而是怪異的明亮,怪異的悠長,“咕……”“咕……”一串串發(fā)出來,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從布老虎的耳朵直鉆進去,一下子把它鉆成透心涼,布老虎感覺自己被凍透了,一絲兒熱氣都沒有了,那種無法形容的凄涼和難過,讓它恨不能大哭一場。

米桶仙人說:“這是夜梟的叫聲?!?/p>

哦,是夜梟啊,盡管以前沒聽說過,也沒見過,布老虎還是對那種能發(fā)出如此聲音的動物肅然起敬。

針包姥姥在布老虎腳下發(fā)出嚶嚶的聲音,既像念咒,又像啜泣。

米桶仙人說:“這下子,你的耳朵也打開了,很好。”

北風(fēng)變大了,嗚—嗚—有些積雪被搖下來,柏樹林里一片撲簌簌。

米桶仙人忽然加速,飛出樹林,飛上高空。在向寅城疾飛的時候,它說:“我們一定要把大寶給找回來!”

第六章" 雞毛店

正月十二那晚,張三媳婦帶著二寶回來了,舅舅套車送到門口,米桶仙人聽到動靜,立刻叫醒布老虎。布老虎側(cè)耳聽了一下,正懵懂間,米桶仙人問它:“大寶媽媽回來了,她肯定是要找你的,你是愿意跟她去炕上趴著,還是跟我們一起?”

布老虎想也不想就說:“我跟你們一起?!?/p>

米桶仙人說:“那我們趕緊藏起來!”

雜物間的西北角,靠著許多木棒,是預(yù)備翻蓋街屋用的,錢不湊手,一直沒蓋起來,都放十多年了,上面落了許多灰塵。米桶仙人飛過去,悄悄說了聲“借過”,木棒們?nèi)鋭又?,慢慢閃開一條縫,讓米桶仙人進去。它們動作太遲緩,等米桶仙人進去藏好,木棒再跟原來一樣合攏好,就聽見大寶媽媽問:“大寶的布老虎枕頭呢?”

張三反問:“不在炕上嗎?”

“炕上沒有。”

“哦,讓我想想,那天……我好像隨手丟在了米桶里?!?/p>

張三走進雜物間,沒有米桶,什么桶都沒有,也不見布老虎。張三又里里外外仔細(xì)找了一遍,還是不見米桶和布老虎的蹤影。他媳婦說:“大寶丟了,難道大寶的枕頭也丟了?還饒進去一個破米桶?!彼?,連舅舅和二寶也幫著瞧東瞧西。瞧了半天全白費。張三懊惱地說:“這些天太恍惚,我有點兒空閑就出去找大寶,可能家里進了賊吧,把米桶和枕頭順走了?!?/p>

張三媳婦呆了一會兒,忽然哭起來,她什么也沒說,眼淚卻非常多,夏日驟雨似的直落下來,雜物間的泥地,眨眼濕了一片。

越是不說話,越是讓人難過,布老虎從木棒的縫隙里瞅著,心里跟刀割似的。

夜里,米桶仙人依舊出去,帶著布老虎和針包姥姥。它們把寅城巡游了一個遍,還去四鄉(xiāng),看田莊農(nóng)舍,山林河流。布老虎見識了很多從前沒見過的東西,并把它們從陌生變成熟悉。米桶仙人還跟布老虎說了很多話,每句話布老虎都仔細(xì)傾聽并記在心里,它收獲了很多好處,變得更耳聰目明了,身體和內(nèi)心也更柔軟了,尤其是內(nèi)心寬廣了很多—幾乎有一小片夜空那么寬廣,不再像從前,一團實哚哚的棉花把那里塞滿。

這么又過了兩夜。

在第三天夜里,米桶仙人沒有出去,它似乎預(yù)料到老鼠那邊將有消息。到了三更,果然,幾只老鼠興沖沖地跑過來,匯報說:“打聽到了!靠近西城門,有個洗馬巷,巷子里有家雞毛小店,店里頭住著一個乞丐,乞丐帶著一個男孩,男孩有七八歲年紀(jì),卻不管乞丐叫爹,且是年底下才帶在身邊的,說長得白白嫩嫩,應(yīng)該十成是大寶了,絕對錯不了!”

米桶仙人不動聲色地說:“辛苦你們了?!?/p>

老鼠們笑得露出尖牙,連說:“不辛苦!不辛苦!是親家那邊一位遠(yuǎn)房舅姥爺?shù)母傻艿?、干弟弟的女婿、那位女婿的三姐夫說的,它們就住在雞毛店里,是親眼看見親耳聽見的,應(yīng)該很可靠?!?/p>

布老虎一陣歡喜,知道在哪里,就好辦了。

有只老鼠急切地說:“乞丐帶著孩子還在那里,趕緊給找回來吧,別夜長夢多……”

米桶仙人說:“我這就去!”

米桶仙人飛了起來,布老虎身不由己地跟著,它們出了雜物間,來到寅城上空。月色明亮,整個寅城在它們下方一覽無余,處處亮著燈火,大街上人流熙來攘往,笑語聲直上云霄—今夜是元宵節(jié),人家都張燈結(jié)彩,有閑情的人還在外頭看燈。

布老虎疑惑地問:“咱們這是去洗馬巷嗎?為什么不叫大寶的爹爹去?”

米桶仙人說:“他腿腳不好,人又太老實,雞毛店人雜,萬一有壞人,他沒辦法應(yīng)付?!?/p>

哦,原來如此,不愧是米桶仙人,還是它想得周到。

米桶仙人說:“咱們夜夜出來逛,已經(jīng)七夜了,我教了你許多東西,是不是?我知道你很有長進,今天夜里,可能需要你出點兒力,畢竟大寶跟你最熟。”

布老虎高興地說:“出多少力我都愿意,只要大寶能回家。需要我怎么做呢?”

米桶仙人說:“等下我找到雞毛店,要是大寶在里面,你引他出來?!?/p>

布老虎拼命點頭。它的脖子已經(jīng)能動了,雖然不太靈活。

米桶仙人先飛到西門上空,又繞了許多個圈子,確認(rèn)洗馬巷和雞毛店的方位。倒也不算難找,大寶爺爺當(dāng)年販醋,那家醋坊就在洗馬巷里。

雞毛店在巷尾,有個小院,院子里堆著些破爛東西,還有兩盞元寶燈籠挑在竹竿上。微弱的燈光照著幾間低矮的草房,只見門窗都掛著厚厚的蒲草簾子。簾子后面黑燈瞎火,卻能聽到人的低語,還有打呼嚕的聲音。

院里沒人,米桶仙人輕輕地落下去,隱身在一只高高的破陶缸后面。針包姥姥飛了出來,站在陶罐上略一打量,選定一間廂房的門跳過去。布老虎緊緊地盯著,看它小小的身軀一跳,一頓,靈活卻也吃力的樣子,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跳到門邊,更吃力的活兒來了,針包姥姥要把厚重的草簾拱開—這可不容易!它總共沒有幾錢重,草簾至少好幾斤,布老虎看它拱呀拱的,老也拱不開,急得身體替人家直使勁。

終于,針包姥姥進去了—它好像用到了身上的針,用針把草簾挑開一道縫,就能擠進去了。

布老虎焦急地等待著。

過了很久,針包姥姥出來了,又跳向另一間廂房,用背上的針把簾角挑開一道縫,鉆了進去。

米桶仙人忽然問布老虎:“你有沒有感覺到大寶在這里?”

布老虎惶恐地反問:“我?”

“是啊,你說過,大寶是你,你也是大寶,作為他的枕頭,從小一起長大,夜夜在一處,他的夢你都有份兒,那么,你們之間應(yīng)該有點兒感應(yīng)的—至少你應(yīng)該對大寶有感應(yīng)。你排除雜念試試,用自己身體的氣息,去感受大寶的氣息?!?/p>

布老虎很茫然,它像個笨拙的小學(xué)生,在老師的要求下,使出全力,排除雜念,用心去感受……啊,什么都沒有感受到,布老虎只覺出這個地方很骯臟,隱隱有股雞毛的臭氣。

布老虎很沮喪,但是也只能實話實說:“我什么都沒感覺到。”說時它很慚愧,認(rèn)為自己是個廢物。

這時候虛掩的院門被推開了,有個瘦高個兒男人挑著燈籠走了進來,他穿著棉袍子,戴著棉帽子,嘴里還發(fā)出咝咝的聲音。他咝咝著挑開這間房的草簾朝里看看,又挑開那間房的草簾往里看看。有一間他看了很久,那角度恰好布老虎也能看見,就趁機朝草簾里觀望:恍惚有許多雞毛,地上是,炕上也是,有些雞毛是隆起的,顯出人身體的輪廓。

后來,男人不看了,叫開正房的門,嘴里咕噥著“今年的燈沒看頭”,進去,關(guān)門,吹燈,睡覺。

針包姥姥把所有的房間都看完了,跳過來說:“只有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不是大寶。大寶白,他黃,五官長相也不對?!?/p>

黑咕隆咚的屋子,可能伸手不見五指,針包姥姥居然能看得這樣清楚,還能分出黃白皮色不同,它真厲害!不過,可能也只有針包姥姥有這樣的本事,畢竟它周身都是眼睛,一輩子被針扎出來的,小歸小,卻管用。

米桶仙人沉默了一會兒,說:“就算不是大寶,咱們也留意著—不管誰家的孩子,都應(yīng)該在爹媽身邊?!?/p>

米桶仙人飛回張家豆腐店的雜物間,許多老鼠跑過來打聽。針包姥姥說:“那不是大寶,是個黃瘦的孩子,長得一點兒都不像?!?/p>

老鼠們很慚愧,連說:“是我們眼神不好,害大仙和姥姥白跑一趟?!?/p>

針包姥姥低聲自語:“看來大寶奶奶說得對—老鼠的眼睛,看不了三拃遠(yuǎn)。”可是它又趕緊大聲說:“用不著這樣!你們老鼠眼神是不好使,可耳朵好使啊,以后再聽到什么,還來跟我們講?!?/p>

老鼠們紛紛點頭答應(yīng):“嗯嗯嗯?!?/p>

第七章" 小把戲

米桶仙人依舊帶布老虎和針包姥姥夜游。

它們又去了幾次雞毛店。有上半夜去的,有下半夜去的,還有天剛黑沒多久就去的—那天是陰天,光線很暗,就算米桶仙人在雞毛店上空飛一百圈,它們也看不見。

布老虎也慢慢明白雞毛店是怎么回事了,那是窮苦人過夜的地方。店里沒有被褥,鋪雞毛,蓋雞毛,條件壞到?jīng)]法細(xì)想,但是住一夜只要兩文錢,兩文錢就能不被凍死,對于窮途末路的人來說,很劃算了。

住雞毛店的人總是很晚才進屋睡—屋里氣味不好,只要身體還抗得住凍,他們就留在院子里聊天。

那些人聊天的時候,米桶仙人和布老虎往往待在屋頂上—其實米桶仙人可以下去的,一個破木桶,沒有人會注意,布老虎不行,它太漂亮,太惹眼,人一看見就拿走了。

布老虎看到了那個男孩,跟大寶差不多高,穿得也不是特別破爛,總是跟一個中年人在一起,那個中年人,黑瘦黑瘦的,穿一身臟得看不出布色的棉襖棉褲,腰里勒著各色布條絞成的腰帶,腰帶里纏著個舊搭包,手上常常拎著一把胡琴。

中年人看起來很文弱,從來不大聲說話,也不亂走—他的眼神似乎不大好,出來進去,常需男孩扶掖。他把胡琴看得很貴重,起坐總不離身。米桶仙人說,這個人從前應(yīng)該是個琴師,因為什么緣故落魄了。

這一大一小長得全無相似之處,應(yīng)該不是父子,那么,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布老虎仔細(xì)聽了幾晚,聽到男孩叫中年人師傅,中年人叫男孩小把戲。他倆關(guān)系似乎不壞,至少從男孩的神情看,沒有受過委屈的樣子。

不過,布老虎還是認(rèn)為,男孩不應(yīng)該住雞毛店,至少不應(yīng)該長期住,如果有家,哪怕是泥墻草舍,只要有個屋頂,也比雞毛店強。就像大寶家,也是沒什么錢,可是一家人在一起就親親熱熱的,多好啊。

米桶仙人注意到布老虎很在意男孩,有一天晚上,它說:“小虎,你要是愿意,去跟小把戲搭個話,打聽一下是怎么回事,說不定能幫他回家。”

布老虎吃了一驚:“我怎么能跟人說話?我是布老虎啊。”

“布老虎說話,總比米桶說話好些吧?你去!就像跟我說話一樣,只要你心里想著讓他聽到,他就能聽到了。”

布老虎一想,也是這么個理,一只破木桶,一個黑不溜秋的針包,要是忽然跟小把戲說起話來,他一定會嚇壞的。

不過,布老虎還從來沒跟人搭過話呢,哪怕是大寶。怎么開口,說些什么,它心里完全沒底。

至于搭話的時機,這用不著布老虎操心,有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

屋頂?shù)姆e雪慢慢融化,雪水順著茅草慢慢滴下來,又被寒風(fēng)凍成長長短短的冰溜子,倒掛在屋檐下,白晃晃的一排。小把戲很喜歡吃冰溜子,幾乎每天晚上都去外面掰,不多掰,一次只掰一個尖兒,著急忙慌地塞進嘴里,咯吱咯吱一陣猛嚼,嚼完了,咽凈了,才把濕紅的手指在棉襖上擦擦,滿意地走回去。

一天晚上,小把戲又出來找冰溜子吃??柯返奈蓍芟乱呀?jīng)沒有了,又轉(zhuǎn)過幾個屋角去找,在一家貨棧屋后找著了,他踮起腳尖掰了一根,先咂一口嘗嘗味道,“嗯,真甜啊,比雞毛店的冰溜子好吃多了,是不是屋里堆著糖呢?肯定是!”說著,他把冰溜子塞進嘴里,咔嚓咔嚓大嚼起來。

一根冰溜子吃完了,小把戲在襖襟上擦了手,正要轉(zhuǎn)身走回去,屋檐上忽然掉下個東西來,滴溜溜在他面前直轉(zhuǎn)圈兒。小把戲立刻被吸引住了,他瞪大眼睛,借著對面人家窗里的燈光仔細(xì)看,看見那東西花里胡哨的,似乎是個枕頭,又似乎是個貓。

“小把戲!”那東西忽然說起話來。

小把戲嚇了一跳,怎么回事?它到底是什么東西?難道是個人嗎?又怎么會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心里有無數(shù)疑問,還有好奇。

“別害怕,我是布老虎?!?/p>

小把戲再仔細(xì)看,果然,濃眉大眼,圓潤身軀,是一只相當(dāng)漂亮的布老虎,只是它怎么會說話呢,而且還飄在半空中?小把戲驚詫了一剎那,卻沒往下深想,因為他的心全被喜悅填滿了。

“我沒有布老虎,我看見人家有過,我心里可羨慕呢。你是哪里來的?是不是老天爺送給我的?”

“不是,我有主人,我的主人叫大寶,也是個男孩,才七歲,哦不,八歲了,我是他的枕頭。臘月二十五那天傍晚,他被一個穿著翻毛皮襖的人帶走了,走時手里拿著一個壽桃燈籠,你見過他們嗎?”

“沒見過?!?/p>

“你是不是被拐來的?如果是,我們會想辦法送你回家去。”

“我不是被拐的。我的爹爹媽媽都死了,叔叔不愿意養(yǎng)活我,叫我出來找飯吃,我就出來了,一開始跟著村里的人去各個店鋪散財神,到了年三十,他們都回去過年了,我沒有回去……我不是寅城人,我家在城外村子里,還挺遠(yuǎn)的,你就是想送,也找不著路?!?/p>

“你叔叔真狠心,一個侄子都不愿意養(yǎng),你才多大就把你扔出來了?”

“我跟你的大寶一樣大。我叔叔也不是狠心,他身體不好,還有好幾個孩子,就是想養(yǎng)也養(yǎng)不起??!—我出來比在家里還好呢,有好心太太送我棉襖,還給我米糕吃。我喜歡寅城,也不想跟師傅分開?!?/p>

“對了,你師傅是不是那個拿著胡琴的人?他是干什么的?”

“他就是拉胡琴的嘛。去店鋪門口,去人家門口,拉一段胡琴,人家會給點兒東西?!?/p>

“噢,是個乞丐?!?/p>

“不!我?guī)煾挡皇瞧蜇?,他是琴師!頂頂高明的琴師!”小把戲忽然很生氣,眉毛都擰了起來,雙手挓挲在身體兩邊,像一只張開翅膀打算干架的小公雞。

布老虎慌忙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就亂說話,你能看在我是個布老虎的份兒上原諒我嗎?”

小把戲沉默了一下,說:“能?!?/p>

布老虎就又繼續(xù)說起來:“看你那么護著他,你師傅對你一定很好吧?”

“那肯定好!我們是大年三十那天認(rèn)識的,他叫我不要亂跑,叫我跟他一起過年,還給我買糖,買燈籠。有了好東西,自己舍不得吃,給我吃,還要教我拉胡琴。我以后不會跟他分開的,別看我小,我有主意?!?/p>

“不錯!不錯!要是我們大寶也能遇見你師傅這樣的人,就好啦。”

雞毛店門口有人輕聲呼喚:“小把戲!小把戲!”小把戲一聽,忙跟布老虎說:“我?guī)煾到形伊?,我得趕緊回去,不然他以為我給人拐走了?!?/p>

“嗯,趕緊去吧,別害他著急!米桶仙人說,看見你偷偷摸摸吃冰溜子,就知道你師傅是真疼你—他不讓你吃,怕你吃了肚子疼,對不對?”

“米桶仙人是誰?”

布老虎支支吾吾:“啊,哦,你可能以后會知道……還有,你一定要幫我們留心哪,我們家大寶姓張,八歲,家住喜神巷,家里是開豆腐店的,長得白白嫩嫩,臘月二十五那天跟一個穿翻毛皮襖的人走了,手里提著個壽桃燈籠!我們找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家里人急得不得了,他媽差不多天天哭……”

“我知道了,我會留心的。”

小把戲跑回雞毛店,布老虎升上空中,一直升到米桶仙人的懷里。針包姥姥慢條斯理地收回細(xì)絲。吊著布老虎的細(xì)絲其實是大寶奶奶梳下來的頭發(fā)。針包姥姥圓滾滾的身體里,滿滿的,全是這種長發(fā)—針尖插在頭發(fā)里,不容易生銹。

琴師問小把戲:“你到哪里去了?”

小把戲答非所問:“我跟一個布老虎在一起。它說它的主人叫大寶,臘月二十五那天跟一個穿翻毛皮襖的人走了,一直沒找到,叫我?guī)退粜摹煾?,它好像很愿意跟我說話,是不是因為我跟那個大寶一樣,都是小男孩?”

“應(yīng)該是?!?/p>

“那我們就幫它留心!—哎呀師傅你別動!”

“怎么啦?”

“沒怎么,剛才貓躥過去了,我怕你踩著它。嘿嘿!”

小把戲掀開草簾帶師傅進屋,貓趁機鉆了進去,躲避夜晚寒氣的侵襲。北風(fēng)呼呼,院子里沒什么人了,門樓下,木梁上,兩只老鼠竊竊私語著:

“真是難為情??!給的消息全不對,害得米桶大仙白跑,這些天晚上我都不敢出來,就怕碰著它?!?/p>

“我也是,不單怕見米桶大仙,還怕見親戚?!?/p>

角落里,忽然有一只老鼠接過話茬兒:“雖說那孩子不是大寶,也不是全沒用處,不然,米桶大仙也不會一趟一趟地來了。剛才,你們沒聽見那孩子說,他跟布老虎在一起?我估計,我們給的消息,總歸還是有些用處的?!?/p>

第八章" 老虎在山林

盡管全無頭緒,米桶大仙還是夜夜出去。寅城已經(jīng)巡游了一百遍,它們就去遠(yuǎn)方,而且越去越遠(yuǎn)。

后來它們經(jīng)常去山里—主要是米桶仙人愿意去。

在連綿的山嶺之間,生長著無邊無際的樹木。只有樹木,沒有人。在那里,米桶仙人和布老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完全不用顧忌。

后來,它們甚至天亮都不回家,夜以繼日,在山間巡游、靜坐,隨意消磨時光。布老虎看見了很多以前沒見過的景象:奇異的山石,參天的大樹,叢生的荊棘,幽深的澗谷,奔涌的泉流……

布老虎還看見許多動物,山雞、啄木鳥、松鼠、野豬、赤麂、梅花鹿、大青狼、紅毛豺……還有老虎。老虎其實只是驚鴻一瞥:月色里,一只老虎從巖壁下的巢穴中出來,懶洋洋地走到一塊石頭上,將身一縱,躥到山澗對面去了。

只是一瞥,布老虎就把老虎記住了—它沒辦法不記住。真正的老虎,原來是這樣驚心動魄!那么威猛,又那么從容,似乎整個山林都是它的,它要怎樣就怎樣,它是獨一無二的王。布老虎再看看自己,不由得自慚形穢:圓咕隆咚,蠢笨驚人,只能躲在米桶仙人的懷里,十足廢物點心。

米桶仙人感覺到了,問布老虎:“你喜歡老虎嗎?”

布老虎心想,它有什么資格說喜歡不喜歡—不管它喜不喜歡,老虎都是生靈中的奇跡。那么大,那么好看,走路懶洋洋,跳起來卻矯健得不得了,在空中的時候,肌肉甚至能像水一樣流動。

米桶仙人說:“你可以學(xué)習(xí)做一個真正的老虎?!?/p>

布老虎立刻說道:“我為什么要做老虎?老虎只能在山林里吧?沒聽說寅城有老虎。我還要回去做大寶的枕頭呢。我要陪他長大?!?/p>

“可是大寶不在啊?!?/p>

“我們可以找,要是大寶永遠(yuǎn)找不回來,我這輩子都不會高興的?!?/p>

“是的,我們要找回大寶,非找回不可。等到把他找回來,我想回到山林里,重新做回一棵樹,到那時候,你愿意做老虎陪在我身邊嗎?”

布老虎有點兒吃驚—米桶仙人很有本領(lǐng),如果說它還有一萬個本領(lǐng)沒拿出來,布老虎也信。但是布老虎清楚自己,就是個棉花包,什么本領(lǐng)也沒有,怎么做成真老虎呢?

“只要你愿意,可以的,學(xué)習(xí)就好了?!?/p>

布老虎陷入苦苦的思索。它不配做老虎;它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如果真能做成老虎,也難說它不會喜出望外;大寶家的炕頭著實讓人留戀,它也不愿意同大寶分開;可是,大寶也會長大的吧?有一天他會長得跟他爹爹一樣大,到那時候,他就不需要它了;比如張三就不需要布老虎,他甚至都不怎么瞧它,隨手扔到雜物間的米桶里,而且馬上就忘了,大寶長大可能也一樣。

布老虎思索著,思索著,肚里的每一根棉花絲都糾結(jié)在一起了。

啊,不如問問針包姥姥,它活得久,懂得的道理多。

“針包姥姥,你愿意我做布老虎還是真老虎?”

針包姥姥說:“那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了,別人不能幫你拿主意。”

“那,你呢?如果找到大寶,你是跟他一起,還是跟米桶仙人一起?”

“那還用問嗎?我當(dāng)然跟大寶一起。我是大寶奶奶的針包,我的肚子里全是老太太的頭發(fā),牽牽絆絆的頭發(fā),你懂不懂?再說了,從來只聽說松樹在山林,老虎在山林,誰聽說過針包在山林呢?針包在山林,一個錢的用處都沒有,多么荒唐?!?/p>

布老虎懂了。

針包姥姥跟大寶一起,那么,米桶仙人就是自個兒一起,它會孤單的吧?布老虎偷偷地瞧了瞧米桶仙人,那么破舊,身上滿是細(xì)碎的傷痕,有些地方甚至開始發(fā)朽。布老虎馬上又想到,曾經(jīng)聽它說過,當(dāng)初做米桶原是身不由己的:好好地長在山上,忽然被人砍了去……

米桶仙人也可憐,它的家在山林,山林是它的舊夢,它的歸宿。寅城只是漂泊之地。

布老虎說:“我愿意學(xué)做老虎?!?/p>

米桶仙人什么也沒說。但是從那以后,它開始帶著布老虎追蹤老虎,讓布老虎觀察真正的老虎是什么樣子:眼睛的形狀如何,皮毛的光澤怎樣,斑紋的走向,肌肉的線條,走路時抬腳的順序,呼吸時肚皮的起伏……它甚至讓布老虎學(xué)習(xí)老虎的吼叫。老虎很少吼叫,它是沉默的時候多,然而當(dāng)它吼叫起來—啊,那聲勢,整個山林都會簌簌發(fā)抖!

聽過老虎的吼叫,布老虎再一次證實了它的看法:在世間所有的生靈中,至少是它看過的生靈中,老虎是一等一的。學(xué)習(xí)做一等一的生靈,布老虎不虧。

一等一的生靈,用它一等一的氣息濡養(yǎng)了布老虎,還不止呢,給布老虎提供濡養(yǎng)的,還有日月,星辰,林木的清氣,山花的香氣……時間過得快!在它們逗留山間的時候,不知不覺,冬天悄悄地去了,春天悄悄地來了,向陽的山坡上,草茸茸地泛了綠,短草里還開出了露珠大的小花,雖然小,可是那氣味,香極了!

布老虎學(xué)做老虎有了點兒成績:它的身體變得無比柔軟,可以任由心意膨脹、拉長,只要它努努力,心里想著伸展、充盈,就能變成老虎的樣子。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都說它像真老虎,也那么大,那么漂亮,那么懶洋洋,非常完美。如果能學(xué)會老虎的吼叫,就更完美了,可惜,它不能。

米桶仙人一百遍地替布老虎鼓勁:“你就想,你的身體里有很多氣,有整個山林那么大的氣,整個寅城那么大的氣,你使勁把它從嘴里吼出來就行了。你的嘴早就打開了,跟小把戲說話的時候就打開了。什么聲音都不在話下,你能的?!?/p>

無論米桶仙人怎么說,布老虎始終不行,它絲毫沒覺得身體里有氣,它是膽怯的,因為它清楚自己是個冒牌貨。

米桶仙人只好放棄:“唉,算了,實在不行,你就做啞巴老虎吧?!?/p>

布老虎松了口氣。

第九章" 城隍廟

三月的寅城暖洋洋,到處充盈著草木和蔬菜的清香,有香椿的,有韭菜的,有梨花和紫藤的……

張家豆腐店早開張了買賣,還是一天三屜豆腐??墒菑埲齼煽谧?,似乎再也不會笑了,他倆愁眉苦臉,做豆腐,賣豆腐,算賬,找零,眼眉總是舒展不開。尤其是大寶媽媽,人未詢問先落淚:“我家大寶那個小東西呀……”買豆腐的人聽著,唔唔地點頭,也有人一聲不吭地聽著,不等聽完,接了豆腐就走。

時間一長,豆腐店的生意慢慢變得清淡了,一天三屜改成兩屜,后來又是一屜半……大寶媽媽天天哭,空閑時間越多,她哭得越多。

必須把大寶找回來!沒有頭緒,那就自己找出頭緒。從山林回來的第二天晚上,天剛黑,米桶仙人就去雞毛店。誰知小把戲不在那里,琴師也不見了,店里客人很少,而且全是生面孔。米桶仙人帶著布老虎飛了好幾圈,一點兒蛛絲馬跡也沒找到。

飛到門樓附近,忽然有幾個聲音叫道:“米桶大仙!”米桶仙人停下來,看到那是一群老鼠,擠擠挨挨趴在一根出頭的椽子上。

“米桶大仙!你是不是找小把戲?他早走啦,跟他師傅,天氣一暖和就走了,聽說住在城隍廟附近,你們趕緊去瞧瞧,萬一再走了找不到?!?/p>

米桶仙人說:“哦,好,這就去?!?/p>

老鼠們又說:“下回再來,我們也不在啦。天一暖和,貓就老在外面游蕩,還躥房上脊的,這里沒法待了!早想走的,就等著你們,今晚可算等到了?!?/p>

布老虎很感動,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也一樣,三個齊聲說道:“多謝多謝!”

“哎,說的哪里話!一點兒小事,不足掛齒。錯認(rèn)小把戲是大寶,我們一直很慚愧哪,只望您老不要見怪才是?!?/p>

“哪里會見怪呢,你們不要多想,感謝還來不及哪?!?/p>

說著客氣話,米桶仙人飛走了,老鼠們也搬離了雞毛店,春荒時節(jié),沒什么糧食,空手利腳,眨眼走個干凈。

城隍廟建在高高的臺基上,上方挑檐伸出老遠(yuǎn),很能遮風(fēng)避雨。小把戲和琴師坐在臺基上,琴師拉胡琴,小把戲聽,正聽得入迷,一個聲音擠到琴聲里:“小把戲!小把戲!”

小把戲立刻聽出說話的人是誰。他急忙站起來,歡喜地問:“布老虎是你嗎?你在哪里?”

“我在旁邊的桃樹上,你過來?!?/p>

小把戲忙跟師傅說:“師傅,布老虎來找我了,在桃樹那邊,我去去就來?!?/p>

“好,你去吧?!?/p>

小把戲飛跑到桃樹下,果然,桃樹的枝杈間坐著布老虎。很矮的一棵小桃樹,借著月光和廟里的燈光,小把戲能清楚地看到布老虎的身體和臉龐,鮮艷圓胖,可愛極了。

“這些天你去了哪里?我天天想著你能來找我,一直等不來?!?/p>

布老虎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我們打聽了!大寶家在哪里,我們知道,還知道那個穿翻毛皮襖的人叫四毛,他左手的手背上有顆大黑痣,黑痣上長著四根很長的黑毛……”

“啊,太好了,那個四毛在哪里?”

“不知道,他走了就沒回來,反正沒人看他回來過。年前他住在楊家客店里,什么事情不做,整天游手好閑滿街逛,還喝酒,不像個正經(jīng)人……當(dāng)時有個皮影戲班也住楊家客店,這些話就是他們說出來的?!?/p>

“你打聽的嗎?”

“不是,我?guī)煾荡蚵牭摹K麄儼嘀鬟€要我?guī)煾颠^去搭班拉胡琴,我?guī)煾荡饝?yīng)了,等有了場子就去!啊,對了,我們可能要離開寅城去鄉(xiāng)下,皮影戲班在寅城演了很多天,沒有新戲文,人都看膩了,等去了新地方,舊戲文全是新戲文……”

“啊?你們要走了嗎?”布老虎又急又難過,差一點兒流下淚來(如果它有眼淚的話,肯定會流下來的)。

米桶仙人說:“布老虎,跟他去!”

布老虎呆呆地說:“那你們呢?”

“我們不去,就你跟小把戲一起。不用害怕,你到哪里我們都知道?!?/p>

布老虎從沒離開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單獨行動過,它很害怕,感覺一點兒底氣也沒有。萬一遇到事情了,誰來給它出主意?誰保護它?離開米桶仙人,它可能寸步難行。

“別害怕,我把一根頭發(fā)縫在你身上,有事你拽拽頭發(fā),我和米桶仙人就會趕過去?!?/p>

“哦,那還好。”

布老虎坐著不動,任由針包姥姥穿針引線,把一根頭發(fā)縫到它的后脖頸。針是半截光半截銹的,當(dāng)銹的部分穿過布老虎的皮膚時,哦,是布料時,布老虎能感覺到疼痛,不過,為了大寶,一切它都可以忍受。

小把戲問布老虎:“你怎么不動也不說話了?是不是有誰在你身邊?”

桃樹雖然矮小,花朵卻開得很多,針包姥姥又是躲在布老虎身后的,小把戲什么也看不到。

“是針包姥姥?!?/p>

“怎么又成了針包姥姥,上回不還是米桶仙人嗎?”

布老虎沒有說話。

針包姥姥很快縫好了,打個結(jié),把多余的長發(fā)繞在針上,用力拉斷。拉斷的長發(fā)像長蛇一般游回它的身體里,另一截留在布老虎后頸。頭發(fā)是黑色的,布老虎頸后的花紋也是黑色的,就算大白天,也看不出來。

布老虎跳下桃樹,落到小把戲懷里。小把戲一把抱住布老虎,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什么針包姥姥、米桶仙人,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小把戲抱著布老虎跑回臺基,“師傅!師傅!我有布老虎啦!它真好看!太好看了!唉,可惜你看不到。師傅,你摸摸吧?!?/p>

琴師把手在衣襟上擦擦,輕輕摸了布老虎一把,“嗯,軟軟的,彈彈的,圓圓的,一定好看,錯不了。”

小把戲和琴師夜里就睡在臺基上,身下鋪著草簾,身上蓋著棉襖和薄被單。布老虎跟小把戲并排躺著的時候,小把戲不錯眼珠地朝它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擁有一只布老虎了,哪怕只是暫時擁有。

小把戲?qū)⒉祭匣⒕o緊地抱住,又用腦門兒摩挲它,后來,他發(fā)出滿意的嘆息,睡著了。布老虎沒有睡,它想,小把戲真可憐,連布老虎都沒有過,他應(yīng)該沒有奶奶,媽媽也不知什么時候沒的,孤兒的日子不好過啊,尤其是窮人家的孤兒。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琴師叫醒小把戲:“小把戲,快起來,咱們?nèi)ネ醮髬尲?,叫她幫我們把棉襖棉褲拆洗了。今兒晴天,一天能曬干,晚上還能套出來。白天咱們?nèi)ス酪落仯o你買一身夾衣,再弄一雙鞋,然后看看能不能做個口袋,把布老虎裝上?!?/p>

“為什么要把布老虎裝起來?”

“我們提鑼背鼓,跟逃荒似的,哪里有手拿它?要是有個口袋裝上,能背,能掛,還不容易弄臟。它是不是挺新的?我瞅著一抹杏黃,看起來很鮮亮?!?/p>

“是挺新的,那我們做個口袋把它裝上吧!”

王大媽家就在城隍廟旁邊,靠給人家拆洗衣服為生。琴師帶小把戲過去,把外面的衣褲脫下來,叫她費心早點兒拆洗好再給套好。王大媽說:“攢了一個冬天的泥灰怎么舍得洗掉?”琴師說:“我要給皮影戲班拉胡琴,不能太邋遢。”王大媽說:“喲,搭上班子啦?那就能分錢了,怪不得,徒弟都抱上布老虎了!”

琴師只是笑,沒有說話。

白天,琴師帶小把戲去估衣鋪買衣服,又買了鞋。小把戲換了一身“新”,特別高興,走路都是蹦著走。布老虎有些心酸,又替小把戲高興,雖然過著窮苦的日子,露宿街頭,他的快樂似乎并不比大寶少。

琴師還去布店扯了一塊細(xì)麻布,回來讓王大媽給縫了一條口袋??诖芸炜p好了,布老虎裝在里面,正合適。

布老虎悄悄地跟小把戲說:“我不喜歡待在口袋里?!?/p>

小把戲說:“知道,我也不喜歡你待在口袋里,那樣誰能知道我有漂亮的布老虎呢?放心,能不把你裝起來,我就不裝起來?!?/p>

小把戲還抱布老虎去城隍廟里游逛,他在這邊混了一些日子了,因此許多神像都認(rèn)得,他一一指點給布老虎看:那是紫微大帝,那是后土皇帝,那是城隍老爺,那邊一排是十大閻羅……

廟里除了有道士侍弄香火,還有許多穿戴整齊的俗家人,提著香燭紙馬,來度亡、祈福、還愿,許多怪異的形狀,許多鮮艷的顏色,加上穿梭般往來的人影,把布老虎看得眼花繚亂,差點兒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第十章" 皮影戲班

第二天城隍廟逢廟會,一早,門口的空地上,就有人過來鋪攤子、搭臺子。包括那個皮影戲班。

皮影戲班一共有六個人,都是男的,年紀(jì)在二十歲到五十歲之間。他們先用繩子圈了一塊空地,然后有條不紊地在空地上搭棚子,支臺子,擺家伙。他們有一輛花轱轆大車,拉車的是一頭大走騾,車上堆滿了箱籠和其他零碎,有人站在車上卸貨,小把戲一趟趟地幫著拿東西,大的拿不動,就拿些竹竿、木棒等又輕又不怕摔的。

小把戲干活的時候,布老虎就待在布袋里。布料很粗疏,透過那些細(xì)孔,外面的東西也能看個大差不差。

琴師幫著穩(wěn)住騾子。他那么瘦弱,又是半瞎,大走騾居然也服他,在他手底下老老實實的。

黑布棚子搭好了,一應(yīng)事物都齊備,皮影戲可以唱起來了。棚子里先是鑼響,后來絲竹悠揚,白布后面,燈影之下,一個武官騎著馬走出來,甩著馬鞭開唱:“催馬離了西涼界,薛平貴我坐馬喜笑顏開……”

看皮影戲的人很多,男女老少都有,靠近戲臺的,多數(shù)是孩子,個子矮的站著,個子高的坐著。小把戲抱著布老虎也混在里頭,他把布袋扒下來了,布老虎在他懷里,像個嬰兒似的,臉朝外。戲臺上演了什么,布老虎看得清清楚楚:鏤刻精致的人馬動來動去,真不錯。

布老虎心里明白,跟小把戲在一起,它能增長許多新的見識,這些見識,跟大寶,跟米桶仙人,在一起都不會有。一個闊大的、實實在在的世界,青天白日,許多形形色色的人,來了去,去了來。

小把戲沒看多久就坐不住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機會看。他抱著布老虎逛廟會,廟會上賣什么的都有:糖糕、油馃子、炒花生、小泥人兒、香袋子、衣服、鞋帽、木器……人非常多,擠來擠去,無數(shù)雙腳踢踏著,地上的塵土飛揚起來,空場上,青天下,像起了一層淡黃色的煙。

布老虎忽然瞧見了二寶,緊緊地拽著她媽的衣角,站在一個賣香燭的攤子前面。她看著她媽,她媽看著香燭,母女倆的臉上都沒有笑容。

布老虎忙說:“小把戲!快把我裝進布袋里。我看見大寶的妹妹二寶了,萬一她認(rèn)出我,把我要回去就完了。說不定還以為你是小偷哪!”

小把戲不敢怠慢,趕緊把布老虎塞進袋子。

布老虎跟小把戲說話,除了小把戲本人,別人是聽不見的。二寶和媽媽也沒注意到他們,她倆挑好東西,就往城隍廟里去了。

小把戲費力地在人叢里擠著,眼睛盯牢那母女倆,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刹皇遣祭匣⒔兴@么干的!是他自己想要瞧個清楚,也不知道為什么,看著那兩個陌生人,他的心里有一種奇怪的情緒,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就是想多知道一點兒。

母女倆進了廟,先請道士上了香,然后在紫微大帝的神像前,找個拜墊跪下了。二寶沒有拜墊,就跪在青磚地上。母女倆一邊虔誠地跪拜,一邊嘴里念念有詞,小把戲悄悄地挨上去,聽見許多個“大寶”。

她們總共在廟里耽擱了一炷香時間,后來就出來了。小把戲也出來,站在臺基上,看著母女倆在人叢里奮力擠著,一點點遠(yuǎn)去。

“她們很想念那個大寶啊?!?/p>

“當(dāng)然,誰不想呢,我時時刻刻都想他回來?!?/p>

小把戲老半天沒說話,似乎是為自己難過,又似乎是因他人不高興。他長到這么大,還從來沒有被人如此想念過。

“小把戲!你說那個神像,會幫她們把大寶找回來嗎?”

“不知道。我猜她們可能是白燒香。每天求神的人那么多,神又沒有一百個身子,哪里忙得過來呢?再說了,他老是坐在那里,從來都不肯動一下,又能去哪里找大寶?”

布老虎一聽,果然是這么個道理,幸虧它們當(dāng)初就沒有打算過求神。求誰都不如求自己,尤其是,現(xiàn)在又有了小把戲,還有琴師和皮影戲班的人……

“小把戲!幫幫忙吧,你又會跑又會說,幫我們打聽打聽,哪怕找不到大寶,找到四毛也好啊?!?/p>

小把戲想了想,說:“這事我不懂,師傅應(yīng)該懂,等我求求他。”

到了下午,廟會上的人越來越少,沒人看皮影戲了,戲班的人拆棚子,收東西,把東西裝到花轱轆大車上,拉回客店休息。還是楊家客店,皮影戲班只要來寅城,總是在那里落腳,跟店主是老朋友了,不僅“賓至如歸”,價錢也實惠。

等大家喝罷茶,吃罷東西,坐著閑聊天的時候,小把戲湊到師傅身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師傅什么都沒表示,小把戲—不單是小把戲,包括布老虎,都以為師傅沒有聽進去。誰知到了晚上,小把戲陪師傅出來閑走,師傅卻說:“打聽到了,那個四毛是酉城人,他自稱是,口音也是。據(jù)說去過很多地方,也做過不少行當(dāng),偷雞摸狗,販馬賣牛。三月三水母宮逢大會,還有人見過他……”

“三月三不是才過去沒幾天嗎?水母宮在什么地方?”

“在白塔埠,離寅城有三十多里,是個大集鎮(zhèn)?!?/p>

“那咱們趕緊去白塔埠吧!找到四毛就能找到大寶了!”

“那可不一定,人長著兩條腿,是會走的。”

“???那咱們該怎么辦?”

“不知道。我只知道,人在哪個地方做事順當(dāng),一般舍不得遠(yuǎn)走,等著吧,他說不定還會回來的?!?/p>

布老虎被小把戲夾在胳肢窩里,琴師的話,一字不落,全聽到了。它又是高興又是焦急。那個四毛,到底什么時候能回來呢?

四毛什么時候回寅城不知,皮影戲班卻要離開寅城,去鄉(xiāng)下了。布老虎有心叫小把戲別去了,卻沒辦法開口。師傅好不容易搭到個班子,小把戲跟他都有了安穩(wěn)地方,要是叫他別去了,不是坑人家嗎?

布老虎跟著小把戲和琴師,去了很多地方,看了無數(shù)場皮影戲。鄉(xiāng)里人白天要干活,皮影戲總是在夜間演—祠堂前,村社下,搭起棚子,支起臺子,燈籠一掛,鑼鼓一敲,人就絡(luò)繹不絕地來了,看的人非常多,有時甚至比在城里更熱鬧。

布老虎又常常沐浴在星光下,月色里。它聽見各種俚語,看見許多不一樣的面孔,感受每個村莊不一樣的氣息。所有人都對它很好,皮影戲班里的人偶爾也會把玩它,把它像皮球似的拋來拋去。班主還說,要照布老虎的樣子,用牛皮雕刻一模一樣的皮老虎,并給它編一出《景陽岡》。

對布老虎最好的人,自然是小把戲了,他給布老虎的愛甚至遠(yuǎn)超過大寶。布老虎享受著小把戲的愛,心里卻時時感到慚愧:它忘不了大寶,忘不了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那些夜游時的回憶,常常在它心中泛起,生長在村莊里的大樹,也讓它想起有老虎跳躍的山林。

喧鬧的日子過去得和安靜的日子一樣快,不知不覺,桃李的殘花凋謝得一干二凈—它們都長成了肥美的果實。蟬從土里爬出來,在樹上引吭高歌。當(dāng)一萬只蟬齊聲歌唱的時候,它們的尿水滴到樹下,形成的水洼,仿佛晴天下了一場雨。

第十一章" 四毛

一個蟬聲特別聒噪的午后,四毛忽然出現(xiàn)了,當(dāng)時太陽特別大,天氣特別熱,皮影戲班的人都在樹林里酣睡。那是一片濃蔭匝地的槐樹林,緊靠著大路,大路一頭通往村莊,另一頭伸向白塔埠,也能從白塔埠抵達(dá)寅城。

布老虎最先看見四毛。所有人都睡著了,就它沒有,它被小把戲抱在懷里,小把戲當(dāng)時枕著一塊石頭,睡得正香。

四毛進了樹林,四處打量一番,悄悄走到小把戲身邊,俯下身子窺視。小把戲完全沒感覺到,依舊睡得死沉死沉的,布老虎圓睜的大眼一下子看清了來人的相貌:高高大大,相貌堂堂,大約二三十歲年紀(jì),穿一件白纻布衫子,半敞著懷,腰間掛個葫蘆,手里拿把折扇,看著像個體面人,卻不文不武的,不知哪里透著古怪。

布老虎先還當(dāng)他是過路的,心想,你老老實實就算了,要是想偷東西,我一定叫你知道我的厲害!誰知那人并不像偷東西的樣子。布老虎和米桶仙人夜巡寅城的時候,也曾看見過小偷,都鬼鬼祟祟的,不像這人正大光明。

布老虎正盤算著,要不要叫醒小把戲,卻見那人直起腰來,右手打開折扇扇風(fēng),又抬起左手擦抹額頭上的汗水,他左手腕處有一顆大黑痣,黑痣上四根長毛,赫然落在布老虎眼底。

這人就是四毛嗎?如果真是他,那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皮影戲班的人醒來了,卻都躺著沒動。來人朝四下里點了幾個頭,算是打招呼,找個突起的樹根坐下,不停揮舞折扇。

過了一會兒,大家都清醒了一些,陸續(xù)坐起來,打哈欠,揉眼睛。有個人問:“是四毛不是?這一向沒見,在哪里發(fā)財呀?”

“到處走走,胡混罷了。我還在寅城待了半個多月呢,沒見著你們。”

“我們春天就出來啦,又弄了幾出新戲,準(zhǔn)備涼快一點兒就回去?!?/p>

“弄了什么新戲?說來聽聽,我最喜歡看皮影戲了?!?/p>

“好幾個,《大鬧天宮》《哪吒鬧?!贰段迨篝[東京》……”

“哎喲,都是熱鬧戲,小孩子肯定喜歡!”

“不單小孩子喜歡,年輕人喜歡,老頭老太也喜歡哪!昨天晚上在那個莊演《大鬧天宮》,多少老頭老太太叫好,后來換了《錯斬崔寧》,反倒平常了?!?/p>

“今天晚上還演《大鬧天宮》嗎?要是演,我也見識見識—不白看,我還能幫你們喂喂騾子,搬搬家伙什么的?!?/p>

“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你就是不干活,青菜白飯也短不了你一碗?!?/p>

布老虎木木的:眼前談笑風(fēng)生的四毛,是拐走大寶的那個人嗎?戲班里頭,只有琴師和小把戲清楚他有嫌疑,看琴師是一如往日地平和,而小把戲—小把戲還沒醒。

過了一會兒,班主叫大家都起來,收拾東西去下一個村莊。小把戲被叫醒了,小把戲一醒,布老虎就告訴他,四毛來了。小把戲身體一僵,布老虎忙說:“他空身一個人,你就裝什么都不知道—說不定他想把你也拐走呢?!毙“褢蛘f:“巴不得,我正想見識見識?!彼曇粜?,又是一個人自語,四毛聽見了也沒在意,還以為他在背戲文。

四毛能說會道,戲班里上上下下,誰都能搭上話,包括小把戲。小把戲呢,圍著四毛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管他說什么,都很注意地傾聽,似乎事事都感興趣。布老虎有點兒驚訝,江湖(皮影戲班里的人天天說自己是跑江湖的)真是鍛煉人的地方,小把戲才跟了多久,說話處事長進了不少,小大人似的,大寶跟他完全不能比—當(dāng)然了,小把戲本來就機靈,他的每一根汗毛都有主意,大寶就不這樣,大寶總是很乖很老實。雖然一樣大,一樣是男孩,他倆天生是兩樣的人。

到了莊頭,在麥場上扎場子,小把戲輕車熟路地幫大人干活,又去莊里敲小鑼攬客。四毛問班主:“你在哪里找來這個孩子?真能干呀,我瞧著長大能成才。”班主說:“是胡琴師傅帶來的。我也覺得這孩子怪伶俐,正想教他唱《哪吒鬧?!纺?,人家有七歲紅、八歲紅,咱戴家班興許也能出一個。”說時笑呵呵的。

晚霞還很明亮,皮影戲班在麥場上演開了,男女老少來了非常多的人,一片空場擠得水泄不通。四毛在旁邊朝人群里看了一陣子,就離開了,根本沒瞧幾眼戲臺。

麥場旁邊是一條水渠,小把戲站在渠邊,看那映在水里的月亮。四毛走過去說:“小把戲,怎么不看戲哪?”

“我都看過了?!?/p>

“那也不去學(xué)著點兒?我聽班主說打算教你學(xué)戲,學(xué)成了單挑《哪吒鬧?!?,你這個年紀(jì),這個聲音,唱哪吒,一定叫好又叫座兒?!?/p>

“是的,我也想學(xué),可是今天晚上這么熱……”

“熱你還抱著個布老虎?想捂痱子嗎?哈哈!”

小把戲沒有說話。四毛又說:“這兒還是太熱,咱們走遠(yuǎn)些,去風(fēng)大的地方,涼快涼快?!?/p>

“好?!?/p>

小把戲順從地跟著四毛,兩個人沿著水渠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說些閑話,不覺走出去一兩里。

“你一聲沒招呼,跑了這么遠(yuǎn),回去他們會不會打你呀?”

“不會,我機靈,他們都喜歡我?!?/p>

四毛語塞,過了好一會兒,又說:“我也看出你很機靈,可是,你不覺得,跟著皮影戲班太受罪嗎?吃不好,睡不好,連件體面衣裳都沒有,跟乞丐差不了多少?!?/p>

“我沒覺得受罪,我?guī)煾祵ξ液?,班主也……?/p>

“你說你師傅嗎?唉,他眼睛都快看不見了,你受罪的日子還在后頭,照顧一個瞎子,你不知道有多吃力呢。你年紀(jì)小,還不懂。”

“那你說我怎么辦呢?除了皮影戲班,我也沒地方可去,我爹媽早死了,我沒有家,也沒什么親戚可以投奔?!?/p>

“不怕,有我,只要你愿意,我就能給你找個妥當(dāng)?shù)娜ヌ?。去大戶人家?dāng)書童,吃穿跟主人差不多,也能跟主人一樣念書,風(fēng)不吹頭,雨不打臉,可不比你睡野地強?”

“那敢情好。你真能帶我去嗎?”

“怎么不能?只要你愿意,咱們現(xiàn)在就走!”

“我愿意!不過,我想回去跟師傅說一聲?!?/p>

“說什么呀,他肯定舍不得放你,再一耽誤,你就享不成福了!”

“好,那就不說!”

四毛很高興,想要拉住小把戲快點兒走,小把戲卻把他的手甩開,仰頭看著他的臉,似笑非笑地說:“你是不是就用這個法子,把大寶拐走的?”

“什么、什么大寶?”

“寅城,喜神巷,張家豆腐店的張大寶。去年臘月二十五那天,你穿著翻毛皮襖,用一個壽桃燈籠,把他帶走了。你是不是拐騙的小孩太多,把他忘記了?他跟我一樣大,聽說長得白白嫩嫩……”

“你說什么呀?我一點兒聽不懂!你這孩子太狡猾,我不跟你玩了,你回去吧,我走了。”

“你以為我們等到你容易嗎?想走,沒門兒!”

小把戲一把抓住四毛的衣襟,四毛很惱火,摳開小把戲的手,用力一推,小把戲滾到水渠里了。四毛撒腿就跑,沒跑幾步,卻聽腦后生風(fēng),有個巨獸忽然從暗影里躥出來,一下子把他撲倒在地。四毛不知那是什么東西,一邊本能地抵擋著,一邊拼命辨認(rèn),月色微明,只見一個笆斗大的腦袋抵在他臉上,頭上一個大大的“王”字,原來是一只老虎!

四毛嚇得魂都要沒有了,媽呀一聲狂叫,差一點兒暈死過去??墒菫榱嘶蠲?,他連滾帶爬,拼命掙扎,想要脫身出去。一個強壯魁梧的年輕人,力氣也是不容小看的,眼看他要掙脫,老虎一急,暴出一聲長吼:“嗷嗚……”那吼聲震耳欲聾,旁邊的稻禾立刻泛起一層悸栗的波,渠水里也跳出無數(shù)水霧般的細(xì)浪,四毛只覺腦袋里嗡一聲,什么都不知道了。

所幸水渠并不深,小把戲水淋淋地爬上來,跑到四毛身邊,四毛四仰八叉地躺著,仿佛死人一樣。小把戲自言自語道:“難道嚇?biāo)懒??膽子也太小了!”他俯身抓住四毛的衣襟一陣亂搖,大喊:“快醒醒!快醒醒!”

四毛悠悠緩過氣來,呆呆地注視著眼前的老虎和小孩。小把戲逼問:“快說!你把那孩子弄到哪里去了?說得慢了,老虎把你的頭咬下來!”

“我、我只管拐,不管賣,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交給誰總該知道吧?快說!”

“交給白塔埠的賣、賣花婆婆了?!?/p>

“賣花婆婆是什么人?她還在白塔埠嗎?”

“她是、是個年紀(jì)不大的老太太,能說會道,滿肚皮的心眼子,比蓮藕都多。家里有個花園,平常會賣賣花……她家離那個白塔不遠(yuǎn),估計這會子,正在花園里頭吃西瓜呢。”

小把戲松開手,老虎抬起爪子,四毛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走了。小把戲望著四毛漸漸模糊的背影,又望望腳下,猛獸老虎又變成小小的布老虎了。

剛才的一聲吼耗光了布老虎所有的力氣,現(xiàn)在的它,虛弱不堪,頭暈?zāi)垦?。它哆哆嗦嗦地問小把戲:“剛才,有、有沒有嚇著你?”

“沒有,我知道是你,所以一點兒也不害怕?,F(xiàn)在我們該怎么辦呢?”

“我脖子后面有一根黑頭發(fā),你知道是哪一根,你拉一下,米桶仙人就來了?!?/p>

小把戲摸索著找到了那根頭發(fā),輕輕地拉了一下,再抬頭四處張望,過了一會兒,只見有個黑乎乎圓咚咚的東西破空飛來,好像夜行的游隼一般,眨眼飛到近前。

小把戲說:“四毛跑了,但是我們可以去白塔埠找賣花婆婆,她知道大寶的下落。”

米桶仙人說:“謝謝你,小把戲!我們現(xiàn)在就去白塔埠!”

可是布老虎癱得動不了,小把戲把它抱起來,問米桶仙人:“我能一起去嗎?”米桶仙人想了想,說:“有個小孩子,辦事說不定方便不少。只是你不用跟你師傅說一聲嗎?”

“不用,現(xiàn)在他正在布幔子后頭拉胡琴,人又多,不方便說話,再一耽擱,說不定四毛跑到賣花婆婆那里去了?!?/p>

“那好,咱們現(xiàn)在就去白塔埠?!?/p>

小把戲抱著布老虎,跳進米桶里。他很瘦,盤腿坐在里面,感覺還很寬綽,可是有個周身都是尖刺的小東西碰著他的光腳,小把戲問:“這是刺猬嗎?”那個東西說:“不是,我是針包姥姥。”針包姥姥說著跳起來,把自己安放在布老虎的肚皮上。

小把戲說:“真好,今天,我把你們都認(rèn)齊了!”

米桶仙人飛了起來,一開始貼著稻田飛,后來就越飛越高,幾乎高到月亮上面。霞光完全消退下去,夜風(fēng)呼呼刮著,小把戲身上的汗很快干了,他雙手緊緊地抓住桶沿,看一陣孤懸的明月,再看一陣無邊的大地,村莊是模糊的黑片片,稻田是精巧的棋盤格,水渠和河流好像絲帶一樣,彎啊彎,繞啊繞。人語聲犬吠聲都聽不見了,只有風(fēng)不停地從耳邊刮過。

這是做夢嗎?小把戲咬了咬嘴唇,很疼,不是做夢。

第十二章" 賣花婆婆

白塔埠很有名,有兩條河在它這里交匯,匯集成一條更寬更大的河流向遠(yuǎn)方。

河道里每天都有船只穿梭般往來,南下的,北上的。船上人抬頭看,看見藍(lán)天之下青丘之上浮現(xiàn)一座高高的白塔,就知道將要來到三岔河口了。

白塔埠百業(yè)繁盛,遍地行市:米市、魚市、竹市、木市、漆市、絲市……還有一個氣派的水母宮。南來北往的客商都愿意來白塔埠做生意,做完生意再去看水母宮,看完了,登一回白塔,就沒有遺憾了。

米桶仙人以前來過白塔埠,因此很快就找到了它—認(rèn)準(zhǔn)方向,沿著河飛,飛了一段時間,就能看到白塔了,高高的一座,頂子尖尖的,在月光下泛著瑩潤的白光。

米桶仙人在白塔附近盤旋了幾圈,在下面不遠(yuǎn)處找到一個宅子,低矮的泥墻瓦屋,卻有一個大大的后院,院子里花木扶疏,夜風(fēng)吹過,隱約能聞到什么花的香味。

米桶仙人飛到宅子上空,人都沒睡,還在后面的院子里乘涼說話,地上鋪著蘆席,桌上扔著瓜皮,不知是誰把瓜皮做成了燈籠,有兩個孩子挑著西瓜皮燈籠,在樹下尋蟲子。

米桶仙人停在院墻外面的一棵梧桐樹上。梧桐樹很高,葉子很密,院子里的人不會發(fā)現(xiàn)他們。

賣花婆婆長什么樣?沒人知道。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細(xì)心觀察了半天,把目光鎖定在一個老婦人身上。她樣貌普通,扔人群里就找不出來,但是說話做事顯得很有分量,至少這個家里的人都聽她的,叫抹桌就抹桌,叫挪席就挪席。

月亮向西移動,暑氣消退了一些,潮氣漸漸漫上來。婦女帶著年紀(jì)小的孩子進屋了,男人躺在涼席上四仰八叉地睡著了,老婦人檢查完門戶,又去檢視花木,所有開花的草木都檢視過,來到院墻邊一蓬花藤邊,她嘴里自語著:“這夜來香真是好花兒,氣味碰鼻子香!再到寒天得早早搭保暖棚子,可別凍死了。去年多大一棵,沒提防忘在雪地里,春天變成一把干柴?!?/p>

老婦人貪婪地聞著花香,聞夠了,吸飽了,挪步打算回房。沒走出兩步地,有個聲音輕輕地呼喚:“賣花婆婆,賣花婆婆……”

賣花婆婆回過頭,問:“誰呀?”

“我是買花的?!?/p>

“哦,這么晚了還來買花呀。現(xiàn)在就要嗎?你要什么花?”

“一樣夜來香,一樣紫茉莉。”

“喲,是識貨的,這兩樣花,只在夜里開,又香得碰鼻子,白天想聞都聞不著—你住哪里?要送去嗎?”

“我住客店,離你家不遠(yuǎn),不勞煩賣花婆婆送,我自己來拿?!?/p>

“哦,那你進來吧,你旁邊就是后門,我給你開開。”

“我正在門外等著呢?!?/p>

那聲音輕緩和順,恭謹(jǐn)有禮,聽起來像是什么人家里的女仆,賣花婆婆沒有多想,走去開了門,誰知門外并沒有人,賣花婆婆正疑惑,一個黑蜘蛛樣的東西忽然飛到她臉上,接著極快地吐出無數(shù)黑絲來,那些黑絲像有眼睛似的,四面八方地伸展著,眨眼把她絡(luò)住,懸在門框中間。賣花婆婆上夠不著天,下夠不著地,而且又是猝不及防間,一時驚得心膽都要碎裂,話都說不出來了。

“黑蜘蛛”輕聲說:“不要聲張!敢出一聲,我叫你死得沒有人樣!不單你自己死,全家一個都活不成!”

賣花婆婆嚇得直哆嗦,絲網(wǎng)悠悠顫動,腐朽的門框被帶得嘎吱作響。

“四毛帶來的孩子是不是給你賣了?—小聲一點兒,要是吵醒了人,我把你們都弄死,一個喘氣的都不留。”

“誰是四毛?”

“是個年輕人,二三十歲,高個兒的,左手腕上有顆大黑痣,黑痣上有四根長毛。去年臘月二十五,拐了個七八歲的男孩,說交給你了?!?/p>

“我、我不記得了……”

“你怎么會不記得?那個男孩是寅城的,白白嫩嫩,人見人愛。那天四毛穿著翻毛皮襖,他拿著個壽桃燈籠……”

“你這么說,我想起來了,是有那么個孩子,我也不知給賣哪兒了?!?/p>

“你不老實!快說出來!—可見你平時做壞事太多,賣孩子太多,居然不記得了!”

那聲音變得惡狠狠,仿佛有無限恨意,賣花婆婆很害怕,正不知如何應(yīng)付,脖子后面一疼,好像針扎似的,她情不自禁哎喲了一聲。

“別吱聲!想不想我把你的嘴縫起來?要是想,我現(xiàn)在就來縫,像绱鞋似的,把你兩片嘴唇绱得結(jié)結(jié)實實,這輩子別想張開!”

說話間賣花婆婆嘴唇就挨了一針,疼得鉆心,可是她再也不敢喊了。

“我、我實在記不起來了。你想想,這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生意,也沒辦法記賬是不是?忘了可不就是忘了。”

針包姥姥聽了,非常氣惱,也很沮喪,難道,大寶就再也回不來了?

四下里飛舞的縫衣針又開始扎賣花婆婆了,渾身上下,來來回回,賣花婆婆疼得渾身直哆嗦,好像一條被撒了鹽的曲蟮,卻不敢嚷。

“好大仙!手下留情,你容我想想!……去年冬天,有三四家跟我要幾歲大的男孩,都是外地人,有開香店的,有販絲的,還有來養(yǎng)病的。那孩子交給了誰,我也不知道,我侄子來??赡苡浿!?/p>

“你侄子呢?”

“在井臺那兒躺著,應(yīng)該是睡著了,有點兒胖的那個是他?!?/p>

針包姥姥飛到井臺邊,看見兩個男人躺在涼席上,都睡熟了,枕邊丟著蒲扇,旁邊燃著艾香。針包姥姥仔細(xì)瞧了一回,都不胖,只是有一個稍微肥白點兒。

縫衣針扎到那人腳心,那人立刻跳起來,大叫:“糟糕!有蝎子蜇我腳了,趕緊拿燈來,我要砸死它做藥抹……”

針包姥姥低聲喝道:“別嚷,再嚷索性蜇死你!你是來福嗎?賣花婆婆是你什么人?你們販賣孩子太多,報應(yīng)來了!”

來福睡眼惺忪,看不清那是什么東西,只見黑黑的一小團,能很靈活地飛動,而且飛得極快,看時在面前,眨眼聲音又從腦后傳出來。

“我是來福,賣花婆婆是我姑媽。有報應(yīng)你找她,我就是個跑腿的,嗚嗚嗚……”來福低聲哭起來。

“是嗎?你姑媽正要找你呢,在后門上,你來瞧瞧?!?/p>

來福擦著眼淚爬起來,一瘸一拐地來到后門上,看到姑媽果然在門框里吊著。他心里一陣害怕:不光有蝎子精,原來還有個蜘蛛精,這可不是“雙喜臨門”嗎?

賣花婆婆有氣無力地說:“來福,大仙要找個孩子,去年冬天你賣的……”

“你栽贓!我哪里賣過孩子,都是你指派我,叫我干這干那的,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好好好,你沒賣過,都是我賣。去年臘月底,有個七八歲的男孩是你送出去的,你記得不?買他的是哪里人?別說不知道,當(dāng)心大仙拿毒針扎你。那孩子白白嫩嫩的,是寅城人,長得喜相,也愛笑……”

“你說他呀,我想起來了,賣給了一個外路來的人。”

“你知道他是哪里人嗎?姓什么?哪里的口音?長什么樣?”

“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先生,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聽不出來……哦,交錢的時候,我看到他的錢袋子上繡著公冶兩個字,還想到小時候你給我講的‘公冶長,公冶長,南山來個老綿羊’,你說他是不是姓公冶呢?”

“說不定是姓公冶?!?/p>

針包姥姥一陣失望,單憑公冶兩個字是找不到人的,天下這么大……

來福知道“大仙”不會滿意,又補充道:“那位老先生特別仔細(xì),到最后還拿眼鏡出來,把孩子手腳都看了……對了,他還有一個仆人,四十來歲的樣子,也叫來福!”

賣花婆婆一聽,也想了起來,忙跟針包姥姥說:“那老先生帶著仆人在水母宮住,住了十來天,說是養(yǎng)病,瞧著卻跟好人一樣,當(dāng)初,我就是往水母宮里送蠟梅,才搭上線的!大仙去找水母宮里的管事,肯定能弄個水落石出?!?/p>

針包姥姥想了想,說:“我不去找,你們?nèi)グ?,明天晚上現(xiàn)在這個時候,我來聽信兒。別玩花招,不然叫你們見識我的本領(lǐng)?!?/p>

來福和賣花婆婆慌忙說:“不玩花招!大仙明天晚上來聽信就是,我們一定把能打聽的,都打聽了來!”

“好。咱們明兒晚上見?!?/p>

針包姥姥說罷,悠然飛上高空,纏住賣花婆婆的黑絲隨之抽離,一條一條徐徐納入它的身體。待納完之后,它倏地一下消失了,隨即梧桐樹上傳來異響,一個又黑又大的物件從樹葉間騰空飛起,如風(fēng)輪一般眨眼遠(yuǎn)去。

賣花婆婆和來福心里一陣悚然,一身雞皮疙瘩久久消不下去。

來福扶起賣花婆婆,賣花婆婆有心甩開侄子,身上卻沒有力氣。兩人來到井臺邊,躺在涼席上的人還在睡著,嚅動嘴唇發(fā)出夢囈。這人是他們的伙友,接洽四毛那樣的拐子,接送小孩,吃白飯,他都有份兒,所以住在賣花婆婆家。來福說:“他是最愛賣力的,明天叫他跟我去水母宮……”賣花婆婆搖頭:“這事除了你我,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明天,還是我親自走一趟吧。”

第十三章" 公冶先生

針包婆婆回到米桶里,直說累壞了:“哎喲我的娘!接下來我得好好歇歇,不歇個一百天,歇不過來。實在給我累死了!”

小把戲說:“你累死了,他們還嚇?biāo)懒四?,又叫你大仙,也不知?dāng)成什么仙了,針包姥姥你知道嗎?”

“不是蜘蛛,就是蝎子蜈蚣吧。這些人,做多了虧心事,最怕鬼叫門,就得想法子嚇一嚇?biāo)麄?,還能吐點兒實話出來?!?/p>

米桶仙人一言不發(fā),只是疾飛,飛到演皮影戲的村莊,在麥場附近的樹叢中停好。

米桶仙人說:“小把戲,你得跟布老虎分開了,只要有了公冶先生的消息,我們就得去找,不一定天南海北,幾千里遠(yuǎn)?!?/p>

小把戲說:“我就不能一起去嗎?多一個人,多一份力。我去跟師傅說一聲,等找到大寶再回來。他準(zhǔn)答應(yīng),絕對不會說三道四的?!?/p>

米桶仙人想了想,說:“也行。”

小把戲很高興,飛跑著去找?guī)煾?。皮影戲剛剛散場,戲班里的人忙著拆棚子,收家伙,琴師眼神不好,就一個人走到一邊默默地站著,他所在的地方光線昏暗,不時有趕著回家的村民碰他身上。小把戲跑過去,一把拉住他的手,低聲說:“師傅,我要跟布老虎去找人,找一個叫公冶先生的人。四毛說出了賣花婆婆,我們?nèi)グ姿赫业搅怂褪撬汛髮氋u給公冶先生的。”

琴師說:“唔,好。你什么時候走,又什么時候回來?”

“現(xiàn)在就走,回來的時候……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赡苊淄跋扇艘膊恢腊伞!毙“褢蛳胝f米桶仙人剛剛還帶他飛來著,又使勁忍住了。他愿意把所有的秘密都跟師傅分享,米桶仙人愿意嗎?如果不愿意,他還說出來,那他就是一個不夠朋友的人了。

琴師笑了笑,說:“什么時候回來,什么時候找我,我總是跟皮影戲班在一起,也會去寅城。要是找不到我,也沒什么,師傅愿意你跟更好的人在一起?!?/p>

小把戲忙說:“沒有人比師傅更好!—唔,布老虎也很好。師傅,我得過去了,不然布老虎該急了,等找到大寶我就回來,你等著我!”

“好,你去吧,我等著你?!?/p>

布老虎也愿意小把戲跟它們在一起,就期待地朝人群那邊看,沒多久小把戲飛跑著回來了,一臉的歡笑。他抱住布老虎,跨進米桶,米桶仙人飛了起來,飛去了白塔,在高高的塔頂上,小把戲沐浴著涼風(fēng),睡了一個沒有蚊子侵?jǐn)_的好覺。

睡到第二天早晨,米桶仙人叫醒小把戲,說:“小把戲,你跟我們不一樣,不吃東西就餓死了。水母宮很大,人很多,盡有愿意施舍的,你去找點兒東西吃吧,讓布老虎陪著你?!?/p>

白塔只是外面看著光鮮白凈,里面也殘破了,破到需要修繕的程度。米桶仙人將小把戲和布老虎送下塔,又飛了上去。在白塔破敗的最高層,沒有人能找到它。

白塔在水母宮后面的山包上,兩處相去不遠(yuǎn)。小把戲抱著布老虎來到水母宮,隨意游逛著,又找東西吃。沒多久他看到了賣花婆婆,一個人提著一籃鮮花進來,從這個院串到那個院,出了這間房又進那間房。小把戲偷偷地跟著,賣花婆婆不認(rèn)識他,也沒怎么防備,小把戲因此聽到了一些有用的話:那位老先生的確姓公冶,卯城人,很有點兒資財,給水母宮捐了修白塔的錢,還在善緣簿上留下了名字……

把事情都打聽清楚,賣花婆婆就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小把戲在水母宮逛到天黑。天黑之后抱著布老虎來到白塔下面,米桶仙人飛下來,小把戲把聽到的都告訴了它,還很自負(fù)地說:“就算賣花婆婆不來也沒什么,那些話我也能打聽出來。”

“可是她已經(jīng)來了,你倒是有一個用處:等聽她說話的時候,判斷她有沒有撒謊?!?/p>

到了時辰,米桶仙人帶著小把戲、布老虎和針包姥姥飛往賣花婆婆家。賣花婆婆果然在后院里等著—這次除了她,沒有旁人。

針包姥姥獨自飛下去。賣花婆婆一見到它,把什么都說了出來,跟小把戲聽到的,一個字不差。

針包姥姥說:“算你老實,沒有撒謊。你今天走了幾個門,問了幾個人,籃子里有多少朵鮮花,我們都知道!還有,以后啊,不要再干傷天害理的事了,害得人家骨肉離散,不怕報應(yīng)嗎?要是還不改,別怪……”

賣花婆婆趕緊說:“我改!一定改!以后就賣賣花,粗茶淡飯,再也不干缺德事了?!?/p>

“算你識相?!?/p>

針包姥姥飛走了,回到米桶仙人的懷里,米桶仙人即刻啟程,去往卯城。

米桶仙人從沒去過卯城,也不知在哪個方向,好在有小把戲。傍晚,他在水母宮里打聽清楚了,卯城在寅城的正南方,有四五百里路程。

米桶仙人足足飛了一夜—多了一個小把戲,它吃力多了,可是小把戲也大有用處,這個小小的隊伍,還真的缺他不可。

到了卯城,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尋個僻靜屋頂,悄悄地藏著,休養(yǎng)元氣。小把戲帶著布老虎,去街上打聽公冶先生。打聽了兩三天,打聽出公冶先生的住處,也知道了他家的大體情形:守著一份不薄的祖產(chǎn),清閑度日,是樂善好施的人,在卯城有著很好的名聲,就是人丁單薄,老兩口兒只有一個女兒嫁在外地,家里還有兩三個仆傭,除此之外再沒旁人。

小把戲把打聽到的,跟米桶仙人一說,米桶仙人很奇怪。其實小把戲和布老虎也奇怪:他買走了大寶,難道沒養(yǎng)在身邊嗎?除非他不是那個公冶先生,那就麻煩了。

米桶仙人決定先去打探一下,它帶著針包姥姥,飛去公冶先生家。公冶先生家在一條偏僻的巷子里,家里只有一主一仆兩個人,仆人很年輕,是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名字也不叫來福,叫來旺。跟賣花婆婆說的,還有小把戲在卯城打聽到的,都不一樣。

米桶仙人徹底不明白了。

白天,小把戲帶著布老虎在公冶先生家附近游逛,夜里睡在一座石橋邊上。石橋下面嘩嘩淌著綠水,枕著水聲睡覺很舒服,也涼快,小把戲和布老虎都喜歡。

入夜,橋上沒什么行人了,米桶仙人來找小把戲和布老虎。

“那個公冶先生,應(yīng)該就是賣花婆婆說的公冶先生,可是他家只有一個叫來旺的年輕仆人,針包姥姥把屋子的角角落落都看了,應(yīng)該有過女主人,不知怎么卻也不在?!?/p>

布老虎問:“不能叫針包姥姥嚇嚇?biāo)麄儐??就像嚇賣花婆婆那樣?!?/p>

米桶仙人說:“不能,我這一生見過許多人,那一招對他不合適,而且我也不愿意。我想叫小把戲混進他家看看,他要是能留下來,有一天肯定能知道點兒眉目。小把戲機靈,我相信他。”

能被米桶仙人稱贊,小把戲很高興,他拍著胸口說:“包在我身上!我今天晚上就去他家門口睡?!?/p>

小把戲帶著布老虎,來到公冶先生家門口。公冶先生家的門樓高高的,有著燕翅似的飛檐,還有雕刻精美的磚花,油綠的藤蘿從小青瓦上垂下來,遮住黑漆大門的一角。門扇上懸著兩枚沉重的銅環(huán),小把戲想伸手叩一下,又忍住了,他用嘴吹了吹青石臺階上的灰塵,小心地躺了下去。

夜深了,小把戲睡著了,布老虎心里還在想著大寶,它努力感受大寶的氣息,沒有,大寶好像不在這里。不過也難說,布老虎的本領(lǐng)是很不可靠的,比如現(xiàn)在叫它吼一嗓子,它一定吼不出來,雖然它曾經(jīng)吼出來過。

子夜之后,卯城靜極了,除了小河里的流水聲,再無別的聲息。穿著軟底鞋的夜行人走過街巷,就像影子一樣,沒有一絲聲音發(fā)出來。他看到睡在石階上的男孩,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要走過去瞧一瞧,摸一摸。誰知,還沒等他走近,男孩的身邊瞬間多了一只老虎,那么大,那么長,七尺寬的臺階不夠躺,夜行人嚇得魂飛魄散,沒命逃走了。

夜行人咚咚的腳步聲,還有接下來的犬吠,反倒讓卯城的夜有了一點兒生氣。

第二天早晨,公冶先生輕輕打開大門,看見了石階上躺著的小把戲。公冶先生低頭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小把戲仿佛有所察覺,倏地睜開眼睛。

小把戲一骨碌爬起來,一手緊抱布老虎,一手拍打衣服上的灰土。

公冶先生問:“你為什么睡在這里?”

小把戲回答:“我沒有家,沒有地方睡覺?!?/p>

“你怎么會沒有家呢?”

“我爹爹媽媽都死了,叔叔養(yǎng)活不了那么多小孩,我就出來了,到處走走,跟人家要點兒飯吃。”

“哦,你家原是哪兒的?”

“靠近寅城那邊,一個很小的村子。”

“那很遠(yuǎn)了,有七八百里呢。你一個孩子,怎么會跑了這么遠(yuǎn)?!?/p>

“我跟了一個皮影戲班……不過我后來又不跟他們了,我情愿自己到處走走。”

“這樣可不好,一個小孩,沒人照管,很容易生事。我看你身上很臟了,來我家里洗洗吧,我順便給你一點兒飯吃。”

小把戲跟著公冶先生踏進大門,進門先是一道影壁,飛檐翹角,鏤花刻鳥。繞過影壁,接著一條青磚甬道,小把戲走在甬道上,轉(zhuǎn)動眼珠往四下里打量,院子不是很大,但是種了很多花木,花蔭垂地,花蔭下的地面膩著一層綠苔,顯得很幽靜。甬道兩旁還有兩口褐色的大瓷缸,里面清水淹淹,游著金魚,開著荷花。

小把戲路過時,看看金魚,又看看荷花,感覺眼睛很舒服,眼睛一舒服,整個人都變得舒服了。

公冶先生輕聲呼喚:“來旺?!眮硗鷱囊粋€房間里走出來。公冶先生說:“你幫這孩子洗洗澡,我再找件衣服給他換上?!?/p>

來旺手腳麻利,不怎么多話,將小把戲領(lǐng)到井臺邊,用吊桶打了一木盆水,要把他泡進去。小把戲說:“我自己來!”他放下布老虎,脫了衣服,跨到木盆里,木盆很大,大到可以躺進一個大人。小把戲先是躺在水里,后來又翻過身,像金魚似的游了起來。

游了又游,洗了又洗,直到來旺拿衣服過來,小把戲還有點兒意猶未盡。那是很好的衣服,都是細(xì)布做的,白衫子,黃褲子,還有一雙青布雙臉鞋,都半新不舊的,小把戲用來旺遞來的毛巾將身體擦干,穿上衣鞋,正合適。

穿好衣服又吃飯,飯是從巷子里叫來的,熱糕和豆粥。小把戲美美地吃了兩塊糕,喝了兩碗粥,把肚子吃得飽飽的。

吃罷飯,公冶先生又拿出一串銅錢,交給小把戲:“這個你拿去,餓了買點兒東西吃,能回叔叔家就回叔叔家,不要在外亂跑了?!?/p>

小把戲看著公冶先生的眼睛說:“你怎么對我這么好呀?給吃給穿還給錢,你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了吧?”

公冶先生沒有說話。

小把戲看了看手里的錢,又說:“這么多錢,夠我吃很多天飯了,可是等錢花完了,我該怎么辦呢?還有,這錢要是給壞人搶去,我也搶不回來呀。先生要做好事的話,不如做到底,留我在你家里,我能燒火,能掃地,還能澆花喂金魚,我不會白吃飯的?!?/p>

公冶先生還是不出聲,微微皺眉,眼睛虛攏,不知在想什么。

小把戲把自己的臟衣服泡進洗澡水里,用力搓洗起來,一邊搓洗一邊說:“你看,我還能洗衣服呢,我洗衣服很干凈,不單給自己洗,還能給你洗。先生你發(fā)發(fā)善心,把我留下吧?!?/p>

公冶先生終于開了口,問:“你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

“我姓李,叫小把戲,八歲了?!?/p>

“唉,要不,你先留下吧,以后再說?!?/p>

第十四章" 紈绔子弟

來旺依著公冶先生的吩咐,給小把戲收拾了一間廂房,那房子空空的,里面除了一張木床,別無他物。來旺用掃帚把蛛網(wǎng)灰塵掃了掃,又給小把戲一盆水,一塊搌布,叫他自己把木床擦干凈。小把戲照辦了,將布老虎放到擦干凈的木床上時,他發(fā)出了勝利的笑聲。

白天,小把戲幫來旺做活兒:澆花,給金魚缸換水,掃地,擦洗門窗上的灰塵,吃飯時布置碗筷,給公冶先生端茶倒水。

小把戲很快發(fā)現(xiàn),公冶先生家還有一個后院,后院也種著花木,還有一些房子,房門都落了鎖,窗戶緊閉著,院子里的青苔上,連個腳印都沒有。

通往后院的門一般也鎖著,但是并不禁止出入,不管來旺還是小把戲,只要說澆花澆樹,公冶先生就把門打開,讓他們進去,直到晚上才鎖起來。

來旺除了灑掃之類的工作,買菜做飯也是他的事。但是他很少出門買菜,要買也是速去速歸。白天沒事,就把街門落了閂,躺在他的耳房里睡大覺。

公冶先生呢,總是貓在他的正房里,不聲不響的,不知道在做什么。等太陽落下去一點兒才出來,在院子里看看花,看看金魚,背著手走來走去。

公冶先生告訴小把戲:“家里地方大,盡夠你走的。只是不要出大門。”

小把戲答應(yīng)了。

小把戲想,為什么不讓出大門呢?真是奇怪的要求呀。他越發(fā)想要把一切弄明白了:公冶先生是不是買了大寶?大寶現(xiàn)在身處何地?這么大院子怎么就住了兩個人,其他人在哪里?……

時間過得很快,小把戲在公冶先生家過了十來天。這十來天,小把戲過著今生從沒過過的好日子:身上脫了細(xì)布,又換繭綢;早晨吃糖糕,晚上吃肉包;今天燒鴨下飯,明天臘鵝配茶,還有西瓜甜瓜和小點心吃。小把戲迅速地變了模樣:白了,胖了,臉蛋滋潤,連手腳都細(xì)嫩了不少。

布老虎注意到了小把戲的變化。一天近午,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來旺阻在外面—他買菜去了。公冶先生在正房,小把戲在廂房,兩處相隔挺遠(yuǎn),布老虎知道不會有人聽見,就跟小把戲說:“我發(fā)現(xiàn)你越來越像大寶了……”

小把戲立刻說:“你可以把我當(dāng)成你的大寶?!?/p>

布老虎搖搖頭,接續(xù)剛才的話題:“你主要是變白了,這一點像他。你以前黃黃瘦瘦的,怎么一胖,連顏色也變了?”

“我跟你說一個事:以前過年,我看嬸嬸蒸饅頭,面發(fā)得好的,饅頭就又白又大,沒發(fā)好的,不光饅頭小,顏色也黃。人可能也一樣。再說了,我在這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在屋里,就在樹底,不用像原來那樣,每天在風(fēng)里雨里太陽地里跑,可不就捂白了?”

“哦,是了,你來了之后很享福!天天跟過年一樣,吃大白饅頭,大白米飯,雞鴨魚肉,還有好衣裳換著穿,你會不會不想離開了?”

小把戲沒有回答布老虎的話,卻扯著衣服的袖子說:“你有沒有感覺到奇怪?這些衣服,我穿著正合適,又不是剛從街上買來的,是公冶先生從屋里拿出來的,是不是他家本來就有跟我一樣大的小孩兒呢?”

“哎呀,你說得很對!我們應(yīng)該告訴米桶仙人……”

“很多天沒見到米桶仙人了,它跟針包姥姥在哪里?”

“不清楚,總歸藏在哪個地方。小把戲,我想不明白,它為什么不能跟我們一起。它白天也能出來的。那時候在山里,它帶著我和針包姥姥一天飛到晚,怎么到城里就不行了?就那么怕人看見嗎?”

小把戲想了想,做出要說一番長話的姿態(tài):“布老虎,我不知米桶仙人是怎么回事,我再跟你說一件事:那時候我在叔叔家,家里總是很吵鬧,我常跑去鄰居家待著,鄰居家有個老奶奶很會講故事,我跟著大伙兒聽,還記住了不少,我講一個給你聽啊—說從前有一戶人家,墻上掛著琵琶,有一天,那家姑娘獨自在屋里,對著窗戶照鏡子,又插花朵又唱歌,忽然從鏡子里看到,有個東西從墻上下來,把一塊布披在身上,搖搖擺擺地跳舞。那姑娘就給嚇病了,病了很多天,差一點兒死了,她家人請了一個很厲害的先生來看,先生說是墻上的琵琶作怪,就給捉住一把火燒了。你想想呢?”

布老虎半晌不能出聲,后來才顫顫地說:“我不想。”

小把戲又說:“公冶先生拿給我穿的衣服,總是去后院。后院的房子都鎖著門,也不知道他是在哪一間拿的,要是知道了,有一天咱們偷摸跑進去看看,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點兒什么?!?/p>

“有道理,最好能早一點兒去看,一天找不到大寶,米桶仙人、針包姥姥和我,就一天不能踏實。依我說,你今天就去—等公冶先生出來看花,你往里一鉆?!?/p>

“那可不行!他要是惱了,把我趕出去,就完了!”

布老虎想,是什么完了?不能住好房子,吃好東西,穿好衣服,還是別的?它有點兒不確定小把戲的心思。小把戲主意多,心思多,很聰明,能辦事,這是好事,又似乎不全是好事—如果他有二心的話。

布老虎感到苦惱,自從來到公冶先生家,它明顯感覺到小把戲跟從前不一樣了,在皮影戲班,他們無時無刻不在一起,一來沒有地方放它,二來小把戲擔(dān)心布老虎弄丟或弄臟,總是把它夾著抱著扛著,有時候手上被活兒占住,就把它放在布袋里,掛在腰帶上,就沒有分開的時候?,F(xiàn)在,他把布老虎往木床上一丟,自己出去干活、吃飯、洗澡、玩耍,甚至陪公冶先生和來旺干站著,也不帶它。布老虎都懷疑小把戲是不是換了一個人。

小把戲全不知布老虎肚子里的幽怨心思,他的目光被窗外的風(fēng)景吸引住了:扯天扯地的白雨,缸里的荷葉被砸得東倒西歪,花樹亂搖,屋瓦上起了一層淡青色的煙,到處是噼里啪啦的聲音,清涼的水汽和荷葉的清香,一直漫到屋里。

大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沒多少時候,雨停了。天上白云和灰云齊飛,天色仿佛咸鴨蛋的殼的顏色。

小把戲跑到院子里,公冶先生也踱到院子里。公冶先生察看雨情,小把戲趁他不注意踩水玩兒—院子里到處都是積水。

公冶先生忽然大叫:“小把戲,快把陰溝堵住,金魚要跑完了!”

小把戲一看,果然,那兩口大瓷缸都被下滿了,金魚隨水淌到地上,滿院子亂游,有些甚至順著陰溝游出去了。小把戲急忙找斷磚堵陰溝,斷磚不夠,他又去廚房拿來稻草把子。公冶先生擼起衣袖,把大瓷缸里的水潑掉一點兒,開始滿院子捉金魚。小把戲也捉,捉的時候他快樂極了—沒有男孩不喜歡捉魚的,尤其是這種可愛的金魚,都拖著累贅的大肚子,滑滑的,顏色鮮艷,托在手里簡直像荷包蛋。

小把戲捉得忘乎所以,那邊公冶先生忽然啪一聲,摔個四仰八叉—地上本來就有青苔,再漫了水,不是一般的滑,就算小心也有可能摔倒。

小把戲急忙跑去扶公冶先生,一個沒留神,自己也滑了出去,筆直得好像一支箭,唰一聲射出快一丈遠(yuǎn)。誰知這樣一來倒省得走路了,恰恰射到公冶先生身邊。

小把戲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到爬不起來。

公冶先生也笑了。一大一小兩個人泡在水里抖著身體笑,旁邊還有幾條抖著尾巴的小金魚。

笑夠了,小把戲扶公冶先生起來。起來后,兩個人繼續(xù)捉金魚,只是這次都小心了,手上小心,腳下也小心,直到把所有金魚全部捉拿歸案。

來旺回來了,手上托著用荷葉包的燒雞??匆妰扇怂芰艿臉幼?,大吃一驚,問:“下雨的時候,你們沒進屋躲雨嗎?”

小把戲心想,這個人真夠笨的,那么大的雨怎么可能不進屋,再說了,他們衣服上還染著青苔呢。不過,小把戲沒有說出來,只是笑了笑,說:“剛才捉金魚,地上太滑,先生和我都摔倒了。”

公冶先生回屋換衣服,小把戲也換衣服。自從來到公冶先生家,他就一套細(xì)布,一套繭綢,兩套衣服換著穿。那套細(xì)布的,早晨洗了還沒干,小把戲就把自己的舊衣服找出來,穿在身上。公冶先生換好衣服出來,看見小把戲一身破爛舊衣,搖了搖頭說:“這不好,我再給你找一身?!?/p>

公冶先生回屋取鑰匙,又去后院找衣服。小把戲體貼地跟著,說:“后院積水更多,先生可別摔倒了。”

公冶先生說:“嗯。”

小把戲扶著公冶先生走過積雨的院子(公冶先生穿了有屐齒的雨鞋),來到走廊下。公冶先生開鎖進屋拿衣服,小把戲乖巧地沒有進去,他看看院子,綠水(其實水不綠,是水底的青苔綠)上浮著落花,落花顏色有紅有黃有白,他的眼珠轉(zhuǎn)動,又看看屋子,屋子里,公冶先生打開一只箱子,拿出的衣服也有紅有黃有白。

公冶先生出來了,手臂上搭著兩件衣服。小把戲小心地扶他出來,到前院接過衣服,回自己的廂房換上,一件白里泛黃的紗料衫子,一條同樣是紗料的大紅褲子。小把戲自語著:“娘嘞!我做滿月可能都沒穿過這么鮮亮的?!辈祭匣⒅S刺道:“那我可要恭喜你,你要做紈绔子弟了!”小把戲笑得眼睛瞇成兩條縫,說:“你看了幾出皮影戲?連紈绔子弟這樣的詞都學(xué)會了。我不是紈绔子弟,你才是紈绔子弟,看看你,那滿身繡的花!”

第十五章" 元品

布老虎希望小把戲想辦法進入后院的房子,小把戲一口回絕了。他說:“積水還沒退完呢,還有雨水要下。你看這天陰得!一去就會留下腳印,公冶先生一看見腳印就知道是誰干的,他要是把我攆出去,就完了!”

布老虎心想,小把戲還是舍不得人家的好日子。捉金魚那天,他跟公冶先生笑得那么快活,他們可能早就一條心了,它還傻傻地等著。

布老虎幾次想要拉后脖子的頭發(fā),叫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過來,又忍住了。

過了一段時間,暑退生涼,秋高氣爽,不管前院還是后院,地面都是干干的。

布老虎說:“叫米桶仙人來吧。我想著,你要是不方便,針包姥姥也可以進去看看,說不定能找到買賣的契紙,或者別的什么。要是真沒買過大寶,我們也好死心。”

小把戲說:“你皮影戲看多了!我猜不會有賣身契。不過,那幾間房子我是真想看?!?/p>

晚間,小把戲拉動布老虎后頸的頭發(fā),米桶仙人果然飛了來,小把戲特意打開廂房的門等著,等米桶仙人一進屋,立刻閂上了門。

從白塔埠飛到卯城,委實把米桶仙人累壞了—小把戲比它們?nèi)齻€加起來還要重,又是那樣的長途,再加上找路費心費神,米桶仙人靜養(yǎng)了這么多天,感覺體力還沒恢復(fù)到從前。

看來是真老了!米桶仙人想,等找到大寶,它一定去山林,做回一棵樹,每天靜靜地站著,世事不管,只看云卷云舒……

小把戲說:“后院的房子里有小孩衣服,我想進去看看,可是鑰匙很難弄到手,我猜針包姥姥有辦法—去公冶先生的房間,把鑰匙挑出來,只是……”

針包姥姥說:“不用鑰匙,我能開鎖?!?/p>

“啊,這就更好了!”

又等了好久,等公冶先生睡熟,他們還做了分工,米桶仙人在前院盯著公冶先生和來旺,如果他們驚醒,它就去后院把小把戲帶走,不叫那兩人發(fā)現(xiàn)。

公冶先生睡熟后,整個卯城也睡熟了,沒有月亮,但是繁星滿天,淡淡星光照出屋和樹模糊的輪廓。小把戲輕輕地拉開房門,抱著布老虎,躡手躡腳地來到后院門口。針包姥姥一跳一跳地跟著。

看見把門的銅鎖了,針包姥姥輕輕地說:“阿大姑娘出來開鎖?!币桓p衣針應(yīng)聲飛出來,插到鎖眼里,輕輕地?fù)苎綋?。小把戲捏著鎖的另一頭,不錯眼珠地盯著,只待鎖簧咔嗒一聲響,就把鎖掛抽開。

誰知撥了半天,鎖里全無動靜。針包姥姥說:“阿二姑娘出來開鎖?!庇忠桓橈w出來,配合剛才的那根針,兩根針一起撥。撥來撥去,還是沒有動靜。針包姥姥又叫阿三姑娘出來開鎖。三根針配合著撥,終于,鎖里響了,小把戲用靈活的手指抽開鎖掛,將院門輕輕地推開一條縫,帶著布老虎閃身進去。

來到房門口,針包姥姥跟前番一樣,用三根針開了鎖。小把戲推門進屋。屋里很黑,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小把戲寸步難行。針包姥姥說:“小把戲老實待著,布老虎跟我干活?!毙“褢螯c點頭。

布老虎到這時候,也只得勉力活動起來,像個貓似的跳來跳去,查看那些箱籠和柜子。小把戲用手指著一個方向,輕聲說:“那次,我看到他開那邊的箱子,你們看那邊有沒有箱子?”

針包姥姥說:“有兩個?!彼^去,叫三個針姑娘開鎖。順利地打開一個箱子,布老虎卻掀不動箱蓋,針包姥姥更掀不動,只好叫小把戲過來。小把戲摸索著過去,輕輕把箱蓋掀開,等了片刻,問:“你們看到了什么?”針包姥姥說:“看到被褥、蚊帳、門簾,都描花繡朵的。到底是有錢人家,真真好手藝!”—聽聲音它已經(jīng)在箱子里了。

三個針姑娘又開了另一個箱子的鎖,小把戲掀開箱蓋,針包姥姥跳進去,報說:“這里都是男孩的衣服,最底下是棉襖棉褲,上面是夾衣和單衣。喲,瞧瞧這件披風(fēng),紅緞子滿繡百蝶穿花,小孩兒穿這么好,也不怕折了壽!”

布老虎對手藝、花樣完全沒興趣,它草草往箱子里看了看,又趴在一只藤條箱上聞嗅。那兩只都是木箱,朱漆描金,比這藤條箱奢華多了,可是布老虎都沒興趣,它只覺得藤條箱可親。

“小把戲,你過來,把這個藤條箱打開?!?/p>

小把戲腳蹭著磚地過去,摸索著把藤條箱打開。布老虎趴在箱沿往里一瞧,里面只有一件棉襖,一條棉褲。布老虎失聲道:“這是大寶的衣服!”

針包姥姥聽聲跳過來,再一跳跳到藤條箱里,它看見那兩件衣服都是粗布的,袖頭有磨損的痕跡,還有抹上去的鼻涕。兩件衣服都有很重的霉味,跟那兩個箱子里的情形有天壤之別。

針包姥姥問布老虎:“你確定是大寶的衣服?我在放雜物的地方待了兩三年,孩子穿什么我都不大知道了?!?/p>

“千真萬確是他的!”布老虎簡直要哭出來,衣服在這里,大寶在哪里呢?

針包姥姥又四處看了看,是個套間,除了箱籠還有些家具:床榻、桌幾、梳妝臺、臉盆架、屏風(fēng)、搖車子。都是很久沒有使用的樣子,床上連席子都沒有。

針包姥姥說:“回到前邊去吧,找米桶仙人?!?/p>

小把戲摸黑把箱子都蓋好鎖好,等大家都退出去,再把房門鎖好?;氐角霸涸冁i院門。然后輕手輕腳摸回自己睡的廂房,米桶仙人也進來了。聽針包姥姥說了屋里的情形,米桶仙人自語道:“大寶是他買的沒錯了,可能還在這里住過,小把戲沒打聽出來,說明街面上沒有人知道……我想現(xiàn)在就去問問他,大寶究竟是死是活!”

小把戲連忙攔住:“你問不如我問,等明天,我先問問來旺,他有點兒呆,應(yīng)該能問出點有用的東西。”

米桶仙人想了想,說:“也好。”

當(dāng)夜,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就歇在小把戲的床底下。

小把戲夜里“搗鬼”,第二天照樣早起,因為沒有睡夠,往金魚缸里添水的時候,困得點頭哈腰。公冶先生看見了,問他:“你彎腰往缸里看什么?”他眼神不好,看賬本和書信得戴眼鏡(買大寶的時候也戴過),但是平常居家不戴。

小把戲說:“我看這蓮蓬怎么往水里長?樣子也怪,根本不像個蓮蓬?!?/p>

公冶先生踱過來說:“那是睡蓮,就那樣長的。這邊葉莛和花莛都能高高出水的,才是蓮,也叫荷?!?/p>

“哦,是兩樣?xùn)|西呀?我說怎么一個勤利一個懶,這個就老在水面躺著,不站起來?!?/p>

“物性各別,人性也各別,你就比一般的孩子機靈。”

小把戲心里一動,正想著要不要順勢套點兒話,公冶先生又說:“我有個外孫,跟你同歲,最近兩天就要過來,我想著,到時候你們見見面,要是投脾氣,你跟他一起上京也好?!?/p>

小把戲心里打了個激靈:怎么又是一個跟他同歲的男孩?

“上京,是上京城嗎?”

“是的,要是投脾氣,你又愿意的話,我想讓你做他的書童,一起去京城念書?!?/p>

“愿意,太愿意了!我在皮影戲班的時候,就聽人家說做書童怎么怎么好……”

公冶先生點了點頭,又若有所思地?fù)u了搖頭,看了一眼睡蓮,走開了。小把戲聽到他一邊走一邊低聲自語:“一個太機靈,一個太老實,都叫人為難。世上要是有個萬全策就好了……”

小把戲想,不用跟來旺打聽了,耐心等兩天,等那個外孫來了,看情況再做計較。

白天,來旺忙起來了,去后院打開房子的門窗,通風(fēng)透氣,拂灰撣塵,用大新掃帚清掃院子。公冶先生也動手,取鋪蓋和席子出來晾曬。小把戲也被支使得團團轉(zhuǎn),一盆盆清水端過去,擦洗家具杯盤。

抽個空子,公治先生不在的時候,小把戲問來旺:“先生的外孫這兩天準(zhǔn)來嗎?怎么知道的?”

來旺說:“早就通過書信,信上說了日子唄。不一定那天準(zhǔn)到,可能早一天晚一天的。我愿意他們晚點兒到,多來人我就得多燒飯,眾口難調(diào),有時我都燒得夠夠的?!闭f完忙又東張西望,顯然是怕公冶先生聽見。小把戲問:“他們是誰?”來旺皺眉道:“不要瞎問,先生不喜歡多嘴多舌的人?!蓖A送#终f,“來了你就知道了,反正要不了兩三天。”

晚上,小把戲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了米桶仙人。米桶仙人說:“那我們也等著,反正要不了兩三天。”

誰知第二天中午,一票人馬就上門了。人沒到先有口信到家,公冶先生得了口信,忙叫來旺去飯莊子叫菜,他自己關(guān)了大門,掇了一把椅子,在門后坐著,閉目養(yǎng)神,養(yǎng)了一回神,又想起一樣活兒,走過來叫小把戲多多燒水,準(zhǔn)備泡茶。

小把戲拼命扇著小風(fēng)爐,白銅壺里的水慢慢開了,吱溜吱溜直冒白汽。小把戲放下蒲扇,用手背擦拭額頭上的汗珠,正擦著,感覺有人進院來了,不止一兩個人。他忙湊近窗格子,看見果然進來一簇人,男女老少都有,都神情凝重,說話聲音壓得低低的。

小把戲仔細(xì)瞧著,又掰手指細(xì)數(shù):一個五六十歲的莊重老太太;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忙著張羅的樣子,有點兒像仆人);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穿得不花哨,卻又周身顯得講究;一個大約七八歲大的男孩,戴著寬邊遮陽帽;一個三十來歲的精明男子(穿得體體面面,不知是管家還是師爺);還有個四五十歲的老成男仆……

小把戲的眼睛盯牢在男孩身上??墒敲遍芴珜挘床磺迥?。

五六十歲的老太太忽然停住腳,叫那個四五十歲的老成男人:“來福,你幫著門外的人把東西搬進來,把大門關(guān)上?!?/p>

“好的,太太?!眮砀A⒖剔D(zhuǎn)身去了。

男孩慢慢地走著,細(xì)細(xì)打量院子,又湊近瓷缸看金魚,看了一會兒,他似乎有點兒不舒服,怯怯地叫了一聲:“姥姥,我想撒尿。”五六十歲的老太太忙叫:“來旺!”公冶先生說:“來旺叫菜去了。我來吧。”老太太便跟男孩說:“好孩子,姥爺帶你去撒?!?/p>

小把戲不看了,他心里有點兒不舒服:撒尿還要說出來,要是他,一句廢話都不會有,跑到茅房,眨眼就解決了。

小把戲吃力地把水壺拎下來,拎往正房。老太太看見他,吃驚地問公冶先生:“哪來的這個孩子?”公冶先生說:“撿的。撿來有兩個月了?!崩咸€想問什么,又不問了,只是不住地打量小把戲。

小把戲放好水壺,慢慢地拿茶葉茶壺,灌水泡茶。茶葉在開水里舒展、膨脹的時候,小把戲回頭看見了男孩的正臉,因為是在屋里,遮陽帽除下去了,他看到男孩白白嫩嫩,長相也不錯,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神情有點兒木呆呆,而且看起來并不快活。不單他,別人也一樣,根本不像人家女兒和外孫上門的那種歡喜勁兒。

男孩也很注意地看著小把戲,兩個人對視,不錯眼珠子。公冶先生臉上露出一點兒笑容,說:“看來你倆有點兒緣分,那就好好相處!有個能一起玩的人,最好了!”

喝過茶,略略收拾了東西,來旺回來了,飯莊子的人抬了食盒進來,來福、來旺還有那個女仆上前幫忙,擺菜,安放杯盤筷子。飯莊的人走后,主人坐下吃飯,仆人拿著扇子、毛巾等物站在旁邊伺候,小把戲也分得了一樣活兒:用蠅甩子趕屋里的蒼蠅。

吃過了,又喝了幾口茶,主人都去后院了。老太太百忙中吩咐那個女仆:“你揀幾樣剩菜出來,叫他們吃了吧。吃過趕緊來干活兒?!?/p>

小把戲在廚房里,就著那幾樣剩菜,和來福來旺及那個女仆,一起吃了飯。吃罷了,小把戲以為要去后院伺候,卻聽女仆說,姑娘累了,要休息,旁人不必去打擾,有她照管就夠了。

小把戲和來旺在廚房里擦洗家伙,罐子、蒸格、餅?zāi)W?,以前沒用著的,都要拿出來擦洗。門窗灶臺,角角落落,都要掃抹干凈,柴火碼放整齊,灶前一根草刺都不許有。各樣刷子倒控著瀝水,油壺鹽罐都擦得能照人影子。

小把戲一刻不停,在廚房忙活了一下午,直累得腰酸背疼。他沒時間回房去,也沒見著那個“外孫”。

快到傍晚,活兒干完了,總算能出來透透氣。公冶先生過來說:“小把戲,換身干凈衣服,來陪客人玩會兒?!?/p>

“好。”小把戲乖巧地答應(yīng)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上白衫兒、黃褲子、鴨綠色的外褂—天氣轉(zhuǎn)涼之后,公冶先生又給他拿了一件厚的。不單換衣服,小把戲還用胰子狠狠洗了手臉,用來旺的梳子梳了頭發(fā)。

“打扮”好了,小把戲跟著公冶先生去后院。那男孩本來一個人呆呆地站在樹下,看見小把戲,眼睛里有了點兒笑影。

“我叫小把戲。”

“我叫大、哦不,元品。”

第十六章" 小結(jié)局

小把戲和元品在樹下轉(zhuǎn)著玩兒:摳樹皮,找螞蟻,把葡萄葉搭在空心拳頭上捶出響聲。慢慢地,兩個男孩有點兒熟悉了,元品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公冶先生家晚上不吃飯,吃點心,一般是粥和糕餅,有了客人又豐盛些,從店里叫來許多細(xì)巧食物。元品很快吃罷,來找小把戲玩兒,小把戲忙著刷洗澡盆,說:“我現(xiàn)在沒時間,等晚上?!惫毕壬f:“澡盆不用你刷,你就陪他玩好了?!?/p>

小把戲高高興興地丟下澡盆,跟元品玩兒。

他倆撩撥金魚,把荷葉倒扣在頭上當(dāng)帽子,一頂戴膩了,松開手,荷葉彈起來,又是一條高高的好漢。小把戲還想剝蓮蓬給元品吃,被元品緊張地制止了。小把戲不在意地說:“自己姥爺,吃他一個蓮蓬怕什么?”元品沉默著,不說話。

蜜色的霞光消退,暮色有點兒上來了,老太太來叫:“元品,不能再玩了,一會兒洗澡睡覺。”元品的臉?biāo)查g變得愁苦,還嘆了口氣。小把戲敏銳地察覺到了,他說:“不是還有一會兒嗎?那就等一會兒再去。”

小把戲的廂房門關(guān)了一整天,現(xiàn)在有時間打開了,小把戲悄悄地拽元品進去,把床上的布老虎枕頭拿給他。元品一摸,臉色頓變,馬上又拿布老虎跑到門口,借著天光仔細(xì)瞧。瞧了一會兒,他失聲道:“這、這不是我的布老虎嗎?”小把戲噓一聲,“別嚷!別讓他們聽見!你是不是大寶?”元品點頭,“我是!”他的眼淚唰地流下來,嘴角一扁,就要大哭。小把戲趕緊用衣袖給他擦淚,又低聲說:“別哭!別叫他們察覺!我們正想辦法救你出去,你裝不知道就好。布老虎你拿去,就說我送你玩的。”元品點點頭,拼命忍住眼淚。

元品,哦不,大寶,抱著布老虎出去。老太太說:“哪里來的東西?臟臟的。”大寶說:“是小把戲送給我的?!崩咸緛硐虢腥恿?,一聽是小把戲給的,又想起老頭子今天跟她說的計劃,只好忍住,說:“我找塊綢布給你包起來,別叫你媽看見了?!?/p>

當(dāng)晚,大寶睡后院,跟老太太一床。老太太很當(dāng)心他,一會兒問冷暖,一會兒問饑渴,又問撒尿不撒。大寶只是搖頭,抱著布老虎不放手。

夜?jié)u漸深了,公冶家熄了燈,關(guān)門睡覺。不知道有沒有睡著,反正前院后院都很安靜,除了秋風(fēng)偶爾吹落樹葉的沙沙聲,再無一點兒聲息。

小把戲屋里,正緊鑼密鼓地商議,怎樣把大寶救出去。米桶仙人說:“救他不難,但是我想知道,大寶這些天經(jīng)歷了什么,他們神神秘秘的,肯定有古怪在里頭。大寶又是個老實孩子,他不清楚的事,我們得弄清楚?!?/p>

針包姥姥說:“就是,不弄清楚,我忍不下這口氣,也對不起大寶死去的奶奶。”

小把戲說:“公冶先生和老太太最知道,大寶的那個新媽,我都沒怎么聽見她說話,叫她開口,估計也難。”大寶的新媽,也就是公冶先生的女兒,不單不怎么說話,連笑容都很少有,小把戲看出她不快活,也不愛大寶。他知道大人愛小孩是怎樣的,因為他被師傅愛過。

針包姥姥說:“你們不要動,我瞧瞧去,有什么情況,回來再跟你們說?!?/p>

通往后院的門鎖著,針包姥姥不耐煩開鎖,就算開了它也很難取下鎖掛,它直接飛了上去。飛到房頂又歇一陣,心里嚷著,“哎喲,累死我了!”一只貓卻從旁邊走過來,試探著咬了它一口。剛咬一口,立刻燙了嘴似的跳開。針包姥姥心說:“要是沒有針,就要給你吃了?!彼淖懔怙w下去,來到后院房前。

門窗都緊閉著,針包姥姥跳上窗臺,用針在窗戶紙上扎孔,往孔里觀看。只有上回去過的套間睡了人。里間大床上睡了一個年輕女子—雖是帳幕低垂,看架上的衣服,床前的鞋,能看出來;外間大床上睡了老太太和男孩—床前一雙年老婦女穿的黑色尖頭鞋,一雙男孩穿的小綠鞋。女仆打了地鋪睡在靠門的地方,可能是地面潮吧,她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又在身上抓來抓去。

針包姥姥看夠了,飛回前院,到小把戲的廂房。它把所見都講了,米桶仙人說:“看來大寶不易脫身。所幸就在眼前,不怕他飛了去,我們等了多少天,也不急在這一時?!?/p>

小把戲嘆了口氣:“不知大寶怎么想呢。他都哭了!他還沒來的時候,公冶先生說他要上京,還打算叫我做他書童?!?/p>

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沉默下來。

小把戲年紀(jì)小,在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沉默的時候,他睡著了。

天色將明未明,公冶先生因為有心事,起來打開窗扇,讓晨風(fēng)透進屋子,他披衣在窗下獨坐。誰知剛坐下,屋子里多了個東西,一個飛來飛去的黑色小圓球。公冶先生正驚詫,黑色小圓球說話了:“公冶先生,你好嗎?”

公冶先生吃了一驚,問:“你是誰?”

“你買來的孩子叫大寶,我是他家祖上的一樣舊物。為了找他,我們用去了大半年時間,今天找到了,就要帶他回去?!?/p>

公冶先生長長地悲嘆了一聲。

“公冶先生,我們只帶走孩子,不想找誰的麻煩,可是我想知道,你為什么選中大寶,為什么又這樣安排他。”

公冶先生掉淚來,說:“我們也是命苦的人啊?!?/p>

公冶先生講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來,他女兒早年嫁了個小官,生個兒子叫元品,元品樣樣可愛,他爹爹很喜歡他,因為不能帶家眷,元品和媽媽多數(shù)時候在卯城姥姥家住著。去年女婿升了京官,寫信讓家眷去,又說替元品請了名師,希望他好好讀書,長大之后爭個功名。接到信家里人都很高興,擺了一桌家宴,宴席上有一樣豆沙圓子,是元品愛吃的,元品多吃了幾個,誰知有兩個滑到喉嚨里,一噎竟給噎死了。

“所以你們買了大寶,代替元品?”

公冶先生點頭:“是在我家里出的事,我害怕女婿怪罪,又擔(dān)心女兒受牽連……除了元品,她沒有別的孩子,女婿若是怪罪她,她后半生可能就沒了依靠……那孩子長得有幾分像元品,他爹爹四五年沒見他了,小孩子變化快,見了面可能也認(rèn)不出是假的,我想著,說不定能瞞天過?!?/p>

針包姥姥嘆道:“你們果然不容易!—可是,我們又是容易的?自從大寶不在,他媽天天哭,豆腐都無心做了。小戶人家的孩子也是寶貝,我們必須帶他回去?!?/p>

公冶先生以手掩面,說:“去吧去吧。救了一家,再害一家,也是作孽的事?!?/p>

針包姥姥飛出來,飛到廂房外面,叫米桶仙人:“布老虎叫我過去,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應(yīng)該可以走了?!?/p>

米桶仙人飛出廂房,針包姥姥跳到米桶里,再去后院。果然,大寶抱著布老虎站在院子里,赤著腳,臉上還有淚痕。老太太和女仆想拉大寶回去,那女仆還說:“元品少爺打癔癥了,夜里,我聽見他一個人對著布老虎低聲說話,又是哭又是笑的?!?/p>

米桶仙人一落在地面上,大寶立刻抱著布老虎跳進去,米桶又升了起來,老太太和女仆跺腳大呼:“元品少爺跑啦!跟妖精跑啦!”元品的媽媽裹著長衣走出房門,仰視著天上的米桶,臉上沒有表情。仆人又找來竹竿朝天上捅,布老虎朝下看,它不怕那些竹竿,只怕看見元品媽媽的臉。沒有人能替代元品,她的心早就死了。

米桶仙人剛要高飛,布老虎大叫:“還有小把戲呢?!泵淄跋扇恕鞍Α绷艘宦暎骸翱次依系?!居然把他忘了?!?/p>

米桶仙人飛到前院,輕撞小把戲的窗戶,大寶也拼命大叫:“小把戲!小把戲!小把戲—”小把戲正在做夢呢,聽到窗戶響,又聽到有人叫他,還以為是在夢里,后來窗格幾乎被撞碎了,小把戲才猛醒過來,不是做夢,是真有人叫他。

小把戲連鞋都顧不上穿,跑到屋外,看見米桶仙人懸停在空中,大寶抱著布老虎坐在里面。所有仆人都拿著長竹竿朝天亂掃,連老太太也拿竹竿亂捅亂戳,米桶仙人想降也降不下來,小把戲一看這情況,心說,還是自己跑吧,反正他的腿腳像風(fēng)一樣快……

小把戲沒跑兩步,公冶先生叫住了他:“小把戲,你留下來吧,做我外孫。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好東西都有:吃的,穿的,玩的。我送你上京城念書,憑你這么機靈,一定能念出個名堂來,等你長大了,做官也不是難事……”

小把戲說:“謝謝先生的好意,可惜我不能留下來,我要回到師傅那里。他在等我,我要是不回去,他會一直等我?!?/p>

小把戲開始飛跑,跑過金魚缸,跑過花樹,跑到影壁墻。他踩著那些突出的雕花爬上影壁墻,仆人一窩蜂跑來拽,公冶先生擺了擺手說:“不用管他,讓他去吧?!惫毕壬睦锴宄?,這個流浪的小乞丐,比豆腐店家的小孩,更留不住。也不應(yīng)該留住,用一個外來的孩子代替元品,根本就是個餿主意。

米桶仙人靠過來,小把戲踩著飛檐往里一跳。米桶往下一頓,又飛走了,如同一只沒有翅膀的大雁,也那么遲緩。

小把戲往下看,許多個仰著臉的人,金魚缸、睡蓮、花樹、門樓,都一點點遠(yuǎn)去了。他是真的喜歡過他們,可也并不留戀,就像流浪時看過的那些風(fēng)景,好歸好,他經(jīng)過就經(jīng)過了,看過就看過了,離開之后,兩不相干。

秋陽淡淡,米桶仙人慢慢地飛著。大寶緊緊地抱著布老虎,偶然朝下望一眼,說:“真嚇人!那么高,我一看,眼就暈了?!毙“褢騾s不怕,竭力伸長胳膊去抓白云,說要送給師傅做禮物。米桶仙人說:“白云這東西,高山上多的是,高山能把白云當(dāng)帽子戴,還能纏在腰里。”針包姥姥聽了米桶仙人的聲氣,內(nèi)心憂慮:這家伙真老了,它們的別離已經(jīng)不遠(yuǎn)。

到了寅城,正是晚霞最爛漫的時分。米桶仙人停在城墻上,說:“你們都下去吧,我實在沒力氣了。等歇一歇,我回山林去,做一棵遠(yuǎn)離人群和刀斧的樹……”

小把戲先下來,又接大寶下來。他問米桶仙人:“山林在什么地方?以后我們怎么去找你?”

米桶仙人說:“布老虎知道。”

小把戲又問布老虎:“你不去嗎?你是很厲害的老虎,吼一聲,水渠里的水直翻花兒?!?/p>

布老虎慚愧地說:“也就那一回,以后我還得多學(xué)習(xí),多歷練。另外,我暫時不能去山林,等大寶長大了,用不著我了,我再去?!?/p>

針包姥姥說:“大寶長大了我也不去,我生在人家里,長在人家里,除了人家里,別的地方我也待不慣?!?/p>

小把戲說:“我倒是愿意去山林,等大寶長大了,布老虎什么時候愿意去,可以叫上我?!?/p>

大寶問小把戲:“那你為什么不現(xiàn)在去呢?現(xiàn)在去米桶仙人還能帶你飛,以后,你就得抱著布老虎走路去,又累又慢。”

小把戲笑了笑,說:“你不知道吧?我還有一個師傅呢。咱們現(xiàn)在下去吧,先送你到家,我再去找我?guī)煾?。?/p>

小把戲帶路,大寶抱著布老虎跟在后面—布老虎頭上還頂著針包。兩個男孩找到階梯,沿著階梯走下城墻,來到寅城里邊,天黑時分趕到喜神巷的張家豆腐店。豆腐店的門窗都關(guān)上了,里面鴉雀無聲,也看不到燈光透出,只有微酸的豆腐氣在夜色中沉沉浮浮。大寶急不可耐地拍門大叫:“爹爹!媽媽!妹妹!快開門!我回來啦?!?/p>

后面臥房里,大寶的媽媽抱著二寶正待睡覺,聽到聲音,她一骨碌坐起來說:“我們家大寶回來了!”張三長嘆了口氣道:“你又胡思亂想了。明天,我去張一貼家,叫他開點兒安神的丸藥給你吃吃……”二寶卻說:“我聽著也是哥哥的聲音。”她本來已蒙眬入睡,此刻眼睛全睜開了。

大寶媽媽用發(fā)簪挑亮燈頭,張三只得擎了燈盞出來開門。他手里護著燈,走得慢,倒被拖著二寶的媳婦搶在頭里。門閂一拉開,看見門前站著兩個男孩,張三媳婦一把抱住當(dāng)頭的那一個,連聲問:“是大寶回來了不是?大寶你真回來了?”

“我是大寶,我真回來了!”

親吻雨點一般落到大寶臉上、手上、身上。大寶快活地笑著,跳著,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進屋的。

張家豆腐店的動靜驚動了四鄰,鄰居們紛紛趕來,又是道喜又是問三問四。大寶仰著笑臉,回答一個又一個提問:你是不是被一個壽桃燈籠騙走了?這么多天都在哪兒?被賣在了什么人家?怎么又跑回來了?……張三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拉住大寶問:“剛才有個男孩站在你后面,他是誰?”大寶說:“他是小把戲,就是他和布老虎、米桶仙人、針包姥姥救我出來的?!彼謸P了揚手里的布老虎給大家看。大家看到了有點兒臟污的布老虎,卻沒看到什么米桶仙人和針包姥姥,張三夫婦又去門口尋找小把戲,沒有小把戲,那個男孩仿佛幻影,也不見了。

小把戲一個人去了城隍廟。

師傅不在,小把戲就討討飯,替人家做點兒雜活,等待師傅回來。重陽節(jié),師傅跟皮影戲班一起回來了,小把戲撲到師傅懷里,師傅含笑摸著他的手說:“去了這一趟,還是那么瘦?!毙“褢蛐Φ溃骸安挪皇悄?。中間胖了好多,這是新近才瘦的。”

小把戲和師傅一直跟著皮影戲班。大寶和布老虎在豆腐店。針包姥姥回來之后就消失了,大寶翻遍家里的角角落落,沒有找到,可能它老人家不愿被人打擾,隱藏起來了吧。

布老虎回來后就一直趴炕頭,有時候大寶也把它擺到條幾上,當(dāng)作擺設(shè)。布老虎一動不動很老實,好像什么事情都沒經(jīng)歷過,只有它自己知道,它經(jīng)歷過怎樣的過去,又會有怎樣的將來—將來就是等大寶長大,它心無掛礙去山林,跟米桶仙人在一起。小把戲說他也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冬天到來,寅城下了一場雪。而在遠(yuǎn)方的山林里,雪下了不知道多少場。厚厚的積雪掩埋了一只破爛的米桶,米桶好像死了,又好像是沉睡著。過了許多天,春風(fēng)拂過山崗,積雪一點點消融,金色陽光照耀,破爛的米桶又顯露出來。它更破敗了,甚至已經(jīng)腐朽,但是在那些破爛的木片里,一根嫩芽正在發(f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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