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長篇童話《小門牙》時，似乎能聽見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的美妙旋律，這是我們兒時的夢境與童心洋溢的故事在共鳴。精靈谷一章像是神秘的精靈美食之旅，而隨著小門牙幫助流浪貓鐵銹成為了金金、幫女孩鹿楊看見了生日之夜的蝴蝶、幫海象奇跡激發(fā)潛能重回大?！楦写?lián)起精靈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幻想的詩意與生命的哲學在故事中不斷交織，曾經(jīng)單純吃夢的小小精靈們找到了內(nèi)心的力量，也得到了成長的獎勵。（真希望新上任的調(diào)夢師們幫我調(diào)幾個甜橙味可以睡醒了哈哈大笑的夢。）

《學笛計》是一篇文字樸實無華卻蘊藏堅韌根骨的回憶錄，年少的我對笛一“聽”鐘情，艱難追隨師傅們學笛，成長的路上熱愛、勇氣和希望環(huán)環(huán)相扣，夢中的我終于成為了現(xiàn)實的我，就像《小種子》里說的，“是誰讓小種子鉆出大地，是小種子想要鉆出來的愿望。”

《綿羊的想象》里充滿了新奇可愛的小驚喜。每個人都有一個獨特的星球，我們這只綿羊也不例外，連愛吃肉的大灰狼都希望跑進綿羊的夢里嘗嘗青草的味道，而當綿羊遇見另一只綿羊—嘭！美好也變成了雙份，故事的最后，綿羊變成了一顆毛茸茸的星球，掛在夜空上，也好像掛在我們心上。

她夢見了昨天剛見過的那只鹿，做了一個跳躍的、灑滿金光的夢。

—徐 瑾

第一章" 精靈谷

1

誰也不知道，他們住在哪里。

山谷和山谷長得那么像，密林和密林長得那么像，花叢和花叢長得那么像—哎呀，到哪里去找呢？就像一片葉子藏在整棵大樹上，就像一只鳥藏在遷徙的鳥群里，誰有那樣的眼力，能夠把他們辨認出來？何況，幾乎沒有誰知道他們的存在，即使他們離得那么近……那么靠近人類的夢境。

當藍寶石色的天空，慢慢變得顏色深暗;然后暮色降臨，夜晚就像越磨越濃的墨汁……周圍的一切都看不見了。當黑夜沉得晚風都吹不動，沒有誰愿意留在外面，鬼氣森森的，真讓人害怕啊。人們喜歡回到自己溫暖的家，吃飯、聊天、讀書、發(fā)呆、看電視。直到打個哈欠，看看表，時間不早啦，該睡覺啦。而此時，夜色中的他們已秘密出發(fā)……等他們真正到來，整個世界都會安靜下來，進入夢境。

他們只有棒棒糖那么高，有透明的翅膀。但是翅膀很小，不太能飛起來——只能離開地面一點點的高度，只能飛出一點點的距離，既飛不高，又飛不遠，還飛不快。他們的翅膀，主要是用來走路時加速，或者從高處跳下時減震。這樣的翅膀，重量挺輕的，行動起來不礙事;只是睡覺翻身的時候，偶爾會硌一下，習慣就好啦，倒也不是什么問題。

他們白天睡在蘑菇的菌蓋下，菌蓋邊緣垂下細長的菌絲，一直落到地面，就像一頂頂幔帳。晚上，他們走出蘑菇幔帳，走出叫作精靈谷的神秘之境。那里的花叢濃密，有時需要用手撥出一條通道，這使他們的手臂和翅膀上留有余香，腳底和睫毛都沾上一層金色的花粉。這種淡淡的香氣非常助眠，孩子們會因此睡得更好，也更不容易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行蹤。

噓，他們來了！植物叢里窸窸窣窣……那不是白天睡覺、晚上活動的夜行動物。

不是。

他們是精靈谷里的小精靈……吃夢的小精靈。

2

小精靈每天得吃三個夢才能吃飽，就像一日三餐。這是一般情況下，也有特例。有的夢呢，很長很長，像個連續(xù)劇似的沒完沒了，吃下一整個就撐得不行。有的夢呢，很短很短，就像一顆花生，不夠吃……那就得挨餓，挨餓的滋味可不好受。

小精靈的三餐時間，可以天黑時吃一餐，午夜時吃一餐，黎明時再吃一餐?？啥鄶?shù)情況下，他們的進餐時間沒那么嚴格，因為人類什么時候做夢，那可沒準兒。有人睡著以后，很快就做夢;有人睡著以后，很久之后才做夢——這就像蘋果多長時間成熟，和西瓜多長時間成熟，是不一樣的。夢也像水果一樣，慢慢長成才可以吃呢，得等。不像媽媽從面包店里買東西那樣，收款機叮當一響，一個香噴噴的糕點就到手了。等啊等，等到成熟的夢，咕嘟嘟，冒出一個氣泡，就像人類漫畫書里冒出來的氣泡對話框一樣。夢要趁剛做好的時候吃，要不然，它就像冰激凌一樣融化了，就像吹出的泡泡一樣破滅了。不及時吃，就吃不到啦……你咬吧，咔嚓一口下去，只咬到一嘴空氣。

人們白天也做夢，叫作白日夢。那就像白天施放煙花一樣，只看到煙，看不到花—白日夢簡直是難以發(fā)現(xiàn)和難以捕捉的。再說，白天出門不安全，容易被發(fā)現(xiàn)，所以吃夢的小精靈總是在星空下出發(fā)。

人們做夢，就像做菜比拼廚藝一樣，有的夢做得精彩，有的夢做得不精彩。別誤會，不是說好夢就好，噩夢就壞，不是這么區(qū)分的。有個特別淘氣的小精靈，就喜歡吃噩夢，就像有人專門偏愛苦瓜的苦或辣椒的辣，就像有人專門喜歡看恐怖電影。這個小淘氣口味重，每當吃到噩夢就非常爽，如果吃了一個美夢他反而覺得不夠勁兒，就像菜沒放鹽似的淡而無味。

你不要以為，夢到蛋糕的就好吃，如果夢到廁所就會……哦，好惡心—你想多了！難道夢里有人，吃了夢就等于在吃人嗎？當然不是啦。這就好比，奶奶可以用面粉做成壽桃或者小刺猬的形狀，等蒸鍋蓋子打開，你吃到的不是流著果汁的桃子，也不會被刺猬的硬刺扎到，因為你吃到的就是熱氣騰騰、軟軟乎乎的面點。哪怕你把巧克力做成羊的形狀，它也是巧克力豆而不是粒。這么說，你就明白了吧？所以呀，小精靈吃到的只是夢，不管里面有著什么樣的內(nèi)容，夢是夢的味道。

新鮮的夢都說得過去，還行，不會有什么變質(zhì)的怪味兒。但小精靈們偏愛孩子的夢—哈哈，小孩子都是做夢的天才。

別聽大人們贊美夢境，說那里是自由使用魔法的國度—可魔法，常常被大人們放棄了。大人們白天太忙，晚上做夢還是上班。當夜晚就像白天的復(fù)寫紙一樣，當夢境和生活一模一樣的時候，夢的味道難免帶著一點點苦澀。總之，大人們經(jīng)常把夢做得一點兒也不講究，隨便做做，普通、簡單，甚至粗糙。那種夢呀，大同小異，沒什么滋味，好像是炒什么菜都給炒成了剩菜一樣。

如果說大人的夢常常是手藝一般的家常菜，小朋友們總是喜歡搞發(fā)明創(chuàng)造——有創(chuàng)意菜，就有創(chuàng)意夢！他們的小腦袋瓜兒，總是有層出不窮的新想法。別管他們的夢是情節(jié)連貫，還是雜亂無章地亂燉一氣，孩子們古靈精怪的想法，讓夢的味道變得非常美妙。小精靈常常驚訝，小孩子腦袋里的想法和想象太豐富了。夢境千變?nèi)f化，就好像那里藏著糖果制造廠、面包制造廠、零食制造廠，藏著玩具制造廠、游戲制造廠、魔術(shù)制造廠……

有的孩子一覺醒來，明明知道自己做了一個夢，可怎么忘了，什么都想不起來？那是因為小精靈咕咚一聲，把夢吞到自己的肚子里了。放心，夢被吃掉，但對做夢的人不會有任何傷害。夢如果被吃得干干凈凈，就像盤子被小貓的舌頭舔得光光的，不會留下痕跡。吃得飽飽的小精靈摸著自己圓圓的小肚皮，還打嗝兒呢。吃夢最好吃光，否則，就像自助餐剩下太多一樣;小精靈們可以剩一點點，就像盤子里可以剩一點兒皮啊核啊什么的。

對啦，有個小男孩夢見小精靈要來吃他的夢—他簡直夢到了真實的世界！在夢里的小男孩還在嘟囔：“不，夢是我的，就不給別人吃！”哈哈，以為這樣就能保護自己的夢，不被小精靈吃掉嗎？沒有用的！夢里還有夢，做夢時還有做夢的情節(jié)—就像夾心巧克力、帶餡兒的餅干或者里面裹了奶油的蛋卷，多了夾層有什么關(guān)系？不僅無法干擾小精靈們的食欲，這樣的晚餐反而更具風味。

3

有個小精靈，名叫小門牙—這是我們故事的主人公。

小門牙的樣子很可愛，只是門牙比別的小精靈都要小。小精靈們的牙齒，許多都是不整齊的，有的門牙像一對小鏟子，有的門牙像兩扇半開的門，還有的呀，你猜門牙后面是什么？還是一顆門牙。

有個小精靈從來不笑，我們就叫他小嚴肅吧，他看起來沉悶甚至是苦悶，整天憂心忡忡—沒聽說他遇到什么悲慘的事情呀？有一次，他們剛剛趁著黑夜溜到人類的房間里，忽然聽到一個老爺爺放了一個拐了好幾道彎兒的長屁，簡直像最短的樂曲。小嚴肅突然忍不住咧開嘴，笑了—這可把小門牙嚇了一跳，因為小嚴肅笑起來，就像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陌生人，他閉嘴和張嘴完全是兩個人。小嚴肅的下牙，像個能拉開的抽屜，而且牙齒排列得里出外進的，像兩排鋸齒。不僅是小門牙，原來一起笑著的小精靈們都不笑了，變得目瞪口呆—真是口呆啊，他們都大大張開嘴巴，露出了自己各具特色的牙。

小門牙用自己的小舌頭，順著上下牙內(nèi)側(cè)偷偷舔了一圈，就像用手摸摸壘起的墻—嗯，基本排好了，個別有點兒不平。因為吃夢時不需要咀嚼，所以小門牙對牙齒的整齊或美觀，并不特別在意。

小門牙還有幾個好朋友：小羽毛、小音符、小翻和小滾。

一聽名字，你就知道小羽毛是非常輕盈的。小羽毛穿了一條月光色的裙子，裙子上有個蝴蝶結(jié)，她的體重就像蝴蝶結(jié)那么輕。她有著一圈虛幻的光影，站在那里的她閃閃發(fā)光，像個鱗翅目里的公主。不過，她太瘦了，臉色蒼白，有點兒病懨懨的樣子。小羽毛瘦得就像生日蠟燭那樣，弱得也像生日蠟燭上面的火苗那樣，一口氣就能把她吹跑。她非常挑食，寧可餓著，也不亂吃。她會隨身帶一面鏡子，這樣吃了一個夢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吃了兩個。當然，她不敢多吃，不是因為要瘦，而是別的原因。她還有個自己的秘密，從來沒有對別人說起，你讀完這個故事就會知道啦。

至于小音符，人還沒到，她的聲音就先到了。她走路的時候，會有樂曲伴隨著，因為她有一雙特殊的音樂鞋，腳下會傳出旋律。她的一對小腳丫像是微型的樂器，步子輕重，決定音符的高低;步子的快慢，決定了旋律是舒緩還是輕快。小音符不用唱搖籃曲，她只要小步子、輕輕慢慢地走，就會傳出催眠的樂曲。小音符還有一首特別的小樂曲，可以用來惡作劇。與小精靈們一起玩耍的時候，小音符裝作不經(jīng)意地移動腳步，漸漸地，小精靈們就哈欠連天、東倒西歪。最有意思的，是小音符也會受到自己的催眠，兩眼迷離，腳步越來越慢……等腳步停下來的時候，她自己也睡著啦。

小精靈們?nèi)コ詨舻臅r候，很怕做夢的人突然說夢話。有人說夢話吐字清楚，簡直是在講故事，好像做夢的人是醒著的;有人說夢話，嘰里咕嚕，像是掌握了一門外語;還有人說夢話，一點兒前兆都沒有，就大喊大叫起來……對小精靈來說，那可是突然襲擊，他們就像吃飯的人被骨頭或魚刺卡住一樣，容易打嗝兒或咳嗽，反過來容易驚醒做夢的人。小精靈們愿意安靜而愉快地進餐，所以小音符的鞋，就像餐廳里優(yōu)雅的音樂伴奏一樣，對入睡的孩子和吃夢的小精靈來說都好。

還有小翻和小滾。小翻長著一對大腳丫，小滾長著一對小腳丫。大腳丫走起路來聲可響了，就像腳下踩著兩個鼓;怕吵醒睡覺的孩子，小翻穿了一雙毛茸茸的鞋，哪怕夏天也穿著。這樣，小翻走起來就像個貓科動物一樣，躡手躡腳的。可有一次他掉了一只鞋，他馬上就像袋鼠一樣蹦得吧嗒吧嗒的。小滾走路倒是很輕，可他的小腳丫走起來不穩(wěn)，容易被什么東西絆倒，摔倒的聲音可比小翻不穿毛毛鞋走路的聲音還大。小翻和小滾經(jīng)常使用的動作，像他們的名字一樣，是翻滾。

沒錯，小翻和小滾是一對孿生兄弟，聽著名字特別虎頭虎腦，活潑又勇敢的樣子……其實，兄弟倆的膽子特別小，做事要結(jié)伴而行，這樣才有安全感。吃夢的小精靈怕被人發(fā)現(xiàn)，好在也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他們?nèi)菀妆划斪鱾顺岚虻暮蚨曜?。有一次，一個睡著的小學生剛剛開始做夢，出差回來的媽媽打開了門，偷偷過來親親好幾天都沒見到的寶貝。聽到動靜的小翻和小滾立即抱住頭，把身體蜷成球形，翻呀滾呀，一直到床底下躲起來。他們之所以這么做，主要是因為自己嚇得不敢看，得先捂住眼睛，才有勇氣溜走。所以呀，膽小的他們不怎么愿意出門，寧愿留在精靈谷，不去嘗那些千奇百怪的夢的口味。他倆因此還有兩個不愿被別人提起的外號—關(guān)于這個，我們等一會兒再說。

小精靈們知道，多嘗口味是有危險的—這才是他們不敢放開吃的原因。精靈谷里有一種傳言，說夢可以細分成多少種類型，可以細分成多少種尺寸，可以細分成多少種重量……計量過程非常復(fù)雜，只有專門的計夢師懂得怎么運算。同樣是吃夢，在外面吃比在精靈谷吃，累計的數(shù)字要高出好幾倍—這就相當于，在餐館吃飯要比在家做飯花費更高一樣?？傊?，假設(shè)小精靈吃夠了一定的品種和數(shù)量，他們的牙就會掉落;過一段時間，可以給你一次改正錯誤的機會。假設(shè)不改，繼續(xù)嘗試各種口味，到了一定的品種和數(shù)量，就會有人給你的每顆牙齒上刑。假設(shè)還不改，堅決不改，超過了警戒的品種和數(shù)量，小精靈就會遭到驅(qū)逐，被趕出精靈谷，流放到誰也找不到的糟糕地方。

小門牙、小羽毛、小音符，以及小翻和小滾，他們知道這個警告可能是真的。因為，他們小時候貪吃，后來糊里糊涂地就掉了牙。雖然牙齒不太用得上，但是裝點門面還是很重要的。后來牙齒倒是重新長出來了，可他們都記得那段豁牙的日子，挺難看的。為了讓自己不再出丑，不再受到更為嚴厲的懲罰，小羽毛干脆就不怎么愛吃東西了，而小翻和小滾雖然想去吃新鮮的夢，但想想后果，膽子就小了，干脆去精靈谷里的捕夢師那里解決問題。小羽毛和翻滾兄弟，也包括小音符，他們都不像小門牙那樣熱衷于冒險。

4

捕夢師？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這么多吃夢的小精靈，怎么還來了個捕夢師？

天啊，人物太多了吧？都快記不住了！別急，我保證：你絕對不會把各種角色弄亂了。

你可以想象啊，幼兒園里不會只有幼兒沒有阿姨，班級里不會只有學生沒有老師。捕夢師的任務(wù)，可不僅是管理孩子;他的本事可大了，捕夢師相當于小精靈里的大精靈。

其實精靈谷里除了捕夢師，還有計夢師呢。但計夢師的事情，我們放在后面再說。否則，會破壞講故事的氛圍，會影響聽故事的情緒。所以，等需要計夢師出現(xiàn)的時候，他自然會出現(xiàn)。我們呢，還是先來好好說說捕夢師。

捕夢師有人類手掌那么高，小精靈從很遠就能看到捕夢師和他的家。小精靈住在蘑菇的菌蓋下，捕夢師的住處從外觀上看也有類似的頂蓋，不過，那個蓋子大得像把人類的雨傘。里面呢，像是超市，可貨架上都是一種東西，而且不是售賣的，是專門給那些餓了肚子、沒吃著夢的小精靈們提供幫助的……都是捕夢師捕到的夢。

只有捕夢師有捕捉夢境的能力，他有一個特制的圈網(wǎng)，可以在短時間內(nèi)把夢凍住，就像吹泡泡時的泡泡能短暫地卡在圈環(huán)里一樣。拿什么裝那些夢境呢？只能用毛毛蟲羽化以后剩下的空蛹，不能用其他的容器。捕夢師動作敏捷，他飛快地把捕到的夢放到蛹衣里，然后飛快地縫合……夢，就像曾經(jīng)的毛毛蟲一樣，在蝴蝶蛹衣里睡著啦。得有足夠多的蝴蝶蛹衣，才能收集足夠的夢;如果季節(jié)不對，沒有那么多的蛹衣，超市里的存貨就會減少。何況，天冷時不僅沒有足夠的蝴蝶蛹衣，捕夢師冰涼的手腳也沒有那么靈活，必須飛快完成的動作難以那么飛快。當然啦，被蛹衣封存起來的夢，就像罐頭里的食物一樣，能吃，但不像新鮮食物那么好吃。

小精靈并沒有穿墻而過的特殊本領(lǐng)，他們要趁著門窗沒有關(guān)嚴的時候，溜進人類的房間。有時他們吃了閉門羹，根本無法靠近做夢者;有時好不容易溜到枕邊，等了一晚上，入睡的人沒做夢，或者夢少得可憐?；问幜艘灰?，倒霉的小精靈只能餓著肚子回到精靈谷。有時天氣惡劣，有些小精靈不愿意出門。精靈谷是永遠的春天，花永遠盛開，溫度不冷不熱;而精靈谷之外的世界，有風有雨還有危險。好吧，去捕夢師的超市吃罐頭夢好了，就像人類吃方便面一樣，就別挑剔口味了。

小羽毛怕自己吃過了警戒線，那牙齒就得受刑—不，她怕疼，寧愿少吃。小翻和小滾跟著小門牙的時候就膽大些，跟著小羽毛的時候就膽小些—不過膽小才是他們的本性，所以，他們也不愿去冒險。

在夢超市吃到的，預(yù)先就能知道是什么口味，所以能稍稍控制一下品種和數(shù)量。有一段時間，小翻和小滾總是在夢超市里解決餐食，他們會預(yù)訂速凍夢，相當于提前安排好菜譜。小翻從星期一吃到星期天，下星期再來一遍;小滾排兩周的，然后再重復(fù)兩周的。所以，小翻有個綽號叫“一星期”，小滾有個綽號叫“半個月”—哈，這就是他倆不愿被提起的外號。

然而，小門牙不這么想。

小門牙特別愿意外出，去尋找晚餐。他想，捕夢師的勞動很辛苦，如果大家都等著蛹衣里的夢罐頭，捕夢師得多忙??？他都沒有時間休息，自己都顧不上吃飯吧？假設(shè)自己走出去，既可以分擔捕夢師的壓力，更重要的是可以長見識。小門牙就有可能遇到不同的風景，就有可能感受新鮮的體驗。即將遇到變化，而自己又無從猜測—對小門牙來說，這就像是在做一場夢。小門牙不喜歡在捕夢師那里提前知道夢的口味，就像觀眾不愿提前知道電影情節(jié)一樣。要是每個日子天氣都好，每個面孔自己都認識，每個夢都提前知道是什么滋味……哎呀，那是多么沒有滋味的事情！那就相當于，全世界都開著一模一樣的餐廳;就相當于，今天和昨天一模一樣，明天和今天一模一樣……光是這么想想，就讓人泄氣。

5

如果沒有冒險，怎么會遇到那些奇怪又好玩的事情呢？

比如那次，好奇的小門牙帶領(lǐng)大家鉆入地下洞穴。那是一座被廢棄的白蟻城堡，進去里面有曲曲折折的通道，有高高低低的穹頂，有深深淺淺的密室，就像一座神秘的未來空間。在這里捉迷藏，比在外面刺激多了。

手心手背，手心手背—只有小音符，攤開唯一向上的袖珍手掌。可由小音符來找，特別吃虧，因為她一走路就有聲音，大家根據(jù)音樂的遠近來躲藏—這樣小音符找了半天，一個小精靈都沒找到。

如果不是小翻把毛毛鞋跑掉，弄出聲響，小音符也許找到天黑也找不到他們。找到了小翻，小翻就成為新的尋找者。穿上毛毛鞋的小翻，先找到了小滾，然后他們一起去找其他小精靈，連平時最難發(fā)現(xiàn)的小羽毛都找到了，可就是不見小門牙。大家一起找，可小門牙就像消失了一樣—他到底在哪里，是不是掉到什么坑穴里去了？

原來，小門牙躲進一間狹窄的儲藏室，這里有若隱若現(xiàn)的清香。往上看，穹頂隱約的孔隙漏下一絲細細的琴弦般的光線。小門牙費了很大力氣向上爬，發(fā)現(xiàn)許多白白凈凈的立柱埋在泥土里，香氣就是從這里散發(fā)出來的。扒住孔洞的邊緣，小門牙把頭探出地面，看到一叢叢的菌傘。撐開或合攏的菌傘，和精靈谷里小精靈住的蘑菇屋是不同的。這些菌種往往是由白蟻來搬運的，并在下面筑巢。這片菌叢的白蟻城堡，是不是白蟻家族用來度假的鄉(xiāng)間別墅？如果主人回來，發(fā)現(xiàn)城堡有誰來過，會不會以為家里闖入了強盜？小門牙想得出神，他的耳朵是露出地面的……好久之后，回過神的小門牙，才隱隱聽到小伙伴們從地下傳來的呼喚。

還比如，去阿諾家那次。阿諾是個特別愛做夢的小男孩，而且，他的夢各式各樣，真是琳瑯滿目呀。就像遇到一個特別棒的餐廳，人們就愿意多去幾次一樣;阿諾的夢呀，繽紛好吃，像個多層多彩的大蛋糕，夠好多人一起享用。小門牙過生日，就把大家請到阿諾家聚餐。

小精靈們到來的時間比平常早，沒想到阿諾睡得更早。臺燈已經(jīng)熄滅，房間漆黑一片，阿諾側(cè)躺著，一邊的臉被枕頭擠得變形，嘴巴都嘟起來。小精靈們互相瞅瞅：怎么晚上八點就睡啦？這相當于一位廚師，下午三點鐘就進廚房開始準備晚餐。

大家猜測晚上的菜譜，究竟會吃到什么味道的夢呢？結(jié)果，誰都沒有猜對。

原來，小門牙生日這天，阿諾正好參加了學校的運動會。你可以說阿諾是個淘氣的小男孩，也可以說他是喜歡體育的小運動員—總之，他報了好多個項目，又是長跑，又是跳遠，還扔鉛球。比賽成績嘛，阿諾得了一個亞軍，剩下沒有取得什么名次—阿諾看重的，是參與和開心。不過阿諾累得夠嗆，回家路上兩個眼皮就已經(jīng)打架了?；貋硭粤艘淮笸朊鏃l，困得一頭栽倒。阿諾呼呼大睡，睡得那個沉啊，一個夢也沒有做。

圍著阿諾的小精靈們，滿懷期待地……餓了整個晚上，什么也沒吃著。再想轉(zhuǎn)移地方，來不及啦，小精靈們只好餓著肚子，回到精靈谷的捕夢師那里。小門牙覺得不好意思，自己像個說大話的人。尤其對不起小羽毛。小羽毛平常吃飯就跟吃藥似的，那幾天為了大餐吃得更少;小門牙生日當天，小羽毛半個夢都沒吃到，她差點兒餓暈在回去的路上。

后來，當小精靈們回憶起那個生日之夜，回憶起小門牙垂頭喪氣和小羽毛弱不禁風的樣子，回憶起到捕夢師那里，大家連打開夢罐頭的勁兒都沒有啦，就忍不住笑得肚子疼。

有趣歸有趣，可小精靈們還是不像小門牙那樣熱衷于走出精靈谷。

小羽毛寧可餓著也不要撐著。她有個理想，就是成為一名舞蹈家;如果不節(jié)制，吃胖了身子，長得像小翻和小滾那樣，就做不了舞蹈家啦。自律的小羽毛，小腦袋瓜里永遠裝著計數(shù)器似的，一直默默提醒自己：不要多吃，不要多吃。

小音符呢，喜歡自己的樂器鞋，她出門就像去迎接自己的一次演出機會。不過，那得是在晴朗的月夜，刮風下雨她寧可躲在精靈谷，怕把自己的鞋子弄臟……如果濺上泥水，樂器鞋會不會跑調(diào)？

小翻與小滾呢，看情況。他們兩個不愛拿主意，愿意跟隨。多數(shù)小精靈出門，他倆就出門;多數(shù)人留在精靈谷，他倆就留在精靈谷。

小門牙不一樣。即使沒有朋友們的陪伴，小門牙也會獨自行動。

他知道狂風暴雨、閃電打雷的壞天氣，孩子們會嚇得不敢入睡;好不容易睡著，又容易驚醒或者做噩夢。那樣的夜晚，小門牙風雨無阻，而且會吃得飽飽的，讓噩夢不剩一點兒殘渣，不留下一點兒氣味。第二天，醒來的孩子不再害怕，噩夢早已煙消云散。他們眼里看到的，是雨后的晴天和發(fā)光的彩虹。

第二章" 家 園

1

冰涼的，又是溫柔的，這就是雪落在臉頰的感覺。小門牙只身走出精靈谷，看到漫天漫地的雪。清新的雪花從天而降，帶著旋轉(zhuǎn)的舞步，落到地上還是柔軟的。雪花落在一起，一朵雪花也不會壓傷另外一朵雪花……就是有一萬朵雪花，也不會壓傷另外一萬朵雪花。雪，就像松鼠尾巴那樣的蓬松—雖然這時，有些松鼠正冬眠，把自己的尾巴像條拉絨毛毯一樣，暖暖和和地蓋在身上。

路有點兒難走，雪天行動要比平常吃力，小門牙的鞋子底下，發(fā)出吱吱吱的微弱聲音。這雙鞋只有人類襯衫紐扣那樣小，但已是小門牙最大號的鞋子了。鞋子是雨雪天穿的，防寒保暖，他平常穿的鞋只有豆粒大小。

小伙伴們留在精靈谷，他們會在捕夢師那里解決晚餐，然后整晚唱歌跳舞做游戲。小音符會用她的樂器鞋伴奏，小羽毛會站在花瓣上跳舞;小翻和小滾不是合格的伴舞演員，不管什么風格的曲子，他倆的動作都是翻來滾去……翻來滾去沒有什么花樣，有時還會因為配合失誤而撞頭。小門牙停下腳步，回望了一下精靈谷的方向，如果自己留下來會和他們在一起。小門牙在樂隊里擔任主唱，他們經(jīng)常演唱的是《夢的星空》《夜晚有個小秘密》《黑暗里你會遇到誰》。小門牙最喜歡的歌曲，是那首《我們是親愛的一家人》。

風雪中，小門牙打了一個冷戰(zhàn)和一個噴嚏。他蹲下來系緊鞋帶，抬頭時，雪花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六角形的，晶瑩又輕盈的雪花，一點兒都沒有壓彎他的睫毛。小門牙眨眨眼睛，雪花就掉落了。小門牙回憶起春天，他和小伙伴們一起吹蒲公英，想起那些輕盈飛舞的若有若無的柳絮……他想，雪，可能就是從天上最大的蒲公英上面吹落的。月光照耀，樹枝和道路都是銀色的。細小的雪讓這個世界布滿劃痕，可依然讓人感到很美—整個雪天啊，就像純潔又漫長的夢境。

可惜，雪越下越大。

出門的時候，雪剛沒過腳面;漸漸地，雪埋到腰線的位置，小門牙用手臂向外劃動雪層;再往前走，雪太深了，他就像在雪里游泳。他就像迎頭撞上一塊冰，翅膀也仿佛被凍住，拍打起來遲緩了不少。雪天，像一面無法穿透的白墻擋在前面。原本，小門牙站在雪里往上蹦跳，還能看到自己到底走到哪里了;現(xiàn)在走幾步，就得往上跳兩下，就像從洞里鉆出來的地鼠。

沒法往前走了，小門牙抖了抖帽尖上的雪。唉，小門牙得承認，小羽毛和小音符說得對：今天出門的決定可能是錯誤的。

小羽毛什么事兒都愛往壞處想，她可不敢冒險?！跋卵┤菀谆梗┖笠膊话踩?。”小羽毛說，“你沒聽說有個小精靈，雪停了兩天以后他才出去，結(jié)果呢？”

“他被屋檐的冰錐砸傷了！”小音符補充。

小翻撇撇嘴：“哎呀，幸虧沒碰到腦袋?！?/p>

小滾也撇撇嘴：“可他的腳，腫得像顆花生?！?/p>

好吧，小門牙停住腳步。嗯，還是趕緊回精靈谷，趁著更大的雪還沒有到來……就在小門牙準備拐彎的時候，噗的一下，他撞在什么東西上了。撲簌簌，有雪粒掉進了小門牙脖子和衣領(lǐng)之間的縫隙里，好涼！然后有什么東西慌慌張張地跑開了。

黑夜里，小門牙在降落的大雪里，看到前面晃動著兩盞小燈。

2

這是一只名叫鐵銹的橘貓，它非常瘦。被撞以后，它痛得叫了起來。

作為一只橘貓，它的顏色有些深，深得像鐵生了銹。其實，在更小的時候，它的顏色有點兒發(fā)紅，就像剛剛?cè)剂恋奶炕?呼吸的時候，身上漂亮的橘紋，就像漣漪在全身蕩漾。鐵銹四肢靈活，它席地而坐時，會像舞蹈演員那樣筆直地豎腿，然后專心致志地舔梳上面凌亂的毛叢。雖然鐵銹還是個小朋友，可它抱著前爪打盹兒的樣子，像個雙手窩在袖筒里的老頭兒。鐵銹快樂的時候，尾巴高高豎起來，尾巴尖還有點兒斜度，走路時得意地左邊一甩、右邊一甩，像指揮棒在演奏著快樂圓舞曲。

可惜，這樣快樂的日子太少了。多數(shù)時候，它忍饑挨餓，有時一連幾天什么也沒有吃到，走路打晃，左邊的肚皮打到了右邊的肚皮，右邊的肚皮打到了左邊的肚皮。尤其是冬天，它就像走到一個冰箱里，冷得恨不得把四肢都縮進自己空癟癟的肚子里。它爬上汽車熄火后的排氣管，聞著汽油燃燒后灼熱的氣息，讓自己感到一點兒短暫的暖意。鐵銹知道這樣做危險，但沒有辦法，它的四條腿快被凍僵了。

流浪的日子越長，鐵銹身上的光亮就越暗越弱，慢慢地成了有點兒臟的鐵銹色，上邊的條紋也變得隱約模糊，漣漪再也蕩漾不動似的。有些流浪貓很幸運，被人帶回家當成寶貝;有些流浪貓怕遇到壞人，寧可保持警惕，寧可終身生活在危險中……它們壽命短暫，流浪的生活能過上三年已經(jīng)算是長壽了。

鐵銹想找到收留自己的地方，想找到愛護自己的主人?！叭绻姓l對我好，我可不會像有些貓貓那樣，因為被溺愛就變成小霸王，挑食、撓沙發(fā)甚至咬人?！辫F銹自言自語，“我會很乖，我吃得很少，我在一個小小的棉窩里就可以睡得很好。如果沒有棉窩，一個布墊子也可以;如果沒有新的布墊子，舊的也可以;如果沒有舊的布墊子，我躺在地上也可以。我不搗亂，也不亂發(fā)脾氣。”

鐵銹可以像幽靈一樣存在，它從高處跳下來，有本事像空氣一樣無聲。它可以做一只養(yǎng)生的貓，經(jīng)常睡覺，像只毛絨玩具那么安靜。它可以像魔術(shù)師一樣，任意折疊自己，或者憑空消失在某個角落。如果人類需要它的陪伴，它隨叫隨到—別看它的名字叫鐵銹，但它的肚子就像棉花糖那樣柔軟。它叫聲溫柔，像童謠那樣好聽。它對老人和孩子一樣友善，一樣富有耐心。沒有人知道，鐵銹有這么好。

有些流浪貓厲害，每只爪子里都藏著暗器，在一起還打群架。鐵銹是只好脾氣的貓，它不喜歡抓撓同類，也不喜歡被攻擊。但鐵銹不敢像有些貓貓那樣，看到長得慈眉善目的人就跑過去，在他們的腳踝邊蹭來蹭去，就地躺下，露出自己毫無防備的肚皮，一邊打滾一邊打呼嚕。貓貓睡覺和睜著眼睛時都會打呼嚕，那是它們放心和愉快的表示。膽大的貓貓甚至直接跟著自己選中的人類，大搖大擺走進客廳，從此安家落戶。

鐵銹害羞又膽小，它的耳朵高高聳起，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收集著可疑的信息。鐵銹從來沒有離得很近看清過人類的五官。入睡的時候，它也能聽到人類的腳步聲;即使人類躡手躡腳、屏住呼吸，它也能感知人類的心跳，立即從夢境中驚醒，迅速逃離。所以，人類不知道存在著一只像鐵銹這樣全身都是美德的貓。

天寒地凍，悲傷的鐵銹不知道自己去哪里躲避。它想，自己會不會像有些苦命的小伙伴那樣，熬不過冬天，再也看不到以后的春天……它在雪夜里失神地走著，直到撞上小門牙。

3

鐵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撞到一個小精靈——它既高興又委屈，像遇到救星。鐵銹淚汪汪的，淚水凍成冰晶，眼前一片模糊。精靈的存在，對人類來說是秘密，動物卻早已知曉，而且知道，自己可以信賴精靈。

相互介紹以后，鐵銹向小門牙請求：“你能不能做我的主人，把我?guī)Щ丶?？?/p>

這個要求，讓小門牙犯愁。小門牙為難地說：“精靈谷是專為小精靈設(shè)計的，你恐怕連大門都進不去。即使進去了，那里的一切對你來說都是微型的，就像人類用牙簽當筷子一樣，很不方便。假如我們有寵物貓啊，那它應(yīng)該只有蠶豆那么大。”

鐵銹失望了：小精靈都不能拯救自己，還會有誰能幫忙呢？餓著肚子的鐵銹，剛才只吃了幾口雪花，就算既吃飯又喝水了。它不知道，自己還能熬過幾個這樣的寒夜。小門牙也很難過，他決定今晚不回精靈谷，多陪鐵銹待一會兒，看看怎么辦。

得知小門牙也沒有吃東西，鐵銹說：“我們一起去城市。你騎在我的背上，速度能快些?！辫F銹原本餓得都沒有力量往前走了，但它舍不得跟偶遇的小精靈分開。鐵銹跺跺凍得發(fā)麻的涼腳丫，低下腰背：“來吧，我們還可以相互取暖！”

長久的饑餓與營養(yǎng)不良，鐵銹瘦得一層皮在脊骨上磨來磨去。難怪與小精靈相撞，小門牙沒事，鐵銹卻痛得叫了起來。小門牙心疼鐵銹，他喜歡這只溫存又懂事的貓咪，但小精靈的環(huán)境不適合鐵銹——就像小精靈偶爾與人類相遇，但不適合與人類長期相伴;如果時時刻刻在一起，反而會彼此傷害……想到這兒，小門牙的眼睛亮了：對呀，小精靈不適合長期生活在人類社會，貓可以呀—如果它愿意的話。

小門牙回憶起一張充滿善意的圓臉：蜜茶姐姐—小門牙好久沒有去她家啦。

小門牙看到過，蜜茶姐姐攔下一只糊里糊涂走上馬路的刺猬，把它放歸樹林里。小音符也認識蜜茶姐姐，她告訴小門牙：有只小貓爬到高處不敢下來，是蜜茶姐姐把遮陽傘翻過來，降低小貓?zhí)涞母叨?，才救了?小貓蹦到地下，一溜煙兒跑了，蜜茶姐姐還沖它的背影擺手說再見呢。

蜜茶姐姐善待動物，而且她獨來獨往，一個人住，也許會需要一個小可愛的陪伴……嗯，就把鐵銹領(lǐng)到她家試試看。

4

蜜茶姐姐家在一樓，小院子里是個小花園。院墻是爬滿薔薇的竹籬，人類難以翻越，對貓和小精靈來說卻易如反掌—無論是從高處翻過去，還是從低處的洞鉆過去，總之根本不是障礙。

剛剛溜進院子，鐵銹就猶豫了。小門牙靠在鐵銹的前腿上，往前推它。小門牙碰到了鐵銹的癢癢肉，鐵銹笑得倒下來，笑得在地下打滾—只不過貓的笑聲和人不一樣，也不是那種啊啊的連續(xù)短促的發(fā)音，是完全無聲地笑在心里。

小門牙對鐵銹說：“遇到困難，你想想這種癢癢的感覺，就會笑吧？”是啊，壓力會在笑聲中緩解，困難會在笑聲中過去。

進了院門，他們發(fā)現(xiàn)白忙活了，房門沒開。這也是小精靈們有時沒有吃上夢的原因，因為沒有找到門縫或窗隙溜進房間。小門牙嘆了口氣想，今晚去哪兒給鐵銹找個避風的地方呢？

正在發(fā)愁，房門突然打開了，鐵銹瞬間躲到院子的石凳后面。等它被小門牙催促著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一個小姐姐站在院子里。她穿著橙色的毛衣，平伸雙臂，仰頭，閉著眼睛感受雪花落在臉上的感覺。

鐵銹看著這個陌生的姐姐，不由自主地，耳朵平直地后拉，把它原本的圓眼睛拉得眼角略微傾斜。對貓來說，這個動作通常意味著不滿、緊張和憤怒。其實，無論遇到的是什么樣的人，鐵銹都會是這副表情，沒有建立信任之前，鐵銹保持習慣中的懷疑。

機不可失，鐵銹還來不及做出更多表情，小門牙已經(jīng)溜進了屋里。這個姐姐閉著眼睛，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嘴里還啊啊啊地喊著，像是瘋了—可怕，她簡直像個妖怪！鐵銹擔心她一會兒轉(zhuǎn)到自己身邊，擔心她睜開眼睛死死盯住自己……想到那可怕的一幕，鐵銹一陣心慌。它被自己的想象嚇壞了，慌亂之中，它飛快跑向消失在門后的小門牙—在“妖怪”和精靈之間，它當然會逃向精靈。

5

屋里暖和。

鐵銹稀疏的皮毛阻擋不了多少寒意，但暖意能夠迅速滲透到皮膚;又因為瘦弱，皮表的熱量很快滲透到骨縫里……這讓鐵銹舒服地抖了兩下，呼出嘴里最后一小團發(fā)白的冷氣。它緊張，寸步不離地跟著小門牙，生怕一不留神，就掉入什么迷宮或陷阱里。

“我們偵察一下。如果你不喜歡這里，別出聲，我們盡快溜走。”小門牙告訴鐵銹，“走之前，看看能不能給你找點兒吃的。”

他們像兩個偵探……嗯，這是面子上過得去的好聽說法，其實他們更像兩個小偷，在房間里躡手躡腳，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

這間不是廚房。頂燈照著架子上的書籍，臺燈照著桌上幾個書冊大小的相框—照片上正是剛才的“妖怪”。

第一眼看到她，鐵銹印象不好，它是一副抵抗和反感的表情，好像她不配照顧自己似的。鐵銹害怕人類轉(zhuǎn)圈大叫的樣子，加上她仰著臉、閉著眼睛，鐵銹根本就沒法看清她長得什么樣子。照片里的她，老老實實地待著，讓鐵銹可以放心打量。

她的臉是圓圓的，眼睛是圓圓的，是那種貓一樣的圓臉蛋和圓眼睛。即使鐵銹瘦得不像樣子，它也知道，圓臉是貓的標準臉形。蜜茶姐姐有張笑起來的照片，眼睛變成彎彎的，但那也是由圓圓變成彎彎的那種彎彎，和小貓咪打哈欠時一樣……小門牙說得對：蜜茶姐姐長得就像一只貓。

小貓咪能有什么壞心眼兒呢？在鐵銹看來，貓簡直是一種特殊的認證標志。名字帶貓的，比如貓頭鷹、貓鼬、龍貓，全是可愛的;樣子像貓的，比如圓腦門兒、圓臉、圓眼睛、扁鼻頭，全是可愛的……貓就是全世界最可愛的代表。

“剛才她穿的是橙色毛衣，看，照片里她穿的裙子是橘色的……”小門牙提醒的細節(jié)，也是鐵銹沒有留意的，“你們的色系很搭耶！”

蜜茶姐姐的長相和她所偏愛的色系，讓鐵銹熟悉又親近，讓它身體里的暖意漫到了心里。哎呀，鐵銹有點兒愿意讓長得像貓的蜜茶姐姐來胡嚕自己的腦門兒，也愿意讓她來揉搓自己的后背和肚皮，也愿意靠在她的腳邊打盹兒……如果她的襪子，也像鐵銹身上的橘色，鐵銹會不會就像她多長出的一只腳？鐵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沉浸在對未來的期待里。

萬一，鐵銹愿意留下來，蜜茶姐姐不愿意怎么辦？想到這個，鐵銹立即擔憂起來。要不是小門牙碰了碰它的癢癢肉，鐵銹會越來越緊張的。

小門牙建議：“你在這里再暖和暖和，至少先躲過這個雪夜。如果蜜茶姐姐不收留，我陪著你，直到你找到一個好主人。”小門牙暗下決心，不讓鐵銹繼續(xù)受苦。

關(guān)門的聲音—蜜茶姐姐回來了。

鐵銹像是重回雪地那樣，牙齒開始打戰(zhàn)。小門牙倒是不怕，哪怕被鎖在屋里暫時走不了。小精靈擅長趁著人們開窗透氣或開門上班時，瞬間溜走;小精靈有時吃飽之后，蓄意在窗戶或者什么地方弄出一點兒聲響，像有誰往玻璃上砸石子或雪球，趁房主開窗查看，小精靈閃跳出去，一溜煙兒地沒影兒了?？尚￠T牙看到鐵銹害怕，就拉著它，躲到書架底下。

像黑色的布套一下子籠罩下來，蜜茶姐姐把房里的燈一一關(guān)閉，她睡覺啦。

小門牙拉著鐵銹去廚房轉(zhuǎn)轉(zhuǎn)，結(jié)果廚房門關(guān)著。那去陽臺看看，也許那里儲藏著食物。沒等他倆走到地方，敏感的鐵銹停下了，它嗅到空氣里有一絲極為微妙也極為微弱的氣息。鐵銹深吸一口氣，再仔細嗅一嗅……味道消失了，只剩一縷冬天非常稀少的花香。那些窗臺上的鮮花，不只是蓬勃剪影，雪光下能隱約看出姹紫嫣紅。

黑暗中突然傳來一聲：“誰呀？”鐵銹嚇得回頭，悶頭撞在磨砂玻璃門上。雪光映照下的房間，明明是空的，看不到任何人影，聲音是從哪里來的？這個聲音有點兒奇怪，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口音，小門牙一時沒有分清說話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此時，一雙有著精密刻度的微型表盤般的眼睛，居高臨下盯著他們。

6

沒想到，蜜茶姐姐已經(jīng)有了一個寶貝，是只鸚鵡;而且，它的名字就叫鸚寶貝。即使在夜晚，即使只在雪光的映照下，也能看出它長得色彩繽紛，就像在顏料盒里打了滾兒。不知道是因為緊張奓毛，還是因為它原本就肉肉的，黑暗中的鸚鵡輪廓飽滿。

胖胖的鸚鵡盯著瘦瘦的貓，瘦瘦的貓盯著胖胖的鸚鵡……它們一言不發(fā)。小門牙擔心兩個小朋友打起來，動手打架或動嘴吵架，都不好。人類的比賽需要裁判，假設(shè)貓和鸚鵡爭執(zhí)起來，小門牙也要當臨時裁判，因為動物都信任精靈。小門牙長著貓一樣的圓腦門兒，鐵銹覺得小門牙應(yīng)該向著自己;小門牙長著鳥一樣的翅膀，鸚寶貝覺得小門牙應(yīng)該向著自己—總之，它們都相信，長著貓一樣圓腦門兒和鳥一樣小翅膀的小門牙，肯定會是公正的裁判。

對峙般的沉默之后，鸚寶貝和鐵銹竟熱聊起來。作為一個話癆，只要有誰能搭話茬兒，鸚鵡就比做游戲還快樂。

換句話說，對鸚寶貝來說，沒有什么比說話更有意思的游戲了;哪怕對方不愛說話，在對面聽著也行，鸚寶貝就比平時更愛說話。只要打開了話匣子，鸚寶貝把拌嘴都當作能聊到一塊兒的證明。所以，根本就不需要小門牙來當什么裁判，他可以放心去吃蜜茶姐姐的夢啦。兩個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語，聊得不亦樂乎。

平時，蜜茶姐姐出門的時候，鸚寶貝住在籠子里，晚上也在籠子里睡覺。如果是休息日或假期，蜜茶姐姐在家就打開籠子，讓鸚寶貝大搖大擺地晃在外面。它可以飛到窗邊看風景，可以飛到桌上撕紙條，還可以站在蜜茶姐姐的肩膀上，陪她看書和畫畫。當鸚寶貝得知鐵銹想留在這個家里，它往后挪了幾步，重新打量鐵銹。

“會不會蜜茶姐姐收留了你，我就沒有自由了？就得整天待在籠子里，就不能出來放風了？”鸚寶貝想象鐵銹鉤著它的爪子，小心地拔開鳥籠上的插銷，然后唰地一下，亮出藏在貓爪墊里的鉤子，就像亮出五個末端透明的暗器……鸚寶貝嚇得變了聲兒地質(zhì)問：“你不會是想吃了我吧？”

“如果能留下來，我們不是一家人嗎？我為什么會傷害你呢？”鐵銹吃驚地反問，它也往后挪了幾步，也重新打量著鸚寶貝，“再說，你的顏色太鮮艷了，看起來像是有毒的樣子……不，我寧可餓著，也不會不敢也不要吃你！”

鸚寶貝鼻孔噴出兩道細弱的冷氣：“哼，我才沒有毒！不過你要是敢啃我一口，我就叫，叫蜜茶姐姐把你趕出去。我可會告狀了，還會添油加醋說你的壞話。這樣你就得接著流浪，就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我。”

鐵銹舉起它的一只梅花掌發(fā)誓：“我保證不咬你！不僅不會咬你，我還有一種預(yù)感，舔一下你的羽毛，嘴巴里會又麻又苦。想想你的羽毛，我的嗓子眼兒就發(fā)癢，就想咳嗽……”說著說著，鐵銹果然壓低嗓子咳嗽了兩聲：“哎呀，不能想，不能想?！?/p>

鸚寶貝得意了，清了清嗓子：“我呢，和你正好相反，嗓子一癢就想唱歌?！彼又藥拙溆悬c兒跑調(diào)的歌兒，并且介紹說：“這首《我愛吃水果》，是我自己編的詞，自己譜的曲，好聽吧？”

鐵銹沒吭聲，它怕說出來被笑話：作為一只貓，它其實也很愛吃水果。很多水果對貓來說，甚至有致命的危險;但有的水果，偶爾嘗個半口是可以的。鐵銹曾在垃圾箱里咬過一口蘋果、半個草莓……真是唇齒留香，念念不忘。不過，假如能夠留下來，鐵銹不會跟鸚寶貝搶水果，因為那樣對自己的朋友不好，對自己的身體也不好。鐵銹立志做一只人見人愛的好貓，并且要讓精靈和動物也喜歡自己。

7

小門牙等啊等，蜜茶姐姐閉著眼睛像在睡覺，可她一直沒做夢，像沒睡著。小門牙不是沒有耐心，他是不放心，鐵銹和鸚寶貝到底怎么樣了？

算了，不等吃飯了，還是得去看看。小門牙回來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交流，鸚寶貝認同了鐵銹的好心眼兒和好脾氣，它當著小門牙的面點頭同意：“好吧，我愿意有只貓做朋友。我們很少能交到貓朋友，這在我們鳥類圈里，是非常值得炫耀的?！?/p>

鐵銹也頻頻點頭：“我的朋友也少，流浪太危險，我有的朋友都已經(jīng)不在了?！辫F銹對鸚寶貝許諾：“我對你會珍惜的，就像對待自己的寵物一樣。”

“什么？說好當朋友，怎么變寵物了？”鸚寶貝如果有豎起的耳朵，也會像貓那樣后伸來表示不滿的，“再說，凡事都有先來后到，明明是我先來的這個家，不行，我吃虧了！”

鐵銹馬上安慰鸚寶貝：“那換過來，我來做你的寵物好了?！?/p>

鸚寶貝對鐵銹的提議非常滿意。可它倆滿意，只是事情成功的第一步。小門牙喜歡這只有虛榮心的鸚鵡，但這個家不是它做主……要是，蜜茶姐姐不接受鐵銹怎么辦？

“鐵銹是我的寵物，由我負責！”鸚寶貝拍不上自己的胸脯，但它可以象征性地抓抓胸脯，“我來說，我懂人類語言，包在我身上?！?/p>

小精靈既聽得懂動物的語言，又聽得懂人類的語言，可惜他不能現(xiàn)身;現(xiàn)在看來，只好依賴鸚鵡的翻譯。鸚寶貝到底有多大的本事呢，能完成任務(wù)嗎？

鸚寶貝自信地踱了幾步，歪著頭說：“前幾天，蜜茶姐姐還想找個八哥來給我做伴，說要看看我們倆誰學她說話最像。哼，我才不要八哥，我要鐵銹?！丙W寶貝有自己的打算：“再說了，我是懂多國語言的專家！跟八哥在一起，不知情的，還以為我流利的外語是向八哥學的呢！”

其實呀，鸚鵡對人類語言掌握得不像它自己吹噓得那么好。比如吧，鸚寶貝不會發(fā)“貓”這個音節(jié)，但它會學貓叫，喵喵喵的聲音就代表“貓”了—它的蜜茶姐姐不會笨到猜不出來吧？

“如果她真聽不懂，我就多說幾遍。”鸚寶貝胸有成竹地對鐵銹說，“我告訴蜜茶姐姐，我不怕你，你是我的寵物，我希望你留下來?！?/p>

鐵銹眼淚汪汪的，沒想到遇到小精靈的晚上這么幸運，連一只鸚鵡都對自己這么友好……感動加上虛弱，激動的鐵銹連“謝謝”都說不出來了。

小門牙好奇：“貓在這里我很高興—你怎么跟蜜茶姐姐說這句話呢？”

“既然想把鐵銹留下來，我當然有自己的辦法?！丙W寶貝一臉不屑，“這還不簡單？比這復(fù)雜的，我都會說！”

鸚寶貝不認輸，它不能告訴別人，這個句子太復(fù)雜了?？甥W寶貝聰明，它有辦法翻譯自己的想法呀。比如鸚寶貝會學貓叫，會學人類笑，事情好辦！它先發(fā)出代表貓的喵聲之后，再跺兩下腳，最后再拼命發(fā)出人類的笑聲—“有貓在這里我很高興”，這個意思不就表達清楚了嗎？

8

蜜茶姐姐躺著看天花板，她想接著睡—可奇怪啊，平時夜晚安靜的鸚鵡嘴一直沒閑著。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嗎？

等蜜茶姐姐前去探看，打開燈，她吃驚地發(fā)現(xiàn)，鸚寶貝見到她就像發(fā)瘋一樣喊起來—它先是學貓叫，接著跺腳，然后狂笑不已。

“鸚寶貝呀，你是怎么啦？”蜜茶姐姐睡意全無，以為鸚寶貝受傷或受刺激了。她想去安撫，可鸚寶貝不知是狂亂還是興奮，仍然一邊跺腳，一邊發(fā)出“喵喵喵、哈哈哈”的叫聲，不停重復(fù)，像是突然變成了精神病。

從鸚寶貝自信的“外語”里，蜜茶姐姐一句沒聽懂;但她從鸚寶貝凝視的方向里，發(fā)現(xiàn)了魔法——她的花盆里不僅長著花兒，還長出了一只小橘貓！

蜜茶姐姐把鐵銹抱出花盆，她沒有看到躲起來的小門牙。小門牙擠擠眼睛，偷偷向鐵銹做鬼臉，做出撓癢癢肉的動作。神情緊張的鐵銹，一想起自己的癢癢肉被撓……身體的記憶還在，它忍不住要笑，笑得倒在地上。鐵銹不像鸚寶貝那么一驚一乍，它的笑是無聲的……鐵銹就這樣笑得從左側(cè)躺在地上，翻到右側(cè)躺在地上。

蜜茶姐姐高興：“哈，怎么有這么乖的小貓咪呀！”因為小貓一見到自己，竟然馬上倒下來，翻肚皮來向自己示好—肯定是只勇敢又愛撒嬌的小可愛?！靶〖一?，你就是太瘦了?！泵鄄杞憬阈奶鄣嘏呐蔫F銹的腦門兒，“放心吧，我會把你養(yǎng)胖的?！?/p>

唯一的問題，是自己的寵物鸚寶貝連叫帶笑，嚇得精神失常。“鸚寶貝不怕啊，”蜜茶姐姐馬上安慰，“一只很乖的貓貓，是不會傷害你的?！?/p>

“喵，喵，哈哈哈！”這個叫法讓鸚寶貝有點兒上頭，它一遍遍重復(fù)，停不下來。

“你學貓叫，學得好棒??！”蜜茶姐姐把鐵銹舉到鸚寶貝面前，像是要讓它們彼此認識一下，“你們倆會成為好朋友的！”

籠子里的鸚寶貝得意地搖頭晃腦，它堅信，是自己的批準和推薦，蜜茶姐姐才能這么快就同意收留鐵銹。哇，它升格了，鸚寶貝不僅是家里的寵物，還有了自己的寵物！鸚寶貝覺得自己比那些只有玩具的寵物高級多了，顯然已經(jīng)混成了寵物界的成功寵物大咖。

蜜茶姐姐進進出出，為鐵銹準備食物和水。然后，拿來一個鋪著軟和毛毯的紙箱，把吃飽喝足的鐵銹抱到里面，放到安靜的角落。鐵銹像跑累了的馬兒那樣側(cè)倒—以它的體量而言，這個倒下的動作略顯夸張。在溫暖的室內(nèi)，它忘乎所以地睡了一個難得的好覺，好像這里是鐵銹天然的家，好像它要把以前奔波的勞累都睡回來，好像它進入了一個金色的夢境。

人類做夢，動物做夢，人類的動物寵物也做夢。有些寵物的夢，內(nèi)容就是夢到一大碗狗糧、半條小魚干，或者夢到它們被主人摸摸抱抱舉高高。就像人類會夢到自己的寵物，寵物也會夢到自己的主人。如果說人類的夢能當主食，那動物的夢就相當于一粒果仁那樣的零食。

是的，那天晚上小門牙吃到的兩個夢，很小很?。阂粋€是鐵銹的夢，一個是鸚寶貝的夢。鐵銹夢到鸚寶貝，鸚寶貝夢到鐵銹……它們像是睡覺時都不舍得分離的好朋友。而且，鐵銹還夢到了小門牙，夢就像是它的感謝和回報。即使鐵銹的夢很短，像粒葡萄干……但小門牙嘗到了甜意。

9

過了一段時間，不放心的小門牙又回到蜜茶姐姐家看看—他大驚失色：鐵銹不見了！

蜜茶姐姐家換了貓，雖然它威風凜凜、氣度不凡……可鐵銹哪里去了？小門牙著急了，馬上要去找鸚寶貝，詢問鐵銹的下落。他還沒開口，鸚寶貝自己撲扇著翅膀飛落，站在貓背上。鸚寶貝微微仰著頭，開始對貓發(fā)號施令：“金金，向左轉(zhuǎn)，齊步走！”

小門牙為自己的粗心而不好意思，原來這只叫作金金的貓，正是曾經(jīng)的鐵銹。以前因為瘦，因為臟，因為營養(yǎng)不良，鐵銹的皮毛毫無光亮。經(jīng)過蜜茶姐姐的喂養(yǎng)，鐵銹長胖啦。蜜茶姐姐給它洗熱水澡，被水淋透的鐵銹在齊胸的溫水里泡著，被輕輕揉搓著……蜜茶姐姐還在它頭頂上放了一團棉花糖似的泡沫。等它被蜜茶姐姐用毛巾擦拭，用吹風機吹干……呀，鐵銹變成了一只金色的貓，被燈光照耀得光芒四射。鐵銹不再是鐵銹，蜜茶姐姐給它起了新的名字：金金。

最開心的，是鸚寶貝。鸚寶貝不僅有了陪伴和聽眾，金金還另有他用呢。鸚寶貝怕冷，盡管它全身覆蓋著濃密的羽毛，可光著一雙凍瘡色的小腳呀。多數(shù)時間，鸚寶貝縮著指爪站在棲架上，就像是緊攥拳頭—不僅因為要站牢，還因為怕冷。現(xiàn)在好了，鸚寶貝有了自己的寵物，有身份感，它還能站在貓背上，把兩只凍瘡色的腳埋在毛叢里，比穿了棉靴還暖和。別人穿鞋，鸚寶貝穿著一只會走會叫的毛茸茸的貓，它感覺自己是站在移動舞臺上的大明星。大雪天也不怕，它偏要站在窗前，像踩在又松又暖的雪里看又密又冷的雪。

這是鸚寶貝新養(yǎng)成的習慣，每天都要站在貓背上四處巡視。

“這樣多好，你散步也等于我散步?！丙W寶貝說，“你散步的時候，也可以想象成我正用爪子抓著你飛翔！”

它們第一次這樣組合散步的時候，害怕的可不是鸚鵡，而是貓。

金金憂心忡忡地說：“你非要站在我背上，可我一點兒都看不到你，你可不要咬我啊。”

“我沒有牙，不會咬你的?！丙W寶貝張開嘴，讓貓檢查。

“咦，你的牙呢？”金金非常驚訝，“你有多大歲數(shù)了？”

“你不知道這樣問女士的年齡非常不禮貌嗎？”鸚寶貝反駁之后，對自己的寵物貓耐心而平靜地解釋，“我在蛋殼里時有過牙，如果沒有破卵齒，我就不能啄破蛋殼鉆出來了。然后，我的牙就掉了……”

金金疑惑：“沒有牙，你怎么吃飯??？”

“這就是我的非凡之處！牙掉了就掉了唄，我也用不著了，我可以在肚子里把食物磨碎！”鸚寶貝搖晃了幾下腦袋，“別看我沒有牙，我的嘴比牙還厲害！像個扳子，擰起人來可疼了。你要不要試試？”

金金慌忙咧開嘴：“不試不試！”

鸚寶貝歪著頭，挑剔地打量著金金：“我覺得，你的牙不好看，怎么長短不齊的？你的造型也有點問題。作為我的寵物，還是要講究一點兒儀表。嗯，我先看看，能不能把你的尾巴打成蝴蝶結(jié)?！?/p>

“不，我的尾巴就要這樣?！苯鸾鹆⒓从昧λ游舶停昂怯形舶涂梢源虺珊Y(jié)，我們貓尾巴就要這個樣子！”

鸚寶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真是一只不懂時尚的小土貓，帶你出去，我都沒有面子！”

“那你怎么不給自己造個型？你說我，我還想說你呢—你的尾巴為什么不像孔雀？”金金反問鸚寶貝。

鸚寶貝妥協(xié)了：“好吧好吧，我們以后誰也不許說誰了?！?/p>

……以后，其樂融融，它們越來越喜歡彼此。

每當金金梳理自己的皮毛，鸚寶貝非要湊過去，讓金金在自己的腦門兒上也幫忙舔洗幾下。鸚寶貝沒有牙的扳子嘴雖然很厲害，但夠不著自己的腦門兒。再說，互相幫助是應(yīng)該的—鸚寶貝把貓當暖靴穿的時候，還愿意順便給金金啄啄后背的毛呢。鸚寶貝對金金強調(diào)：“你是我的寵物嘛，照顧你是我的責任?！?/p>

鸚寶貝真的再也沒有挑剔金金的尾巴和牙齒，它覺得自己的貓朋友、貓聽眾、貓寵物兼貓坐騎，長得剛剛好。沒有牙的鸚寶貝被有尖牙的金金舔著腦門兒，舒服得昏昏欲睡，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金金也困了……它們可以一起做夢，哪怕是一顆松子那么小又那么香的夢。

離開蜜茶姐姐家，小門牙愉快地仰起頭。天上的弦月，就像貓爪尖那樣又細又彎……他知道，慢慢地，月亮就會滿起來，像貓張開圓圓的掌墊。

第三章" 花 房

1

郊外，有個非常奇怪的園丁。

沒有人這樣給植物分類，奇怪到任性的程度。這個園丁不停地搬來搬去，忙忙碌碌。有些植物高大，有些植物沉重，但園丁毫不氣餒，連拖帶拽，甚至不想要別人幫助。

園丁在幾個植物溫室之間重新劃分區(qū)域，可是按照什么原則呢？有的植物高，有的植物低;有的屬于熱帶，有的屬于寒帶;有的是看花，有的是吃果實……誰到這樣的植物園里都會糊涂，到底是按什么規(guī)律劃分的？直到你看到園丁那個蝴蝶封面的筆記本，再看到溫室里形形色色的種類，才能恍然大悟。

園丁的分類，如此古怪。

名字里帶季節(jié)的：春桃、夏枯草、秋英、冬青……

名字里帶方向的：東南懸鉤子、西府海棠、南天竹、北柴胡……

名字里帶身體部位或器官的：貓眼草、蒼耳、佛手、龍舌蘭、龍膽、羊蹄甲……

名字里帶數(shù)字的：半枝蓮、一品紅、二月蘭、三色堇、四季桂、五色梅、六月雪、七月菊、八仙花、九重葛、十里香、百子蓮、千金藤、萬年青……對了，還有三七這樣的只有數(shù)字的植物呢。

名字里帶顏色的：白蠟、青檀、綠蘿、灰楸、黃刺玫、藍雪花、銀杏、金桂……反正在紅花區(qū)域，你可以找到紅玫瑰、紅山茶、紅楓和番紅花等等;在紫花區(qū)域，你可以找到紫薇、紫荊、紫丁香和紫羅蘭等等。

名字里帶材質(zhì)的：比如“水”字下面就有水竹、水芹、水仙等等;“火”字下面就有火棘、火焰木、火球花等等，所以啊，什么木槿、土豆、石楠、草莓出現(xiàn)在這個區(qū)域都不奇怪。

名字里帶動物的：鼠尾草、虎耳草、蛇莓、牛蒡、馬蹄蓮、羊蹄甲、龍船花、雞冠花、猴頭菇、豬籠草、虎須草、鶴望蘭、杜鵑花、孔雀竹芋、龜背竹、鳳凰木、金魚藻……

對了，像金魚藻既有顏色的“金”，還有動物的“魚”，所以它在顏色區(qū)域里有，在動物區(qū)域里也有。如果不這么處理，那跨了好幾個界的植物怎么辦呢？比如“朱砂七”，又有顏色“朱”，又有材質(zhì)“砂”，還有數(shù)字“七”！又比如“灰綠龍膽”，看，又有顏色又有器官，而且，光是顏色就有“灰”“綠”兩種呢。

有些植物在園丁這里并沒有出現(xiàn)，有些是巨型喬木或是受氣候所限，沒有移植的可能。所以，呈現(xiàn)的樣子并不完整。這樣更好，更不容易猜出園丁的心思。所以，誰都會像小門牙一樣迷惑。何況，這個古怪的，不，是古靈精怪的園丁……可不是你想象中的什么老爺爺，而是，一個天才小少女。

2

鹿楊是小學四年級學生。

她的爸爸是植物學家，姓鹿—研究植物，姓氏是動物的;媽媽昆蟲學家，姓楊—研究動物，姓氏是植物的。他們把自己的姓相加，給女兒取了名字：鹿楊！哈哈，動物和植物都概括在這個可愛的名字里啦。

鹿楊喜歡動物，觀察動物，無論是花園里寶石般的昆蟲，還是匆匆跑過的流浪貓，或是紀錄片里島嶼般的鯨，還有她和爸爸媽媽一起去非洲草原看到的遷徙角馬……都讓她覺得萬物美妙。動物們飛翔、攀爬、奔跑、潛泳，它們身上充滿神秘的美感。在鹿楊看來，動物就是顯靈的魔法，就是可以看到的精靈，就是活著的童話。

對植物呢，鹿楊也喜歡，但不像對動物那么迷戀。從小，爸爸就嘗試讓她學習辨認各種花草。爸爸有許多圖文并茂的工具書，書里是永不凋謝的春天?？赡切┐蟮孟褚巫用娴暮癖咀x物，她纖瘦的小胳膊抱不動，也舉不起來。

爸爸給鹿楊定制了一個小小閱讀架，專門用于擺放大書。他還給鹿楊一頁頁書地翻動，一張張圖地講解。

有一天，看著鮮花的圖案，鹿楊突然精確地叫出花里一條小蟲的名字。鹿楊清晰地記得那個八月的午后，記得那條小蟲的樣子，記得它如何像瑜伽大師那樣，柔軟到不可思議地彎曲自己的身體。那是蝴蝶的幼蟲，它長大以后會有絢麗的翅膀—這是媽媽教她辨認過的，因為鹿楊的媽媽就是一位蝴蝶專家。蝴蝶長得像花朵……它是長得最像植物的動物。

他們的生活詩情畫意。爸爸的溫室里四季有花，客廳里、餐桌上、陽臺邊，處處花團錦簇。除了自然飛來的，書本里印著的，家里倒沒有什么蝴蝶。鹿楊在媽媽的科研單位里看到很多蝴蝶，她也見過沉睡的蝶蛹，有的蝶蛹甚至閃動著金屬般不可思議的光澤?？稍诩依?，作為一名研究學者，媽媽甚至不擺放蝴蝶的標本。

鹿楊曾問過媽媽：“家里有爸爸種植的鮮花，為什么沒有媽媽養(yǎng)殖的蝴蝶呢？”

“鮮花沒有翅膀，蝴蝶有翅膀，會自己飛走的?！眿寢尰卮?。

“如果夾在相框里，它們就飛不走了呀？”鹿楊問。

“是啊，蝴蝶有魔法，無論活著還是死去，它們都漂亮，都能看到鱗彩和眼斑?！眿寢寣β箺钅托慕忉專皡^(qū)別是什么呢？蝴蝶只有活著，它才有力量。”

鹿楊想起媽媽曾給她講過斑蝶遷徙的故事—它們能用一雙看似薄弱的翅膀，翻山越嶺，飛得很遠很遠。

“媽媽希望我的寶貝女兒像蝴蝶一樣，好看又堅強！”媽媽在鹿楊的額頭上，留下一個蝴蝶落在花瓣般那么輕的吻。

鹿楊點了點頭，蝴蝶般振動自己的兩條手臂。哈哈，媽媽給她買的發(fā)夾是蝴蝶圖案，買的裙子是蝴蝶圖案，連書包和本子上的圖案都是蝴蝶—鹿楊就像個驕傲的蝴蝶公主。

“長大以后，你想像爸爸一樣成為植物學家，還是想像媽媽一樣成為動物學家？”以前，當老師和同學這樣問鹿楊，她咬著嘴唇微笑，像在思考，其實她心里有點兒得意：“哼，不用長大以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小小的動植物學家啦！”她也知道，這句心里的話說得有點兒大，但她還會成長呀，還會進步呀，還會跟爸爸媽媽學習呀—所以，也不算是太大的大話，只是說得有點兒早的實話，對吧？

然而，她想錯了。

3

以前，爸爸總在花園和溫室里忙碌，打理心愛的花花草草。

鹿楊呢，有時候跟著幫忙，有時候跟著搗亂。她把爸爸放在某處的花，偷偷搬離，擺到其他地方，然后計時，看爸爸多久能夠發(fā)現(xiàn)。就像她跟爸爸媽媽一起做游戲，那種比拼眼力的游戲：兩張圖看似相同，卻有許多不同。比如，這張牙刷是朝左的，那張是朝右的;這張毛巾上的字母是P，那張毛巾上的字母是D……快找找，看誰用時最少。

媽媽也和她一起淘氣，讓游戲增加了難度。鹿楊不能只是體力上的搬運，還要想出一個理由，哪怕是看似胡編亂造的理由，至少也要有自己的邏輯。比如鹿楊之所以把這種植物挨著那種植物，是因為它們既有盛花期又有續(xù)花期;比如鹿楊之所以把這幾種植物搬到一起，是因為它們的名字里有仙、魔、鬼……哈，多神秘呀！在游戲中，媽媽做裁判，鹿楊要想出自己的理由，爸爸呢，要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發(fā)現(xiàn)是什么植物被挪動了，并且猜出鹿楊依據(jù)的理由。

爸爸有時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問題，很快就能猜到鹿楊自己創(chuàng)造的規(guī)律。他有時拖延一會兒，再給出答案—省得寶貝女兒動了半天腦筋，花了半天力氣，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猜出來，他怕小鹿楊掃興。有時爸爸也會摸不著頭腦，因為，鹿楊收集起的植物沒有那么全面，沒有多到瞬間就看破的程度，這會讓爸爸迷惑。鹿楊喜歡這個游戲，又動腦又動手，她愿意想出排列組合的新辦法，和媽媽一起給爸爸出考題，然后爸爸一邊樂呵呵地把植物搬回原位，一邊講解關(guān)于植物的專業(yè)知識。

鹿楊有著最令同學們羨慕的父母—每到寒暑假，父母總是想辦法帶上她出去旅行。鹿楊去過很多地方。她記得那些層巒疊嶂的山峰，記得那些埋霧藏云的山谷;記得那些喧響不息的瀑布，記得那些平如鏡面的湖泊;記得那些春天稠密的花海，記得那些冬天線描般的樹枝。

她記得，那個美麗的夜晚。鹿楊坐在父母身邊，三個人都不說話，只聽得到彼此的呼吸。他們默默地，面對著遠方黛藍色的山影和近處的樹影……直到第一只螢火蟲的光亮緩緩從草叢里飛升，然后是一百只、一千只、一萬只、十萬只的螢火蟲……到處是朦朧光團。螢火蟲閃爍的光團此起彼伏，而天空，泛著礦石般幽暗的微光。

她記得，那個燦爛的正午。爸爸媽媽帶她走入神秘的蝴蝶谷。周圍是洶涌花香，是無數(shù)閃耀的蝶翼。媽媽說得對，活著的蝴蝶才具有生命之美！蝴蝶是多么有力氣啊，像會飛的花朵;花朵是多么美麗啊，像停落的蝴蝶。鹿楊左邊拉著爸爸的手，右邊拉著媽媽的手……鹿楊好開心呀，好像爸爸媽媽就是她的一對翅膀，她幸福得感覺自己快飛起來啦。

當然，假如爸爸媽媽去野外工作，他們不可能帶上鹿楊。他們?nèi)サ牡胤?，有時路程遙遠，條件艱苦，甚至還有危險。比如在西伯利亞的夏季草原，他們的蚊帳明明是米白色的，一會兒就大片大片變成了黑色。那些全是蚊子的刺針，密集地從孔隙中伸進來。再比如，他們在非洲坐船渡河，那條船由一層薄薄的鐵皮圍攏，劃動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上—看似平靜，水里的鱷魚會突然探出悄悄張開的大嘴。然而，科學家就是這樣，有知識，有耐心，還要有勇氣，才能探索世界。

“我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和你們一起探險??？”鹿楊總會提出這個問題。

爸爸和媽媽用手撫摩著鹿楊的頭發(fā)：“等我們家的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就可以啦！”

幾年前，鹿楊的乳牙掉了。她悄悄把那顆歪歪扭扭的牙，埋在花園里的一棵桂花樹下。聽說對著埋掉的牙齒許愿就會靈驗—鹿楊的心愿是盡快長大，能和父母一起冒險。

然而，鹿楊沒有想到，爸爸媽媽會遇到比鱷魚還可怕的東西……他們不僅會遇險，還會遇難。海上的風暴，使他們乘坐的船只沒能安全返航，傾覆在波濤之中。

出人意料的是，鹿楊沒有哭。從得知消息那天起，她就變得格外安靜，沉默得像個聾啞的孩子。她不出門，所有的時間都用于在花園和溫室忙碌。她不想讓那些植物凋謝，那是父母的勞動成果，那是關(guān)于他們的紀念。

鹿楊不想上學，她不想走出這個充滿爸爸媽媽生活痕跡的家。她每天不停地重新擺放花株，她心里有著絕望的迷信，只要她堅持，媽媽就會看到她的獨特想法，爸爸就會來糾正她的錯誤……他們就會從隱身之處走出來，露出笑臉，繼續(xù)他們之間的猜謎約定。

鹿楊晚上不舍得關(guān)上窗戶，她幻想自己睡覺的時候，也能最早聽到爸爸媽媽歸來的腳步聲。精疲力竭的鹿楊入睡前，在心里一遍遍呼喚：爸爸，你回來好嗎？倒計時開始了！媽媽，你回來好嗎？哪怕是在夢里……

4

小門牙第一次來鹿楊家，就喜歡上這里。這里就像一個放大版的精靈谷：魔法般的花園，四季如春的溫度。

小門牙立即把小伙伴們帶來。果然好玩！他們在這里捉迷藏，在這里唱歌，在這里看星星—天上的星星和瓢蟲背上的星星。小羽毛坐在大麗花花瓣上，月光照著她月光色的裙子，她翩翩起舞的時候，身上籠罩著朦朧的光團。小音符用力跺腳，發(fā)出的就是高音，輕觸地面，發(fā)出的就是低音，她在鹿楊家的花叢中，演奏出的旋律特別好聽。柔軟得地毯一樣的草坪，很舒服，小翻小滾就像自由體操運動員那樣翻滾起來……草尖劃到臉上有點兒癢，露水喝到嘴里有點兒甜。他們高興得跑來跑去，翅膀扇動的風都是香甜的……像蜜蜂一樣，他們的內(nèi)心仿佛振動著翅膀，響起細小而甜蜜的嗡鳴。

小門牙喜歡這里，除了因為花園，還有夢境。我們前面說過，許多大人做夢千篇一律，根本不如小孩子—他們的夢沉悶得呀，都沒法說，小精靈們吃著這種夢自己都快睡著了。但有些大人不一樣，比如藝術(shù)家的夢，豐富多彩。還有些作家已經(jīng)是高齡了，走路都困難，可在他們創(chuàng)造的夢境里，他們像最狂野的動物那樣奔行，比豹子還快，比獅子還威風，比老虎還斑斕。鹿楊的爸爸媽媽是科學家，是學者，可他們一點兒也不枯燥—因為他們眼中看到的是花朵，是蝴蝶，是最繽紛的色彩;因為他們跋山涉水，在遠方見識美景，在旅程經(jīng)歷風險。所以他們的夢，特別好吃。小精靈們在這里大開眼界，這些夢境美輪美奐，或驚心動魄……哇，簡直是一場盛宴??！小精靈們打著愉快的飽嗝，唇齒留香，余音繞梁。就連一貫節(jié)食的小羽毛，都忍不住多吃兩口，再多吃兩口。她的臉第二天看起來，都有點兒腫腫的了—小伙伴們一致認定，胖一點兒的小羽毛反而更好看。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想不到，鹿楊的爸爸媽媽出事了。

5

小小年紀的鹿楊，過早體會到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失眠。她看著月亮，像個金黃的枕頭，上面有個像是誰睡過的凹痕……鹿楊沒有睡在自己的房間，她躺在媽媽的枕頭上，想象媽媽在這里睡過的凹痕。后來在小音符的催眠下，鹿楊睡著了。鹿楊不知道，她的枕邊，一些秘密關(guān)心她的小精靈，正在發(fā)愁。

小門牙發(fā)愁，不是因為他一連幾天只吃個半飽。小羽毛也不是因為挨餓，她早就習慣空著肚子，不覺得挨餓難受。小翻和小滾在捕夢師那里解決了晚餐—“一星期”和“半個月”看到憂傷的鹿楊，以及憂傷的小門牙和伙伴們，他們皺著眉、嘟著嘴，抱著自己的膝蓋，也是心事重重。

鹿楊睡不踏實，她不是沒有做夢。那為什么，小門牙、小羽毛和小音符都沒有吃飽呢？因為他們只把噩夢吃掉了，那些回憶的夢，他們碰都沒有碰—希望小鹿楊醒來的時候，腦海里殘留一點兒美好的影像。小精靈們之所以最近總是來鹿楊家，是為了吃掉鹿楊那些悲傷的夢。他們寧可自己挨餓，也一口不吃鹿楊的美夢，因為那是小姑娘的想念和希望。

……鹿楊夢到，她和爸爸媽媽生活在一座環(huán)保城。

他們不用棉花，而是用楊絮來做棉衣，多環(huán)保呀。他們吃的食物、喝的飲料都是最新鮮自然的，根本就不需要包裝;就是需要包裝，也只用一種到了保質(zhì)期就自動降解的包裝，不會造成環(huán)境污染。采用這種包裝材料，不法商販難以欺騙別人，食物一旦過期，外包裝就會溶解，讓人一望即知。

然后，鹿楊夢到月亮，月光就像剛榨出的橙汁那么新鮮。她看到媽媽那雙在榨汁機上忙碌的手。來了一個小丑，穿著斜菱格彩衣，褲子難看，是那種很難被原諒的丑綠色。這個小丑有個像被蜜蜂蜇了的鼻子—再仔細看，原來是化了裝的爸爸呀！

爸爸快來，別喝果汁，來吃榴梿！鹿楊喜歡逼著不喜歡吃榴梿的爸爸吃榴梿，他的眉毛和眼睛像被膠水粘住般擠在一起，然后又要掙扎著分開……這種表情，把鹿楊和媽媽逗得笑個不停。他們的周圍，出現(xiàn)了蝴蝶。他們的笑聲越多，飛舞的蝴蝶也越多—都是夜光蝴蝶，翅膀上帶著螢火蟲那樣暈開的光亮。

……鹿楊笑醒了。

醒了，深夜的房間一切寂靜。座鐘上的指針像個細長的鐵靴子，沿著表盤一跳一跳的，金屬尾聲在黑暗里擴散。鹿楊失神地坐了幾分鐘，她的呼吸聲越來越重。在夢里和她捉迷藏的爸爸媽媽，在現(xiàn)實中和她捉了更大的迷藏，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身旁。鹿楊抱著膝蓋，她絲毫沒有發(fā)現(xiàn)隱藏在黑暗里的袖珍小人兒。

鹿楊從床上爬起來，慢慢走到院子里，走向她的微型植物園。她茫然地看著一角園地，那里有還沒有整理的火焰蘭、棕竹、琴葉榕、龍血樹和花葉萬年青。她搬起一盆花，又放下，再搬起一盆花，還是放下—她不知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夢游般恍惚。鹿楊蹲在植叢里，把臉埋在攤開的掌心之中。

她想起爸爸那雙勤勞的手，聞起來就像雨中的土;她想起媽媽那雙明亮的眼睛，映出蝴蝶翩躚的翅膀……現(xiàn)在只有黑暗。連她的蝴蝶結(jié)、她的蝴蝶裙，上面的蝴蝶都是死的，它們的翅膀毫無力量。無論這里盛開著多少花朵，蝴蝶般的美夢都已遠遠飛走。這是春天，但她心里的春天已經(jīng)枯萎。鹿楊手心的土粒，慢慢被她的淚水浸濕。小姑娘的肩膀從輕輕的顫動，變成劇烈的抖動……她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小門牙他們坐在不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望著孤獨的鹿楊。小姑娘的生日快到了，怎么能幫她振作起來呢？

6

精靈谷里有個地方高過其他地方，那是捕夢師的家。造型像巨型的蘑菇，天花板有著菌褶……不，其實更像水母，因為從外面看不見那些褶皺，只能看到順著菌蓋邊緣垂下來的流蘇。又細又長的流蘇，幾乎垂到地面，像一層濃霧，又像一層幔帳，把捕夢師的家圍攏起來。

捕夢師在貨架上忙碌，搬著梯子上上下下。雖然他比吃夢的小精靈都高，可跟貨架相比，就矮多了—假如沒有梯子，他就無法擺放和拿取那些放在頂層的夢蛹。

我們在故事開始就介紹過，捕夢師有獨特的本領(lǐng)，會用毛毛蟲的蛹衣來捕夢。他手指靈活地縫上一個特別的繩扣，把新鮮的夢保存下來。沒有吃到夢的小精靈，就像饞罐頭的小貓一樣來到這里，領(lǐng)取他們偏愛或需要的口味。

用來儲夢的蛹衣，就像顆半透明的花生，能夠隱約看出里面的顏色，也能判斷大致的味道。比如白色系的夢，大多是甜的。就是甜的味道，有清甜、濃甜之分，還有像人類制作的牛舌餅?zāi)菢佑窒逃痔鸬摹Ｈ绻呛谏档膲?，十有八九是苦的?？嘁卜殖汕蹇唷⑾炭?、澀苦、辣苦等很多種，當然也有巧克力那種更像是甜的苦……總之，捕夢師的管理必須井井有條，不能弄亂了。小精靈們擔心吃多了數(shù)量或吃錯了品種—所以，捕夢師對待工作非常認真。

這天，捕夢師盤點貨品，發(fā)現(xiàn)有兩個蛹衣空了，因為當時的繩扣沒有系好。鞋帶系不牢，人會摔倒;蛹衣的繩扣系不牢，夢會溜出去跑掉，然后很快稀釋在空氣里，再也看不到蹤影。蛹衣只能用一次，不能重復(fù)使用;再用，夢就關(guān)不住了，就像這兩只蛹衣一樣。捕夢師嘆了口氣，提醒自己，下次一定要注意系牢繩扣。

這時捕夢師聽到流蘇窸窸窣窣一陣響，響起問詢的聲音：“您在家嗎？”

是小門牙。后面跟著他的小伙伴：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

捕夢師有點兒驚訝，小門牙很少來這里;這次來，也不是為了一頓夢餐—他們想要蝶蛹。

捕夢師拿出空蛹衣，這些小精靈吃夢以后剩下的外包裝，相當于舔凈湯汁后的空盤子;再加上剛才廢掉的兩個空蛹衣，一起遞給小門牙：“哦，你們拿去吧?！?/p>

小精靈們一起搖頭—他們要的蝶蛹，不是這個樣子的。

小門牙跟捕夢師商量：“能不能，讓我們幫您去收集蝶蛹呢？”

……蛹，懸掛在樹葉之間，像風鈴，但它們安靜，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音。只有風吹過樹葉之間的聲音。夕陽的光，像最溫柔的手，落在萬事萬物身上。這時，葉子被輕輕晃動了一下，蛹衣里的肉寶寶翻了個身，繼續(xù)美好的睡眠。樹葉后面，出現(xiàn)了捕夢師的臉，以及他的臨時幫手：小門牙和他的伙伴們。

以前，捕夢師會在蝴蝶孵化之后，才去收集蝶蛹，就像撿拾田地里剩下的稻殼?，F(xiàn)在行動提前了，像輕輕摘下尚未成熟的果實，趁著睡覺的肉寶寶還在蛹里做著蝴蝶的夢。

“噓，輕一點兒！”捕夢師把食指豎在嘴邊，提醒不要弄出聲響。小精靈們小心翼翼，聲音再輕一點兒，動作再輕一點兒……別吵醒它們，這是蝴蝶最后的童年，是童年里的最后一個夢。

7

鹿楊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淚水順著眼角無聲地流到枕頭上。爸爸媽媽出事以后，她開始的時候哭不出來，像倔強的蚌那樣緊閉嘴唇，直到那個放聲痛哭的夜晚。從那以后，鹿楊每天都會流淚。她有時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哭了，伸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滿臉淚痕。

這個在流淚中醒來的早晨，陽光明媚，但鹿楊情緒消沉。今天是她生日，但生日快樂嗎？不，一點兒也不。這是第一個沒有爸爸媽媽陪伴的生日，第一個沒有得到爸爸媽媽祝福的生日，怎么會快樂呢？鹿楊覺得，不僅生日不快樂，以后所有的日子都不會快樂了。她像從滑梯里快樂地呼嘯而下，卻摔進泥潭里。鹿楊什么也不想做，不想起床，不想上學，她的體力和希望像是都用完了。她也沒有什么生日愿望。

鹿楊想起幾年前的生日，她把自己掉下來的那顆牙埋到院子里，許愿是快點兒長大，好和爸爸媽媽一起野外冒險……結(jié)果呢？那個生日愿望再也沒有實現(xiàn)的可能。她寧愿終身不長大，只要爸爸媽媽能夠陪在她的身邊。

鹿楊翻了個身，看到一束陽光打到墻上，她的心里還是沒有光亮。她再翻回來，把臉埋到枕頭里，憋到難以呼吸，她才側(cè)過臉，長嘆一口氣……眼前有一片隱約的紅色。她的呼吸，怎么會吹起一片花瓣？

鹿楊坐起來，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的枕頭上有不少零散的花瓣。就像從敞開的窗口吹進來，散發(fā)著一種被凝凍的香氣，和特別的祝福。鹿楊昨天夢到了爸爸媽媽，她相信，這些花瓣是他們送給她的—看，打開的窗邊，還有一枝連著梗莖的花兒，朵瓣完好無損！

這時，更讓鹿楊吃驚的事發(fā)生了：房間里，竟然有蝴蝶！

一只蝴蝶，落在離她很近的地方;幾步之外，又有一只蝴蝶扇動翅膀;跟隨著三三兩兩、翩翩起舞的蝴蝶，鹿楊被指引著，走出房間，來到花園。春天的晨霧剛剛散去，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

生日這天，鹿楊沒有見到媽媽，但她永遠不會忘記自己十一歲生日這天的奇跡。她走出來，立即驚呆了。就在她埋下乳牙的那棵桂花樹下，出現(xiàn)了一個很大的蝴蝶圖案！鹿楊小心翼翼蹲下來，屏住呼吸：這個蝴蝶圖案是由很多只蝴蝶組合而成。

色彩絢麗的蝴蝶，讓鹿楊想起語文課上那個筆畫復(fù)雜的詞：璀璨。蝴蝶特別漂亮，雖然停落時翅膀疊合，只是偶爾翕動，依然能夠讓鹿楊感受到那種驚心動魄的美。

一定是媽媽不希望自己悲傷，才從另一個世界把這些蝴蝶孵化，并在自己生日這天悄悄送來。還有爸爸，趁自己入睡的時候，也從另一個世界送來花朵?！鞍职謰寢?，我收到生日禮物了?！甭箺畎蛋祵λ麄兒妥约涸S諾，“我會堅強地生活，也會快樂地成長！”

太陽金色的光束像絲弦，蝴蝶在陽光里翻飛，美得就像一場幻覺。不僅種子會發(fā)芽，一顆種粒那樣的牙齒也會發(fā)芽??！鹿楊把它埋在地里，她堅信從中長出了媽媽的祝福，也長出爸爸的期望。原來，爸爸媽媽無論在哪里，都會關(guān)愛著自己。

這天，鹿楊鄭重地戴上媽媽的蝴蝶胸針，愉快地走在上學路上。胸針和她的年齡不太相符，但生日這天，鹿楊相信老師和同學都能夠體諒并原諒。她要好好努力，認真學習，她要看看……明年爸爸媽媽還會給自己送來什么樣的生日奇跡。

8

給鹿楊送禮物的，并不是她的爸爸媽媽，而是小門牙和他的伙伴們。為此，小精靈可是想了不少辦法。

小羽毛說：“我們用葉子和花瓣來擺出鹿楊媽媽的樣子?！?/p>

試了兩下，就知道不行——有風。本來就不太像鹿楊媽媽，風把圖案吹亂了，更看不出來了。如果僅僅改變了發(fā)型，沒事，萬一鹿楊媽媽的樣子變成了陌生人，甚至變成了小翻或者小滾，那誰認得出來呢？

小音符說：“拼成人像太難，能不能把圖案弄得簡單點。比如，心形？”

不行啊，還是有風。萬一，那個心形被吹出缺口，吹出裂縫，那就變成心碎啦……那不是傷害鹿楊嗎？小姑娘會哭得更厲害吧？

這個方案，倒是沒有浪費。小精靈們在窗邊，放上一枝完整的花;又撿拾花瓣，趁著鹿楊快醒還沒醒的時候，在鹿楊枕邊擺好花瓣組成的心形。他們輕輕拉拽鹿楊的頭發(fā)，把她叫醒—這樣就能保證心形圖案被看到。

誰想到，鹿楊醒是醒了，可她先看著天花板流淚，接著翻身背向心形，把臉埋到枕頭里……結(jié)果，等看到花瓣的時候，圖案已經(jīng)被破壞了，鹿楊根本就沒認出那是個心形。唉，小門牙他們白費勁兒，擺了半天呢。

好在，心形花瓣不是重頭戲，他們還有其他的準備。

既然鹿楊的媽媽最喜歡蝴蝶，她自己戴蝴蝶胸針，給鹿楊買的裙子都打著蝴蝶結(jié)……小門牙有了主意：“拼心形太常見了，我們來拼個特別的！”

就這樣，小門牙帶領(lǐng)大家去找捕夢師，又在捕夢師的帶領(lǐng)下一起勞動—他們輕手輕腳，給馬上就要變成蝴蝶的寶寶們搬了個家。在鹿楊埋下乳牙的地方，他們用甜甜的糖水畫好了蝴蝶輪廓，甚至畫上了翅脈。然后，把睡寶寶們按照地上的線條，擺成一個大蝴蝶的圖案。

從肉蟲子，到擁有一雙輕盈的翅膀—孵化出來的蝴蝶真是太開心了，它們想把這份開心傳遞給所有人！當蝴蝶得知小精靈的計劃，是為了讓一個不開心的孩子開心起來，它們非常愿意配合。剛剛誕生的蝴蝶，看看周圍的伙伴，就知道自己有多么美麗。蝴蝶最喜歡蝴蝶了，它們對自己的形象充滿驕傲。每只蝴蝶都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會破壞隊形，否則蝴蝶圖案就不完美了。每只蝴蝶都要捍衛(wèi)作為蝴蝶的榮譽，它們可不愿意自己剛剛成為蝴蝶，就讓家族形象受損。何況只需要耽誤一會兒，等鹿楊看到許多只蝴蝶組成的大蝴蝶，它們就可以踏上行程……飛得遠的，可以穿越千山萬水;飛得近的，可以在鹿楊家的花叢里安家。蝴蝶可以在原地喝一點兒小精靈們事先灑好的糖水，補充能量，休息一會兒，再出發(fā)。

當鹿楊的嘴角向上，露出久違的笑容;當她背起書包，像那些看似柔弱其實堅強的蝴蝶一樣，重新出發(fā)……勞動了一夜的小門牙和伙伴們擁抱在一起，黑夜過去，終于迎來明亮的曙光。

當然，他們累壞了。小門牙累壞了，他干的活兒最多，頭發(fā)都被汗水打濕，貼到了腦門兒上。小羽毛累壞了，以她的小體格，搬蝴蝶蛹對她來說都太重。小音符累壞了，因為怕鹿楊半夜聽到小精靈們走動和交流的聲音，怕她中途醒來，只要看到她眼皮輕輕顫動，小音符馬上用自己的音樂鞋開始演奏，所以小音符相當于跳了一晚上的舞。小翻和小滾累壞了，熬夜不是吃夢而是干體力活兒，兩者之間的差別太大了—回精靈谷的時候，他們覺得自己都走不動了，小翻抱成球，讓小滾踢著往回走;然后交換，小滾抱成球，讓小翻踢著往回走。

不過，捕夢師倒是很高興。他沒有去捕夢，是和小門牙他們一起，擺了一夜的蝴蝶造型;實際上，他的勞動量反而減少了！因為有小門牙、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做幫手，他這次收集到許多空了的蝴蝶蛹衣—嗯，能夠存儲許多許多的夢境。

9

鹿楊從悲傷中解脫出來。

雖然因為見不到爸爸媽媽，她有時還會忍不住流淚，但她知道自己并不孤獨，是被關(guān)愛和祝福的孩子。鹿楊每天都在努力，期待著下一個生日。

故事有個令人意外的尾聲……嗯，鹿楊并沒有等到第二年的魔法生日禮物。

可鹿楊一點兒也不計較。因為還能和爸爸媽媽在一起，說話、吃飯、讀書、做游戲、看電影……對她來說，這是每天都在發(fā)生的、平凡卻令她滿足的奇跡。她深知，自己已經(jīng)遇到生命里最大的魔法。

不錯，這不是夢：鹿楊的爸爸和媽媽，竟然回家了。

原來，當風暴襲來，他們遠比常人更冷靜。他們早已穿好救生衣，在身上綁好礦泉水，并攜帶最為精簡和必要的求生工具。輪船沉沒，他們依靠著救生筏的浮力沒有墜入深淵。后來，他們在大海里漂流，漂到一個極其遙遠的荒島。他們成為海難的幸存者，并憑借豐富的野外生存技能，通過了艱難的考驗。那么漫長的時間，沒有誰相信他們還活著，直到被意外救援。

當鹿楊睜開眼睛，看到夢境般的情景，她不相信;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還是爸爸媽媽的臉;還沒等她看夠，自己就被他們緊緊攬進溫暖的懷抱……鹿楊的心里，像一下子開出很多很多的花，像一下子飛起很多很多的蝴蝶，像一下子做了很多很多的美夢。

10

幾個月前的那個夢，鹿楊記得最清晰：她和爸爸媽媽一起生活在環(huán)保城。奇怪的是，夢境和現(xiàn)實相互呼應(yīng)。爸爸和媽媽是在荒島上，的確很環(huán)保呀。

他們吃魚捕蟹，收集雨滴作為飲用淡水。他們還吃荒島上的果實，有一種外殼有刺長得像榴梿的特殊果實，非常難吃，但無毒而有營養(yǎng)。他們吮吸果實和根莖里的水分，當然沒有什么鹿楊夢到的榨汁機。如果說有，那里只有最簡陋卻最管用的榨汁機，那就是他們的牙齒。一貫漂亮優(yōu)雅的媽媽，她吃澀果子、喝酸果汁的時候，那種表情，就像是爸爸吃榴梿的表情。不知是食物還是絮狀花穗，曾讓媽媽皮膚過敏?？蓩寢尡劝职值倪\氣好多啦。鹿楊不是夢到爸爸的小丑鼻子，好像被蜜蜂蜇了嗎？其實是被毒蟲蟄了，爸爸的鼻子腫了好幾天，就像馬戲團的小丑演員。

他們靠著野外生存的知識和頑強的意志活了下來，雖然兩個人都黑了很多，瘦了很多，都有些脫水和脫相，但最艱難的日子他們也相互鼓勵，從不放棄。因為，他們想念自己的寶貝女兒鹿楊，那是支撐他們的信念和力量。

在分離的那段時間，就像鹿楊夢到了爸爸媽媽，爸爸媽媽也夢到了鹿楊。彼此分離，但夢境銜接—在夢里，一家人依然生活在一起。現(xiàn)實中的團聚時刻，鹿楊的手因為照顧各種植物而變得粗糙了，爸爸媽媽的手因為荒野求生中的勞作變得粗糙了……三雙手握在一起，他們永遠都會相互照顧，相互愛護。

當鹿楊講起自己的生日禮物，爸爸和媽媽感到困惑。好在，鹿楊身體健康、思維活躍，她在孤獨之中有些美麗幻想也是可以理解的。爸爸欣慰地望著媽媽，媽媽微笑地點頭回應(yīng)爸爸，他們?yōu)橛羞@樣一個堅強又有豐富想象力的女兒而驕傲。爸爸媽媽并不知道，當他們在荒島苦苦掙扎的時候，小精靈們是如何在遙遠的彼岸，努力吃干凈鹿楊的噩夢，連一點兒餅干屑大小的殘屑都沒有剩下;在他們不能保護自己女兒的時候，小門牙和他的小伙伴們是如何守護鹿楊的夢境，并創(chuàng)造魔法和奇跡。

從弦月變成圓月，就像蝴蝶的翅膀從疊合到張開……鹿楊一家人團聚的那天晚上，月暈很大，就像閃蝶張開了碩大而輝煌的翅膀。

第四章" 酒 店

1

夏天來了，夜短晝長。

山嶺間的樹木、池塘里的水草、石頭上的苔蘚……到處是深深淺淺的綠色。這樣的白晝看似幽謐，其實并不安靜，因為小鳥和蟬一整天都在歌唱。等到夜晚，蟋蟀拉起它的小提琴，大嗓門兒的蟬唱了一天還不夠，晚上還要繼續(xù)練習它的美聲。螢火蟲提著燈籠四處閑逛，蜘蛛在絲網(wǎng)吊床上睡著……屬于小精靈的時刻到來啦。

走出精靈谷的時候，小羽毛心事重重。因為大家都聽說了，有個名叫哼哼的小精靈，因為吃夠了夢的品種和數(shù)量，先是牙齒被上了刑，再后來，就從精靈谷消失了，下落不明。

“不用擔心，你吃得最少啦。”翻滾兄弟安慰小羽毛。

“那小門牙呢？”小羽毛憂慮地看著那個走在前面的背影，“我怕哼哼那樣的事情，會發(fā)生在他的身上?！?/p>

小門牙自己卻若無其事，正饒有興趣地觀察一只紅寶石般的瓢蟲。瓢蟲不知道是被看得高興還是不高興，啪地打開藏在背甲里的翅膀，飛啦。它的翅膀振動得很快，像一小團云霧上升，然后懸停在小門牙的眼前，左右擺蕩。

小門牙盯著那團微型的云霧，看了一會兒;看了一會兒，他就看不到瓢蟲了。振翅和擺蕩，讓瓢蟲就像人類催眠師手里那塊晃來晃去的懷表……小門牙困得不行，睡意就像是夏天的藤蔓那樣迅速覆蓋過來。

“喂，你怎么走著走著就睡著了？”小羽毛拍拍小門牙的肩膀，“醒醒?！?/p>

小門牙睜開眼睛，看到小羽毛關(guān)切的臉。

“要不然，我們都回去吧?！毙∮鹈ㄗh，“去找小音符，她還在家里休息呢。”

“沒事，我現(xiàn)在清醒啦。”小門牙可不同意，他舔了舔上嘴唇，“希望今晚能吃到一個口味特別的夢?！?/p>

小羽毛嘟起嘴：“一想起失蹤的哼哼，我就什么食欲也沒有了！”

說話間，幾個小精靈來到那棵銀杏樹下。

正是夏天，銀杏樹枝繁葉茂，大得就像一片小小的森林。小門牙覺得，這棵銀杏樹又像季節(jié)的座鐘，葉片從發(fā)芽到脫落，一個輪回就過了四季。他喜歡秋天的銀杏樹，名字里有“銀”色，樹葉卻是金黃色，飄落時就像無數(shù)短暫飛行的蝴蝶。

他們分頭去找自己的夢餐;約好時間，在這棵銀杏樹下集合?？晌幢囟寄苣敲礈惽伞Ｓ行┞愿竦娜俗鍪裁炊悸?，做個夢都慢，你這邊吃飽了，他那邊還沒開飯呢。還有些特殊情況，小精靈沒能及時溜出來。得等到他們找到機會，利用門窗縫隙脫身，甚至藏進孩子的帽兜里，藏在人們的購物袋或公文包里，趁著人們出門時出逃。如果誰沒有如約到來，其他精靈可以先回精靈谷去。一般情況下，那個遲到的小精靈會很快歸隊。

好吧，小精靈們在銀杏樹下?lián)]揮手，短暫道別。

小門牙說：“一會兒見?！?/p>

……就是這天，小門牙失約了。他沒有按時返回銀杏樹下，也沒有按時返回精靈谷。

2

與小羽毛和翻滾兄弟分開以后，小門牙走著走著，接連打了幾個哈欠。他晃了晃頭，又伸手搓了搓臉，想讓自己變得清醒一些。小精靈們晚上一般不困，白天都睡足了呀;但小門牙最近太累了，睡眠不足。

去吃夢晚餐的路上，小門牙經(jīng)常做些其他的事。不僅是給流浪貓找家，給孤單的孩子送禮物，他還照顧過受傷的蜻蜓，護送過迷路的蝸牛，甚至把落在石頭上的花籽兒種進泥土里。

就在幾天前，小音符吃飽了夢，好奇心使她沒有及時撤離。小音符誤入一個倉庫，正準備掉頭出來，卻被人鎖死在里面。有些小精靈習慣隨身攜帶急救能量包：一個備用蛹衣夢，萬一遇到險情，能臨時充饑來等待營救。小音符為了精確控制樂器鞋的音準，從來不帶任何裝備。太長時間沒有回到精靈谷的小音符，令人著急。大家分頭去找。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沒有小音符的身影。

多虧小門牙聽力靈敏，本來要離開了，他隱約聽到樂器鞋發(fā)出的幾個音符，這才和捕夢師一起，破開一個窗角，把小音符營救出來。受到驚嚇的小音符，這幾天都在精靈谷里休息。

小門牙就這樣忙來忙去的，所以呀，他不免有些疲倦。這天，小門牙來到了小學生曉童的家。曉童做了兩個夢。一個是在考場，交卷時間到了，可曉童的答題卡上干干凈凈，一個筆畫都沒有。小門牙把曉童的考試夢吃了，味道不怎么樣。接下來，曉童做了一個寫作業(yè)的夢：一個成語要抄一百遍，單調(diào)而枯燥。這個夢，吃起來更是令小門牙昏昏欲睡。

3

黎明的光線，像豎琴開始美妙的彈撥……可小門牙就像聽到寧靜中的一聲驚鼓：糟糕，怎么睡著了，還竟然睡到這么遲！

小門牙懊惱地抓了抓腦門兒，迅速爬上曉童的書桌—幸虧做夢的男孩還沒有醒。書桌上，堆著幾本書、一本攤開的作業(yè)本、一個沒扣嚴的鉛筆盒、一架支著一條腿兒的眼鏡……越過它們，是昨晚小門牙溜進來的那道窗縫。

“嘟嘟嘟……嘟嘟嘟……”傳出的乍響，把小門牙嚇了一跳。他馬上反應(yīng)過來，是桌上晨響的鬧鐘。小門牙并不怕鬧鐘，他怕的是一只從天而降的手，攔住了去路。小門牙急忙閃身，后退幾步，沒想到這只手繼續(xù)向著自己掃過來……

是曉童的手。

這只手并不是沖著小門牙來的。曉童沒有徹底醒過來，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想找到按鍵，讓鬧鐘安靜下來。

“嘟嘟嘟……嘟嘟嘟……”繼續(xù)提醒的鬧鐘，讓曉童突然清醒過來，他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斑籽健钡囊宦曮@叫，曉童鯉魚打挺般蹦起來。他赤腳從床上跳到地板上，匆匆抓起眼鏡戴上，然后他拉開窗簾，兩手撐在書桌上，查看外面的天氣：晨光初現(xiàn)，是個晴天！曉童高興地攥拳，他并沒有發(fā)現(xiàn)書桌上有什么異常。

來不及逃走，也來不及找到其他的藏身之地，機靈的小門牙在最后一刻躲進了沒關(guān)嚴的鉛筆盒里。此時小門牙躺在鉛筆旁邊，聞到木頭的香味兒和橡皮的甜味兒。小門牙想，等男孩去洗漱時，自己再趁機溜走。

一個靠近的聲音在催促：“曉童，動作要快點兒啊，我們早點兒出發(fā)?！?/p>

這是曉童的媽媽。她一邊關(guān)嚴窗戶，一邊幫兒子收拾東西，囑咐著：“放假也別光想著玩兒，作業(yè)每天都必須按時完成。”

躲起來的小門牙大氣也不敢出，這時，他發(fā)現(xiàn)鉛筆盒被咔嗒一聲合攏，里面的光線黑了下來。小門牙不怕黑，小精靈本來就是在夜晚活動的。關(guān)鍵是，曉童的媽媽把鉛筆盒，連同桌上的教材、作業(yè)本都一股腦兒塞進雙肩包里。對于躲在鉛筆盒里的小門牙來說，就像置身雜物間的人類小孩，毫無防備地遭遇了一場地震。

這是曉童暑假的第一天。請了公休假的爸爸媽媽，要陪曉童出去玩兒。

就這樣，曉童一家開著越野車，一路歡聲笑語，向目的地出發(fā)。曉童爸爸開車，媽媽坐在副駕駛，坐在后排的是曉童，和雙肩背包里一個被他們不知情中拐帶走的小精靈。

4

曉童是閑不住的小男生，他一會兒扒在車窗向外看，一會兒伸著脖子跟前排的爸爸媽媽說話，還把雙肩背包一會兒挪過來，一會兒挪過去，弄得小門牙在鉛筆盒里滾來滾去。

開始的時候，小門牙覺得這種搖晃有點兒好玩，他就像坐在一節(jié)運輸木材的車廂里;鉛筆不斷滾過來滾過去，撞上他的肩膀和翅膀，撞上他的額頭和門牙。不行，得想辦法出去，一直躺下去，他感覺鉛筆盒都快變成了黑暗的小棺材了。

小門牙向上推了推，鉛筆盒紋絲不動。小門牙收回胳膊，活動活動手腕，深吸一口氣，這回后背抵住鉛筆盒的底面，用雙臂和雙腿同時用力蹬舉—終于，蓋子松動了。小門牙從鉛筆盒里爬出來，沒有忘記把它重新蓋好。

雙肩包上有個透明區(qū)域，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但為了安全起見，小門牙還是把雙肩包的拉鏈拉開了一點點。他知道現(xiàn)在不是逃出去的時候，車輪飛轉(zhuǎn)，跑不到哪兒去。

從背包的縫隙里，小門牙向外觀望，看到三個人正在隨著播放的歌兒，搖頭晃腦地跟唱：“螞蟻呀嘿，螞蟻呀哈，螞蟻呀吼吼?！毙￠T牙心里一片迷惑，為什么螞蟻一直在發(fā)出語氣助詞的感嘆？一會兒“嘿”，一會兒“哈”，一會兒又“吼吼”，螞蟻這是怎么啦？曉童一家人快樂得發(fā)瘋，不知道此時小門牙心里的發(fā)問與發(fā)愁。

好在曉童嫌書包礙事，將它塞到座位后面的隔板上—對小門牙來說，這算得上解救。因為隔板下是裝行李的后備廂，上方是頂蓋，左右是狹窄而密閉的側(cè)翼。沒有誰能注意到小門牙的存在。更為重要的，是小門牙利用輪胎的顛簸，不斷調(diào)整角度—直到整面的后風擋玻璃出現(xiàn)在自己的正前方。

就這樣，小門牙在非常安全的情況下，獨自享有一面寬闊的落地觀景窗。如果是前風擋玻璃，乘客就會提前看到景色;但小門牙面對的是后風擋玻璃，方向倒置，所以小門牙對于即將出現(xiàn)的景象毫無預(yù)知，這更能增加他的驚喜。

他看到盛開的花海，就像凝結(jié)的彩虹。

他看到微型的瀑布，就像銀亮的豎琴。

他看到層巒疊嶂的山嶺，他看到蜿蜒曲折的河流。

他看到各種各樣的云。作為夜行的小精靈，小門牙很少能在短時間里看到這么多變化多端的云—他看云，相當于人類中的小孩子看黑夜中的焰火。云的變化，不可思議。有的像棉花，有的像瓦檐：有些像飛鳥，有些像魚群。有一朵像那曾經(jīng)叫鐵銹、后來改名金金的貓，不過耳朵的位置太靠下了，都像長到眼睛旁邊了;有一朵是心形，小精靈們怕擺不好傷了鹿楊的心的那種心形，好在沒有被吹裂，也沒有被吹歪……哈哈，就是有點兒胖乎乎的心形。

一路看風景，小門牙不郁悶了，反而因為長了見識而開心。

5

在碼頭的停車場，一家三口從后備廂里搬出行李，他們要前往度假酒店。爸爸拖著拉桿箱，曉童卻被媽媽批評了。“你總是這樣粗心，書包拉鏈又開了?！彼钢肿斓碾p肩包，胡嚕胡嚕曉童的后腦勺，順手把書包的拉鏈拉得嚴絲合縫。媽媽堅持讓曉童把書包背在前面：“出去玩，一定要這樣背包，可以防止被盜?！?/p>

爸爸又批評了媽媽：“哎呀，你太多心了，哪個小偷會盯上小孩子？他們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只有作業(yè)和文具?！?/p>

“可是要從小養(yǎng)成良好習慣呀！”媽媽堅持自己的意見，“再說，背在前面，也不會碰到別人。一會兒人多，曉童毛手毛腳的，尤其要注意。”

就這樣，小門牙就像個襁褓嬰兒被放在曉童的懷抱里。因為度假酒店建在一座遙遠的島嶼上，小門牙又被帶到船上。

坐船比坐車還別扭。小門牙有點兒憋悶和惡心。等他慢慢適應(yīng)了搖晃和顛簸，就喜歡上了這種節(jié)奏—哈哈，擺過來，擺過去，就像在秋千上看風景一樣。小門牙悄悄把書包拉開一點點，真的只有一點點，不過兩個鏈牙的縫隙。他就從不被察覺的微小縫隙里，看到遼闊無垠的海。

陽光強烈的時候，海面波光粼粼;有時層云遮擋，海浪緩慢蕩漾……海，就像巨大的搖籃，保護著所有的生命。海水有時清透，有時凝重。小門牙也第一次知道，藍的顏色那么豐富，不只是藍水晶的藍，天青色的藍，還有像鳶尾花那樣偏紫的藍，還有像藍莓果那樣偏黑的藍，還有像孔雀尾羽那樣帶金屬色的藍……哎呀，五顏六色的藍！小門牙覺得，簡直到了必須使用病句，才能說清楚的程度。

小門牙聽到自己的心跳，他那豆粒般的小心臟，有力地撞擊著胸腔……無人知曉，大海如何讓一個秘密存在的小精靈激動不已。

6

船抵達海島，已經(jīng)是下午四五點鐘。

下了船的曉童看到綿延的沙灘，卸下書包，脫掉鞋子，蹦跳起來。裹著泡沫的浪，涌上來，打濕了他的腳丫和小腿。

時機寶貴，小門牙準備溜走。書包傾斜，鏈牙正好觸地，小門牙趕緊打開缺口，探出頭來，手剛剛按在那些有著云母顆粒的沙灘上……書包被凌空抄起，小門牙趕緊一個打滾，縮回書包。拉鏈被拉開一半，光線被阻擋，有什么從天而降—是曉童摘下的帽子和脫下的防曬衣，被胡亂裹成一團塞進來……把小門牙直接塞回書包的底層，撞上了那只鉛筆盒的邊角。唉，又是家長的力量！爸爸媽媽催促曉童：“先辦入住手續(xù)，然后出來玩兒?！?/p>

預(yù)訂的酒店，房間很棒，一家人都滿意。床單、毛巾和浴袍雪白，繡著鴿灰色的織紋圖案，是一只漂亮的錨。餐臺和洗漱間擺放著數(shù)只海螺，螺殼堅厚，螺口有著杏紅色的珍珠光澤。最關(guān)鍵的，是景色漂亮。位于高層，不僅可以看到酒店的花園和泳池，還可以看到海面……可以看到日出時天空的烈紅色，和夕陽下大海的暖金色。

曉童高興得在地毯上來了個前滾翻：“哎呀，暑假太快樂了，我想天天過暑假?！?/p>

“不能整天想著玩兒，”童媽媽說，“要想著學習！”

“除了學習就是學習！孩子夠努力的，眼睛都近視了?！蓖职痔鎯鹤愚q護。

童媽媽可不同意這樣的說法：“那是遺傳好嗎？還不是隨你?！?/p>

“所以，我得加強體育鍛煉，還得多看看海平線那樣的遠方。”曉童說，“咱們一會兒游泳吧，那里還有水上娛樂項目呢。”

看著曉童高興地在地毯上翻滾，小門牙想到自己的小伙伴們。小翻和小滾也這樣，一高興就翻滾起來。想到自己的小伙伴，小門牙就有點兒著急。自己遲遲未歸，小伙伴們會著急。小精靈平常都是在一樓或者平房停留，便于進入，也便于逃走。這下可好，三十三層，怎么才溜得出去呀？白天，樓道有那么多門、那么多游客、那么多雙眼睛;就是到了晚上，照樣人來人往，到處都是大大的鞋底。小門牙嘆一口氣：這個設(shè)施完備的酒店，成了讓他喪失自由的豪華監(jiān)獄。

怎么設(shè)計逃跑路線呢？先靠樓道的邊緣走，用地毯做掩護？小門牙害怕保潔人員，不是怕人，是怕他們手里的工具。有一次小翻和小滾藏在床底，沒想到，有人半夜打掃衛(wèi)生。一個吸塵器探頭伸進來，他倆被颶風吸入一根長長的塑料管，跌到一堆塵屑之中—里面有灰土，有指甲殘邊，有掉落的藥片。這對小精靈來說，相當于發(fā)生了可怕的礦難。雖然翻滾兄弟從那個密封的機器殼體里逃出來了，但他們聽到那種噪聲就瑟瑟發(fā)抖。小門牙也得到教訓，知道要遠遠避開吸塵器?；蛘叱龇块T后，先找電梯？電梯里有沒有墊毯，厚度夠不夠藏身，是不是可以避開更密集的腳？聽說酒店都有安全門，步行下樓呢？小精靈的力氣很大，可那道平常關(guān)閉的阻隔門特別沉重，小門牙能靠自己推開嗎？此前沒有住過酒店，但聽說過，酒店的步行樓梯無論是大理石的還是水泥的，都一覽無余—遇到任何人，自己都會被輕易發(fā)現(xiàn)。

精靈不回避動物，但都躲著人類。人類太愛大驚小怪，有怪人愛作妖，還有壞人愛作惡……會連累整個精靈家族的安危。所以，這是精靈界的紀律：必須小心謹慎，不在人類面前暴露自己。

小門牙琢磨著，怎樣避開人類，從酒店的三十三樓逃走。要不，還是藏回書包里，等曉童背包下樓？出了酒店以后呢？自己也不會游泳，怎么逾越大海？陷入困境的小門牙，就像遇到數(shù)學難題會咬拇指的曉童那樣，也默默咬著他的袖珍拇指。

7

一家人沒有出外就餐，他們吃了路上帶的夾餡面包當晚飯。然后，曉童和爸爸下樓，到酒店的中心泳池去玩耍;媽媽留在房間里休息，也收拾收拾東西。

童媽媽拍打書包上的沙粒，又拉開拉鏈，準備取出防曬服，掛到衣櫥里。小門牙一骨碌躲進衣兜，以免被抖摟出來。童媽媽有潔癖，她發(fā)現(xiàn)防曬服上有兩個污痕，是被曉童吃冰激凌時的湯滴弄臟的。勤快的童媽媽走進衛(wèi)生間，先用金屬閥堵住下水孔，擰開龍頭，嘩嘩嘩地放水;她剝開香皂的外包裝紙，準備洗衣服啦。

天啊，快跑！要不然，小門牙得被淹死，或者被揉搓成重傷，甚至折斷翅膀。再說，就是僥幸逃難，小門牙一張嘴，就會吐出許多大大小小還帶著香味的肥皂泡兒……不，那太滑稽了，連小門牙都會笑話自己的。

小門牙顧不得其他，驚慌地爬出口袋，攀著防曬服的袖子跳出水池……他一抬頭，就看到童媽媽的眼睛;就看到眼睛里面深色的瞳孔;就看到瞳孔里面就像炸開一束禮花那樣。吃夢的小精靈，平常只有人類閉上眼睛睡覺時，才會和人類靠得這么近;現(xiàn)在，小門牙看到兩只牢牢盯住他看的眼睛和一只死死捂住嘴巴的手。他看到那束眼睛深處的禮花越開越大，他以為只有貓眼才能產(chǎn)生這么明顯的瞳孔變化，怎么人類也會這樣？驚慌的小門牙和驚異的童媽媽之間，是一片寂靜。

隨后，那只捂住嘴巴的手松開了，高分貝的尖叫聲響起來，簡直像一種空中警報……就在童媽媽的尖叫聲中，小門牙奔跑起來。他不知道往哪里跑，雖然他的身份是精靈，可讓小門牙尷尬的是，一旦行動起來，小小的翅膀只能像雛雞那樣撲騰，只能加速或者小幅彈跳，不能真正起飛……這樣難以逃出童媽媽的掌心。

童媽媽似乎不敢用手直接接觸小門牙，她的手都快夠到小門牙了，又縮回去，跑去浴室抓取一條毛巾。

等她拿著毛巾跑出來，周圍已經(jīng)一片黑暗。

怎么偏偏這個時候停電了？

8

不是停電。是小門牙急中生智，撲上控制電源的總開關(guān)—按鍵一端像蹺蹺板那樣塌下去，另一端彈起來。啪的一聲，熄滅室內(nèi)的光源。小門牙像夜行動物一樣習慣了黑暗，他有一雙夜視儀般的眼睛，能在黑暗中暢行無礙。

等童媽媽摸到開關(guān)，打開房間里的燈……小門牙不見了。

被子里沒有。床底下沒有。窗簾后沒有。行李箱里沒有。書包里沒有。衣服兜里沒有。鞋子里沒有。燈罩里沒有。茶杯里沒有。童媽媽把房間里的犄角旮旯都找遍了，作為裝飾品的海螺都挨個晃了晃，甚至把盤子里剩下的奶酪都揭起來。她想象那個小小的人兒就藏在奶酪下面，利用奶酪的孔洞呼吸……不，盤子里是空的?！捌婀郑ツ膬毫?？”童媽媽找了這么半天，一無所獲。她停下來，不出聲，輕輕轉(zhuǎn)動方向，仔細傾聽任何動靜。

很長時間，真空般的寂靜。

小門牙一動不動。他就像個平靜的入睡者那樣，緩慢呼吸—他知道自己的氣息微弱到相當于人類屏住呼吸。

他想起，和小羽毛在精靈谷捉迷藏，比賽誰能在最短時間找到對方?！耙欢?！”喊了“開始”以后，小羽毛就徹底消失了。輕盈的小羽毛是隱藏高手，她甚至能把自己藏在一片半卷的葉苞里。如果小門牙喊叫或者翻找，不出聲的小羽毛只會把自己藏得更好。淘氣的小門牙想了個辦法，他不出聲，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小羽毛感到奇怪，游戲不是已經(jīng)開始了嗎？怎么小門牙沒有行動呢？又等了好長時間，還是沒有動靜？小羽毛想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就探出頭—哈，這下抓到了！比小門牙去找她的速度快多了。躲避著的小門牙此時提醒自己：不要出聲，要有耐心，比對方更久的耐心。

在這場關(guān)于耐心的比賽中，小門牙贏了。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童媽媽翻找了好幾遍。咦，到底躲到哪里去了？

不行，童媽媽需要幫手。父子倆怎么還沒有回來？因為是去樓下的泳池游泳，童爸爸沒有帶手機;別說手機了，父子倆連眼鏡都沒戴，嫌麻煩又怕丟。童媽媽決定，趕緊去把他倆叫回來。三個人一起找，她不信找不到那個彩色小人兒。

童媽媽非常小心地打開房門，非常小心地鎖死房門，腳步飛快地離開。

聽到鎖舌旋轉(zhuǎn)，聽到門后逐漸消失的腳步聲，小門牙才從隱身之處跑出來。

猜猜看，小門牙藏在哪里？童媽媽連海螺殼都拿起來檢查了呀，哪兒都沒有??？其實她錯了，有—就在浴室的海螺殼里。

童媽媽沒有想到，小門牙會返回自己的案發(fā)現(xiàn)場;更沒有想到，小門牙縮進海螺的最深處，利用極其狹窄的縫隙，把身體緊貼螺壁卡牢—所以，童媽媽從殼口看不到小門牙;即使晃動，海螺也不會發(fā)出內(nèi)有異物的響聲。童媽媽沒有留意，洗漱臺邊和海螺殼外有幾點微小的水痕……并不是她剛才浸泡衣服時不小心濺出去的。

9

小門牙開始想躲到門楣上，等曉童一家回來，一打開房門自己就蹦出去。想想，不行。他們回來時，肯定像童媽媽離開時一樣，開門和關(guān)門都特別仔細，生怕放走什么。酒店只有門窗兩個出口，等他們回來，小門牙對付得了嗎？三個人，六只眼，再加上他們的眼鏡……自己能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好好藏住嗎？

小門牙跑到窗臺邊，試試運氣。為了安全，酒店高層的窗戶不能全開，只能推到人類手掌那么寬的程度，用來通風換氣。這個寬度，足夠小門牙逃離室內(nèi)。他站在窗臺往下一看，太高了—路燈就像螢火蟲的光團，人類的個子看起來比小精靈還小。小門牙一陣眩暈。何況，窗戶關(guān)著。

這時，有什么一晃而過。小門牙揉揉眼睛，移開手指，眼前還是閃動著幾個繚亂的彩色斑點。小門牙驚訝又激動，外面好像是小精靈??！他們的身體是彩色的，翅膀更大，奇怪的是怎么會飛呢？也許是另外一種精靈？不管了，只能向同類求援啦！小門牙拼命揮手，借助還有點兒濕的沾水翅膀蹦跳著，希望自己能被看到。

太幸運了，這支色彩繽紛的空軍部隊發(fā)現(xiàn)了小門牙……靠攏過來，隔著玻璃和小門牙對視。小門牙嚇了一跳，這是誰呀？眼睛圓，兩腮瘦，還有外翻的鼻孔和齜出來的牙—兇巴巴的，不像好人的長相。

這、這、這……這些都是誰呀？

“哈哈，認不出我們啦！”窗外的臉一起笑起來……笑得，實在說不上是什么笑臉;笑得比哭相還難看，五官擠湊成一團，并且露出尖而小的利齒。

啊，不是他們，是它們！

小門牙驚訝地聽到，它們說自己是蝙蝠。

怎么可能是蝙蝠呢？夜晚出行的小門牙，經(jīng)常能看到飛翔的蝙蝠，它們有點神經(jīng)質(zhì)地抖動翅膀，好像很焦慮的樣子;不過它們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面部的表情。小門牙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聽說過，有這樣顏色鮮艷的彩蝙蝠。

哈哈，上當啦！它們就是蝙蝠。

“你太有福氣啦，能趕上我們的節(jié)日?！鳖I(lǐng)頭的蝙蝠對小門牙說，“像人類買彩票中了頭獎那樣幸運！”

是的，這是它們每年唯一的節(jié)日：蝙蝠的狂歡節(jié)。它們只在這一天，用花果汁把自己的身體染成各種色兒。平時蝙蝠不化妝，根本不喜歡五顏六色，它們才不要什么大花、什么圖案、什么顏色—把自己打扮得跟朵花似的，多可笑，哪里像是神氣的翼裝俠做派？蝙蝠還是喜歡黑亮的皮革外衣，耐磨經(jīng)臟不說，而且特別酷。人類應(yīng)該管這身兒叫“機車服”吧？顯得利落，并反射著幽微的寒光。不分男女，蝙蝠只在蝙蝠狂歡節(jié)這天，涂抹得花枝招展;是為了娛樂，更是為了對比，從而體現(xiàn)出它們平日的本色裝束，樣子多么酷帥，風格多么冷峻！它們特別滿意的，就是自己一副壞壞的樣子，一副什么壞事都會做、什么破壞都能搞的樣子！

可惜，它們并沒有自己以為有的巨大破壞力，它們甚至不能打破酒店的一角玻璃窗。

10

當?shù)弥￠T牙陷入困境，蝙蝠們輪流上陣，嘗試用牙齒磨穿窗戶的邊角。別看這些蝙蝠尖牙利嘴，但它們平常吃果子，牙齒接觸的，都是軟軟的果肉和甜甜的果汁，頂多不小心碰到果核，哪里處理得了金屬和磚石這樣的硬物？就是把它們引以為傲的牙尖都磨平了也不行啊。是的，蝙蝠有些是吃昆蟲，有些就像這群彩色飛行軍成員一樣，主要吃果實、花蜜和花粉……它們的食譜簡直跟仙子一樣?？扇祟惪偸前阉序鸲枷胂鬄楹妊男皭盒∧Ч?，其實只有少數(shù)蝙蝠喜歡喝點兒那種甜飲，就像只有少數(shù)人才喜歡在酒店吧臺上喝點兒那種名叫“血腥瑪麗”的雞尾酒。

因為受挫，蝙蝠們的表情難看，臉上的皺紋更多了。恰恰，這支由八只蝙蝠組成的飛行軍，名字就叫皺紋組合。它們平?？雌饋砭陀悬c兒愁眉苦臉，顯得要比實際年齡老成許多。八只蝙蝠的名字，分別叫作皺紋、紋皺、皺皺、紋紋、皺紋皺、紋皺紋、皺紋紋、紋皺皺……紋皺皺是年紀最小的一只。

小門牙被這些名字弄得一頭霧水，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多簡單??！”皺紋是領(lǐng)頭老大，它一頭霧水，“八個名字完全不同，你怎么會糊涂？根本不可能弄混啊！”

“是啊，怎么會搞錯？”其余的蝙蝠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來看去，彼此的區(qū)別明明很大，“我們從名字到長相，誰和誰都不像，一點兒也不像??！”

“會不會，我們蝙蝠在其他人眼里長得都一樣……”最小的紋皺皺像在思考什么艱深問題，“就像我們看老虎長得都差不多，斑馬長得都差不多，兔子長得都差不多。”

老大皺紋心想，老小紋皺皺的辯護有什么用呢？“這么容易區(qū)別的蝙蝠長相，一個精靈都分不出來？這是什么智商??？”不過，老大皺紋因此愉快起來，它能夠區(qū)分而精靈不能區(qū)分—這說明，自己有著高過精靈的智商。既然自己這么聰明，總要想出一個高明的能幫小精靈脫身的主意。

“今天是我們的節(jié)日，我們一定要幫你脫險?！弊钚〉募y皺皺出來安慰小門牙，他暗暗把自己看成是飛行軍的未來指揮，經(jīng)常不甘寂寞，跳出來展示自己的能力，“我們蝙蝠在節(jié)日期間，是有求必應(yīng)的！”紋皺皺說完，討好地看著皺紋：“大哥，你說是不是？”

“豈止是節(jié)日？我們對于強者才是在節(jié)日有求必應(yīng)，對于弱者，我們隨時有求必應(yīng)！”皺紋不滿地回望紋皺皺，“尤其是遇到困難的小精靈，既是強者又是弱者，我們必須要把他救出來！”

領(lǐng)頭大哥皺紋仗義，決心帶著蝙蝠兄弟們一起上陣?？删频甑母邔硬ＡТ皺C關(guān)也太復(fù)雜了，人類兩只手同時操作，才能輕松打開;而里面的小門牙和外面的蝙蝠，都束手無策。

11

有了！

“小門牙，你先在窗戶附近藏好?！弊钚〉募y皺皺想出一個辦法，“等人類進了房間，我在外面敲窗子。敲一下，我就藏起來，讓他們找不到。趁他們不注意，我再敲一下。就這么一直敲，敲到他們要打開窗戶，看看究竟?！?/p>

“這個辦法好?！贝蟾绨櫦y給予肯定，“等人類一打開窗戶，我就帶著大家一擁而入！”

看到小門牙不理解高妙之處，皺紋搖頭晃腦，耐心向小門牙解釋行動計劃：“看，我們長得有多像，都是彩色的。我們八個加上你，就是九個！人類還不如你聰明呢，他們哪里分得出來誰是誰呀？抓這個，還是抓那個？趁他們糊涂和猶豫，你就趁機鉆出窗外……”

小門牙連連擺手，皺紋卻越說越豪邁：“你真的不用管我們，你先走你的，我們自己隨后想辦法脫身。”然后，皺紋對紋皺、皺皺、紋紋、皺紋皺、紋皺紋、皺紋紋和紋皺皺建議：“既然要過狂歡節(jié)，就干脆刺激點兒！你們都同意吧？”

蝙蝠飛行隊集體拍著翅膀歡呼起來，包括皺紋自己：“太棒啦，快快快，我們都等不及啦！”

“會不會，人類第一個抓到的正好就是小門牙？”首先冷靜下來的還是最小的紋皺皺，它提出反問，“萬一，人類找了好多幫手，連小門牙帶我們一起抓到呢？”

皺紋拍了拍胸脯：“那也有辦法。我們分成三批進入房間，可以讓場面混亂，讓他們的抓捕沒有辦法一起完成?！?/p>

分析種種細節(jié)，蝙蝠團隊熱烈地討論起來。

領(lǐng)頭的皺紋更得意了，它的表情舒展很多，它堅信憑借自己優(yōu)越的智商，能很好完成整個營救方案。

小門牙開始的時候都蒙了，蝙蝠們這是怎么想的呀？如果窗戶能打開，小門牙自己就能出去了，為什么還需要再混進來八個？但后來，小門牙深深感動。這些與自己素不相識的蝙蝠，長得青面獠牙、兇神惡煞的，可它們多么善良。為了讓小門牙脫險，它們竟不惜冒險，把自己放到困境之中。小門牙的眼眶微濕，他信任這些剛剛結(jié)識的蝙蝠朋友。

雖然在小門牙看來，蝙蝠商量出來的脫險方案并不怎么樣，但它啟發(fā)了小門牙……也許，可以用別的辦法試試？

12

酒店的泳池熱鬧非凡?！敖裉焓窃趺椿厥?？都在跟我捉迷藏嗎？”童媽媽在游泳的人群中，焦急地分辨著，努力地尋找著……戴著泳帽和泳鏡的人們，看起來極為相似。童媽媽圍著泳池轉(zhuǎn)了幾圈，在更衣室門口等了半天，又跑到附近花園那里轉(zhuǎn)了一圈，還是沒有見到父子倆的身影。

其實，她在泳池轉(zhuǎn)的時候，父子倆剛剛離開泳池;等她在更衣室門口等候的時候，父子倆正在洗澡;等童媽媽去花園轉(zhuǎn)的時候，父子倆已經(jīng)從更衣室出來，買了冰棍兒，邊吃邊坐電梯上樓了……總之，是各種失之交臂，完美錯過。

父子倆說說笑笑地回來。曉童喊：“媽媽，快來吃冰棍兒?！睕]有回音，媽媽去哪兒了？房間里沒有人影。而且奇怪，父子倆進屋后都沒找到自己的眼鏡。他們游泳的時候，只戴了泳鏡，眼鏡明明就放在房間里。

這時，父子倆聽到玻璃窗那里傳來“咚咚咚”的聲音。他們抬起視線，幾乎同時發(fā)現(xiàn)了情況……曉童的牙咬在冰棍兒棒上，爸爸的嘴松開冰棍兒，大張著，露出后面的槽牙。窗簾上的黑影是什么？哎喲，酒店里怎么會飛進來一只蝙蝠？

父子倆這下明白了，童媽媽準是被嚇跑了。她平常最怕蝙蝠啊、蜘蛛啊、蟑螂啊什么的，除了電視里播放的紀錄片，她還能看上幾眼;可真要遇到，她只會尖叫或發(fā)抖，一下子跑出好遠。她可不敢和一只蝙蝠獨處，肯定是發(fā)現(xiàn)蝙蝠就嚇得躲出去了。為了保護童媽媽，父子倆馬上行動，趁她回來之前解決問題。

曉童和爸爸一起，趕緊推開窗戶，放蝙蝠出去。

“哪兒來的蝙蝠？”童爸爸感到奇怪。

“媽媽也是很奇怪，她那么喜歡看電影《蝙蝠俠》，卻不喜歡蝙蝠?！睍酝瘑柊职?，“你說媽媽這算不算是葉公好龍？”

“同意，就是葉公好龍！”爸爸說，“不過，蝙蝠俠和蝙蝠區(qū)別很大，就像蜘蛛人和蜘蛛沒什么關(guān)系一樣。”

曉童上下擺動兩條手臂，模仿飛翔：“爸爸，我覺得蝙蝠可帥了，它是唯一能飛的哺乳動物。我還覺得，只有蝙蝠的造型能配得上蝙蝠俠?！?/p>

“就是！”爸爸說，“蝙蝠與‘?！C音，在中國古代的瓷器啊、家具啊、建筑中啊，好多地方都有蝙蝠的紋樣，是吉利圖案呢?！?/p>

雖然那個誤入房間的小家伙，早就從窗臺一躍而下，消失在黑暗里……父子倆還是向窗外的夜色揮手，依依不舍地告別：“可愛的小蝙蝠，再見！”

13

童媽媽推開房門，一眼看到父子倆凝望夜色的背影。她顧不得說話，第一個動作是迅速關(guān)窗，然后才急切地講述自己的奇遇。

父子倆面面相覷，哪有什么長著翅膀的彩色小人兒，做夢了吧？她形容的，簡直像個小精靈！他們再怎么幫著找，也不可能找到;別說這個房間里沒有，就是這個世界也沒有啊。

“哪兒會有長著翅膀的彩色小人兒？”童爸爸說，“我們倒是看到一只蝙蝠，剛才被我們放走啦，是不是你眼花了？”

“哈哈，媽媽被蝙蝠嚇壞啦，嚇傻了，嚇出幻覺了?！睍酝隽藗€鬼臉。

“我看得清清楚楚！不是眼花，不是幻覺！”童媽媽不相信，又在屋子里翻來覆去地找。大家折騰半天，除了在枕頭下找到父子倆的眼鏡外，一無所獲。

童媽媽惱火，到后來自己都迷惑了，她難以找回彩色小人兒來證明自己;童爸爸迷惑，到后來自己都惱火了，他無法找回那只小蝙蝠來證明自己。總之，爭來爭去，都認為是對方看錯了。曉童和爸爸戴上眼鏡以后，更堅信自己的視力;對，他們當時都沒戴眼鏡，可就是裸眼也能分清啊—他們倆是近視，又不是色弱，蝙蝠明明是黑灰色的。童媽媽有些花眼，這次肯定是眼花了?？傊?，在分析和爭論過程中……一比二，媽媽輸了。

爭論的過程中，媽媽忘了吃父子倆給她帶回來的冰棍兒。后來，沒有冰只有棍兒—就像小門牙那么高的冰棍兒的棍兒。冰，完全化掉了，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

小門牙竟然逃脫了……以蝙蝠的身份。

當小門牙發(fā)現(xiàn)曉童和爸爸先行歸來，知道這樣的機會稍縱即逝，就從窗簾后面主動暴露自己，并且拍打翅膀來吸引父子倆的注意。

在此之前，在童媽媽下樓而父子倆又沒上樓的時間里，小門牙用童媽媽化妝包里的眉筆，把自己染黑了，看起來就像蝙蝠，和皺紋、紋皺、皺皺、紋紋、皺紋皺、紋皺紋、皺紋紋、紋皺皺長得都差不多。

小門牙有點兒不好意思地在心里承認，他是準備以這副樣子來嚇唬一下童媽媽，以加大逃脫的機會。小門牙之所以事先藏起父子倆的眼鏡，并非未卜先知，而是他猜自己無法躲過戴著眼鏡的六只眼睛—那就像，在洗漱池邊被童媽媽盯住的可怕時刻，被放大了三倍。藏起父子倆的眼鏡，也是為了增加躲藏和逃脫的機會—這個隨手的動作，并非精確的謀劃。誰能預(yù)測到，父子倆會先回來，在沒有情報和眼鏡的情況下，就把自己當作蝙蝠放掉了，小門牙簡直是太幸運啦！

從三十三層的酒店窗臺上，小門牙閉上眼睛，一躍而下，跳入下面黑暗的深淵……風聲在耳畔呼嘯！他的翅膀本能地快速扇動，卻不足以在空氣中托起自己，無法完成小鳥那樣的上升與懸浮，只能失控地翻滾著，向下，向下！

很快，他就被更有力的翅膀接住了—等待已久的蝙蝠前來接應(yīng)，它們果然信守了自己的承諾。

曉童和爸爸不知道，就在他們議論蝙蝠和蝙蝠俠的同時……真正的小小蝙蝠俠就盤旋在酒店的玻璃窗下，與他們只有一墻之隔;而且，并非一個，而是整支飛行軍，是足足八位江湖英雄。

14

上面是夜空的星光燦爛，下面是城市的燈光輝煌……有時分不清上下左右，小門牙被無法計數(shù)的光團圍繞。他開心極了，雖然也有自己的翅膀，但小門牙從來沒有上升到這樣的高度—能夠擁有飛鳥的視線和自由。他終于明白，什么是飛翔。

這天是蝙蝠的狂歡節(jié)，也是小門牙的狂歡節(jié)。

他可以任意在空中高高地騰躍和翻滾，無論躍起多高，小門牙都很安全，因為可以跳到蝙蝠小毯子一樣的后背，或者充滿彈力的翅膀上。小門牙一次次把自己拋向空中，下落過程中，有輪流的翅膀接住他。那些翅膀就像是尼龍的彩色蹦床，一旦碰觸，馬上反彈。小門牙就像體操運動員那樣，在空中翻轉(zhuǎn)騰挪，他不會失誤，因為下面有無數(shù)個接應(yīng)的翅膀，他擁有無數(shù)個保險措施。

這個夜晚，出現(xiàn)了多么奇異的現(xiàn)象：彩色飛行軍馱著小門牙，就像馬戲團演員馱著一只會雜技的蝙蝠。其實，他們的身份是互換的：長得像壞人的蝙蝠此時是彩色的小精靈模樣，而真正的小精靈卻變成了黑灰色的蝙蝠模樣。他們穿過能映出身體輪廓的滿月，但在月亮映出的影子里，分不清誰是誰，分不清所謂的好孩子和所謂的壞孩子，他們就像是親密的一家人……哈哈，什么好孩子壞孩子，這只是人類的判斷。人類不僅以貌取人，還以貌取動物，他們把蝙蝠當作恐怖片里的主角，但不知道它們同樣心地善良，有著自己的慷慨和仗義。而在動物和精靈的眼里，沒有什么好孩子和壞孩子之分，所有的孩子都是可愛的，只是各具特點而已。就像人類的肉眼看不穿深海的黑暗，就看不到那里的魚有多么絢麗多姿。在你看不到的世界，有許多美妙的事物真實存在著—所以眼見為實，有時候?qū)Γ袝r候不對，因為你的眼睛不能看遍世界所有的角落，奇跡就發(fā)生在你沒有預(yù)料的地方。

小門牙再次經(jīng)過他白天經(jīng)過的大海。蝙蝠們有意飛低，向海面俯沖，那種刺激就像人類小朋友坐上最為驚險的過山車。讓浪頭濺起的水沫，打濕了小門牙的臉;臉被風吹干的時候，因為鹽晶的緣故，讓小門牙有點兒微癢。

月色下的海，碎銀無聲閃耀。小門牙看到發(fā)光的水母，像海底的燈盞徐徐升起，波浪之下像是也有螢火蟲四海漫游;小門牙看到飛魚，紛紛躍出海面，胸鰭就像一對翅膀在夜色里滑翔;小門牙沒有看到巨鯨的輪廓，但他看到噴涌的水柱，看到揚升的鯨尾像錨沉入水底……

15

突然，遠處的天空，人類燃起慶祝的焰火。盛大而輝煌的禮花一朵朵開放，鋪開的夜空無邊燦爛，就像是全世界的花兒一起怒放。這是多么美好的慶祝，多么盛大的狂歡！

欣賞焰火的時候，小門牙騎在蝙蝠皺紋的背上，瞳孔里映射出散開的光焰。原來，在害怕或開心的時候，眼睛里都像在綻放煙花。

這個險象環(huán)生的曲折夜晚，小門牙的瞳孔放大，不僅因為驚喜，也因為驚嚇。因為在蝙蝠護送他回程途中，有一次，當小門牙放心地高高騰躍，在空中盡情翻轉(zhuǎn)身體，等他落下來，落下來，落下來……依然沒有接應(yīng)！唰，唰，唰！十六只翅膀，一只連著一只，都有意閃開。小門牙在空中抓不到任何救命之物，翻滾著落下，已經(jīng)到了低空，再落就要墜地了。尤其，下面連平地都不是，竟然是蒸騰的熱氣和熱水，水面鼓動著大大的水泡和氣泡……天呢，這是要落入滾鍋嗎？

熱是熱，但不燙。這是天然溫泉，水面翻滾是因為下面就是出水的泉眼。蝙蝠們想得好周到，得把小門牙一身的眉筆黑洗掉才好回家;可不能讓小精靈像走失的小狗一樣，面目全非地回到精靈谷。

小門牙泡在溫泉里，暖和又舒適;周圍霧氣氤氳，他就像住在云層里。這天的經(jīng)歷，雖然危險，卻帶來格外新鮮的體驗……哈哈，果然是狂歡節(jié)的氣氛。

對皺紋組合來說，這天與眾不同，是真正意義上的狂歡節(jié)。蝙蝠們救了小精靈，而且聽到了人類的贊美……難得的贊美！在酒店窗下盤旋時，它們聽到了曉童和爸爸的對話。聽力最好的蝙蝠們，聽清了每句話，聽清了每個詞，甚至聽清了他們沒有說出來的標點符號—沒錯，這可不是蝙蝠在自夸，這是人類在背后議論的好話。這回沒有什么可懷疑的，這就是人類的輿論，這就是孩子的共識：蝙蝠就是最來勁的，最獨特的;而且結(jié)合仗義的行事風格，蝙蝠就是名副其實、帥呆酷斃的蝙蝠俠！

人類不是喜歡使用雙關(guān)語嗎？比如無價，最昂貴的和最不值錢的都是“無價”，最不愉快的交往和最開心的假期都叫“過節(jié)”—因為有人說壞話，讓蝙蝙的心里有了過節(jié);因為有人說好話，讓蝙蝠的心里在過節(jié)。也許人類看不出蝙蝠的表情，看起來它們還是皺眉撇嘴的樣子;但皺紋組合自己知道，它們的皺紋正在舒展，像花瓣打開的那種舒展。

月光照耀歸途，就像金色的花粉彌散在整個夜晚。護送小門牙返程的蝙蝠一邊飛，一邊露出尖小而淘氣的牙……那是它們由衷的笑容。

第五章" 診 所

1

海島歷險，小門牙既有驚嚇又有驚喜—不過，一切都變成了令他驚喜的回憶;讓小門牙不好意思的是，他的失蹤給小伙伴帶來的，是令他們驚嚇的猜測。

是啊，他們急得到處尋找。纖細的小羽毛，縮進窄小的縫隙，希望在那里找到因困倦而陷入昏睡的小門牙。翻滾兄弟，無論是床底下、桌椅底下還是正在孵蛋的鳥媽媽肚子底下，反正什么東西的底下，他們都不輕易放過。小音符沒有像小門牙曾發(fā)現(xiàn)她那樣幸運地發(fā)現(xiàn)小門牙，她甚至產(chǎn)生幻聽，仿佛聽到小門牙的歌聲或求救聲，然而哪個角落里都是空的，沒有小門牙的身影。

小精靈們不敢想象又忍不住想象小門牙遇到的災(zāi)禍，加上他們自己也遇到過各種險情，使他們越來越不敢離開精靈谷;但為了尋找小門牙的下落，又不得不壯著膽子出發(fā)。

沒想到，小門牙過了一個比曉童還開心的假期，無論是和蝙蝠們一起在天上飛行，還是被溫泉蒸泡得大汗淋漓，都是第一次的極致體驗，尤其是見到蔚藍的大?！诨貞浝?，小門牙再次聽到自己豌豆大小的心怦怦作響。小門牙的講述，讓小伙伴們羨慕又害怕。羨慕的是小門牙見識豐富;害怕的是萬一被人類捉到怎么辦。

很快，小伙伴們由特別羨慕變成特別害怕，由猜測中的害怕變成了真實的害怕。因為，正和小門牙分享飛翔的美妙……突然，面無表情的計夢師來了。

是的，計夢師。

故事開始不久，就曾提到這個角色。為了不破壞情緒和氛圍，我們有意回避他的存在……其實，他一直都在。計夢師就住在精靈谷的入口，承擔著比門衛(wèi)更多的職責。此時此刻，計夢師就這樣現(xiàn)身了。

空氣中像是突然增加壓力……歡笑的小精靈們一片安靜。這種安靜，比沉默更沉重。

2

計夢師，有著非凡的數(shù)學天賦、出色的記憶能力和極度的敬業(yè)精神—這些能力和品質(zhì)，卻讓小精靈們畏懼。因為，他們吃了多少種夢、吃了多少個夢，自己都數(shù)不清楚，計夢師卻盡在掌握。

如果說捕夢師總是帶來安慰，那么計夢師們則總是令人緊張。捕夢師的表情是溫暖的，計夢師的表情談不上陰沉，但平淡到不好親近的樣子。捕夢師會和小精靈們聊天，計夢師不愛說話，更不會和小精靈們做游戲。計夢師頂多是和計夢師竊竊私語，為的是核算數(shù)字。他們無須開口詢問，他們用眼睛掃描……就像X光線能看透骨骼一樣，他們知道小精靈吃了什么樣的夢晚餐。在會計賬目般的專屬表格上，計夢師把小精靈的一切，記錄得清清楚楚。

幸好，計夢師們不愛說話—最好別說話，因為一開口，就意味著警告和危險。所以，計夢師不找小精靈玩兒，小精靈也不找計夢師玩兒。對嚴格、嚴肅、嚴厲的計夢師，小精靈避而遠之。有時，吃過晚餐的小精靈結(jié)伴而歸，正興高采烈，一看到精靈谷門口那雙會心算的眼睛，他們的情緒就受到影響，像被大團的積雨云遮住了陽光。

小精靈中，只有小門牙若無其事。進出精靈谷時見到計夢師，他繼續(xù)蹦蹦跳跳，唱著歌時，他的旋律沒有中斷一個節(jié)拍。別的小精靈恨不得躲著走，小門牙不，他還向計夢師打招呼呢。

“為什么呀？你還揮手致意，就跟要表示感謝似的？”小伙伴們不理解小門牙，“計夢師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是為了讓小精靈受到懲罰。哼哼就是這樣被趕出精靈谷的?！?/p>

“計夢師從來不離開精靈谷，生活多單調(diào)呀。大家都不喜歡他，他也會寂寞，也會傷心吧？我就是好奇，想知道計夢師為什么要這么做，真相究竟是怎么樣的?！毙￠T牙遺憾地承認，“計夢師守口如瓶。不管我問哪位計夢師，也不管我怎么問，他們都板著冷面孔，從來不回答?！睒诽炫傻男￠T牙并未喪失信心，他說，“總有一天，我會把一切弄明白的?！?/p>

有一次，小門牙還給計夢師帶來禮物：一朵蒲公英。

小門牙小心翼翼地呵護，他走動得特別輕柔，像小貓走路、像蝴蝶振翅，像蝙蝠眨眼那樣悄無聲息，生怕那些小小的茸毛被風吹散。因為無風無雨的精靈谷沒有蒲公英，小門牙想讓忠于職守、從不出門的計夢師來感受蒲公英的魔法。

不管怎么小心，回到精靈谷的時候，蒲公英只剩半顆毛球了。表情一貫冷漠的計夢師，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也是好奇嗎？總之，這位名叫達瑪?shù)挠媺魩?，竟然同樣小心地，接過了小門牙遞過來的半顆茸茸的小毛球。計夢師的鼻孔，習慣性地剛噴出一股冷氣，蒲公英輕盈的種子，就乘著這股小小的微風飛舞起來，半顆毛球上的茸毛也散開了，只剩下一根禿禿的光稈……

不過，小門牙的努力沒有白費，只握住一根光稈的計夢師，臉上露出前所未見的笑容。盡管笑容稍縱即逝，計夢師達瑪立即恢復(fù)冷淡，轉(zhuǎn)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可那個短暫的笑容，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都看得清清楚楚！

有的小精靈們偷偷議論，說小門牙有意討好計夢師。因為小門牙很少在捕夢師那里解決晚餐，熱衷于外出冒險，所以，計夢師給他記錄的條目最多，嶄新的頁面沒用多久，就要翻開新的一頁。照這樣的速度，小門牙離處罰不遠啦。小門牙已經(jīng)被計夢師提醒：“你吃過的夢，從品種到數(shù)量都臨近警戒線;如果你再不注意，就必須接受牙刑了。”小門牙肯定在動腦筋，他就像考試作弊一樣，希望計夢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忽略甚至偷偷修改他的記錄。

小門牙的伙伴們信誓旦旦：小門牙一貫誠懇，他決不會做這樣的事。

小羽毛保證：“小門牙從來沒有對計夢師私下求情，他不在乎增長的數(shù)字?！?/p>

小音符證明：“小門牙對所有人都有善意，連計夢師也不例外?！?/p>

“小門牙對計夢師甚至懷有歉意呢—”沒等小翻說完，小滾就連忙補充：“因為小門牙認為自己增加了計夢師的工作量?！?/p>

連捕夢師都說，小門牙吃夢的記錄從未中斷，沒有任何被哪個計夢師改動過的痕跡。計夢師們嚴格履行職責，不會漏記，哪怕夢境就像蒲公英的種子那樣易于飄散，他們也會把它們一一點數(shù)清楚。

小羽毛為此叮囑小門牙，最近大家都在捕夢師那里解決晚餐。一是人身安全，小門牙未必再能那樣幸運，得以從人類眼皮底下僥幸逃脫;二是控制夢餐，不至于因超量而接受牙刑，更重要的，是避免像哼哼那樣被逐出精靈谷的可怕下場。小音符和翻滾兄弟點頭稱是，他們可不愿意因此和小門牙分離。

唉，倔強的小門牙既沒有被計夢師的警告嚇住，也沒有聽從朋友們的勸說。對這個世界，他始終充滿強烈的好奇與渴望。好吧，這就是后果。小門牙把自己的奇遇分享給終于放下心來的小伙伴;小伙伴們聽得入迷，讓小門牙再講一遍，再講兩遍，循環(huán)演講還沒結(jié)束……陰沉著臉的計夢師就帶走小門牙，讓他遭受了令小精靈們膽寒的牙刑。

3

奇怪，像其他遭受牙刑的小精靈一樣，小門牙并不記得自己被實施牙刑的具體過程—不知這是一種特別的保護，還是一種格外的威脅。但他記得前往的路程，對那條過錯河印象很深。

過錯河，這就是那條神秘河的名字，位于精靈谷某個極為神秘的區(qū)域。過錯河是禁地，小精靈無法獨自前往;假設(shè)哪個小精靈超過極限，他就會被計夢師帶到過錯河邊。

經(jīng)過迂回曲折的小徑，小門牙站在河畔。引領(lǐng)他的，正是那位對著半棵蒲公英噴過冷氣也露出微笑的計夢師達瑪。牙刑將在對岸進行—但小門牙不知道對岸有多遠，也不知道怎么抵達。水面寬廣，無法泅渡，也沒有船。出乎自己的意料，小門牙很平靜，心跳不像看到大海時那樣不平靜;他也不知道，這種平靜是因為自己天生膽大，還是因為見過翻涌的海，也見過翻滾的泉，才能面對一條河流產(chǎn)生這樣的平靜。

計夢師吹了幾聲口哨，彎腰撿起河岸的一塊鵝卵石。他揮動手臂，以精湛的技藝，打出一連串長長的水漂。那塊鵝卵石就像小門牙見過的飛魚，破浪而行，直到消失在河面的霧氣之中。

片刻之后，霧氣里，浮現(xiàn)一條空船。沒有誰搖動櫓槳，但這條船準確地向他們站立的河邊靠攏。原來，許多魚圍繞在船舷與水面的銜接處，擺動著尾巴作為動力，推送著這條無槳之船。

小門牙獨自坐在船上，河面上方的霧氣越來越濃，完全包裹了他，什么也看不見……然后，他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直到，他又獨自坐在魚群推動的船上，濃重的霧氣一點點散去，視線清晰起來。小門牙看到等在河畔的計夢師達瑪，他感到了嘴唇里面的劇痛。是的，在河對岸，小門牙被施加了牙刑。

4

每顆牙齒，都像是被上了一把枷鎖。小門牙的兩排牙齒被金屬絲勒緊，他吸進的空氣像冰，呼出的空氣像火—嘶嘶嘶，他疼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小門牙微微翹翻著嘴唇，因為任何觸碰都會讓他的疼痛加重。小門牙體會到什么叫“尖牙利嘴”，因為自己的牙齒和嘴唇都尖利得像兇器一樣，隨時會給自己帶來傷害。

以前睡覺的時候，小門牙覺得自己都像一塊化在水里的糖，身體的邊界都是模糊的，現(xiàn)在他的嘴里像有燃燒的火。他疼得不想吃東西，包括捕夢師的流食夢罐頭也吃不進去;他也睡不著覺，他的夜晚像他的白天那么疼痛和難受。

小伙伴們心疼小門牙，卻無能為力;他們也從小門牙的遭遇中，受到嚴厲的教訓。

小精靈們知道捕夢師不僅要收集蝴蝶的蛹衣，也要捕夢，還要在外包裝上標注口味，然后上架，更要幫小精靈們搬運和提取……他們實在太辛苦了。捕夢的活兒只有捕夢師能做，別人幫不上忙，甚至還會因為小精靈在場而礙事，影響捕夢師的效率。但他們可以幫助捕夢師做些別的工作。小羽毛和小音符可以給夢罐頭貼標簽，小翻和小滾可以幫助擺放雜物，總之，他們愿意在精靈谷勞動。沒有小門牙帶領(lǐng)，他們不敢輕易外出。夢罐頭不如新鮮食材好吃，但那不重要，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千萬，不要像小門牙那樣……這回，小門牙該后悔了吧？

不！幾天之后，疼痛減輕，小門牙又神氣活現(xiàn)—他繪聲繪色，給大家講自己牙刑的感受，說這也是一種奇怪又珍貴的體驗。真正經(jīng)歷過來的牙刑，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這讓小音符想起一個特殊的晚上。那天她去吃夢的途中，路過街角，突然傳來一陣非常低微卻刺耳的噪音—噪音的分貝很低，可對小音符那對有著樂感天賦的耳朵來說，還是構(gòu)成劇烈的磨損。

“我從來沒聽過那種響聲?！毙∫舴謴娬{(diào)了一遍，“那么輕的聲音，可只要聽上一會兒，牙齒就會發(fā)酸?！?/p>

小羽毛的問題來了：“聲音又沒有味道，怎么會讓牙齒發(fā)酸呢？”

小音符肯定地點了一下頭：“真的，聽到的讓我牙齒發(fā)酸，看到的讓我眼睛生疼……”

“你看到了什么呢？”小門牙有點口齒不清地追問下去。因為牙刑的影響，他說話不像過去那么清晰，最近也沒有唱歌。

小音符皺起眉頭捂住耳朵，她仿佛重回不愿回憶的現(xiàn)場。伴隨著低噪，她從玻璃門縫隙中偷窺，看到一幕非?？膳碌膱鼍埃阂粋€孩子仰躺，大張著嘴，一個身穿白大褂、頭戴額燈的大人，正用吱吱作響的微型電鉆探進孩子的口腔里，孩子發(fā)出唔唔唔的恐懼叫聲……

“這是不是人類的牙刑？”小門牙對整個世界都好奇，可偏偏不知道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牙刑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急于求證。

可惜，小音符沒敢多作停留，她落荒而逃，不知道后面發(fā)生的事情。

小門牙想：“我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5

小門牙不是獨自行動，是和伙伴們一起去的。如果不是小門牙帶頭，小音符帶路，小羽毛和翻滾兄弟不敢這樣做。因為牙刑和小精靈有關(guān)，他們好奇又害怕，一起去可以壯膽。第一次，小精靈們夜里出發(fā)，目的不是去吃夢晚餐，而是去了解一個秘密。

小音符迷路了，找了一晚上，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個記憶中的街角。那座神秘而幽暗的玻璃房，從這座城市憑空消失了。再過一會兒，天就快亮了，小精靈們只好放棄，踏上返程。這時，小音符停下腳步驚呼：“看啊，那座房子，就在這條街對面！”

當小門牙將臉抵在落地大玻璃上，向里張望：里面一片漆黑，沒人。

小精靈們在小門牙的帶領(lǐng)下，從兩扇對開玻璃門的縫隙中間，一個接一個鉆了進去。

等熟悉了室內(nèi)的黑暗，他們開始四處觀察。他們溜進一間屋子，發(fā)現(xiàn)里面放了數(shù)張椅子床—到底是椅子還是床，傾斜到了近乎平躺的角度？大家的看法不同，小聲爭執(zhí)起來。

小羽毛說是“椅子”，因為：“如果是床，得有枕頭，可上面沒有枕頭。”

“我倒覺得更像床！”小音符說，“上次我看到那個小孩兒是躺在上面的，不是坐在上面的，椅子能躺嗎？”

小翻和小滾也說不準，他們想問問見多識廣的小門牙。

而小門牙，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貼墻擺放的玻璃柜，他為自己的發(fā)現(xiàn)而震驚：看，里面全是牙！

各式各樣的牙，嵌在血紅的牙齦里，擺成整整一排。有的上牙和下牙都挺齊的，只是其中一顆牙特別大，特別突出，像個子高大的捕夢師站在小精靈中間一樣醒目。有的牙，像手風琴的黑白鍵，牙齒數(shù)著數(shù)著就出現(xiàn)間隔的黑洞。有的牙，像被暴風雨破壞過的短籬笆，站著站著就倒了。有的牙，像鋸齒一樣錯進錯出，它們想怎么長就怎么長……

小羽毛說話的聲兒都變了：“這些柜子里的牙，是不是從人類嘴里敲下來的？”

小精靈們瞠目結(jié)舌。不僅如此，當大家將視線轉(zhuǎn)移，發(fā)現(xiàn)墻上貼著許多可怕的圖片。有的是張開的大嘴，活像溶洞，里面的牙齒不整齊，像鐘乳石。有的滿嘴只有幾顆牙齒，彼此有仇似的相隔遙遠。還有一張美女的笑臉，在她被強制撐開的嘴里，一半的牙被鋼絲勒住，每顆牙上都有金屬顆粒;另一半的牙也被勒住，每顆牙上都有隱形的透明晶狀物……難怪她笑得那么勉強，她的嘴里被施加了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牙刑！

原來，人類也有牙刑！

這是什么可怕的地方啊？小精靈們簡直掉進恐怖片的場景里。他們嚇得腿都軟了，不像小音符上次那樣只看了一眼，她還有力氣落荒而逃。現(xiàn)在想走也走不了，因為玻璃門上一陣鎖響……糟糕，來人了！

6

這是一間牙科診所。

醫(yī)生進進出出，患者來來往往。眾目睽睽，卻沒有誰看到小精靈。

他們躲在哪兒呢？沒有躲到衣服的口袋里，沒有藏在窗簾的褶皺里，沒有藏在花盆里，沒有藏在垃圾桶里。數(shù)次歷險，小門牙的技能更高了，他比別的小精靈更擅長在光天化日的白晝里隱藏行蹤。小門牙指揮大家躲起來，還叮囑小音符脫掉她的樂器鞋。他們的藏身之處便于觀察，又不會被任何人注意。哈哈，他們躲在暖氣罩里面。這是夏季，暖氣停用，細密的金屬網(wǎng)絲形成對小精靈們的視線保護—就像那種特殊玻璃，里面的人看得見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卻看不見里面的人。

有的人是來拔除智齒，有的是來種植新牙，還有的主動來讓醫(yī)生給他施加牙刑。最奇怪的是，前來施加牙刑的多是小孩子。一整天，來來往往的孩子有的沉默，有的喊疼，有的哭泣，有的牙齒之間流血。常常是孩子的爸爸媽媽陪著來的—父母為什么同意并愿意讓孩子受這個苦呢？難道，他們不愛自己的孩子嗎？

小精靈們覺得：牙醫(yī)真是一種奇怪的職業(yè)，是一種不靠自己的牙而是靠別人的牙吃飯的……怪物。小門牙更是困惑：“假設(shè)人類把牙刑也當作處罰，那牙醫(yī)如果不是壞人，至少也談不上什么好人，為什么那么多孩子被上了牙刑，他們的父母還要代表孩子表示感激呢？”小門牙琢磨來琢磨去，沒想明白。

自從看過牙刑，回到精靈谷的小精靈們被嚇壞了。他們不愿提起這件事，寧愿當作沒有發(fā)生。但他們每頓都老老實實到捕夢師那里，就像吃食堂的小學生。他們不再外出，好像陌生的飯菜里有毒，會害了他們的性命似的。

小精靈們在心里向小門牙豎個大拇指，他們這才知道小門牙有多勇敢，有多堅強—受了那么嚴重的牙刑，每天滿嘴戴著金屬絲，他不哭不叫。

當然，也得好好勸說小門牙。外面的世界危機四伏，小門牙應(yīng)該比誰都深知。所以，小羽毛和小音符都讓小門牙保證，再也不出去了。小翻和小滾說，他們要輪流值班，看住小門牙。大家每天晚上，都要在精靈谷一起吃罐頭晚餐。

可小門牙不同意。

“啊，難道你還是要出去？”小精靈們異口同聲。

是的。

如果不是偏執(zhí)的好奇心，如果不是想對他人和自身的牙刑一探究竟……小門牙就沒有機會遇到奇跡。

7

奇跡，是一只海象的名字。

雖然唇邊生有許多胡子一樣的剛毛，長得像個老頭兒，但奇跡的歲數(shù)還小。如果拿人類的歲數(shù)比較，它還是少年呢。它不僅有雙下巴，脂肪堆疊在下巴和脖子之間—它的雙下巴是別人雙倍大。它的眉骨突出，沒有外耳殼，皮膚是那種像是經(jīng)過太陽暴曬輕微灼傷的肉紅色。這個看起來的大家伙、實際上的小家伙，表情憂傷地凝望著水池，可并不涉足其中。它僅僅把臉浸濕了一下，就受到驚嚇似的后退。奇跡的睫毛上沾著輕微的鹽晶，不僅因為水里的鹽度，還因為，它又偷偷流淚了……哭泣也帶不走它的悲傷。

奇跡有時像雕塑，一動不動。它感覺自己失去了太多東西。它的朋友，它的回憶，它的世界，它那些值得驕傲的東西。但最想失去的，卻難以失去……比如，那些噩夢。

不久之前的奇跡遍體鱗傷，皮膚表面有大面積的擦傷和潰破……雖然海象的皮膚很厚，可流血、化膿、糜爛的傷口，還是會疼痛;而且牙齒受損，讓它吃不下飯，幾乎是禁食狀態(tài)。海象呢，屬于豐滿型的動物;可仔細觀察奇跡，它已經(jīng)是最瘦的海象，它的脊柱上端甚至像駱駝那樣有著尖凸的駝峰。

受傷的頭顱，讓奇跡忘記了許多事情。周圍不再是遼闊的大海和奇崛的海岸，海象奇跡孤單地出現(xiàn)在人造的水池旁邊。為什么旁邊沒有同類，圍繞自己的是陌生的人類？還有，它為什么會向往池塘里的漣漪卻又分外害怕靠近，為什么它夜夜難以入睡……一旦入睡，馬上夢見自己從高空翻滾著下落，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就那樣無望地墜向深淵……然后，它就從夢境中被嚇醒了。

即使傷口愈合，即使每天都有專人來喂食，奇跡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壞情緒里，沉浸在自己惡劣的夢境里，沉浸在自己的悲劇里。

飽含雨意的云層，在天空緩緩運行;慢慢地，那些厚重的云團，就像鉛灰色的灑水車，從天上倒下來千萬噸的雨水。奇跡干燥發(fā)癢的皮膚被水滋潤，變得舒適，每個毛孔都像在開心地喝水……只是，味道太淡，不像海水那樣有著合適的鹽度。但是作為一只海洋動物，奇跡竟然不敢下水，像是蕩漾的波紋里藏著一個死亡的陷阱。

當風停雨住，水池里平如鏡面。奇跡努力用鰭肢支撐身體，凝望水面。漸漸地，它看清自己濕漉漉的腦門兒，以及……根基松動的牙。

8

作為一只海象，牙齒出現(xiàn)問題，并非健康受損那么簡單，而是致命的威脅。

猜猜海象吃什么？

海象并非像海豹、海豚一樣，以魚為主食。海象吃烏賊和蝦蟹，吃蠕蟲和水生植物，吃蛤蜊等軟體動物。海象的牙就像犁鏵一樣，在海底挖掘并劃動，使沙床上的蛤蜊得以暴露。海象也用吹動海沙的方式，但運用長牙更有效率……總之，長牙就是海象的鋤頭，是海象的餐叉，是它勞動和吃飯的必備工具;如果沒有了長牙，它根本不能采食—牙，是它最為重要的生存手段。

雌雄海象都有長牙，最大的雄性海象的長牙可長達一米。海象既用長牙在泥沙中來掘取食物，攀登巖石的時候，也把長牙當作拐杖來助力;攻擊敵人或自衛(wèi)的時候，長牙又成了擊劍的武器。在冰封的海下，長牙用來鑿開冰洞，以便呼吸;海象的牙，還是它在冰天雪地中爬行的“滑雪杖”，包括移動到浮冰上，牙齒就像攀登時用到的楔子那樣插到堅硬的冰塊里，然后海象緊縮頸部肌肉，使鰭腳攀上冰面，才能挪動身體。所以說“象牙拐杖”，是萬能的工具，是保命的武器;如果失去了牙，海象的生存就會受到直接威脅。

奇跡在海象里還是少年，它的牙雖然沒有長到引以為傲的長度，但已經(jīng)初具雛形。它喜歡自己的牙，珍惜自己的牙。

曾經(jīng)，海洋無限……奇跡在其中遨游，穿越于微藍、蔚藍、湛藍、幽藍、深藍、墨藍的水流之中。大海的萬事萬物多么迷人啊，魚有著帶凹槽的鰓，貝有著帶紋理的殼，?？兄派錉畹挠|絲，鯨有著弧形的背部曲線。人類看到北極的冰天雪地，就感到寒意徹骨，生存艱難;但對奇跡來說，那是純凈無瑕的冰雪天堂。就像海水的藍是豐富多彩的藍一樣，冰雪的白，也不是單調(diào)乏味的白，它是皚白、乳白、瑩白、珠白、月白……在近乎透明的白和近乎渾濁的白之間，有著那么多的層次過渡，有那么多生動活潑的白。極地的海洋，那是屬于奇跡的樂園。

海象也會離開海水，上岸休息。海象群居，所以當奇跡搖搖晃晃地找到一塊地方躺下來，它的前后左右，都是和奇跡長得很像的海象。如果海象們抬起頭朝著一個方向，它們的牙，對稱而耀眼，相互映襯。

奇跡以為自己一直都會這樣，無憂無慮，生活在寬廣的大海里，生活在同伴的簇擁之中……然而，噩夢來了。

不記得具體過程。奇跡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傷痕，牙齒疼痛到無法采食，只能被人工喂育。是不是人類從大海上劫持了奇跡，使它成為俘虜？是不是給奇跡注射了什么藥劑，損傷了它的大腦？是不是人類害怕被海象的牙齒所傷，想拔除它的牙未果，留下松動的牙根？

開始幾天，受傷的奇跡疼得顧不得其他，對自己的遭遇毫無線索。漸漸地，它腦子里呈現(xiàn)零亂而可怕的片斷：血，自己的傷口，以及死去的同伴。夜夜，它被噩夢糾纏。哪怕是白天，蕩漾的水波也會喚醒奇跡噩夢中的片斷。那些觸目驚心的場景，如影隨形，奇跡難以從中解脫。

9

寄居在救助中心的海象，之所以被人類叫這個名字，是因為它能活下來，真的是生命的奇跡。

海象暢游在極寒之地，它們不覺得冷，在浮動的海冰上睡覺都是愜意的。然而隨著溫度變暖，浮冰融化，可供休憩的海冰越來越少，大量海象被迫轉(zhuǎn)移到岸上。即使面積有限的小島也極為珍貴，海象紛紛到來?？珊Ｏ笾饕揽啃嵊X和聽覺，離水之后的視力不好。這些上岸的海象不斷向前，不知不覺爬上懸崖。等需要覓食返回海洋，海象經(jīng)常難以理解和處理懸崖的高度，它們的鰭腳踩空，失足跌落，墜入懸崖下的亂石之間……就這樣，死于咫尺之隔的海邊。

奇跡就是這樣，從峭壁摔下，翻滾在耳畔呼嘯的風中。如果是在大海中，它的上下左右都是空的，但每個方向都被溫柔的浮力之手托舉，即使沉重的海象也會感到安全、自由甚至是輕盈。然而，在空氣中，上下左右都是空的，但沒有一個方向能夠收容它，而是把它迅速地推向深淵。奇跡所跌下的懸崖并非垂直，有點傾斜，還有一些突兀的巨石。這使得奇跡在下跌過程中，數(shù)次落在巖石上面，被彈起后接著下跌—雖然不足以止住下沖的慣性，但減弱了摔到亂石間的力量。終于，當奇跡不再失控地翻滾，它奄奄一息地……躺在海象們的尸體上。這些曾經(jīng)的伙伴，用它們死后依然柔軟的身體，保護了奇跡。

奇跡能活下來，是巖石的幾次阻擋，有翻滾的幸運角度，有海象群的減震，其實還有一個非常偶然但最為重要的原因。一群途經(jīng)的動物研究科學家，正在為科學考察拍攝紀錄影片。他們從遠處看到了海象墜亡的場面，心碎不已。等他們想盡辦法登岸，看到噩夢般的悲慘景象：到處是流血的傷口，是斷裂的牙，在死去的海象群之中，只有一只年輕海象受了皮外傷，昏迷中還在喘息，似乎尚存生還的希望。

他們實施營救，并把海象送到動物救助中心，并稱呼它為“奇跡”。

10

在人類的照顧下，奇跡緩了過來，皮膚上的傷口愈合，因磕碰、震蕩而受損的腦部在逐漸恢復(fù)功能。奇跡從最初不記得任何事情，到能夠閃回一些記憶里的殘片。它記得遨游海洋的美妙，但觸及墜崖和死去的同伴，就進入了保護性的遺忘。它是因為返回大海，才遭遇悲劇，所以恐懼深刻—重生的奇跡變得怕水，這使它的未來越來越遠離海洋。

有人認為，康復(fù)以后的奇跡應(yīng)該被動物園收養(yǎng)?？勺尯Ｏ箅x開大海生活在陸地，就像讓駱駝離開沙漠生活在沼澤。動物園并非全無是處，比如救助受傷的動物，為失去棲息地的動物提供避難所，幫助瀕危動物的族群繁衍，激發(fā)孩子對動物的熱愛與保護。然而，相對于陸地，海洋就像另外一個星球……對熱愛自由的大型海洋動物來說，如果生活在條件不夠出色的動物園，就像游泳健將在浴缸里活動一樣。

假設(shè)，奇跡徹底斷掉牙齒，它在自然環(huán)境難以存活，只能在動物園混凝土的水泥池里，在被氯氣消毒的仿造海水里，被終生囚禁。動物園里的海象，牙齒再漂亮也難以保全，常常會被摘除，這是圈養(yǎng)帶來的普遍問題。動物園不像大海那樣有著軟沙，尤其生長發(fā)育期的亞成體海象，長期接觸硬質(zhì)地面，容易造成牙髓外露而帶來感染。為了避免危及生命，圈養(yǎng)海象有時戴著保護性的牙套，遠看像大號的金屬螺絲和螺母。動物園里的海象，難以擁有與海洋里的海象媲美的長牙。

“看，奇跡的牙齒都長好了?！庇形豢茖W家為奇跡慶幸，又為奇跡焦急，“如果它還是這么怕水，那只好送到動物園了。”

野生動物具有驚人的自愈能力，奇跡的牙齒恢復(fù)堅固了?？蛇@只劫后余生的海象瑟縮在角落，不肯靠近水池;如果食物放在水池里，奇跡寧可絕食，也不去展示本應(yīng)引以為傲的泳技。如果這樣下去，它怎么能回歸海洋呢？

人類中的小孩子戴上牙箍沒關(guān)系，那是暫時的，能夠幫助孩子矯正，讓他們擁有自信的笑容。但海象一旦戴上動物園的牙箍，它將失去自己實用的牙。人類醫(yī)治了奇跡生理上的傷口，但不能醫(yī)治它心理上的傷口，它的內(nèi)傷也許將持續(xù)終生。

……這個秋天，牙齒受過傷的奇跡，遇到牙齒上了刑的小門牙。

11

有些事情對人類來說容易，對精靈來說不容易，甚至無法做到，比如欺騙和背叛。還有些事情，人類辦到比較困難，對精靈來說就容易多了，比如，獲得動物的信任。海象奇跡遇到精靈小門牙，就像曾經(jīng)的流浪貓鐵銹和蝙蝠飛行軍皺紋組合一樣，兩者之間幾乎不需要解釋太多，就能很快明白對方的善意。小門牙每晚都來陪伴奇跡，奇跡不再孤獨，也不再那么傷感。

水池旁邊，生長著灌木，那些散開的枝條高高低低，長長短短，就像是人類小孩子沒來得及梳理的亂蓬蓬的頭發(fā)。枝條懸在水面上方，被風吹得輕輕擺動，小門牙盤腿坐在一張能看到脈絡(luò)的寬闊葉子上，就像人類小孩子坐上童話中的魔毯。這讓奇跡有些擔心，可小門牙堅持坐在這個位置，說是喜歡柔軟的葉子和它搖籃般微動的節(jié)奏。和海象相比，小門牙的個頭兒太小了。小門牙選擇這樣的高度，正好可以直視奇跡的眼睛—朋友之間說話，要凝視對方，這是基本的尊重。

既然小門牙那么喜歡那把樹葉搖椅，奇跡也得尊重對方呀—動物和精靈之間，總是相互體恤的。于是，奇跡不再遠遠躲在角落，它靠近水池，和小門牙聊天。說得高興的時候，奇跡甚至沒有注意到，水線已經(jīng)沒過自己鰭腳的前端。

“你原來生活在海里呀！”小門牙說，“我曾經(jīng)到過海岸的沙灘，也曾經(jīng)去過海上的島嶼;我曾經(jīng)在人類的船上見過白天的大海，也曾經(jīng)在蝙蝠的翅膀上見過夜晚的大海?？晌也粫斡?，見到的是海面，我不知道海里是什么樣子。我猜，海里一定很美……你能給我講講嗎？”

聽到小門牙如此贊美大海，奇跡的眼睛里既有幸福又有憂傷，它的回憶之門漸漸開啟。

他們坐在秋季微涼的夜色里。

他們說海。

12

海里，有孤獨漫游的鯨，有拉著手睡覺為了不被水流沖散的海獺，有絢彩的魚，有發(fā)光的蝦，有會在殼子上雕刻和繪畫的螺貝，有花朵般更像植物而不是動物的海葵、海扇和珊瑚。

海，萬千變化。

那是小門牙短暫見識過的海，那是奇跡長久生活過的海。那是熟悉的海，那是陌生的海。那是回憶中的海，那是傳說中的海。那是亮如白銀的海，那是暗如黑鐵的海。那是安慰的海，那是傷害的海。那是養(yǎng)育的海，那是吞噬的海。最好的和最壞的，都在海里。最美妙的和最可怕的，都在海里。因此，海，才充滿神秘的魅力。

“別看我在陸地走動時有些笨拙，可我在海里可靈活啦?！逼孥E既害羞又驕傲地說。是的，它記得自己圓滾滾的體態(tài)，一旦躍入海水，它的動作流暢得就像只有線條而沒有體重。

奇跡和小門牙說得越多，模糊的往日就越清晰，它被回憶中的大海之美征服。

……水輕得像空氣，涼得像冰，整個世界像一塊水晶。是的，它在海里，卻擁有整個世界。天空那么大，能罩住那么大的海;海那么大，能映出那么遠的天。即使海象奇跡的視力不太好，看不清飄在天空的云……不，它當然能夠看到，天上的云倒映在海里，就像海里緩慢的巨鯨。奇跡有時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天空還是在海洋……那種在廣闊里的漂浮，是自由。說到這里，沉浸在美好回憶中的奇跡毫無征兆地，突然萬分驚恐：分不清是天空還是海洋，那不就是它可怕的遭遇？

它想躍入海洋，卻墜崖躍入空氣，然后就是海崖下堅硬的巖石和海象們?nèi)彳浀氖w……不，不，不！它想起來了，恐怖的回憶將它籠罩了。

奇跡眼睛里的光芒熄滅了。它沉默了，從水池邊退回角落。

好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好久沒有這樣傾訴過—累了的奇跡睡著了。

睡著了的奇跡不知道，和自己道過晚安的小門牙并沒有走。夜晚安靜，只聽得到奇跡輕微的呼吸聲，還有夜游的小蟲子哼唱的歌謠。小門牙默默等待，耐心而專注，就像守在一個非常重要的崗位上。小門牙想把每個噩夢都吃得干干凈凈，讓醒來的奇跡不殘留陰影。但愿，他能幫助奇跡走出悲傷。

13

“什么？你都上了牙刑，還要溜到外面吃夢？”小羽毛氣得就像一只很瘦的小鳥在炸毛，“你現(xiàn)在咬不了硬脆的夢，只能吃捕夢師那種軟爛的流食罐頭。”

“天天都去找一只海象，名字叫奇跡？是因為它的夢特別好吃嗎？”小音符也追問，“可這時候還這么貪吃，你不怕被其他小精靈笑話嗎？”

小翻的興趣立即轉(zhuǎn)移了：“我還沒見過海象呢！跟森林里的大象長得一樣嗎？”

小門牙搖搖頭：“不一樣，它們長得一點兒也不像?！?/p>

“那為什么叫海象呢？”小滾說，“我還以為海象是生活在大海里的大象?！?/p>

“奇跡是生活在大海里，”小門牙偏著頭想了想，“如果說海象與大象有什么一樣，可能是它們都有長牙吧?！?/p>

“別看奇跡長了大個子，還有一對長牙，可它現(xiàn)在膽小，總做噩夢?！毙￠T牙長嘆了一口氣，“也因為它的個頭兒太大，噩夢太多，我怎么努力也吃不完，所以第二天它還是會難過?！?/p>

小門牙提議，他帶著大家去認識海象奇跡，和它多聊聊天，然后一起把它的噩夢吃掉：“我聽到了人類的議論，如果奇跡再這樣下去，就會被送到動物園，再也回不到海洋，也保不住自己漂亮的長牙了。”

被小門牙的提議嚇了一跳，小精靈們沒有商量，就一致拒絕了小門牙。

“奇跡要保住牙齒，我們也要保住牙齒?。∥铱刹幌胂衲阋粯?，給自己的牙戴上枷鎖?！毙∮鹈珗詻Q反對，“要是那樣的話，還不如沒有牙呢?！毙∮鹈樧?，說完又馬上后悔。她立即想起見過一位高齡奶奶，因為掉光全部的牙，嘴里沒有支撐，導致嘴唇內(nèi)陷—結(jié)果，根本就看不到她的嘴唇了，只看到嘴唇的位置附近，皮膚上全是放射狀皺紋。想到這里，小羽毛不由自主捂住了嘴，就像受到某種威脅。

小門牙安慰小羽毛，他也用這話安慰過奇跡：“牙刑開始疼，適應(yīng)了就沒事啦。戴著牙刑的金屬絲，只是看著可怕;就像人類愛戴項鏈，看起來也很可怕呀，在脖子那里掛一圈金屬繩索，刮到怎么辦，勒到怎么辦？可人類還覺得好看呢?！蓖ㄟ^牙刑的經(jīng)歷，小門牙認為，許多事情啊，只有聽說最可怕;而克服恐懼的辦法，是去了解，是去經(jīng)歷。

“可你別忘了，上刑只是警告，你也許就會像哼哼一樣被逐出精靈谷，永遠在外面漂泊?！毙∫舴⌒￠T牙的衣角。

小翻說：“我都不敢想，你在記錄冊上的數(shù)字有多大……就像，山洪到了警戒水位吧？”

小滾說：“說不定，計夢師一會兒就來通知你離開?！?/p>

“也許，每天都吃海象的夢，相當于在捕夢師那里吃同一種口味？”小門牙似乎在自言自語，“我想，差不多吧？”

“你想不管用，除非計夢師也這么想。在外面吃的夢，都要被計夢師乘以倍數(shù)的?！?/p>

沒有誰支持小門牙。再說，即使小精靈們一起吃掉海象的那些噩夢，又能改變什么？也許，奇跡沒有回到它的海洋樂園，小精靈們倒失去了自己的精靈谷樂園—這樣的幫助有什么意義和必要呢？

反正，小羽毛最近是絕對不出精靈谷的。自從在牙科診所受到驚嚇，小羽毛極力控制品種，不換口味，只吃一種夢罐頭。她就像得了厭食癥似的什么也不想吃，她的胃變得特別小，可能只有半粒豌豆那么大。她甚至聞了一點兒咸味，就感覺自己已經(jīng)吃過飯了。所以，小羽毛瘦得非常厲害，面色憔悴，甚至掉頭發(fā)。刮風天，她根本不能走到精靈谷的大門外，她怕會被吹走。

小音符也不愿走出精靈谷，別說在牙科診所的遭遇了，被困倉庫的事還讓她心有余悸呢。

小翻和小滾也是這樣，每天都吃夢罐頭好了—小翻的綽號叫“一星期”，小滾的綽號叫“半個月”，那又怎么樣？他們習慣食譜的規(guī)律，至少比小羽毛嘗到的單一口味還多呢。

14

小門牙想想，小伙伴們的選擇也有道理。小門牙自己也有猶豫和擔憂啊，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從牙刑中獲得解脫。如果小門牙幫奇跡吃下那么多噩夢，會不會被再次送到過錯河，牙刑的懲罰會不會加重？他的牙齒會因此被拔光嗎？會不會和失蹤的哼哼一樣，離開精靈谷和小伙伴？如果那樣，小門牙自己的命運，不是跟離開海洋的奇跡一樣嗎？如果小門牙不能預(yù)測結(jié)果，為什么要讓小伙伴們跟著自己去冒險呢？

然而，小門牙無法入睡，他總是牽掛著那只憂傷的海象。直到小門牙明白，自己的未來可能是個悲劇;可如果不管，海象的未來就注定成為悲劇。假如這樣，小門牙將無法原諒自己;他不是勇士，他只是無法說服自己袖手旁觀。于是，小門牙暗下決心，不讓別人為難，他將獨自吞咽那些噩夢，并承擔任何后果。

只要有一線希望，小門牙就不輕言放棄。他多希望，奇跡能夠重歸海洋;即使不能逆轉(zhuǎn)命運，奇跡最終還是被送回動物園，小門牙也不退縮，他會拼盡全力。他想象奇跡進入動物園之后，一只怕水的海象在新環(huán)境中，會不會受到同類的排斥？會不會，奇跡不再是奇跡，而成了笑柄？動物園里的海象有些就出生在動物園，可奇跡呢，倒成了來自大海的膽小鬼？那奇跡會不會孤獨，會不會失去一切的安慰？如果奇跡無法恢復(fù)笑容，小門牙會不會自責，他還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那樣歡笑嗎？

小門牙一次次離開精靈谷，一次次回到奇跡的身邊;每天陪著奇跡，并在它入睡之后吃下那些恐怖的噩夢。哪怕吃得太撐了，小門牙也努力咽下每粒殘渣。有時忍不住，小門牙撐得打了一個飽嗝兒，他馬上緊緊捂住自己的嘴。他鼓勵自己堅持，這可是角力的關(guān)鍵時刻！小門牙咬住牙，把一個嗝兒里包住的噩夢，又咽了回去。

就像是一場拔河，噩夢的力量太大，原本奇跡會被拖到黑暗里……然而，有了人類和小門牙的幫助，雙方的力量對比不再懸殊，從僵持不下，到逐漸向光亮傾斜。奇跡的夢境里，越來越多地，出現(xiàn)了明亮的大海，藍色中帶著光斑的大海。

15

小門牙從他經(jīng)常坐著的那片葉子上站起來，腳面繃直，腳尖向前，一步一步，小心走向高處的枝條，像個芭蕾舞演員或體操運動員訓練那樣—小門牙平伸雙臂，背后的翅膀在身體傾斜時偶爾振動一下。

等小門牙采到了最高處的那朵花，再回來，就不那么容易了。他兩只手臂抱住花梗，相比他的個頭兒來說，花瓣大到把他的視線都遮擋了。一方面，花朵的面積妨礙他看清腳下的枝條;另一方面，花朵的重量破壞他維持身體的平衡……小門牙走得跌跌撞撞、晃晃悠悠，讓水池旁邊的海象奇跡提心吊膽，屏住呼吸。

“為什么要摘花呢？”奇跡不解，“你不是只吃夢嗎？”

“是送給你的！”小門牙說。

奇跡搞不懂，小門牙為什么非要獻給它一朵花？

“因為你越來越勇敢……敢在水邊睡覺啦！”小門牙這么回答。

奇跡還是搞不懂啊，開了那么多的花，小門牙為什么非要摘到最高處的那朵？

“因為那朵花開了好幾天，快要落了;其他的花才剛剛開……一朵花好不容易才能開呢！”小門牙安慰奇跡，“可你看，那朵花最大，它開得最漂亮！”

盡管奇跡感動，盡管奇跡搖頭說不要，小門牙還是不聽勸阻，非要按自己的主意辦。他笑嘻嘻地說：“我怕高，采摘最高的那朵，可以鍛煉我的勇氣?！?/p>

小門牙摘下花，從高懸于水面的枝條上左搖右晃地往回走。奇跡緊張地盯著，生怕小門牙摔下去。最近奇跡好像不怎么做墜崖的噩夢了，即使知道自己曾從高處跌落，也因自己的幸存而感激?？扇f一小門牙從高處摔下來……光是想象，已經(jīng)讓奇跡感到一種類似墜崖的緊張。

突然，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小門牙腳下一滑，從枝條上翻轉(zhuǎn)著掉下來！

那朵花不能像撐開的傘那樣形成阻力，它和小門牙一起掉入水中。對小門牙來說，水底就像海溝那么深，而且他不會游泳;即使在這種情況下，小門牙也沒有松開那朵準備獻給奇跡的花。

幾乎是在小門牙落水的瞬間，奇跡一躍入水，展現(xiàn)了久違的靈活。就像溪流匯入河流，河流匯入海洋一樣，奇跡被周圍的水流包裹，它根本意識不到自己的身體;它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尋找墜入水中的小門牙。曾經(jīng)，海象們紛紛墜崖，奇跡無法救助，因為血淋淋的自己就躺在它們之間，眼看著同伴們死去;現(xiàn)在，奇跡必須救助自己親愛的朋友！它飛速游過去，非常敏銳地，從攪動起的水流旋渦中，辨別到一朵花的氣息：花蕊的微甜和花瓣剛剛脫水的微澀……那就是小門牙落水的位置！

奇跡將小門牙托上岸，然后仔細檢查：太好了，毫發(fā)無傷，小門牙只是渾身濕透了，依然握著那朵同樣被打濕的花。

花朵掉了幾片花瓣，殘缺但依然美麗。小門牙覺得，奇跡最應(yīng)該得到這朵它自己打撈出來的花：“祝賀，你更勇敢了，你開始游泳啦！”

“我勇敢嗎？”奇跡覺得自己不配使用這個詞。

“當然啦！有些勇敢，是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情;有些勇敢，是做了自己不敢做的事情?！毙￠T牙微笑著鼓勵奇跡，“謝謝你剛才救了我！”

奇跡一臉羞澀。

奇跡不會知道，小門牙并非意外滑落。這是為了幫助奇跡克服對水的畏懼，是小門牙的精心設(shè)計。

小門牙為什么執(zhí)意要拿到這朵花？因為這是他的防范措施—小門牙秘密做過實驗，花朵的浮力可以像小船一樣保護自己，何況還有一截延伸到水面的細長梗莖……萬一奇跡驚慌，只是手足無措地旁觀，關(guān)鍵時刻，小門牙可以利用花的浮力和梗莖的引導，不至溺水。

因為小精靈不會說謊，即使不是出于自救的目的，落水的小門牙也不肯松開手中的花，否則說要送花給奇跡，就成了欺騙;小門牙對奇跡的每個回答都是真摯的，他只是沒有說出內(nèi)心的秘密和期待。

小門牙相信：如果自己落水，奇跡會來營救。事實證明，判斷沒錯—奇跡在救出小門牙的同時，也救了它自己。

16

奇跡的潛能蘇醒了。

它想起魚群閃耀的光芒，想起巨鯨寬闊如島嶼的脊背，想起鷗鳥高昂的鳴叫，想起浮冰輕輕搖動的節(jié)奏，想起打擾自己午睡的企鵝，它甚至想起由于饑餓想把自己當作午餐的北極熊……被人類救助以來，奇跡第一次對大海充滿回歸的渴望。

“不要說謝，是我應(yīng)該謝謝你?！逼孥E對小門牙說。是的，如果沒有小精靈的陪伴，奇跡的夜晚會多么絕望啊;剛才躍入水中的瞬間，奇跡完全忘記了自己的恐懼，不顧一切，只想救回幫助自己的朋友。

不過，奇跡有些沮喪：“你為了送花冒了那么大風險，可我什么都沒有，沒有辦法表達感謝，”奇跡兩只鰭腳捂住了自己的頭，垂下眼簾，“如果我生活在大海里，就能送給你禮物了……”

“不，有辦法！”小門牙笑了，不僅露出自己的兩顆小門牙，還有小門牙兩側(cè)好幾顆的牙齒，“我最想要的禮物，只有你能送給我，而且就在這里！”

小門牙以前給奇跡講過見到大海的那天，講過蝙蝠如何幫助他在天上飛行。這次神奇的經(jīng)歷，讓小門牙念念不忘。小門牙在地上走過，小門牙在天上飛過……可就是有點兒遺憾，他沒在水上漂過。如果他許愿得到一個禮物的話，那就是在海上漂浮—不，在水上漂浮就行！

許多昆蟲都可以在水上漂浮，因為它們輕盈而不破壞水面的張力。有種蜥蜴也可以做到，它有力的步頻很快，爪子不會深陷，它就從水上漂過去了。人類要想這樣，腳丫子每小時得跑一百多公里才行。小門牙自己沒這本事，但奇跡能夠帶來奇跡—“水上漂”，這不是只有奇跡才能給予的禮物嗎？

17

水面深藍，有如微型的海，倒置整個星空。

無愧于海洋動物才能擁有的精湛泳姿，奇跡的身體完全浸沒水中，但它極為平穩(wěn)地控制高度，讓自己的脊背幾乎與水面貼合。曾經(jīng)看似多么笨拙，此時就有多么靈活;曾經(jīng)看似多么沉重，此時就有多么輕盈;曾經(jīng)看似多么膽小，此時就有多么無畏……這是作為一只海象的奇跡。

剛剛下水救小門牙，奇跡的皮膚還沒有干透。它很意外，自己敢在這么短時間內(nèi)再次入水。開始奇跡雖有顫抖，但它堅持下來，很快徹底恢復(fù)了對水流和自身的掌控。而這，也是因為小門牙。奇跡不能讓保護自己的小精靈淹在水里，嗆水也不行，必須保證漂行的精確。盡管流線型身體在水中阻力微弱，奇跡還是格外小心地駕馭著自己。

小門牙御風而行。奇跡游得平穩(wěn)，小門牙才能站得平穩(wěn)，兩只手背在身后，翅膀沒有扇動，也無須用手臂來維護平衡。小門牙擁有魔法般，就這樣漂在水上，他袖珍的腳下幾乎沒有水花。

圍繞著面積有限的水池，奇跡就這樣一圈又一圈地游起來……仿佛，這是一條能夠永遠向前的道路。它的泳技越來越臻于完美，它的內(nèi)心越來越渴望自由。

天上的星光，像被仔細研磨過的晶粉;水面，像被誰吹落了一層晶沙。有那么一恍惚的瞬間，小門牙覺得自己正與奇跡一起，穿越寬大而又浩瀚的星河。

然而，每顆最小的星芒，其實都是巨型的星體—它們共同組成那些壯麗的星座。整個星空，漫天輝映，此時照耀著一座小小的水池。就這樣，一個有翅膀卻不會飛翔的小精靈，不會游泳卻暢行在裝下整個星空的水面……在他的腳下，有一片不易察覺的陰影，像無聲移動的島嶼，護佑著他。

有如奇跡。

18

救助中心的條件有限，就像野外的臨時診所，他們沒有辦法解決奇跡怕水的心理疾病?？磥?，只能把它送到動物園了。但愿，奇跡的一生，不要在郁郁寡歡里度過。

當救助站的人們準備告別這只幸運又不幸的海象時，怎么回事？他們一臉迷惑，怎么到處是空空的，奇跡消失了……直到像一艘微型潛水艇的奇跡，從水面冒出頭顱。

消息傳開，人們贊嘆不已！奇跡游得技藝高超，當它潛行水中，沒有任何痕跡，水面平整如鏡，幾乎不被攪起波紋—穿越天空的候鳥，可以把整個隊形的影子，完整投射在水面而不被破壞。就這樣，人們看到重生的奇跡，和它仿佛是第一次微笑的面龐。

對于以海洋為家的海象來說，水池太小了，根本算不上微型的海。奇跡被迫在水泥邊界之間折返，就像一支剛搭上弓弩就被取下來的箭，無法展現(xiàn)它的潛能。

后來，奇跡的命運被徹底改變了。救護站的科學家們決定：讓奇跡重返大海。是的，它沒有被送到動物園里！那些熱愛動物的人們，也為奇跡歡呼：“讓海象成為大海的海象，而不是人類的海象。”

海洋，就像夜空那么深湛;海洋里的生物，就像星簇那么密集……回到大海的奇跡，就是海里的星星，它感覺自己周身閃耀著光芒。即使黑夜沉重，它知道會有魚鱗般的黎明如約到來;即使閃電交錯，雷霆轟鳴，它毫不畏懼，就像人類中的搖滾愛好者聽到樂隊重力地打鼓;即使海洋中有許多危險的因素，但從死亡與恐懼邊緣被挽救回來的奇跡，懷著愛意、希望與勇氣。

這是萬物走向成熟的秋天，這是因壯麗而自由的大海，奇跡在這里會慢慢成長……它的牙齒，正長出弦月那樣優(yōu)美的弧度。

唯一的遺憾，是奇跡離開的時候，小門牙沒來送行。雖然動物之間習慣了聚散，但奇跡還是惦念……那個幫助自己走出困境的小精靈，他去哪兒啦？

第六章" 空房間

1

小門牙失蹤了。

小門牙的蘑菇屋里是空的。小伙伴一次次去尋找，沒有發(fā)現(xiàn)小門牙回來過的痕跡。是啊，他到底去哪兒了？

“小門牙會不會被抓住，成了人類的俘虜？”小羽毛暗自琢磨。

“是不是，他在海象那兒遭遇了意外？”小音符說，“海象名叫奇跡，可奇跡不要帶來災(zāi)難……小門牙不會和海象一起被關(guān)進動物園吧？”

“再等等，也許明天小門牙就回來了！”小翻和小滾像在安慰她倆，又像在安慰他們自己。

直到，希望徹底落空。

從捕夢師那里得知，上了牙刑的小門牙，一個接一個地吃海象的噩夢;是海象喲，雖然海象不像大象那么大，可海象的噩夢比小孩子的噩夢還大、還多、還沉……總之，小門牙已經(jīng)被逐出精靈谷了。

“也就是說，我們以后再也見不到小門牙了？”小精靈們顫聲問道。

“應(yīng)該是這樣，在精靈谷再也見不到他了?！辈秹魩燑c點頭。

傳說變成了真實，恐懼變成了不幸—這個消息，像晴天霹靂。

是不是，因為小門牙始終不知悔改—最后，他甚至沒有贏得一個和大家告別的機會？

2

小羽毛獨自躲在家里，沉浸在愧疚里。

“我怎么能讓小門牙獨自去吃受傷海象的噩夢呢？”她自言自語，“如果我不那么自私，也許他就不會被驅(qū)逐了！”想到這兒，小羽毛內(nèi)疚得要命。相反，小門牙是怎么對待自己的呢？當她因為擔心牙刑而不敢吃夢，她瘦得都不像小精靈，而像只大蜻蜓了，是小門牙主動去找計夢師商量，想把小羽毛吃掉的夢算在他自己的記錄里，希望這樣小羽毛就可以放心飽餐……想到這兒，小羽毛難過得哭了起來：“小門牙，你這個傻瓜??！”

小羽毛自責。小門牙事事替別人著想，而在小門牙需要幫助而且自己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她卻沒有站出來，沒有幫助陌生的海象，也沒有保護熟悉的朋友。明亮的白晝本來是入睡時間，但小羽毛一點兒睡意也沒有。她側(cè)枕在花瓣上，眼淚流過面頰，流到她向內(nèi)渦卷的袖珍耳廓里。

小門牙的離開，讓小羽毛想通了。她以為自己不敢多吃東西，是因為怕離開精靈谷—這不過是表面的原因。她真正怕的，其實是離開自己的小伙伴們。如果不是和朋友在一起，什么樣的美景也是暗淡的，什么樣的趣事也是無聊的。

一連幾天，小羽毛連捕夢師那里都沒有去。以前小羽毛是有意節(jié)食，現(xiàn)在她是因為難過而沒有胃口。她瘦到失真的地步，瘦得走路比貓還輕，瘦到使勁蹦跳也沒有任何聲音，就是摔到地上也真的就像一片小羽毛落地……瘦到她的眼淚，好像就是她全部的體重。

這時，悲傷的音樂由遠及近。

和小羽毛相反，小音符走路是有聲音的，她再也演奏不出歡快的旋律了?，F(xiàn)在小音符的旋律傷感，還不如不演奏呢，她腳下跳出來的每個音符都讓人想哭，簡直像一首哀樂。

小音符回憶自己在倉庫里遇險那次，她沒有帶備用急救包，餓得頭暈眼花。等小門牙找到倉庫救她時，她連扒住窗臺的力氣都沒有了，翅膀想跟著助力，可就是扇不動?！靶￠T牙不僅跑來救我，他還特別細心，專門背來兩個夢罐頭，先讓我補充體力，好走回精靈谷……可我是怎么對待小門牙的呢？”小音符走來走去，走出的旋律越來越悲慟。

小翻和小滾也來了，他們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沒有想到后果這么嚴重。他倆抱頭蜷縮，姿勢還是以前的球形，但他們不翻也不滾，就像被遺忘在角落的兩顆正在失去水分的葡萄。

小門牙會往哪個方向走呢？是遠遠離開，還是圍繞著精靈谷流浪？小門牙會不會遇到哼哼？聽說，被流放的精靈還有一個專門的流放地。精靈谷之外的世界，太大了，太遠了……他們猜不出，小門牙生活的地方，是光線明亮還是暮色深重？是遼闊還是狹窄？是溫暖還是寒冷？是濕潤還是干燥？小門牙的心情呢，是無所畏懼還是糟糕透頂？

他們郁郁寡歡，就像被困在玻璃罐里的昆蟲，被看不見的東西囚禁起來，不知道哪里才是出路。

3

既然都睡不著覺，大家就聚在小門牙的蘑菇房里，一起回憶。除了傷感和懷念，他們還想起一起經(jīng)歷的趣事。

“你們還記得小睡神嗎？”小羽毛說，“他特別愛睡覺，每天都賴著不想起床……”

小翻立即想起來：“小睡神不愿意起來吃飯，不愿意起來玩耍，更不愿意起來上學—因為他非常擅長做夢，他覺得夢里的那個世界更美好?！?/p>

“他的夢，的確好吃?！毙L留戀地舔了一下嘴唇，“最早是小門牙發(fā)現(xiàn)的，他還帶我們?nèi)バ∷衲抢镩_過新年派對呢?！?/p>

可惜，后來就吃不到那么好吃的夢了。因為小門牙擔心小睡神……怕他這么長久地睡下去，整天活在美夢里，會不知道怎樣面對真實的世界。小門牙說服了大家，不能再讓小睡神這么睡下去。

“小門牙不讓我演奏催眠曲，弄得我站在小睡神的房間里，只能一動不動。”小音符的樂器鞋沒有發(fā)揮功效，小門牙反而讓小翻用大腳丫重重地走路，小滾從用小腳丫跳改成倒立，為的就是制造噪聲，吵醒小睡神?！捌鸫怖?，你睡得太多啦！”小門牙和小羽毛，拽頭發(fā)的拽頭發(fā)的，撓癢癢的撓癢癢，“醒醒呀，醒醒！”

等小睡神一睜開眼睛，小精靈們就躲起來。小睡神還想賴床，睜一下眼睛又接著閉緊，等著做夢……可小精靈們把小睡神的美夢吃得特別干凈，把驚雷般的噩夢都留下來。當小睡神夢到一只剛出生的幼貓，小門牙舉著一只凸面鏡，對著夢泡泡……哇，小睡神嚇醒了，他以為夢到一只向自己靠近的大獅子！

就這樣，小睡神嚇得不敢睡了—嗯，睡得太多，都睡惡心了，睡出噩夢了。看到小睡神爬起來，打開臺燈補寫作業(yè)，小精靈們捂著嘴偷笑。雖然，小精靈們這樣做，等于自愿關(guān)閉了自己的美味餐廳，但小睡神總要面對現(xiàn)實世界。何況小門牙說過：“如果小睡神不接觸新的事物，他的夢會越來越單調(diào)，越來越重復(fù)的。那他以后，再也做不出美味的夢啦?！?/p>

“不讓人好好睡覺，我們后來還使用過這個辦法呢。”小音符眨眨眼睛，沒等她說完，小羽毛就接上話：“哈，是小門牙帶咱們?nèi)Ω稄姳I……”是的，那次的經(jīng)歷談不上驚心動魄，但回想起來還挺刺激的。

一個壞人，做了壞事，他還想接著做壞事。小精靈們能怎么辦？在小門牙的帶領(lǐng)下，他們冒著暴露的危險，一次次干擾他，不讓他睡覺，連做夢的機會都不給他。壞人困得不行，即使吃了安眠藥，每當他昏昏沉沉剛要睡著，總有什么把他弄醒：有時是脖子上的癢痛，有時是架子上的東西突然摔到地上……沒有別人，也沒有地震啊？搞得他疑神疑鬼。

壞人很意外啊，奇怪自己為什么睡不著，難道因為良心，可他明明知道自己沒有什么良心?。赫故?，他累得根本沒有體力去搶劫，他連一把水果刀也握不住。他好不容易打個小盹兒，做了半個夢……難道他的夢有毒嗎？壞人夢到剛要去做壞事，警察來了……睜開眼睛，他發(fā)現(xiàn)自己真的被警察包圍了。咔嚓一下，他被扣上了锃亮的手銬。

小精靈們回想了一下，只有抓壞人那幾天，小門牙和大家一樣，每晚在捕夢師那里吃完兩個夢罐頭，就出發(fā)了。因為，他們不準備在壞人那里吃一頓飯，而且干這種體力活兒，身體里沒點兒能量不行。

在對付壞人的過程中，原本膽小的小翻和小滾也成了小勇士。對了，小翻和小滾聽小門牙講過，流浪貓鐵銹怎么成了蜜茶姐姐的金金—受到小門牙的啟發(fā)，他倆還幫助過一只流浪狗呢。

一只名叫軟耳朵的流浪狗，夢到了自己的前主人;一個筆名叫千竹人的作家，夢到了自己耳朵軟軟的前寵物……哇，這么巧，竟然碰上了！于是，小翻和小滾想盡辦法要讓他們重逢：讓軟耳朵物歸原主，讓千竹人失而復(fù)得。

可惜，小翻和小滾想錯了。軟耳朵的前主人和千竹人的軟耳朵，都已離世—所以，他們并非舊相識?？商煜戮褪怯羞@么巧合的事！軟耳朵，長得特別像千竹人以前的狗狗;千竹人，長得特別像軟耳朵以前的主人。盡管此前互不認識，但一見面，他們就像彼此認識好久的親人。擁抱在一起時，千竹人的眼淚掉在軟耳朵的脖頸，軟耳朵的眼淚掉到千竹人的手臂……就像經(jīng)過千難萬險才重逢，他們再也不舍得分離啦。

圍坐的小精靈們聊啊聊啊，回憶那些和小門牙在一起的日子。有些事情是他們一起經(jīng)歷的，有些事情是小門牙講給他們聽的。他們想起許多許多，感到小門牙這個昔日的伙伴，對他們來說是如此重要。

小精靈們開始不太習慣白天的光線，但他們很快就適應(yīng)啦，甚至看到了懸浮著的金色花粉;就像人類在黑暗里，開始什么也看不清，過一會兒就能借著月光辨別物體一樣。不知道是因為光線，是因為困倦，還是因為想念，小精靈們聊著聊著，有時睜開眼睛看一會兒，有時閉上眼睛想一會兒……是的，那些美好在回憶里經(jīng)歷一遍，就像是一顆糖變成了兩顆。

甜是翻倍的，隨后的苦也是翻倍的。他們飲下這個午后的眼淚，像飲下整個世界的哀愁。

4

他們每天都擔心小門牙……他會不會，像流浪貓鐵銹一樣快凍僵了，饑餓地走在冰天雪地之中？會不會，像小女孩鹿楊一樣突然失去親人的呵護，每天承受孤兒般的痛苦？小門牙失去精靈谷，就像海象奇跡失去海洋一樣吧？

不過，流浪貓在小門牙的幫助下找到了家園，小女孩在幫助下獲得安慰和信心，海象在幫助之下真正成為奇跡……連小門牙自己，也曾在蝙蝠的幫助下逃離困境。有時光靠自己無法擺脫困境，假如有了他人的幫助，結(jié)局就會改變。小門牙不就是這樣做的嗎？他以自己的經(jīng)歷，告訴他們善意的力量，告訴他們團結(jié)的重要。每次拯救者的到來，都會改變事件的結(jié)果。

小精靈們擔心小門牙的孤立無援。

小精靈們請求過計夢師，但計夢師表示無可奉告。小精靈們請求過捕夢師，但捕夢師表示無能為力。最后小精靈們圍坐在小門牙的空房間里，悲哀地低下頭：“沒有誰，能去幫助小門牙啦……”

“不，小門牙有我們！”小羽毛突然醒悟。

小音符愣了，她疑惑地望著小羽毛;但她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一下子跳起來，腳下發(fā)出明亮的高音。

他們互相看看，眼神不再失焦，瞳孔里閃動著光芒?！笆堑模￠T牙有我們！”小精靈們異口同聲，“如果小門牙不能回來，我們就去找他！”

去找小門牙！

不管天南海北，不管遇到多少危險，不管他被關(guān)在哪里。雖然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但，他們有辦法。

5

小羽毛、小音符、小翻和小滾每天都走出精靈谷，盡可能品嘗各種各樣的夢;而且進出精靈谷時，他們再也不躲閃，而是大搖大擺，唯恐計夢師看不到。

小精靈們以前怕計夢師，怕他們給自己多算一個夢;現(xiàn)在，他們怕計夢師少給自己算一個夢。只有快點兒累積數(shù)量，直到犯規(guī)，他們才能像小門牙一樣被驅(qū)逐出精靈谷，才能與走失的小門牙團聚。

小精靈們驕傲，自己真的不怕計夢師了。如果計夢師盯著他們，他們也盯著計夢師。有一次，計夢師達瑪?shù)哪樕掀婀值芈冻霭雮€笑容，就像上次收到半顆蒲公英球那樣;好像是為了掩飾，計夢師達瑪迅速折回自己的房間，還關(guān)上門。

無論是風和日麗，還是雷電交加，小精靈們都堅持出門，就像以前的小門牙一樣。他們走在路上，無論是雛雞般的黃昏，還是黑巧克力似的深夜，直到水銀色的黎明，他們都相互鼓勵，信心十足。

天氣惡劣的時候，尤其是大風天，以前的小羽毛不宜出門，因為她太輕，擔心被風刮走?，F(xiàn)在，她才不在意呢。如果被風刮走怎么辦？那她就等風停了，再慢慢走回來唄。即使迷路又怎么樣？霧會散，雪會化，她會重新看清腳下的方向。

以前的大風天和現(xiàn)在的大風天，是多么不同啊。以前是整個樹林都在晃動，每片葉子都顫抖;現(xiàn)在是整個樹林都會唱歌，每片葉子都會跳舞。以前，小羽毛也許會像紙片一樣被吹走;現(xiàn)在，就是碰到超級大風，小羽毛會和小音符以及翻滾兄弟拴在一起。加在一起的重量，使他們不會被刮向高空，相反，風速還能幫他們加快步伐;偶爾被吹起來，也只是稍稍離開地面一會兒，低低地蕩起來。被風吹來吹去，這讓他們充滿歡笑，看起來就像一串叮咚作響的風鈴。哈，不僅沒有什么危險，還挺刺激的呢。果然就像小門牙說過的—真正經(jīng)歷過的事情，遠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小門牙說過的“飛”，就是近于這種美妙的感覺吧？他們明白小門牙為什么喜歡冒險了，因為他們自己也愛上了冒險。只要朋友們在一起，就是最可怕的情形，也會變得有意思。小精靈們被風一會兒吹到半空，一會兒又降到地面，然后又升起來……就像人類游樂場里的小朋友，他們尖叫著，開心壞啦。

6

很快，不用和別人捆綁在一起，小羽毛也不會被大風吹走了。

因為呀，最瘦的小羽毛，已經(jīng)成為小精靈里最胖的啦。小羽毛每天用最大的飯量來吃夢……放開一吃，好家伙，小羽毛暴露自己的秘密啦！原來她不是天然的瘦子，恰恰相反，她是特別典型的易胖體質(zhì)。她自律到苛刻，不吃就看不出來，其實呀，她多吃一點點都能看出嬰兒肥。沒用多久，拼命吃的小羽毛，變成了小松鼠模樣——腮幫子圓鼓鼓的，像是有著松鼠的兩個頰囊。小羽毛當然還叫小羽毛，胖乎乎的她，走起路來保持著自己習慣中的輕盈。你見過小胖子走貓步嗎？現(xiàn)在小羽毛就是這樣走路的。臉色從病態(tài)的蒼白變成健康的紅潤，大家一致認為：有些肉肉的小羽毛更漂亮，更生動可愛。

誰也沒少吃。

“我都長個子了！”小音符自從飯量大增，不僅長個兒，腳丫子都跟著長了，樂器鞋的尺碼都小了，她得用腳指頭頂著穿，弄得走路踢拉趿拉的。有一次，她還險些甩丟一只鞋。那是因為，她吃得太飽，走回精靈谷時都困了。即將穿越叢林，可她太想睡覺了，有點兒睜不開眼睛。閉著眼睛走，喊著“一二三”，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路有點兒走歪了，再校正回來。有一次，她還沒有數(shù)到三，就啊的一聲，掉到水塘里去了。小音符以為樂器鞋沉進了水底，害得她像個獨腳怪一樣，圍著水塘蹦了半天，才看到被甩飛的鞋，正好扣到一只蜜蜂身上。

小翻和小滾，吃得太撐了，站起來就坐不下去，坐下來就站不起來。他們飽到都沒有辦法抱膝翻滾了，只好堅持用自己的大腳丫和小腳丫，慢慢地挪。路途中，一種金色的小碎花鋪了滿地，他們想嗅嗅花香，因為彎不下腰，像是直接跪到了花叢里面。食物到了嗓子眼兒，他倆打嗝兒……打得像兩只感冒了還在堅持打鳴的小公雞。

7

為了湊齊數(shù)字，小精靈們只咬一口夢，就等著吃下一個夢。或者，跑到下一家，去換個口味。

為了更高效，小精靈們甚至學會查課表。他們發(fā)現(xiàn)，愛運動的孩子、上過體育課的孩子、有些體力勞動的孩子，睡得沉，夢少。如果即將春游或者考試，遇到了天大的好事，或者受了驚嚇、挨了批評，孩子們都會做很多夢。小精靈們選擇，到哪里吃夢，能從品種到數(shù)量都很快增加。

小羽毛嚅動著圓嘟嘟的嘴，扳著胖乎乎的手指頭，心算最近吃了多少夢?？伤恢?，還要吃多少夢，才能被處以牙刑，更別說像小門牙那樣被逐出精靈谷了。

小翻和小滾提出一個大膽設(shè)想，讓小羽毛和小音符想辦法吸引計夢師的注意力，他倆趁機偷偷翻滾進去……去偷看計夢師的記錄本。行動的目的，既是為了查查小門牙的線索，也是為了查查大家和小門牙的相差數(shù)據(jù)。

小音符叮囑道：“你們倆要分別記往，我們吃夢的不同數(shù)量。這樣，吃得多的暫時少吃一點兒，等等吃得少的;吃得少的要加油，這樣我們才能行動一致?！?/p>

“對，我們是一個不能分開的團隊，相當于皺紋組合那種?！毙∮鹈庑∫舴目捶ǎ俺藳]有皺紋，除了不會飛，除了我們的數(shù)量是它們的一半，其他的，我們和皺紋組合一樣：一定要把小門牙救出來！”

8

不等他們?nèi)フ矣媺魩?，計夢師自己來了—真有緣啊，又是達瑪。

計夢師面無表情，出現(xiàn)在小門牙的蘑菇屋門口。在里面熱烈討論的小精靈們，知道自己不用去偷看記錄啦，因為達瑪?shù)牡絹?，就證明他們的努力是有效的。

果然，他們幾個都被計夢師帶到水霧彌漫的過錯河邊。

達瑪?shù)膸讉€水漂過后，那條魔法般的船又出現(xiàn)了。魚尾就是船槳，拍打著密集的水花，把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運到彼岸。那天的魚群可是累壞了，來來回回好幾趟，因為運送的不止一個小精靈，而是四個！

在水霧中進出，四個小精靈和小門牙一樣，對牙刑的過程像失憶般，想不起來。但他們都明白，這就是小門牙經(jīng)歷過的……他們在同一天被上了牙刑。

疼嗎？

當然疼啊！

小羽毛鼓著一口氣，胖了的她從側(cè)面看，兩腮像松鼠的頰囊;從正面看，嘴巴就像喝飽了水的金魚……這樣，皮膚就不會碰到牙齒，就不會被磨痛。

小音符張嘴吸氣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吃冰;張嘴呼氣的時候，覺得自己在噴火……這使她的呼吸不斷夾雜著嘶嘶嘶的聲響。

小翻和小滾開始沒覺得疼啊……也許，是女孩子們也太嬌氣了吧？沒想到，過了一會兒，疼痛像是上漲的過錯河水，一點點漫過堤岸。本來呢，小精靈們除了吃夢，偶爾也會喝一點兒花蜜或露珠。沒想到，為了緩解牙疼，小翻去喝花蜜、小滾去喝露珠的時候，他們倆都疼得齜牙咧嘴—怎么連喝水都成了一種刑罰？

小精靈們后悔了嗎？

“上了牙刑，簡直太好了！”小羽毛說。

“說明，我們的方法是對的，我們離小門牙越來越近啦！”小音符說。

“我們不怕疼！”小翻和小滾說，“過幾天就好啦！”

是的，因為小門牙告訴過大家：“上了牙刑以后，開始特別特別疼，然后特別疼，后來是疼，再后來是有點兒疼，突然有個瞬間，你就發(fā)現(xiàn)不怎么疼啦，甚至都忘了疼過這回事兒……就像是在跟疼痛拔河，最后我贏啦。”

快點兒快點兒，就像帶病吃藥一樣，小精靈們還帶著疼痛去吃夢……

“我們很快就能被趕出精靈谷吧？”小精靈們對計夢師說，“我們都等不及啦！”

9

房間一直空著，小門牙始終沒有回來。

小精靈們心想，也許過不了多長時間，精靈谷又會多出幾間空空的蘑菇房……他們已經(jīng)做好了離開的準備。

牙刑之后的幾天，小精靈們沒有出門，因為走路的震動都會加重疼痛。他們在捕夢師那里解決晚餐，但并沒有影響增加品種和數(shù)量的速度—因為，小羽毛想到一個好辦法。

小羽毛胖了以后，不但變好看了，變勇敢了，好像也變聰明了，總能想出精靈古怪的主意。也許，小羽毛原來就很聰明，只是因為過去吃得太少，熱量和體能都不夠支撐那些主意，就像沒有力氣冒出地表的種子，在黑暗的土里一直埋著。

“在捕夢師那兒，有個特別大的蛹衣，我們把它弄來?！北M管被牙刑上的金屬絲扣磨得生疼，小羽毛還是爭取要把每個字都說清楚。

小精靈的不懈努力，讓捕夢師不忍心拒絕他們的要求。不僅如此，捕夢師還幫助他們，把蛹衣一起抬到了小門牙的蘑菇房里……哇，這只蛹衣果然是特大號的！

對小精靈來說，蝴蝶的個頭兒就不算小，小蝴蝶的半邊翅膀就相當于人類眼里的大提琴了。而這只特別大的蝴蝶蛹衣，小精靈們擠擠簡直能睡在里面了……不，那是以前，以前的小羽毛不占什么地方;現(xiàn)在是小羽毛如果睡在里面，別的小精靈就不剩什么地方了。

特大號蛹衣可不是用來當睡床的。小羽毛的主意，是制作混合味兒的夢罐頭。

小羽毛和小音符，分別在蛹衣的兩端搖晃;小翻和小滾在蛹衣的兩側(cè)，推波助瀾。哈哈，他們按四個人的定額把夢罐頭領(lǐng)回來，專門挑選不同口味，然后倒到大蛹衣里混合。這樣，他們吃一口，就等于一下子吃了好幾種—就像怪味豆里，包含了酸甜苦辣咸;就像復(fù)合維生素，包含了身體需要的各種營養(yǎng)。

說實話，味道真怪，像什么呢？不好形容。有時調(diào)配出來的混合夢餐，難以下咽，小精靈們還是相互鼓勵，就像人類的小孩子勇敢地喝下中藥湯。胖了臉蛋的小羽毛和胖了腳丫子的小音符相互喂給對方：“來，再吃一勺。”現(xiàn)在小翻和小滾幾天之內(nèi)，就能達到原來“一星期”甚至“半個月”的標準。

儲存在捕夢師那里的夢罐頭，個別的密閉不嚴—這樣夢境就跟果實一樣，從新鮮到變質(zhì)。那小精靈們也不怕，吃壞肚子也沒關(guān)系，像獨角獸那樣放幾個彩虹屁，就可以空腹了。這樣可以多吃一頓，多吃幾樣，再來一頓混合夢！

為了內(nèi)心的誓言和承諾，小精靈們拼盡全力。

10

小門牙離開以后，在很長時間里，他的房間并沒有空著。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經(jīng)常來看看，或者在這里聚會。有一天，小門牙的房間算是徹底空了。因為他的精靈小伙伴，沒有誰再出現(xiàn)，沒有誰再回來。

只有一封信，孤獨地留下來，等著被拆開。那是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寫的，小門牙在任何時候回來，只要看到這封信，就知道朋友們從未忘記他。如果小門牙到家沒有發(fā)現(xiàn)朋友們的蹤跡，不要著急……因為，他們既然能走出精靈谷去找他，就一定能想辦法再聯(lián)系上回到精靈谷的他。

然而，寫信者并不知道，小門牙永遠也收不到這封信了;他們自己，也將去往一個未曾預(yù)期的陌生地方。精靈谷的花，開得洶涌又寂靜;精靈谷的叢林，光影斑駁……他們，再也不會回到這個熟悉的世界。

不出所料，和小門牙的命運一樣，他們被驅(qū)逐了。

被迫離開的日子，他們遭遇惡劣的天氣。

當他們走出精靈谷，夜晚的天空，不是平常那種黑藍，而是透出隱隱的暗紅色。悶熱，空氣有如濁浪。狂風是突然來臨的，劇烈晃動的樹冠發(fā)出嘶吼，枝條和葉子披頭散發(fā)，像一頭頭嘯叫中的狂烈怪獸。然后是驟亮又驟暗的云團，然后是仿佛在地上炸響的重雷，然后是鞭子般抽打下來的閃電，然后是密集的冰雹……冰雹比小精靈的腦袋還大。就像攀登的人遇到山崩地裂，無數(shù)石塊從懸崖上滾落，向他們襲來！

沒有一個小精靈退縮。

大家明白，要找到小門牙，就要走和小門牙一樣的路。所以，他們走在這條被事先嚴重警告的路上，走得格外勇敢。此時，他們更加心疼小門牙，營救他的心更為迫切。畢竟他們四個是在一起的，而小門牙是獨自一人。

讓幾個小精靈意外的是，捕夢師和計夢師都來送別?？床坏讲秹魩煹陌?，這沒有關(guān)系，也許他已習慣了哼哼和小門牙的離開，所以他不會有劇烈的情感起伏。最驚訝的是，閃電照耀下，小精靈們清清楚楚看到了計夢師的笑！太詭異了，此前計夢師從未這么毫不掩飾地笑過，幾乎是帶著明顯的滿足感。這是惡意帶來的愉快嗎？小精靈到底要去往什么樣的地方？

“你們再也回不到精靈谷了……”捕夢師和計夢師一起高聲宣布。

來不及交流，一陣颶風，把他們吸卷起來，在高速中旋轉(zhuǎn)并上升。小精靈們在暈眩中，喪失了自控方向的能力。

第七章 秘 境

1

……轉(zhuǎn)速似乎慢下來，狂暴的龍卷風變成了游樂場的過山車;但并未停下，過山車的末端，銜接著一架彩色滑梯。

滑梯顏色鮮艷，赤橙黃綠青藍紫，可里面每一種色彩卻又變化萬端，似乎是用世界上所有植物的顏色調(diào)配出來的。比如紅色，仔細辨別，會發(fā)現(xiàn)是許多紅色植物的組合，桃紅、海棠紅、石榴紅、棗紅和西瓜紅等等;黃色呢，是杏黃、橙黃、姜黃、茶黃和栗黃等等;綠色有柳綠、蔥綠、草綠、豆綠和松綠;紫色是木槿紫、丁香紫、藕荷紫和薰衣草紫……哎呀，光是紫色和紅色，就是萬紫與千紅，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不僅有色彩。等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從滑梯下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些植物不僅是用來形容的顏色，它們真實地生長著—他們來到一個植物繁茂、生機勃勃的新世界。

不僅有蓬勃生長的植物，這里還有各種動物。蜜蜂流溢著琥珀色的光芒，螳螂正用玫瑰花上的露水洗臉，青蛙的后背有著漂亮的閃電花紋，天鵝整理著它們云色的翅膀。這里有杜鵑、金鈴子，還有鷓鴣……哈哈，它們既是植物的名字，又是動物的名字。

不僅有動物，這里還有長著翅膀的精靈。他們飛在清水一樣干凈的空氣里，也飛在空氣一樣干凈的清水邊;他們落在散發(fā)芬芳的花瓣和蕊柱上，也落在動物的皮毛、爪尖和角叉上。他們有著糖果一樣的香味和笑容……哇，笑起來真好看，他們小小的牙齒精致、整齊又燦爛。

眼前的一切，令人目不暇接，仿佛置身于綺麗的夢幻中。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有種因欣喜帶來的輕微暈眩，可他們不知道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他們誰也不認識，不對，有認識的—從來不笑的計夢師和脾氣超好的捕夢師，竟然陪伴著他們來到這里—這里有點兒像精靈谷，但比精靈谷更多彩，更遼闊。

幾個剛剛抵達的小精靈面面相覷，睜大眼睛，四處張望。達瑪似乎很熟悉這里，他向飛舞著的精靈們打招呼，非常友善。他就像換了個人，一點兒也不像曾經(jīng)那個冷淡無情的達瑪。

四面八方都有精靈飛了過來，像是歡迎他們的到來。這些能夠飛翔的大精靈，翅膀振動時能夠產(chǎn)生一團光霧……恍惚之中，一個比計夢師更令他們熟悉的身影，帶著光環(huán)，懸停在了小羽毛、小音符、小翻和小滾的上方。

“小門牙！”向上仰望的他們，脫口而出。

2

美妙的重逢。

驚訝、狂喜、迷惑、快樂、委屈……種種復(fù)雜的情感奔涌，當小門牙從空中翩翩降落，昔日的小伙伴緊緊擁抱在一起。小羽毛的眼淚奪眶而出，小音符的心里流淌著歡樂的音樂，長高了的小翻和小滾一左一右在小門牙的肩膀上擂了兩拳……他們激動得說不出話，太多的謎團，需要向小門牙來詢問。捕夢師和計夢師，微笑地望著這一群失散又重聚的兄弟姐妹。

小門牙有了新的身份—這個吃過千百種夢的精靈，已經(jīng)成長為最好的調(diào)夢師。

“什么是調(diào)夢師？”小羽毛、小音符、小翻和小滾都是一副不解的神情。

捕夢師回答：“調(diào)夢師，能夠調(diào)整并且擅長調(diào)制夢的口味！”

計夢師達瑪反問他們：“你們不也從捕夢師那里要來蛹衣，將幾種夢調(diào)和在一起嗎？”

“這么說，我們也是調(diào)夢師啦？”小翻和小滾將信將疑。

“那可不一樣?！边_瑪此刻不像計夢師，而是像捕夢師那樣和顏悅色，“那就算是成為調(diào)夢師之前的訓練吧?！?/p>

隨后，小精靈們得到了詳細的解釋。

原來，每個人的夢都有產(chǎn)生的基礎(chǔ)，都和自己的生活和心情有關(guān)系。然而，老做同一種夢不好。人類的嬰兒光喝奶就會慢慢長牙，可只讓他一直喝奶……喝多了，也會掉牙。大人也不行啊，假設(shè)全是美夢，就像只吃甜食，對牙齒和身體都不好。調(diào)夢師會根據(jù)每個人的具體情況，來掌握和調(diào)整配方，比如說既不讓孩子一味沉浸于美夢之中，也不讓孩子一直生活在噩夢里—這是公平，也是祝福。

“調(diào)夢師啊，”捕夢師和計夢師難得地異口同聲，“是讓那些悲傷的人看到希望，也讓那些快樂的人不至于得意忘形?！?/p>

“哇，小門牙好棒，真讓人羨慕?！毙【`們鼓起掌來，“什么樣的小精靈，才有資格成為調(diào)夢師呢？”

那還用說，就是小門牙這樣善良、勇敢、樂于助人的小精靈。當小精靈們生活在精靈谷的時候，其實每一次遭遇都是秘密的考驗—如果一個小精靈能夠不斷克服困難，甚至犧牲自己的利益，堅持幫助別人，他就具備天賦和潛質(zhì)成為調(diào)夢師。

內(nèi)心溫暖的捕夢師和表面冷淡的計夢師，他們都是知情者，始終在暗中觀察。但秘密不能提前告訴小精靈，就像監(jiān)考老師不能透露答案一樣。精靈們不會說謊，可他們也不會告密啊—所以再多的秘密，捕夢師都能夠忍住;對計夢師來說，要維持一張表情不變的冷臉，并不容易呢。計夢師必須時刻提醒自己保持嚴肅，實在忍不住笑意，就會匆匆轉(zhuǎn)過頭躲起來—小精靈以為他拂袖而去是因為壞脾氣，恰恰相反，其實是因為好心情。

捕夢師和計夢師明白自己的使命，因為，這是一場對真心的考驗。如果事先確定是善有善報，那就難以分清到底是善良還是偽裝，難以考驗小精靈做好事是為了自己得到好處，還是出于對他人的關(guān)愛。所以，他們不僅堅決不透露答案，還蓄意營造某種危險的氛圍。

“小門牙通過了一次又一次的考驗，”捕夢師說，“雖然他也害怕過，但無論怎么恐懼，他還是滿懷愛心;明知要付出代價，他還是去行動—這不是莽撞，而是勇氣。”捕夢師贊許地看著小門牙。

“總想幫助別人，這種想法，其實也能真正幫助我們自己?！庇媺魩熯_瑪說，“越慷慨，越舍得給予別人，他越能獲得生命中最重要的禮物……”

是的，成長的禮物太美妙了—小門牙的翅膀不再是裝飾，他真的會飛了！飛翔，讓小門牙和其他成長的大精靈一樣，可以更快、更多、更好、更有效地幫助別人。

小門牙得到了命運的獎勵。會飛是獎勵，成為調(diào)夢師是獎勵，但與親愛的小伙伴們重逢，對小門牙來說，才是最令他開心的獎勵。

3

當初，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決定尋找小門牙，已經(jīng)做好歷經(jīng)磨難的準備。他們想象過在雪天被凍傷，在雨天被淋病，想象過饑餓、疾病甚至失去生命的危險。他們的信念，是營救或者團聚。沒想到，小門牙并不需要被拯救，曾經(jīng)的擔憂蕩然無存，他們感到放心、安慰、好奇……和羨慕。

哇，小門牙飛得那么高，那么輕松自由，可以像雨燕那么疾速，也可以像蜂鳥那樣懸停和倒飛，簡直成了飛翔著的魔術(shù)師……他的翅膀多么有力量啊，竟然可以把他們都帶上天空！

小門牙臉上浮現(xiàn)淘氣的笑容，拉起小羽毛的小胖手，小羽毛拉著小音符;小音符的小胖腳丫在空中打著拍子，她的手拉住小翻的手，小翻當然會拉著小滾啦，小滾又拉住小門牙的另一只手。幾個小精靈被小門牙帶到半空，說是像一串伴隨著歡笑的長長風鈴，其實更像一個無聲而幸福的花環(huán)，因為飛得那么高，在地面上根本聽不到他們的笑聲……可比被大風吹起來的時候高多啦。

“不行，飛得太高啦！”小羽毛、小音符和翻滾兄弟的聲音都顫抖了，他們緊張得肩胛骨發(fā)癢，呼扇著翅膀，希望有限的浮力能夠托住自己，“小門牙，快放下我們！”

小門牙放下了，小羽毛突然吃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只手是空的，沒有拉住別人！她驚叫一聲，迅速墜落。

情急之下的小音符幾乎出自本能，松開小翻的手，像鳥兒般向著掉落的小羽毛俯沖下去！

小音符俯沖得太猛了，竟然不見了小羽毛。當小音符拼命扇動翅膀，以減緩落速，竟然發(fā)現(xiàn)小羽毛正懸飛在自己頭頂上方。

“哇，小羽毛會飛啦！”小音符大叫，激動得手腳一起拍動，這時她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也懸停在空中，“咦，我怎么也會飛呢？”

只剩小翻和小滾還蕩在空中，他們緊緊拉住小門牙。小門牙沒有松手，而是讓他們試試自己的翅膀。小翻和小滾分別抓住小門牙的左右手，先試著把攥牢的手松開一點兒，然后輕輕搭在小門牙的手腕上……感覺太奇妙了，小翻和小滾并未墜落，他們就像從企鵝的翅膀變成天鵝的翅膀。

當然，小翻和小滾主動松手之后，還是有點兒丟臉。獨處高空的恐懼，讓他們習慣地采取了抱膝的翻滾姿勢……結(jié)果，他們像兩個熟透的果子，快速向著地面掉落。呼呼的風聲在耳畔，他倆一度嚇得閉緊眼睛和嘴巴，連慘叫都發(fā)不出來。幸好，小翻和小滾越落越慢，直到停在了小羽毛和小音符的高度。其實，無論是小門牙，還是剛剛學會飛翔的小羽毛和小音符，還有以前沒見過面、此時正和其他小精靈在一起的哼哼，在關(guān)鍵時刻都會出手保護的。

小精靈們長大了，他們可以在大地之上、在海面之上、在云層之上……享受無拘無束的自由。

4

能夠飛行，已經(jīng)讓他們喜出望外。

當捕夢師和計夢師鄭重宣布：小羽毛、小音符、小翻和小滾也像小門牙一樣，成為調(diào)夢師……他們的反應(yīng)不是喜悅，而是錯愕。不是一般的受寵若驚，是真正的“受寵若驚嚇”。他們就像因考試作弊而取得好成績，卻被宣布為優(yōu)等生一樣。

小羽毛怯生生地說：“我不像小門牙那么善良和熱心?！?/p>

小音符承認：“我也自私和計較過?！?/p>

因為膽怯，小翻和小滾說他們沒有資格成為調(diào)夢師。

捕夢師和計夢師的解釋，讓他們明白：“原來，勇敢者可以成為調(diào)夢師，膽怯者……也可以，只要能夠戰(zhàn)勝膽怯?！?/p>

當他們想去營救小門牙，每個小精靈都改變了，變得比曾經(jīng)膽怯的自己更勇敢。小精靈們不管是因為性格的勇敢，還是因為情誼的深摯，無論是先天的品質(zhì)，還是后來的努力，當他們迎接考驗，變得無私無畏，變得團結(jié)互助，他們就是在拯救別人的同時，拯救了自己。因此，他們不僅從牙刑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擁有整齊的牙齒和自信的心態(tài);他們的翅膀不再是雛雞般的脆弱，而是充滿候鳥遠飛的力量。他們不再像不成長的小精靈那樣，等著吃夢，是被動的;而調(diào)夢的大精靈是主動的，不僅使做夢的孩子受益，也讓他們可以烹調(diào)各種口味的夢，使自己的營養(yǎng)平衡。

小精靈因為吃了太多的夢而被逐出精靈谷，得到的，卻是喜劇性的結(jié)果。這呀，就像是人類中的作家，他們嘗遍天下的甜酸苦辣，才能開始美妙的創(chuàng)作。成為調(diào)夢師的大精靈，參與了孩子的夢境與夢想;就像以一種美妙的創(chuàng)作，參與了孩子的童年。

是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美好里，甚至包括悲傷和畏懼，也包含挫折和失敗，但只要不停下腳步，就能見識更為廣袤的世界，就能擁有更為豐富的理解力和創(chuàng)造力。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疼痛和分離，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威脅和無助，正是因為這些，才讓他們脫胎換骨，自由飛翔。

重聚的友情讓他們心跳加速……小門牙、小羽毛、小音符、小翻和小滾，他們排成一列，團結(jié)得就像一排整潔又結(jié)實的牙齒。再回想一下那些關(guān)于牙齒的故事吧，從鸚鵡的破卵齒，到鹿楊在月桂下埋下的乳牙;從蝙蝠參差的齒鋒，到海象弦月般的長牙……包括小精靈們自己遭受的牙刑。哈哈，小精靈們笑容燦爛……原來，牙齒的變化也象征著成長。

5

成為調(diào)夢師的小門牙們很忙碌。因為沒有那么多調(diào)夢師，但做夢的人卻很多。有人要從美夢中醒來，有人要擺脫噩夢的糾纏，所以在精靈調(diào)夢師的身上，有著更重的責任。

小門牙他們再也沒有回過精靈谷，這并非悲劇，也并非什么遺憾。只有童年的小精靈，才能住到精靈谷里;精靈谷里沒有風雨，還有捕夢師的呵護……就像備受呵護的童年里沒有陰影。然而，小門牙他們已經(jīng)長大啦。他們當初，是多么害怕被驅(qū)逐出精靈谷，就像人類的孩子懼怕長大一樣。等小精靈真正成長，變成了大精靈，才明白長大并不可怕，甚至是一種最為值得期待的精彩。只有長大以后，他們才可以自由地，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

在天上飛行，小門牙他們偶爾會看到走出精靈谷的小精靈。相比做夢的孩子，大精靈和小精靈的數(shù)量還是很少的—所以他們相遇的機會不多。當大精靈遇到小精靈的時候，他們就像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童年。大精靈知道，在這些小精靈中，有人會成為未來的調(diào)夢師—而他們自己并不知情。小精靈的未來，將由他們自己釀造。

小門牙他們相視一笑，不動聲色地飛走。就像小精靈會躲著人類一樣，他們這些會飛翔的大精靈也會躲著小精靈……但他們的內(nèi)心，滿懷祝福。

夜空浩蕩。有時晴，有時雨。有時天空有奶油色的云。有時月亮純凈，就像一碗端到口渴者嘴邊的清水。有時就像一只黑孔雀打開盛大而燦爛的尾屏……金色的眼斑，形成浩蕩的星空。

這時的世界，安靜如詩，美妙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