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過年了,撩人的雨雪天氣,如同一對頑皮的孩子,輪番登場。吳老爺原計劃在鹽區(qū)過了小年,便回城到四姨太那邊去過大年。沒想到臘月二十三日夜間,一場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把他回城的路給埋了,直至三天以后才放“路眼兒”。吳老爺這便收拾年貨準(zhǔn)備啟程,恰在這時,楊家那邊請客的帖子又到了,說是楊大公子從德州回來了,要在小紅樓宴請大家,敬請吳三才吳老爺蒞臨。時間定在舊歷二十九的晚上。
“楊家也真會選日子!”
吳老爺接到請柬后,當(dāng)場就想辭了楊家的那番美意??伤挼阶爝叄盅驶厝チ?。因為,楊家所請的客人中,有鹽政司、縣黨部的官員,還有景泰洋行的大掌柜、立春院的杜金花、畫家郝逸之,等等。這些都是鹽區(qū)的頭面人物,他吳老爺若是不去,并非是卻了楊家人的情面,而是傷了一大幫人的和氣。
話再說回來,楊家大公子也不是個凡人,光緒二十年的進士,現(xiàn)任山東德州府道臺。吳老爺可以不把楊家的老太爺楊鴻泰放在眼里,但你不能小看那楊大公子,人家只差一步就混到紫禁城里去了。此番回鄉(xiāng)宴請到你吳三才,是把你當(dāng)個人物,你可別不識抬舉。
所以,吳老爺接到請柬后,當(dāng)即推遲了回城的日期。但他提前做足了回城的準(zhǔn)備。趕在去楊家赴宴時,已備足了回城的年貨,成筐的黃魚、海參,半斤一個的大對蝦裝了兩蒲包,剖膛去毛的雞鴨,脆嫩的海蜇頭,張牙舞爪的梭子蟹,全都壇壇罐罐地捆扎在馬車的后備廂里了。
吳老爺想在楊家酒宴結(jié)束后,連夜往城里趕。
鹽區(qū)到城里,三十幾里路,他酒后歪在馬車上打個盹兒,就可趕到城里了。再遲一天,就是大年三十。按照鹽區(qū)的風(fēng)俗,年三十連著年,不能再在路上奔波了。
楊家這邊,可能也想到年關(guān)將至,宴請大家的同時,給每位客人都備下了一份賀年禮——兩只用油紙包裹的德州扒雞,裝在一個個用柳條編織的手提袋里,一溜兒擺在門廳里。那是楊家大公子從德州帶來的。這也正是楊家為什么要趕在年根底兒還要宴請大家的原因。那些德州扒雞都是熟食品,用當(dāng)今的話說,那是有保質(zhì)期的,需要盡快吃掉。
吳老爺進門時,似乎看到門廳里那些擺放整齊的禮品盒,但他旁若無物,徑直奔樓上餐廳去了。
酒宴開始以后,打頭菜便是德州扒雞。小紅樓的廚師根據(jù)包裝紙上的說明,只在蒸籠里加熱了一下,便原汁原味地將其端上桌。剛開始,大家看不出那是一只雞,只見盤中托著一個冒著熱氣的枯荷包,待荷葉挑開以后,才露出一只油光光、金燦燦的扒雞來,瞬間,清香四溢。
大家食用后,贊其松香軟糯時,楊家老太爺告訴大家,今晚到場的諸位,待酒宴結(jié)束以后,每人都拎兩只帶回去與家人享用。
隨之,酒桌上的話題很自然地轉(zhuǎn)移到德州扒雞和楊家大公子在德州做官的學(xué)問上。
楊家老太爺很是自豪。
其間,有人說到郝逸之的畫不錯。楊公子順口贊其鹽區(qū)多人才,當(dāng)即就有人搬來畫案,讓郝逸之現(xiàn)場潑墨。
吳老爺一看,大家要郝逸之作畫,那可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畫好的,他跟郝逸之耳語說:“你給寫兩個字吧?!?/p>
郝逸之的字,也是不錯的。在吳老爺看來,給他們寫兩個字,場面上應(yīng)付一下,也就過去了。當(dāng)然,吳老爺想得最多的,還是節(jié)省時間,他想盡快結(jié)束當(dāng)晚的飯局,驅(qū)車往城里趕。
沒想到,平日里千金難求一畫的郝逸之,在楊大公子面前,他竟然要露一手,鋪開紙張,提筆勾勒出一艘小漁船。
吳老爺知道,接下來他還要畫船上漁網(wǎng)和風(fēng)帆,興致來了,再添上幾位弓腰撐篙的船夫,少說也要半個時辰。于是,他私下里跟楊家老太爺楊鴻泰說:“我先告辭吧,我還要往城里趕?!?/p>
楊鴻泰愕然一下,說:“啊,你不在鹽區(qū)過年?”
吳老爺說:“我年后再回來。”
楊鴻泰說:“喲喲喲,那你趕快趕路吧?!?/p>
說話間,楊鴻泰起身欲送。吳老爺卻用手臂壓住他,讓他不要起身,也不要聲張。那時刻,好多人都已離席,圍在郝逸之的畫案前看其作畫,沒有誰在意吳老爺?shù)碾x去。
可吳老爺離席以后,想到楊家當(dāng)晚要送他的兩只扒雞沒有給他,尤其是在他與楊老太爺握別的一剎那,對方只擔(dān)心他夜路難行,沒再提起那扒雞的事。而吳老爺雖然記得,可那是對方的禮物,人家沒送到他的手上,他自然不好開口去要。
回城的路上,吳老爺雖說沒把那兩只扒雞當(dāng)回事兒,可他心里總覺得少了點什么。其間,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他的思緒有些混亂,雜七雜八地瞎想一氣,竟然想到楊鴻泰那個老東西跟他?;ㄇ?,甚至想出這些年他與楊家的一些過節(jié)。后來,他懶得去想那些屁事,歪在馬車上,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可年后的某一天,吳老爺突發(fā)奇想,他讓管家派人去山東購些德州扒雞來。然而,當(dāng)扒雞購來后,吳老爺并沒有上口。他只是知道家中購來扒雞的那么一回事,也就罷了。
吳老爺?shù)难揽诓皇翘?,他對雞呀鴨的,壓根兒就不怎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