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號子
浪花里扯出的一聲怒吼
長得足以安排一個漁者的一生
它總是在播種一種原始的符號
樸素的嗓音里能撐起滄桑的脊背
它以一副劍膽行走在天海之間
無數(shù)次收割著驚濤駭浪
一壟又一壟
揚一把粗獷,收一竿悠揚
喜怒哀樂總被傳說成一闋漁家傲
那些站立潮頭的“呼呵嗨喲”
倔強地重復著喊海人的心事
當我們說起號子的時候
沒有人在意過它最初的渴望
海鳥被驚起的羽毛
陷落在一片放縱的余暉里
如同每一個音符都能打濕一雙翅膀
喊海人總能打濕一潮回歸的目光
頭頂一片藍,腳踏另一片藍
一聲聲號子在藍與藍中發(fā)酵,升華
最后必定顯現(xiàn)出自由的樣子
那也是與這片海心照不宣的樣子
脊背與脊背交換出暮色
把聲浪抬舉得很高很高
他們眼里只認人間煙火
他們懂得撒下一片網(wǎng)的時候
不要忘了喊出真正的自己
此刻,讓我們繞過歲月的風平浪靜
再聽一聽大浪淘沙的吶喊
扶穩(wěn)了每一個有膽魄的音符
涉過那些長長短短的秋去冬來
讓所有的潮漲潮落
都能起伏出長海號子的胸襟
此刻,放下所有的曲調
只用顫抖的嗓音劈波斬浪
在每一聲號子響起的地方
都能翻出一場海闊天空
趕海
不登山,不足以望遠
不攬海,不足以怡情
趕海的時候,海不會說話
把身體里的敬畏喚醒
從胸膛溢出去的藍
就能與這片海重疊
海水退讓出的距離
足夠避免一場沖突
礁石更像是“檻外人”
它雷打不動的態(tài)度
卻讓寄生者流離失所
海浪抽打著所有的秘密
在海藻的底層
它們的影子尖叫著
趕海人把傷口藏在笑容背后
我相信每一個趕海人
都有些浩瀚的俠氣
劍光所指,就回到滄海的起點
沒有一塊海石有耿直的衷腸
但曲徑往往通向幽僻的所在
翻開它就可以找尋自己的前世
也許正是一枚海螺的樣子
沒有什么比提著黃昏上岸
更能打動一顆芳心
我把自己置換成流動的咸
等待趕海人將我一起收割
當眼睛和海水一樣透明的時候
才更容易看清一條咸魚
如何翻起更大的風浪
尋找
一滴汗水交換出一片海
蔚藍與蔚藍便沒有了明顯的界限
挑一束高亢的嗓音
用母親干癟的唇一一祝禱后
懸掛成桅桿上鮮活的指南針
在古老的航道尋找
一灣斑駁的船影
幾行荒蕪的羽痕
那散落在大海里的
是多年前枯萎的音符
還是母親跌落的哭泣
海岸線把瘦小的母親與她的影分隔
也圍住一些被打濕的目光
一潮又一潮翻涌著
在內心不夠豐盈之前
我不敢輕易涉足
你神秘的抑揚頓挫
你存在,周而復始的引領者
歲月的崢嶸蔓延開來
像裝飾音的行走
豐富一茬茬返青的曲調
它們翻越了驚濤駭浪
寄生在緩緩降落的尾音里
似濕漉漉的晚霞
注入了先祖的骨血
撒一把在風口浪尖
就能給遠航人淘洗滄桑與苦澀
潮汐用鐵打的規(guī)則捆住疾行的身影
但只要抓穩(wěn)韁繩,握緊拳頭
終能認出自己鏗鏘的骨骼
在海風里泡一泡,就會沾染剛性的氣度
在海浪里站一站,就會鍍上淳樸的性格
以抽刀斷水的決絕,笑傲滄海
你舀干的最后一滴海水
那是母親已被風干的蒼老淚滴
深邃而遼闊
助你完成最洶涌的吶喊
在海浪里奔騰的
是與大海相濡以沫的唱腔
搖起大櫓,你是悲憫的舵手
你的汗水澆灌出蓬勃的老繭
鑲嵌在銹跡斑斑的駁船
撒一網(wǎng)澎湃的嗓音
像飛鳥筑起巢穴的時候
獻出它對泥土的虔誠
你繡口一吐就呼嘯出堅韌的脊背
將每一段赤裸的春秋
雕成一枚枚坦蕩的浪花
像魚翔淺底的時候
總會心懷一灣碧水
著色,經(jīng)歷史的炊煙漂染
一遍遍捶打出凜冽的目光
在每一個月亮升起的地方
一支號子可以讓
一盞漁火淪陷得神態(tài)安詳
可以讓織網(wǎng)的手
翻出海浪的紋理
厘清所有的船歌,以及回歸的腳步
往事越千年
我只想在這千年里故步自封
我只想能夠這樣,靜坐在一支號子的潮濕里
去讀一讀每個音符涌來的最本色的面容
向天之藍,向海之遼
表達一種噴薄而出的態(tài)度
我為你而來,只為聽到你最純正的那一聲
痛快地把所有的嘈雜關掉
穿過擁擠的眼眸
撥開蒼涼的帆影
從岸走向岸
從海奔向海
一聲聲尋找著
我輕易就中了你的十面埋伏
戀上那些多情的調式
只好把它們悄悄養(yǎng)在心底
為什么我的心總是一波三折
因為——我學會了用海的胸懷
分辨世間萬物
某個初秋夜,想到
那么,該如何退回到漲滿秋水的碼頭
我乘一葉蘆葦高歌以航
隔岸月光拉長了一些,長到
所有的故事可以順流而下
我便不再糾結多年前走丟的夜
等與不等常常交給一座老式掛鐘
夜里的那些不歸人
口袋里摩挲著新鮮的思念
一根一根,在香煙里打結
那些站不穩(wěn)腳跟的淚水
一口一口,卻能吐出堅硬的根系
越來越接近那些煙火繚繞的日子
河流的干涸讓土地赤裸出走
一根樹杈反復抽打著童年
想到童年了,屋頂撐起一片北風
田野就伸向了遠方
院子里躺著舊籮筐
雜草囚在石縫,轆轤的銹跡紋絲不動
我曾在山外迷上一棵紅杜鵑
晚歸的路就被折疊在月光里
那樣的日子,那樣的日子
隨夕陽一起掉進了遠山的眼眸
想到母親,想到她的花圍裙
蓋住了體內的多少滄桑
山路上數(shù)著一絲一絲燈光
在秋天的脊背上抽出
她最后的堅忍
麥穗一樣飽滿
多少年,我捧著月色
匍匐在母親的心思里
整個夜晚
我是最后一個安靜下來的靈魂
窗外,海浪軟下來,一聲接著一聲
我把身體交給黑夜
像柔軟的水草,把自己交給大海
我是它落單的游子
母親啊,你何時把我認領
白露
在一滴露水上集結
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
像蘆葦一樣越走越輕
河流就可以馱走我們的根系
秋初的露水日漸豐盈
我舉一腔月色為它敲響跫音
從今夜起,它白得發(fā)光
讓蟲鳴一退再退
退到一顆露水的背后
把頭顱深埋進一片寒涼中
一棵樹不能寬容
另一棵樹的抱殘守缺
它腳下卻都是缺齒的落葉
在一滴露水游過的地方
冷靜地封鎖每一條裂痕
白露未晞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我比草木更接近自己草木般的身體
黑夜報我以不朽的疼痛
我卻用它們丈量夜的長短
以涼風為引,以秋葉為茶
以白露之露蓄滿空蕩蕩的頭腦
把自己泡出一杯濃濃秋味
所謂伊人,正穿過我的遠方
白露之后,我和無邊落木蕭蕭而下
黃月亮
棲息在夏末秋初的夜晚
從波瀾微涌的海上抽出一枚黃月亮
它的魂魄也是黃色的
它投暖暖的影在黑的海面
我走,它也跟著我走
有那么一瞬間
我就以為我可以控制月亮
我不能獨享這么大這么圓的黃月亮
樹影總是高出我的影子
花花草草擁擠過來
石階,石凳讓一份薄涼有了固定的走向
我手捧微風,看月光從指縫溜走
很快,我和月光惺惺相惜
月亮的下面,是一條常走的石板路
每個縫隙里都生長著沉默
每塊磚卻又都負責延續(xù)香火
在這里試著把自己升高
升到和這月亮一樣高
我們看人看事是不是會更加清醒
我的企圖被無限放大
風刮過來,我就和風并肩行走
有人輕拍我的肩膀,告訴我
月亮很美,可它包藏禍心
我趕緊調整我和它的位置
撥去那些蕪雜的陰影
撬開它的內核
狠狠咬下一口
一探究竟
【本輯責任編輯】鐵菁妤
作者簡介:
徐文晶,長海職業(yè)中專語文教師,初中時開始嘗試寫作。大學期間在報刊陸續(xù)發(fā)表作品。出版合集《群島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