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慶祥

著名作家李云德（1929— ）的長篇小說《沸騰的群山》不僅有成千上萬的中國讀者，當年還被翻譯成日文出版發(fā)行。

小說《沸騰的群山》的日文譯者有兩位：一位是島田政雄（1912—2004），一位是實藤惠秀（1896—1985）。

時任日中友協(xié)中央總部常務理事的島田政雄，在日本聲望極高，是著名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家、翻譯家和外交使者。作為日中友好協(xié)會發(fā)起人之一，他曾在1961年10月隨日中友協(xié)代表團等三個日本代表團來華訪問，與毛澤東合影。在其私人影集中，還有與周恩來、鄧小平、江澤民等中國國家領導人的合影。一個日本人，受到如此的禮遇，非同尋常。

有資料表明，島田政雄中學畢業(yè)即加入了日本共產(chǎn)主義青年同盟。

島田政雄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一直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在1954年來華訪問期間，有關方面慷慨地贈予他一幅國畫泰斗齊白石的畫作《紫藤小雞》（1944年作）。20世紀70年代初，郭沫若還為這位日本漢學家抄錄舊作一首相贈：

刀征烈士魂，鐵見丈夫節(jié)。

蘸血叱龍蛇，草檄何須筆。

島田政雄出生于臨日本海的鳥取縣，1929年在鳥取縣一中畢業(yè)。20世紀30年代，他離開冬季多雪的故鄉(xiāng)，赴上海邊工作邊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日本投降后，已屆中年的島田政雄應邀出任《改造日報》的編委。該報的前身《大陸新報》是上海淪陷后在侵華日軍的刺刀下創(chuàng)辦的面向日僑的一份報紙，國民黨將軍湯恩伯率部接收并將這家日文紙媒更改了報名，作為教育日僑和日俘的宣傳工具繼續(xù)出版發(fā)行。

易幟后的《改造日報》新任命了社長。在島田政雄的眼里，新社長陸久之是一個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接管上海的湯恩伯非常賞識睿智、干練的陸久之，委任他為“少將參議”。湯的幕僚胡靜如的夫人周安琪見機將蔣介石與陳潔如的養(yǎng)女、自己的閨密瑤光小姐介紹給陸。陸與蔣家小公主結為夫婦，成為蔣的乘龍快婿。

陸為人低調(diào)且倔強，始終不承認自己是“皇親國戚”，理由是陸蔣婚配之時，蔣委員長已移情別戀另有所愛，陳潔如接受分手的事實，遠渡美國。

蔣瑤光小姐有過一次不長不短的婚姻，日軍占領上海時，她嫁給一安姓朝鮮人（實為日本特務），并育有二子。

陸稱，他很同情蔣小姐母女的遭遇，之所以看中小自己20多歲的瑤光小姐，是為她的溫柔又堅強、秀麗又端莊、真摯又重情所吸引，不是因為她的養(yǎng)父是蔣介石。

然而，陸久之卻是中共上海地下總工會秘書處的聯(lián)絡員。他以“駙馬”的特殊身份為掩護，秘密從事地下工作。在日本共產(chǎn)黨早期領導人佐野學流亡滬上期間，陸受周恩來所托，將佐野學藏匿在自家40多天。解放大軍飲馬長江時，陸還曾奉命策反湯恩伯，因軍統(tǒng)防范未果。

陸執(zhí)掌的《改造日報》是一份短命的報紙，僅存活11個月。由于其特殊的背景和受眾群體，所以刊登了大量的反法西斯主義和促使軍國主義者反省的內(nèi)容，在當時非常轟動、非常搶手。由于國民政府庇護的日本戰(zhàn)犯岡村寧次和駐日盟軍總司令麥克阿瑟出面干涉，報紙無疾而終。

勤勉、務實、謙遜的島田政雄在上海灘的媒體圈中人緣不錯，與郭沫若、茅盾、夏衍、翦伯贊、周而復、劉白羽、歐陽山尊等人皆是圈中好友，其中有幾位與島田政雄還是記者同行?！缎氯A日報》記者周而復和劉白羽撰寫的通訊在上海出版界轟動一時。周而復以抗戰(zhàn)勝利后的東北為題材的通訊《東北風云》，在當時上海的《時代周刊》連載數(shù)月；劉白羽以東北地區(qū)為題材所執(zhí)筆的通訊報道《環(huán)行東北》，印成單行本剛剛上架也成為暢銷書。這些“渾身散發(fā)著解放區(qū)泥土芬芳”來到光復不久的大上海的青年才俊，令島田政雄印象極佳。

1946年底，解放戰(zhàn)爭爆發(fā)前夕，包括島田政雄在內(nèi)的《改造日報》留用的日籍員工宇崎重、立石竣藏、赤津益造和中尾勝男等被國民政府押上美軍登陸艦，強制遣返回國。

從20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翻譯家島田政雄陸續(xù)翻譯出版了楊沫的《青春之歌》，趙樹理的《李家莊的變遷》，周而復的《白求恩大夫》，賀敬之、丁毅的《白毛女》和李云德的長篇小說《沸騰的群山》等當時中國最有影響力的文學作品。

1990年1月，資深媒體人島田政雄出版了他的回憶錄《第四十年的證言》，中文譯本名為《為友誼架橋四十年——島田政雄回憶錄》，由新華出版社出版，田家農(nóng)、李兆田二位合譯。嗣后，他又出版了《戰(zhàn)后日中關系50年（1945—1994）》，由田家農(nóng)翻譯。這兩部著作被認為史料翔實、持論公允，是研究戰(zhàn)后中日友好歷史的重要參考書。

島田政雄其他主要著作、譯作有《處于暴風雨當中的中國文化》《中國新文學入門》《鐵窗烈火》等。

日文版的長篇小說《沸騰的群山》還有一位重量級的譯者。

在日本，實藤惠秀是著名的漢學家，公認的“中國通”。

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實藤惠秀依據(jù)書信、日記、著譯書刊、口述史料以及檔案文牘等資料，著手從事中國語學、文學及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的研究，詳盡著述中國留學運動的緣起和演變，留日學生的就讀學校以及課程、組織、活動，并專題論述留日學生對中國近代社會思想、政治、教育、文學、語言、翻譯、出版等各方面的影響，在中日文化交流史研究方面造詣極高。評論界認為，實藤惠秀為中日兩國近代關系交流史開啟了學術研究的端緒。

實藤惠秀出生于日本本州島西南部的濱海之城廣島，1926年畢業(yè)于早稻田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1930年又在東京外國語學校中國語專修科完成了學業(yè)，1938年赴中國研修，1949年起擔任早稻田大學法學院及教育學院教授和圣德學園短大教授。1960年以論文《中國人留學日本史》獲文學博士學位，1967年從早稻田大學告老還鄉(xiāng)。

他的主要著述無不與中國有關，有《日本文化對中國的影響》（1940）、《近代中日文化論》（1941）、《中國人留學日本史》（1960）（1970增補）、《中日非友好歷史》（1973）、《近代中日交流史話》（1977）、《中國留學生史談》（1981）、《現(xiàn)代中國語入門》等。

他的譯作涉獵更為廣泛。與鄭子瑜合作編?！饵S遵憲與日本友人筆談遺稿》，并翻譯了張星烺的《歐化東漸史》、黃遵憲的《日本雜事詩》（與豐田穰合譯）、葉紹鈞的《芳兒的夢》、歐陽凡海的《無辜者》、王瑤的《現(xiàn)代中國文學講義》、老舍的皇皇巨著《四世同堂》、黃谷柳的《蝦球傳》（與島田政雄合譯）和高玉寶的《高玉寶》（與六角恒廣合譯）、《半夜雞叫》等。

老舍的《四世同堂》共三部，構思于1941年，起筆于1944年，曾一度擱置，又在陪都重慶續(xù)寫，直至1948年完成于美國。次年在美國出版節(jié)譯本，書名為《黃色風暴》，被譽為“好評最多的小說之一”。兩位日本作家合譯的當是這個節(jié)譯本。

長篇小說《蝦球傳》是黃谷柳的成名作，有英譯本。島田政雄和實藤惠秀二位合作的日譯本，書名為《蝦球物語》，前后9次印刷并改編為話劇在東京演出。

李云德的長篇小說《沸騰的群山》，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幾乎是中國文壇發(fā)行量最大的文學作品。共分上中下三部，將近100萬字，不完全統(tǒng)計的出版冊數(shù)在1000萬冊以上。曾有評論說，該書是當時位列《毛澤東選集》之后，新中國出版冊數(shù)最多的作品。

1974年5月，《沸騰的群山》的譯者之一島田政雄與作者李云德在鞍山湯崗子理療康復醫(yī)院會面，二人興致盎然地在龍泉別墅門前和外賓招待所門外的甬路邊合了影。從至今業(yè)已褪色的彩色照片中可以看出，那時，前者62歲，西裝革履，扎著一條鮮亮的印著三角形圖案的領帶；后者45歲，頭戴前進帽，穿著的四個兜的制服樣式的深色上裝稍顯肥大，袖口遮蓋了手背，顏色較淺的褲子松松垮垮，兩條挺直的褲線卻很顯眼，足蹬一雙平跟黑布鞋，上衣左兜口隱約別著一支筆。身材瘦削的譯者與體態(tài)發(fā)福的作者面帶微笑，并肩而立。

日文版《沸騰的群山》的第1部和第2部，作為《現(xiàn)代中國革命文學集》叢書的第一冊和第四冊，先后于1972年11月25日和1974年7月10日由日本東方書店初版發(fā)行。《現(xiàn)代中國革命文學集》叢書第一冊發(fā)行的《沸騰的群山》沒有注明“第1部”，第四冊發(fā)行時才注明“第2部”，或是出于疏漏，或是起初根本沒有翻譯第2部的計劃，也未可知。

《沸騰的群山》第1部定價880日元，不知當時的換算匯率是多少，如今售價不少于人民幣50元。

在日文版《沸騰的群山》第1部出版之前，作為譯者之一的島田政雄借來華之機順訪鞍山，下榻地處湯崗子的外賓招待所，與作者李云德相言甚歡，合影留念。

回國后，島田政雄又特地將兩人在湯崗子外賓招待所外的合影設計在了這本書的內(nèi)頁里。

不知是不是雙方不謀而合，日文版的《沸騰的群山》第1部與同名的、重新出版的中文版上部，在同年同時推出，即1972年。此舉在當時的翻譯、印制等方面都可謂相當高效迅捷。

同時，作為《現(xiàn)代中國革命文學集》系列叢書，在首卷推出《沸騰的群山》，亦足見日本的出版方對此書的珍視程度。

在日文版《沸騰的群山》第1部譯者后記中有如下的敘述：

《沸騰的群山》是1972年由北京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經(jīng)過“文革”檢驗而誕生的最早的作品之一。

這部作品的初稿是1964年作者在鞍山脫稿的，于1965年在北京修改，1971年在鞍山最終定稿。

借日中邦交正?；畽C，通過本書的譯出，若能加深對七億鄰邦民眾精神實質(zhì)的理解有所幫助，作為譯者將不勝榮幸。

《沸騰的群山》第2部出版時同樣附錄了譯者的后記，摘要如下：

在《沸騰的群山》第2部日文版出版之際，不妨將第1部出版以來在中國國內(nèi)以及在美國的反響（據(jù)密西根大學人文科學李珍華教授）做以介紹。

1972年，作為經(jīng)過“文革”檢驗而最早誕生的長篇小說，浩然的《金光大道》《艷陽天》、李云德的《沸騰的群山》等一經(jīng)問世，不用說在中國國內(nèi)，就是在美國的各大城市也很快售罄，一再重印。小說在讀者當中傳閱，以致翻得破破爛爛。這些小說活生生地反映了中國社會和人民的現(xiàn)實生活、思想、情感?！督鸸獯蟮馈贰镀G陽天》是描繪農(nóng)村的代表作，《沸騰的群山》是勾勒礦山的代表作。

第1部作品展現(xiàn)的特征，在第2部將更加突出，更加扣人心弦。

譯者后記中提及的李珍華（1929—1993），原名李云峰，出生于福建，潛心專修美國和西洋史，先后獲得馬里蘭大學美國史碩士學位、美國與歐洲史博士學位，在美國多所大學講授西方和中國的歷史文化。其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僅有《杜甫詩歌藝術批評與韓干畫馬》等論文發(fā)表。李珍華多次來華參會，并邀請我國學者赴美訪學，積極推動中美文化學術交流。

李云德夫婦育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具體性別排序為女女男女女。據(jù)島田政雄與李云德合影照片的珍藏者李萬鵬介紹，在外賓招待所和龍泉別墅，他父親與兩位譯者各拍攝了一張合影。有意思的是，不知為何，在兩張照片中，兩人的位置做了左右互換。這是兩張合影的細微差別。

李云德年輕時身高一米七二，照片上，笑吟吟的島田政雄比李云德矮了半個頭。

歷史時有回擺，但修復時光、還原逝去的歲月卻往往讓人不禁發(fā)出徒勞無功之嘆。

李云德的長女李秀玉對島田政雄與父親的見面只給出四個字的答復：沒有印象。

次女李秀英的記憶也是朦朧的、模糊的。那時她即將中學畢業(yè)，從工廠回到家里的父親不愛說話，總是若有所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文學世界里。姐弟們看到的似乎永遠是那個人寬厚的背影，因為他一直在伏案，始終在寫作。有一次，姐妹們玩捉迷藏，姐姐蒙上眼睛，雙手摸索著到處找，摸著摸著就摸到了正在寫作的父親，父親說：“找錯了。”說完又繼續(xù)寫。姐姐聞聽摘下布條說：“你們玩賴，躲在爸爸的桌子底下不算數(shù)。”姐姐過來抓妹妹，妹妹們求救似的撲向父親，有的摟住父親的脖子，有的還騎到他的脖頸上。母親見此情景，拿著笤帚疙瘩攆她們，父親卻連聲對母親說：“別攆了，讓她們玩?！毙〗忝脗儗δ赣H吐了吐舌頭，扮個鬼臉，跑掉了。

李云德喜歡孩子，并默許做全職太太的妻子以一種散養(yǎng)的方式來培育孩子。他甚至開玩笑說：“他們（孩子）冷不丁地一不鬧，我還寫不下去了呢?！?/p>

李秀英說，只記得父親對自己的書被譯成日文感到意外，同時又很驚喜，而且是驚喜大于意外。

1976年，與浩然的《金光大道》同步推出的《沸騰的群山》下部，迄今為止還沒有日文版出版，上部和中部令人尊敬的兩位日文譯者仙逝已久，而原作者李云德先生也是鮐背之年的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