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里每家每戶房屋后都有一片竹山,山上除了楠竹、斑竹,還種香樟、泡桐、香櫞、桂樹、栗樹等,另有梔子花樹、杉木、柚樹、薔薇等,其實毫無章法,反正山是自己的,喜歡什么就種什么,最多的當(dāng)然還是楠竹,以及地上長著的一層深綠的帶茸的苔衣。就是在地上打幾個滾兒,也是柔軟的,如果不怕山螞蟻的話。其實山螞蟻有什么好怕的,不過因為好奇,順著腳指頭爬到胳膊上,有時還自作主張爬上鼻梁,它的腳爪像蛛絲般細(xì),好比拿一根狼毫在身上畫畫,就是那種觸感,爬到臉上鼻梁上,才覺得癢兮兮的受不了。受不了就不裝了,用嘴一吹,它就飄飄地一頓茫然,突然的颶風(fēng)吹暈了它的頭,然后毫無心理準(zhǔn)備地掉下去。掉就掉了,地上不是柔軟的苔衣嗎?山螞蟻像做夢醒了,搖晃下筆觸一樣帶著兩根小天線的頭,又急急忙忙跑開去了。也許跑回了洞穴,向小伙伴們吹牛自己的巨山探險之旅呢。
放逐了調(diào)皮的山螞蟻,我繼續(xù)四仰八叉地躺著,望頭上的竹葉,那些竹葉都愛練書法呀,層層疊疊寫了好多好多修長的“一”,“一呀一呀一二一,竹子開花二十一?!蔽倚趴诤幹?,望著天空被綠色的“一”鋪滿,好個俊朗秀美的天!
環(huán)顧四周,站著的全是樹,腳脖子都是綠的,不過一些像穿了老舊襪子,成了咸菜綠。哦,還有山崖邊那株掛滿藤的金銀花,攀在一棵金枇杷樹上,開滿樹雪白的花瀑,引來好多粉蝶山蜂,花香讓它們瘋了頭,經(jīng)常看見它們飛來撞去,啪嗒,撞車了,在苔衣上打幾個滾兒,又笨笨地站起來,使勁兒撲騰幾下翅膀,搖搖晃晃欲飛,醉得不輕的樣子。
山崖下是半月形的池塘,池塘里的水也是綠的,祖母綠那種,半個綠月亮。半邊塘長著荇草,開淡紫的小花,簡直是池塘里各色魚群和一群隱士打扮的麻鴨子的最愛。茭白也圍塘種了,像水里的竹子。但那不過是鴨子們的餐前小點。我猜那些荇花一定很甜,麻鴨子仰起頭來風(fēng)雅地吞食一朵,然后嗬嗬、嗬嗬叫三聲,那聲音分明是一種對楊枝甘露般瓊漿仙露的表白。不過,有一回,我還是偷偷摘過一朵,一嘗,呸呸,好苦!大概我的舌頭畢竟和鴨子的不同。
池塘岸上永遠(yuǎn)游走著一支不知疲倦的隊伍,那是老黑雞媽媽帶著自己六個粉團團的雞崽崽。雞崽崽個個像玉琢出來的,眼睛上還畫著一道迷人的黑色眼線,萌呆呆的樣子。它們總是跟在老練的老黑雞媽媽屁股后,打池塘外圍那一大片稻花的主意。也許還打著稻田里的“居客”——泥蛙和綠蚱蜢——的主意呢。有一次是真的看見這只老練的雞媽媽向一只翠綠的蚱蜢發(fā)動猛攻,用嘴巴啄那個看上去穿了盔甲的家伙,可那盔甲根本經(jīng)不起老黑母雞尖嘴巴的攻擊,簡直是一把利刃,瞬間切割了那個可憐的家伙,然后它咯咯嗒,咯咯嗒,高聲用凱旋的調(diào)子呼喚它的寶寶們。那些玉琢的粉團子,居然眼線不動、眼睛不眨地叼起剛剛還活潑亂跳的蚱蜢就啄。啊噢!
有時,雞媽媽也會心血來潮帶著它的冷血小雞隊跑竹山刨食,但我絕不允許它們那張鐵嘴侵犯我的地盤,覺得它們完全可能刨爛我的苔衣,還會拉糞在上面弄臟它們。我要求父親幫我拉一張舊網(wǎng),攔截這支可怕的侵進(jìn)之隊,完全拒絕批準(zhǔn)它們進(jìn)山。雖然我很是有點兒喜歡老黑母雞下的蛋,但我覺得這畢竟是兩碼子事。在這樣的事上,我是很獨裁的小孩子。
林子里其實還有鳥雀、瓢蟲、甲蟲、天牛、青蟬……除了這些,就剩我了。我的視線一點點挪移,覺悟自己不過是另一只山螞蟻,山水之間一個微物而已。真是自然微不足道的微小部分呵,在山神眼里,大概會比一只山螞蟻更易被忽略吧。
當(dāng)我躺在山水的懷抱里,除了習(xí)慣呼吸帶著泥土味、苔衣味、腐竹葉味,還有那種自深山心窩深處淌出來的、帶著濕意的無法辨識的氣息,我覺得自己的體味已經(jīng)融于這些氣味中,就像壓久了的竹枝,在我的胳膊上自動拓印成一枚有古意的印章,變?yōu)槲疑眢w的一部分。那些聽不見時光荏苒、看不見歲月滄桑的日子,安處世界的一角,我是懷著敬畏之心體察竹山世界的。就是躺在綠苔上,仰面廣袤,嘴唇微嚅,像在靜靜咀嚼自然的味道、陽光的精華。
躺夠了,想明白想不明白了,我就爬樹,一口氣爬上去。選一棵和我一樣瘦的樹,但足有十米高,兩手擒住樹干,兩腳像在上面走路一樣走幾步;然后雙手往上挪,雙腳再飛快走幾步;這樣爬到中段,樹干的皮細(xì)嫩不少,就開始改變爬法,雙手雙腳緊緊抱住樹,手腳并用,飛快往上爬,飛快到達(dá)樹頂?;车暮⒆觽€個如此,誰也沒教,天生就會。
爬上樹,有時我會在樹上坐一上午,發(fā)呆,看樹葉,找樹上的“鳳鳳”。鳳鳳是一種怪漂亮的甲蟲,黑色硬殼上有一層彩虹色的光,飛起來時,翅膀鳳鳳地響,捉到了在它的腿上拴一根線,像牽一架美麗的飛機在頭頂跑,很颯。這種甲蟲多長在楓樹上,竹樹香樟樹上少有,偶爾飛過來放風(fēng)。我向來不喜歡爬楓樹,因為楓樹樹皮上長好大一塊白斑,還愛淌油脂,這兩樣我都嫌棄,嫌人家臟;還有就是楓樹樹杈長得低且多,太容易爬,這點也招我嫌棄,所以,寧肯在林中偶遇鳳鳳,而不是爬到楓樹上抓它們。
在楓樹上抓它們太容易,鳳鳳喜群居,一抓就可以抓一窩,裝滿清洗干凈的墨水瓶,密挨挨的;我更是嫌棄,覺得那么好看的蟲子,自帶高貴色,抓一窩,哎,太貪心,一只足矣。所以,若是在樹頂遇見過來放風(fēng)的鳳鳳,我心花怒放,因為在樹顛顛上抓它們,可不是一件易事,更何況感覺它們是尋我而來;往往抓不到,偶爾抓到了,就會像得了寶物似的驕傲。抓到了,不忍心把它玩死,玩一天就解開線頭放了它,這樣它照樣能翩翩飛舞,沒被一個小孩兒俘虜過一樣;不過也有玩困犯錯的時候,忘記放生,結(jié)果第二天,鳳鳳就蔫了,雖然彩虹色還在,但是光彩不一樣了;到第三天,就趴著一動不動了,彩虹也消散了,看著讓人喪氣灰心。盡管他們說,鳳鳳是害蟲,它們愛啃木頭,對樹木有傷害,死不足惜。但我還是高興不起來。后來就漸漸不玩它們了。但我還是爬樹。
我家竹山名雖叫山,卻不是高山,只是一片平坦的山林,我用爬樹的方式制造了瞭望世界的一點兒高度,但是爬上去卻望不見花灣全景,不過望見最多的是綠色,樹葉的綠,竹樹的葉,在風(fēng)中搖曳,颯颯作響,像在一片綠色平原,看得見風(fēng)。于是,我一直深以為世界的地平線就在綠中,我所見的就是全世界。
直到上學(xué)前某一天,我一個表姐來我家玩,她對著我家對面一座山,說:“我們爬山去吧?!蹦鞘腔匙罡叩囊蛔剑m說高,但和雄壯的高山比,一座幾十米高的山,只能算得上一個小丘吧。但是,我歡呼雀躍地同意,因為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的爬山。
爬山不比爬樹。爬樹是注意力高度集中的,手腳飛快前進(jìn);爬山不是,更多時間停留在流連一路奇花異草上,像在看山讀山;爬樹對我是快速爬到樹頂占據(jù)高地,爬山卻是和山談心做朋友,聽聽它胸膛的心跳聲,看形色光彩,因為它是一個如此豐厚的大自然的主人。
真是謝謝我這位表姐的提議,在我人生尚能領(lǐng)悟的階段,第一次真正登臨一座山。
正是春末,滿山遍野山杜鵑開遍。也許,正是熱烈的花朵引來表姐的雅興,才提議爬山。對我,山杜鵑花種過、玩過、吃過,卻是第一次這么接近它,很是好奇??矗粭l小溪從山頂口沖決而下,多像山谷垂掛的仙紗。沿溪怒放著繽紛的山杜鵑,真像一排天然的村女站在溪水邊略低著頭咯咯直笑。還遇見了正在溪邊飲水的山雀和山雉,黑白紋理的翅膀和長尾,翅膀一展一合,很是醒目好看。山上多落葉腐殖土,從里面鉆出一節(jié)節(jié)竹筍已經(jīng)抽枝,還有頂著土、帶著一股子仙氣的小蘑菇。我甚至在一棵杉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顆顏色非常艷麗的紅蘑菇,是紅得吸血那樣濃烈的色彩,看了莫名心跳。我驚喜地跑過去采,可被一臉學(xué)問的表姐及時制止,還嚴(yán)肅地指教,“這是毒菇,穿腸死?!毕癖皇┝酥湔Z,我嚇得飛快退回來。表姐那神情很是理性嚴(yán)厲,后來她只允許我采杜鵑和嫩山蕨,其他不是說有毒就說有毛毛蟲,不讓我撒腳丫子四面跑。她食指垂直指著高處,說:“登山,登山!”意思是說:“不是跑山,不是跑山。”我吐吐舌頭,怕她說“臭丫頭,下次再不帶你出來玩了”,于是乖乖聽話,跟著她向上爬。
不過,所謂乖乖,也打了折扣。等爬上去時,嘴巴被野果子染得烏黑烏黑,頭上插滿五顏六色的野花,自然和一只花蝴蝶也差不了多少??纯幢斫?,也許也被我?guī)牧?。她那身挺文藝的白裙裙也顏色斑駁起來,頭上當(dāng)然也別了兩枝山杜鵑,很是有味。
我正要張口笑她,可就在這時,眼前之景閃入眼簾,我一下子發(fā)了怔。我站在高處,高處,此刻就在高處!
原以為所有的高處看見的都是綠色,綠色,可現(xiàn)在站在我們村子最高的高山上,看見的也許還是綠色,綠色,但是這次的視覺完全不同!
第一次這樣完整清晰地看我們居住的村子,一切都縮小了,那條河,銀雪河,寬闊的河面居然變得那么輕柔、纖細(xì),我想象的河水湯湯,現(xiàn)在不過一條小小的透明的帶子,繞著花灣而過;花灣,我們居住的村莊,家家戶戶黑屋頂白墻壁,前面綠院子后面綠竹山,原先想象那么大那么多,現(xiàn)在看來卻像個洋娃娃玩的小莊子,一目了然。還有花灣的菜園子,小手帕一樣,丟手絹丟手絹,丟了好多一小塊一小塊的綠手絹,纖巧極了,精致極了;還有薩湖,一邊是一塊洋娃娃的白鏡子,一塊小本子一樣的綠荷塘;連中間的湖路,也成了一根綠線線;大坪里的禾苗,倒是一大片連了起來,像給鋪了好大一床綠被子;還有銀雪河邊那一排排白房子,全成了洋娃娃的小房子,我大概用一個小拇指就能把它們勾起來。
哎呀,我看得有些暈眩,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咱們花灣就這么一巴掌大嗎?我一直以為,花灣就是整個世界的世界啊。
定睛再望過去,天啦,銀雪河那邊還有羅漢莊,羅漢莊那邊還有好多好多山,紅山連著綠山,綠山又連著白水,媽呀,帶子一樣的銀雪河,你真長啊,究竟要流到哪里去,何處是你的盡頭呢?我伸長脖子踮起腳尖找啊找,可是銀雪河的盡頭,望不見。
我有點兒傻了,呼呼直喘,世界上面的世界是這樣子呀!花灣的世界之外還有世界之外呀!我,果真,只是這么微小的一點點。在山風(fēng)輕輕拂過的山巔,我的心頭有一種發(fā)抖般的戰(zhàn)栗。
表姐說,“看后面!”我轉(zhuǎn)過身再看,天啦,我的背后原來還有一個世界,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世界。全是模型一樣的房子,層層堆起來,堆很多,很嚇人;還有好多小車車,貼在地上爬,看上去有些滑稽。在那里,我找不到自己最熟悉的綠色,顏色無法辨認(rèn),復(fù)雜雜亂,一切看起來怪怪的。“這個不好看?!蔽沂弥睋u頭。表姐笑起來,“臭丫頭,你懂什么,那是長沙呀,大城市呀!”
我今天依然記得當(dāng)年表姐在那高高山頂,用一雙仰慕的眼睛遙望城市的神情,和那天她說這句話時變得激昂高亢的語調(diào)。大城市呀!噢噢,我并不懂什么是大城市,但是我知道那里和花灣完全不同,那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原來這個世界有許多完全不同的世界。遙遠(yuǎn)之外還有遙遠(yuǎn),世界之外還有世界。原先以為自己只要爬到樹上,我就能望見全世界;現(xiàn)在才明白,世界那么遼闊巨大,超出我的想象。
生命中第一次登高過去了很多年,我卻無法忘記。
望得見世界的巨大遼闊,才看得見自己的有限狹窄。
原來,登高,是為了給人一種通透的幸福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