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我們實在是很需要作家的。這作家他最先就必是個無迷信的人。他不迷信自己是天才,也不迷信某一種真命天子一個人就可以使民族強(qiáng)大起來。他明白自己在這社會上的關(guān)系,在他作品上,他所注意的,必然是對于現(xiàn)狀下一切壞處的極端憎恨,而同時還能給讀者一個新的人格的自覺。他努力于這種作品產(chǎn)生,就為的是他還明白,只有從這種作品上,方能把自己力量滲入社會里去!
我可以說是與文學(xué)毫無關(guān)系的一個人,在這種題目上來說話,真是無話可說的。第一,我看不懂正在研究文學(xué)的人所作的文章;第二,我弄不明白許多作家教人作文章的方法;第三,我猜不透一些從事于文學(xué)事業(yè)的人自己登龍為人畫虎的作用。近十年來我雖寫了一大堆小說,但那并不算個什么,這不過從生活上,我經(jīng)過的是與人稍稍不同的生活;從書本上,我又恰恰讀了一些很雜亂的書,加之在軍營里作書記時,我學(xué)得一種老守在桌邊的“靜”,過去日子又似乎過的十分“閑”,所以就寫成了那么些小說故事罷了。
但在我的工作上,照一般稱呼說來既算得是“文學(xué)事業(yè)”,這事業(yè)要來追究一下,解釋一下,或?qū)τ诒任夷贻p一點的朋友,多少有點用處。我可以說的,是我這個工作的基礎(chǔ),并不建筑在“一本合用的書”或“一堆合用的書”上,因為它實在卻只是建筑在“水”上。
在我一個自傳里,我曾經(jīng)提到過水給我的種種印象。檐溜,小小的河流,汪洋萬頃的大海,莫不對于我有過極大的幫助,我學(xué)會用小小腦子去思索一切,全虧得是水;我對于宇宙認(rèn)識得深一點,也虧得是水。
“孤獨一點,在你缺少一切的時節(jié),你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還有個你自己。”這是一句真話。我有我自己的生活與思想,可以說是皆從孤獨得來的。我的教育,也是從孤獨中得來的。然而這點孤獨,與水不能分開。
年紀(jì)六歲七歲時節(jié),私塾在我看來實在是個最無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個逼仄的天地,無論如何總得想出方法到學(xué)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大六月里與一些同街比鄰的壞小子,把書籃用草標(biāo)各作下了一個記號,擱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撒著手與他們到城外去,攢入高可及身的禾林里,捕捉禾穗上的蚱蜢,雖肩背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耳朵中只聽到各處蚱蜢振翅的聲音,全個心思只顧去追逐那種綠色黃色跳躍伶便的小生物。到后看看所得來的東西已盡夠一頓午餐了,方到河灘邊去洗濯,拾些干草枯枝,用野火來燒烤蚱蜢,把這些東西當(dāng)飯吃。直到這些小生物完全吃盡后,大家于是脫光了身子,用大石壓著衣褲,各自從懸崖高處向河水中躍去。就這樣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頓不可避免的痛打。有時正在綠油油禾田中活動,有時正泡在水里,六月里照例的行雨來了,大的雨點夾著嚇人的霹靂同時來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廢碾坊下或大樹下去躲避,雨落得久一點,一時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著河面的水泡,或樹枝上反光的葉片,想起許多事情。
……所捉的魚逃了,所有的衣濕了,河面溜走的水蛇,釘固在大腿上的螞蟥,碾坊里的母黃狗,掛在轉(zhuǎn)動不已大水車上的起花人腸子,因為雨,制止了我身體的活動,心中便把一切看見的經(jīng)過的皆記憶溫習(xí)起來了。
也是同樣的逃學(xué),有時陰雨天氣,不能向河邊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廟里去,在廟前廟后樹林或竹林里,爬上了這一株,到上面玩玩后,又溜下來爬另外一株。若所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面搖蕩一會;爬的是樹木,便看看上面有無鳥巢或啄木鳥孵卵的孔穴。雨落大了,再不能作這種游戲時,就坐在楠木樹下或廟門前石階上看雨。既還不是回家的時候,一面看雨一面自然就需要溫習(xí)那些過去的經(jīng)驗,這個日子方能發(fā)遣開去。雨落得越長,人也就越寂寞。在這時節(jié)想到一切好處也必想到一切壞處。那么大的雨,回家去說不定還得全身弄濕,不由得有點害怕起來,不敢再想了。我于是走到廟廊下去為作絲線的人牽絲,為制棕繩的人搖繩車。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這種工人作工,而且這種工人照例又還是我很熟悉的人。也就因為這種雨,無從掩飾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時,我便更容易被罰跪在倉屋中。在那間空洞寂寞的倉屋里,聽著外面檐溜滴瀝聲,我的想象力卻更有了一種很好訓(xùn)練的機(jī)會。我得用回想與幻想補(bǔ)充我所缺少的飲食,安慰我所得到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熱鬧事情方不至于過分孤寂。
到十五歲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條辰河無從離開,我在那條河流邊住下的日子約五年。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無日不與河水發(fā)生關(guān)系。走長路皆得住宿到橋邊與渡頭,值得回憶的哀樂人事常是濕的。至少我還有十分之一的時間,是在那條河水正流與支流各樣船只上消磨的。從湯湯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學(xué)會了多少知識,見過了多少世界!我的想象是在這條河水上擴(kuò)大的。我把過去生活加以溫習(xí),或?qū)ξ磥砩钣泻伟才艜r,必依賴這一條河水。這條河水有多少次差一點兒把我攫去,又幸虧他的流動,幫助我作著那種橫海揚(yáng)帆的遠(yuǎn)夢,方使我能夠依然好好的在人世中過著日子!
再過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筆,居然已能夠盡我自由運(yùn)用了,我雖離開了那條河流,我所寫的故事,卻多數(shù)是水邊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最滿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為我在水邊船上所見到的人物性格。我文字中一點憂郁氣氛,便因為被過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陰雨天氣影響而來,我文字風(fēng)格,假若還有些值得注意處,那只因為我記得水上人的言語太多了。
再過五年后,我的住處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個明朗華麗的海邊。海既那么寬泛無涯無際,我對人生遠(yuǎn)景凝眸的機(jī)會便較多了些。海邊既那么寂寞,他培養(yǎng)了我的孤獨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與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源自《收獲》)
責(zé)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