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臘月,沈家就接到新年里請樂的帖子。
那個時候,鹽區(qū)的大戶人家請樂兒,多為聽曲、看戲、賞燈,觀摩說唱、雜技。又因為各家主人的喜好不同,所請來的樂兒也不同。再者,相互間盡量還要避開重復的劇種。比如謝家請了淮海戲班子,葛家就去日照府搬呂劇團。楊家一看,淮劇、呂劇都有了,那便差人北上,到天津衛(wèi)去搬京東大鼓??傊?,一家比一家出彩、顯能耐。期間,一家有戲百家看,相互間你請、我邀。加之鹽區(qū)有數(shù)的幾家豪門,大都沾親帶故,有的還相互聯(lián)姻,所以,一戶人家開場演戲,親朋好友們都會被邀請去看戲。而接到邀請的人家,往往還要在請柬上圈出喜歡的劇目。這是禮節(jié),也是請戲的人家對客人們的敬重。
那一年,吳家請來了徐州柳琴戲,到沈家來送請柬時,沈家的大太太原本是圈了戲的??赡莻€送帖的小哥兒,看大太太房里的丫環(huán)小翠長得水靈,臨出門時,瞥左右沒有外人,便逗翠兒說:“翠姑娘,你也點一曲?”
翠兒知道那是耍弄她的,粉白的小臉一板,隨即抬起鼓彎彎的秀腳,空踢了對方一下,說:“滾!”
那個送戲帖的小哥兒,假裝被翠兒踢中了,單手捂著屁股,“哎喲,哎喲”叫喚兩聲,笑咯咯地跑走了。
翠兒知道,在沈家能“圈戲”的人,除了沈老爺,就是大太太。她翠兒算什么呢,頂多是沈老爺?shù)奶罘俊獕|背的。
但,翠兒很受沈老爺?shù)膶檺邸?/p>
平日里,沈老爺出席官方酒宴,或是到縣城去見什么人,辦個什么事兒,大都讓翠兒伴在身邊。有時,沈老爺出遠門,嫌一個人坐在馬車里無聊,也會讓翠兒伴他取樂兒。
翠兒呢,天生就是沈老爺?shù)拈_心果兒,她不像大太太那樣,事事都順著沈老爺。她剝個堅果遞到沈老爺唇邊時,還要左躲右閃地引逗著沈老爺著急呢。沈老爺也不惱,反而覺得翠兒有趣。
晚間,沈老爺陪大太太燈影里說話,臨到上床就寢時,沈老爺就到翠兒房里去了。沈老爺?shù)倪@種做派,好像已經(jīng)很久了。
但是,在外人看來,大太太卻是沈老爺掌中的一個寶。每逢大太太出門,沈老爺必定要陪伴在她身邊,且習慣性地幫大太太拎著手袋兒。后期,東洋人在鹽區(qū)開店,引進一批掛著銀鏈,大如書本的小坤包,大太太便喜愛上那種小巧玲瓏的包兒。
在大太太看來,她的包能握在沈老爺手上,她就是沈家至高無尚的女人。
而沈老爺呢,他自個出門時,連水杯、圍巾都是下人幫他打理??哨s在大太太出門時,他偏要幫大太太拎著包兒。好像大太太那包里,裝著他們沈家的地契和金庫里的鑰匙,放在大太太手中他時刻都不放心似的。
期間,好多時候,大太太手中也是空著的。而長衫大褂的沈老爺,卻樂此不疲地幫大太太拎著那個款式與花樣都很女性化的小坤包兒,外人看來似乎是有些滑稽可笑,可大太太覺得那是她的自豪與榮耀。
好在,大太太出門的時機并不多,一年當中,除了年后觀燈、看戲,各家相互走動,再就是她娘家那邊婚喪嫁娶。那樣的時候,有沈老爺伴在她身邊,再幫她拿著包兒,大太太是何等風光喲!
這年,吳家請去看戲是晚上??晌绾螅瑓羌夷沁吘团扇藖泶吡?,說是晚宴要到他們那邊吃。這是大太太預料到的。但大太太嘴上卻推辭,說:“我們吃過晚飯就過去。”其實,那時間大太太出門的頭飾都已經(jīng)盤好了。
沈老爺呢,他頭半晌就被吳家叫去定戲、吃酒了。
這會兒,翠兒陪大太太來到吳家時,沈老爺已經(jīng)喝得兩腮通紅了,但他見到翠兒和大太太時,仍然沒有忘記大太太手中的包兒。
當時,吳家人正引領著沈老爺、大太太他們?nèi)チ飯@子,觀看晚間戲臺前后的景致,沈老爺與大太太走在一起時,順手就把大太太的包兒接過來了。
然而,臨到吳家設晚宴招待賓朋時,沈老爺忽而發(fā)現(xiàn)大太太的包兒不見了。大太太的那個小包,始終拎在他手上的,怎么就不見了呢?
沈老爺思忖再三,莫不是忘在戲臺那邊了?或是丟在鹽河邊的小樹林里了?因為,去鹽河邊看水上戲臺時,他到河溝邊的小樹林里撒過一泡尿,是不是撒尿的時候,他把那小包掛在旁邊的小樹杈上忘記取了?沈老爺中午酒喝高了,記不得了。
沈老爺私下里喊過翠兒,讓翠兒去找。
翠兒撲閃著一對水汪汪的大眼,卻為難了。
翠兒知道,大太太的那個小包,象征著大太太的地位與臉面。沈老爺若是真把那包給弄丟了,就等于當眾羞辱了大太太,這可如何是好!眼下,沈老爺說不出那包兒丟在哪,讓她去哪里找呢?
情急之中,翠兒多了一個心眼子,她閃身從推杯換盞的酒宴中溜出來,一路小跑,找到鹽區(qū)那家專售坤包的東洋店鋪,照原樣又買來一個。
回頭,酒宴正歡時,翠兒把那包兒遞到沈老爺手上,沈老爺原認為是失而復得,沒去過問其來處,只顧與客人們舉杯言歡,觥籌交錯。
大太太呢,更是蒙在鼓里。
頗為離奇的是,事情過去了很多天,大太太仍然不曉得她那包兒,是翠兒幫她重買的。
原因是,大太太那包兒,原本是個擺設,里面什么物件也沒有。且,一年半載拎一回,始終如新。丟了,重買,大太太自然不曉得其中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