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德北
已經(jīng)過了多少個年代,北方松城的父親們永遠不會明白一個道理,現(xiàn)在,這樣的父親也大有人在,他們喝著烈性白酒,吸著卷煙,在某一個小酒館里高談闊論,全然不把一個孩子放在眼里。
同樣,我也相信另外的事例存在,比如一個孩子站在樓下高喊他父親的名字,這使得他的父親不得不推開窗子,將大半個身子探向比窗臺更遠的地方,用耳朵來詢問兒子如此放肆的原因。那孩子說:“能把平底鍋丟下來嗎?”這當然是一個令人不解的奇怪要求。父親問:“你要平底鍋干什么?”孩子回答:“玩打仗的游戲,我缺少一個盾牌。”于是,父親答應了他的請求,把平底鍋從四樓丟到樓下的煤堆上。于是,那個孩子爬上了煤堆,拾起自己的快樂,并在那場游戲中成為唯一的勝利者。
還有一點事實必須得到說明。
晚上的時候,他們一家用平底鍋烙餅、攤雞蛋,無論是父親,還是對此舉存在疑義的母親,他們都發(fā)現(xiàn)平底鍋完好無損,并未影響它作為炊具發(fā)揮它專有的作用和性能。
好吧,下面來講我真正要講的故事。
我十七歲那年,接到了我住在鄉(xiāng)下的小表哥的一封信,他告訴我,他要結婚了。其實,這個消息在郵差到來之前,早已由他的父親傳遞給我的父親了,但是,那種傳遞與我無關。小表哥的信讓我感動又憂傷,我獨自坐在家屬樓的樓頂平臺看月亮,任初秋的涼風從我的雙腳間穿過。
我決定自己去參加他的婚禮。
在父母的計劃里是不會有我的存在的,他們私下里商量了無數(shù)次,計劃著行程和禮金,并把請假日期都約定下來。
我執(zhí)著地堅守著我的秘密。
我把平時撿廢銅、廢鐵、廢鋁、廢牙膏皮積攢下來的錢一一點數(shù),去桂林路百貨商店買了一支鍍金鋼筆,這支鋼筆我覬覦了很久,只是幾次都用雙手按住了隨風翻動的口袋。但是,小表哥要結婚了,我不能過于吝嗇,對于喜歡寫字的他來講,這樣一支漂亮的鋼筆,無疑會成為一件最有紀念意義的禮物。
關于我們家的事是這樣的,在沒來到松城之前,我的父母一直處于兩地分居的婚姻狀態(tài)。父親在北京,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在鄉(xiāng)下,后來父親以支邊的名義從北京回到地方,作為條件,我和母親還有妹妹的戶口得以從鄉(xiāng)下調(diào)入松城。
我是五歲那一年來到松城的,從火車站一出來,我的直觀感覺就告訴我——這是一個煙囪和烏鴉一樣多的城市,一片一片的松林分割了楊樹和榆樹的領域,寬大的馬路把樓房映襯得低矮又狹小,電車軌道發(fā)出的咣當響動壓抑了汽車的聲聲笛鳴。
我特別想回到鄉(xiāng)下,我和鄉(xiāng)下小表哥的感情在我少年時期的日記里就有記載,那些文字略顯稚嫩,但無疑散發(fā)著純真而又透明的光輝。
綜合那些日記里的文字,大抵算得上“一粒蒲籽”留下的芳香吧。
它們?nèi)缡钦f——
“我在鄉(xiāng)下的時候,也就是童年的時候,也是有朋友的,朋友就是小表哥。年歲相仿,經(jīng)常一起去甸子上玩耍,捉螞蚱,捉蛐蛐,有時也去豆子地里捉蟈蟈。小表哥是編籠子的好手,一根高粱稈在他的手里,轉(zhuǎn)眼間就變成了蟈蟈籠子。有用秸稈插成的塔式的,有用秸稈皮兒編成的球形的,千變?nèi)f化,隨心所欲。
“小表哥沒有母親,所以他從小就有一些憂郁,但他也是喜歡笑的,一笑露出潔白的牙。有一次,和小表哥一起去采‘黑天天’——我們那里稱之為‘悠悠’,在苞米地里鉆來鉆去,像不透風的籠子里兩朵晃來晃去的倭瓜花。我們一人拿了一個缸子,每發(fā)現(xiàn)一株天天秧便大呼小叫地互通信息。不知為什么,小表哥的手總是有意無意地按住缸子蓋兒,難道他有什么秘密嗎?開始的時候,總被新的發(fā)現(xiàn)驅(qū)使著欲望,所以對小表哥的小心翼翼并無多少在意,等到了地頭,他把一缸子的天天遞到我手里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個世界是多么奇妙。我以為那些黃天天還沒有熟,誰知竟是比黑天天還要甘甜的野味美食。小表哥的眼睛里閃著溫和的光,點點頭,示意我把他的缸子收下。那一刻,我感覺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溫暖;那一刻,我知道我愛我的小表哥。
“那一年夏天,假期結束,我要回城里,小表哥去泡子沿兒采了許多香蒲的蒲籽。我們倆趴在谷草垛上數(shù)星星,每看到一顆流星,他便說,這是屬于誰的,或者屬于誰誰的,就是不提他媽媽的名字。他把蒲籽放在一個布口袋里,把布口袋給我,說:‘你要是想我了,就點一個蒲籽,蒲籽著了,你就可以看見我。’但那個時候,我是希望有一顆流星屬于他媽媽,因為自從我叫舅媽的女人離去后,他實在是太孤寂了。
“我回城里,小表哥總是創(chuàng)造各種機會來看我們。有一次,他竟然一個人背著家里人跑來了,從鄉(xiāng)下的村子走到火車站,又到了城里的火車站,又走到我家的住處。那時,父母都去上班了,我和妹妹被鎖在家里,他就站在窗臺外邊,保持著一個姿勢,我們說話,興奮、快樂也憂傷。他是早晨來的,從口袋里掏出一捧青李子、杏子、海棠,從窗欄的外邊送進來,看著我和妹妹吃,他自己歡喜成什么似的。到了正午的時候,他要回去了,他要在天黑之前趕回家里,不然家里人找不到他都會著急的。表哥走了,我哭了,他也哭了。模糊的視線中,終于不見了身影?!?/p>
我承認,對于別人來講,這都是些簡單的影像,但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我很難與其他人分享。在松城,也很少有人會聽你喋喋不休地講心事,尤其在那樣一個狹小的心理空間里,人們關心的是別人對自己的看法,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都可以讓一個人重新觀察和審視自己。一個孩子,多么渺小而無助,更何況,他也根本沒有勇氣向外界釋放自己真實的內(nèi)心。
誰會喊:“喂,把平底鍋丟下來,我缺少一面盾牌。”
那個所謂的煤堆又在哪里呢?
我決定獨自去參加小表哥的婚禮,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我們剛剛懂得向異性釋放自己的“才華”時,我們所心儀的女孩是同一個人,她叫華子,一個喜歡在蕎麥地里勞作的女子。她比我們略大,卻已早早地下地干活兒,在那些愚笨的鄉(xiāng)下女人當中,她無疑是魔力震撼世界的女王。我和小表哥都喜歡她,只是小表哥先向我訴說了他的心事?,F(xiàn)在,一定是他們要結合在一起,如此盛大的場面我怎么能不在現(xiàn)場?
我去桂林路百貨商店買鍍金鋼筆的時候,給華子——我的表嫂也買了一個禮物,那是一個有機玻璃的發(fā)卡,粉色發(fā)卡的一邊還鑲了一朵小小的薔薇花。我想象著他們收到禮物時的喜悅表情,我的內(nèi)心也因此多了一份格外的甜蜜。
于是,我起程了。
火車離開松城,第一站是小南,第二站是老家,第三站是一間鋪,第四站是米沙子。當火車再停下時,我便可以踏上最后的路程。這些地名我過于熟悉,因為他們像標尺一樣恒定著我和小表哥之間的情感距離。
不可否認,我的出現(xiàn)讓所有人大吃一驚,包括我的父母,他們一個勁兒地逼問我是通過什么手段到達這里,旅途是否遭遇了難以想象的陰謀與危險。這讓我怎么回答呢?仿佛一些足印已然消失,誰又能把大地翻開,借此來尋找局外人所好奇的蛛絲馬跡。
我徑直走向我的小表哥——他那天穿了一件藍色的中山裝,鄭重地把鍍金鋼筆別進他的上衣口袋,筆帽吸吮著秋日的陽光,打谷場上傳來了驢子放肆的嘶鳴。我以為小表哥會開心地笑起來,就像我們小時候遇到開心的事情一樣,但是,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原本就肥厚的嘴唇因為抑制不住抖動而變得僵硬、慘白。
我用力地捶了他一下,問:“嫂子呢?”
他搖頭。
那么好吧!你聽我說!!我想寫一個劇本——我從松城用自己積攢的零用錢買了一張硬紙板的車票,讓檢票員在上邊打了一個M,然后,我凝視著窗外大片的被放倒的莊稼,以及田壟上起落不停的麻雀,我很興奮。我對每一個人都綻放笑臉,我不抵抗每一種幸福的感覺,就算這個時候從化妝間里走出一個真正的魔鬼,我也會在乎他,我會抱著他親吻,并祝福他馬上就會獲得重生的機會。
那么好吧!你告訴我,嫂子呢?
小表哥的臉變得更加蒼白,他幾乎哭著對我說:“不是華子,不是?!?/p>
“什么不是華子?”
他終于沒有哭出來,而是更加咬牙切齒。
“為什么?”
“我爹不同意!”
我離開人群,沿著我熟悉的途徑,從房山邊的小道沖出去,穿過一片蓖麻地——我聽得見它們炸裂的聲音,來到華子家的后院,我一腳踹碎用高粱秸稈插成的籬笆,一直沖到華子家的院子里。瑟瑟秋日散發(fā)出刺鼻的氣息,大地瞬間結滿霜粒。也只有面對贗品的殯葬師才能發(fā)出如此駭人聽聞的悲嘆吧?讓人的胸腔無比壓抑!
她就站在院子里。
聽著那院傳來的嗩吶聲。
她依然白皙、單薄,像一張透明的包裝紙。
“為什么?”我問。
“我爹不同意!”
好了,我真正要講的故事到此結束了。
現(xiàn)在,請允許我去一趟衛(wèi)生間,用涼水洗一把臉。在這個世界上,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丑陋的新娘,我無法用任何語言來形容她的長相及品行。這場在鄉(xiāng)村來看再正常不過的婚禮導致了一個結果,那就是小表哥瘋了,他的妻子和他的女兒最終遺棄了他。那種遺棄是通過極端的冷漠的渠道完成的。這個世界完全迷失了一個人,讓他在空茫的行走中完成了不朽的夙愿——一場聲勢浩大又無人知曉的死亡。
小表哥死于四十一歲的夏末,正是蕎麥花開的時節(jié)。
在自我的生命認知里,我的故鄉(xiāng)和松城之間有一條密道,它不在任何時間,也不在任何空間,它只與我的每一次痛苦平行。在參加我小表哥婚禮的又幾個月之后,我高考失敗,我對我的母親說,我不想復讀,只想走向社會,為自己謀求一條出路。我的母親用近乎絕望的語氣告訴我:“你爸不同意?!?/p>
我笑了,說:“好吧。”
從那以后,我和我的家庭徹底脫離了關系,成為松城第一個用獨立意志向人生盡頭邁進的桀驁不馴的浪蕩少年。
在松城,凈月潭也是個好玩的去處吧?距市區(qū)二十余公里,有大片的人工樟子松林,蓄水壩又高又大,群山懷抱之中,彎月一般的湖水清碧澄澈。沿庫區(qū)散落著許多村莊,大的三十幾戶,小的只有七八戶。市里的孩子們?nèi)ツ抢镉瓮嫒缤瑲v險,自行車是唯一可以選擇的交通工具。
快開學了,金大利和小六就張羅好了,約幾個同學一起去凈月潭。十六七歲的孩子,玩心正大,顧不上學習,一說去凈月潭,幾乎沒有一個人反對。只有余小穗,父母都是教師,家里管得嚴,姐姐又是“狗腿子”,好幾只眼睛盯著呢。
金大利是這群孩子的頭兒,家里生活條件優(yōu)越,父親是煙廠的副廠長,哥哥姐姐又比他大許多,所以,從小嬌生慣養(yǎng),好奇心、好勝心都強。小六則不然,他上邊是五個姐姐,下邊是三個弟弟妹妹,其中一個妹妹是后媽帶來的,另一個弟弟還有妹妹是父親和后媽生的,所以,他的家庭結構挺復雜。因為是男孩中的老大,父親喝完酒在他身上出氣最多。
小六姓麻,叫麻雨生。
生他那天下大雨,他媽難產(chǎn)死了,所以留下這么一個大名。
“小六,咱們?nèi)粼绿锻姘伞!苯鸫罄泻羲?/p>
小六說:“我去找余小穗吧?!?/p>
金大利強調(diào)說:“不必了,我已經(jīng)通知她了。”
小六搖搖頭說:“我是她的‘一幫一’對象,只有我去找她,她姐才能放她出來?!?/p>
金大利先是很不在意地“哼”了一聲,接著就壞笑起來,說:“你和她是對象?什么時候的事呀?”
小六不和他分辯,問:“什么時候去?”
“天氣預報說明天沒雨,是晴天,就明天吧?!?/p>
小六說:“好,我一會兒就去找她?!?/p>
金大利突然問:“你有自行車嗎?”
小六不假思索地回答:“余小穗有。”
金大利不說話了,陰沉著一張臉,悻悻地回家去了。
實際上,他們算是兵分兩路,小六知道,金大利下午就會去他姐所在的國營食堂買鍋包肉。他姐是那里的服務員,所謂“買”就是交很少的飯票,換回整整一大盒的美食。除了鍋包肉,還會有丸子和干炸里脊。他姐每次把飯盒遞還給他的時候,都會用猴皮筋兒把飯盒蓋套得緊緊的。除了菜,還有饅頭,用小面袋裝著,鼓鼓囊囊的。金大利用暖水瓶裝散啤酒,據(jù)說是為了避免因震蕩而在開啟瓶塞時造成“噴泉”,他總是先用暖瓶蓋減去啤酒的一些壓力,然后,任憑啤酒沫在他的臉頰上散落一些模糊的鱗片。正因為這些,包括金大利描述的每一個買東西的細節(jié),更包括他講話時眉飛色舞地顫動著身體,他的同學們都親切又崇拜地稱他為“廚師長”。
小六跟著自己的影子去找余小穗。
他們住的地方相隔不遠。
路過一個中學,再路過一個小學——這兩所學校緊挨著,影子在胡同口隱遁,小六的身體被墻壁擠壓得更為瘦小。他站在余小穗家門口,長長地喘了一會兒氣兒,才大聲喊:“余小穗,明天七點前到校學習?!?/p>
他聽見了腳步聲,接著余小穗在院門內(nèi)回答:“知道了。”
小六說:“別忘了給自行車打氣?!?/p>
余小穗說:“知道了?!?/p>
兩人隔著門板站了一會兒,就都轉(zhuǎn)身回去了。
小六來時是他跟著影子,回去時是影子跟著他。
就這樣,一個夜晚安全地度過去了,或者可以說所有人都度過了一個安全的夜晚。第二天,金大利、小六、余小穗——故事的主人公,還有另外幾個孩子——目擊者和故事版本的終生擁有者,他們一起上路了。
金大利把大家的午餐用尼龍繩緊緊地捆在后座上,狀如焊死一般。大概是安全起見,這些東西被安置在一個板條釘成的汽水箱里,這樣,白色的面口袋,紅色的暖水瓶,鋁制的鉛灰色的飯盒,加上早晨臨時在食雜店添置的什錦汽水——它們的商標是淺藍帶明黃色的,便組成了一幅很能調(diào)動大家美感和食欲的“靜物”。
他們轟轟烈烈地出發(fā)了。
先經(jīng)過市郊的一個菜社,大地看上去綠油油的,菜社的菜農(nóng)們正在砍大頭菜,他們像屠夫一樣快樂。大頭菜每一顆都恰似足球大小,兩壟地便可以堆成一座小山。菜農(nóng)像屠夫這樣的比喻是金大利說出來的,他大聲地炫耀著,說他們家祖上也有如此的榮光,幾代人征戰(zhàn)沙場,不知斬了多少敵手的頭顱。
“就像他們砍大頭菜一樣?!苯鸫罄T在隊前,迎著風大聲喊,“沖啊——殺呀——”
除了小六和余小穗,其他的孩子們也立起身跟著吶喊。
金大利總說,他們的祖上并不姓金,而是姓完顏,所以他不應該叫金大利,正確的叫法是完顏大利。他還說,就在凈月潭,還有一座他們先祖的墓,只是年代太久,墓已經(jīng)被盜空了,現(xiàn)在那里只剩下一個空蕩蕩的石窟,不過,石窟之大,足以證明墓主人的身份極高。金大利說什么,小六都當故事聽。
出發(fā)之始,小六就是騎著余小穗的自行車,走在隊伍的最后;余小穗坐在后座上,身體拘謹?shù)乜s成一團,她穿著校服,并不像其他女生那樣花枝招展、喜氣洋洋。那個年代,女孩子們已經(jīng)學會偷偷化妝了,她們用火鉗子燙劉海,用火柴棍畫眉毛,至于把校服的立襠改短、把褲腳放寬這類事情,在校園里早已屢見不鮮。
余小穗的生活不同,她每走一步,似乎都是有尺寸的。
去往靜月潭的路并不平坦,雖然是柏油路,但因年久失修,早已變得坑洼不平。
小六一路無言,眼睛只盯住自行車的前輪,雙手扶把,小心地閃避著那些個頭兒略大一點的渣石。
余小穗輕輕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側了一下頭。
余小穗遞給他一塊大白兔奶糖。
奶糖是剝好的,靜靜地躺在糖衣里,白亮亮的,被陽光鍍上一層釉。
那層釉小六無法忘記。
在松城農(nóng)業(yè)大學實習基地的岔路口,有一個小小的集市,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成一排。他們當中有賣海棠的,有賣山梨的,有賣蘑菇的,有賣山里紅的,更多的是賣黃瓜、豆角、柿子和玉米的。
金大利提議在這里休息一下。
他拍了拍斜挎在肩上的書包,說:“我?guī)уX了,你們想吃啥,隨便?!弊笥铱纯矗终f:“那邊有廁所,想方便的快去?!?/p>
男生對吃感興趣。
女生則像保存著同樣的秘密似的,結著伴兒往廁所的方向去。
小六問余小穗:“你吃啥?”
余小穗張望了一下,說:“西紅柿。”
他們身邊就有一個賣柿子的婦女,急忙說:“五分錢一斤?!?/p>
她賣的是大柿子,又紅又圓的那種,可小六知道,余小穗要吃的是那種黃色的奶柿子。于是,他沒有理會這婦女的兜售,向不遠處的另一個攤位走去。
金大利走到余小穗身邊,彎下腰,按了按自行車的前胎,又按了按后胎,直起腰,說:“氣兒挺足?!?/p>
余小穗笑了一下,說:“早晨剛打的?!?/p>
金大利說:“沒事兒,我?guī)夤茏恿恕!?/p>
余小穗這才發(fā)現(xiàn),金大利的自行車后座上,除了汽水箱子,還真綁了一個打氣筒。
小六用衣襟兜著十幾枚奶柿子回來,金大利不客氣地拿起一個,一口就塞進了嘴里,連連贊道:“甜,是比大柿子好吃?!笨纯磁鷤兌蓟貋砹?,就招呼大家:“走了走了,都別落東西,前面不遠就到了?!?/p>
大家都加滿了油似的,一發(fā)聲地喊叫著,用力蹬踏自行車,向著隱約可見的群山二度出發(fā)。
大約騎了一公里,余小穗突然從后座上跳了下去。小六急忙剎車,一只腳支地,回頭看她,意思是問怎么了。
余小穗說:“車帶好像扎了。”
她的話音未落,金大利就從前面跑過來,用手捏了捏前胎,又去看一下后胎。其實不用看,后胎已經(jīng)癟了。
小六像犯了錯誤似的,跳下車仔細觀察,后胎確實沒氣兒了,那上邊有一枚紐扣大小的圖釘——新的。
大家都有點沮喪。
金大利從書包里掏出五毛錢,對小六說:“沒事,你騎我車帶余小穗他們先走,我剛才看了,咱們休息的地方有一個修車的,我去補胎,然后到大壩和你們會合?!?/p>
小六握住車把,臉赤紅赤紅地說:“不用,我回去,你馱余小穗先走?!?/p>
金大利猶豫一下,把錢往小六手里塞,說:“那也行,你快點,我們等你?!?/p>
小六閃避著,說:“不用,我有?!?/p>
小六推起車就往回跑,跑了幾步,想起什么,回頭去找余小穗,卻發(fā)現(xiàn)金大利讓余小穗坐在車橫梁上,他們已經(jīng)轟轟隆隆地上路了。小六更加迅猛地奔跑,不到十分鐘,便趕到了那個岔路口,放眼去尋,哪有什么修自行車的?除了十幾個賣瓜果時蔬的老頭和婦女,被林帶分割成幾何圖案的莊稼地都變得那么空曠。
他問一個婦女——正是那個向她兜售大柿子的婦女:“阿姨,這附近有修自行車的嗎?”那婦女很不滿地看了他一眼,說:“剛才買我的柿子多好。”
小六沒聽明白,又問:“有修自行車的嗎?”
婦女說:“你買我兩個柿子,我就告訴你?!?/p>
小六不假思索地遞給她一毛錢。
婦女說:“我們這一帶攏共就有十幾輛自行車,還都是農(nóng)大老師的,修車,哪有什么修車的?!彼戳艘谎鄢樱檬制市?,又看了一眼小六,像看一個笑話,說:“你的車帶讓人扎了都不知道,你真傻。”
“讓人扎了?”小六一頭霧水。
“就是你們那一幫的,挺高、挺胖,挺黑的那個小子?!?/p>
小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站在空氣里愣怔了半天,才突然又折身奔跑,一條大路變得又白又亮,除了余小穗坐在自行車橫梁上的影像,其他什么東西都消失不見了。
小六趕到凈月潭大壩的時候,男生們已經(jīng)下湖游泳去了,余下幾個女孩子,個個都喝了啤酒,每個人的五官和肢體都超出了原有輪廓的規(guī)范。她們看見小六,都興奮得大喊大叫,還指著擺放在塑料布上的吃食和啤酒,示意他快點坐下來,加入她們無法控制的歡樂之中。
小六沒有看見余小穗。
他問:“余小穗呢?”
女生們幾乎齊刷刷地指向大壩的另一端,告訴他,余小穗和金大利去看完顏墓了,而且已經(jīng)去了一會兒了。
小六推著自行車,又開始跑,一邊是風過松濤,一邊是水拍云崖,他被擠壓得像飛起來一樣。到了大壩的盡頭,一切變得清晰無比,在一處石壁下,金大利借著樹影的遮蔽,正拼命地往自己懷里拉余小穗。余小穗已經(jīng)在他的懷里了,正死命地向后弓身掙扎。
小六仿佛聽見余小穗在喊自己的名字,而這喊聲一下子就把他的身體給炸裂了。
小六加入這場爭斗之中,他們糾纏著,撞擊著,撕扯著,叫罵著,一會兒鉆天,一會兒入地,衣服扯破了,頭發(fā)散亂了,無人理會,全然不覺,直到所有的同學都聞聲趕來,他們才像被石匠砸壞的塑像一般,呆立不動,面目全非。
這件事發(fā)生不久,金大利、小六、余小穗都提前離開了校園,分別走上社會。
金大利去向不明。
余小穗自殺了。
據(jù)說,余小穗的自殺與外界無關,她做教師的父母,包括她后來考上大學的學霸姐姐,他們像中了邪一般,諸事不論,全家只關心一個事實,那就是余小穗的處子之身。他們恩威并用,軟硬兼施,盡管余小穗一次次保證自己還是處女,完好無損的處女,但是,他們堅定地認為,早在凈月潭事件——如果它算一個事件——發(fā)生之前,余小穗已經(jīng)和他們認定的或假想的某個男生茍且過了。
余小穗無奈,吞食了整整一瓶安眠藥。
死神如約而至。
重點說一說小六吧,也就是麻雨生。那天,麻雨生離開同伴之后,幾乎一直處于奔跑的狀態(tài)之中。跑過正午,跑過黃昏,掠過湖面,飛臨山頂。是哪一座山的山頂呢?誰也說不清。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清輝鋪滿了一整塊山頂?shù)那嗍?。麻雨生終于跑不動了,就盤膝坐在那里,他雖然是個少年,但突然覺得他一生的淚水已經(jīng)被奔跑中的汗水蒸發(fā)干了,他所有的感情也被奔跑中的腳步碾踏得不復再生。
離開學校之后,麻雨生斷絕了和一切人的來往。余小穗死后不久,他也迅速地結婚,他結婚的對象就是他后媽帶來的那個妹妹,他們開了一家狗肉館,賣簡單的湯飯和拌菜,價錢不貴,只是從不抹零,概不賒賬。
“大頭是第一個從我們這個大院里出走的人,那年他十四歲半?!?/p>
二十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小說,上面的話是這篇小說的開頭?,F(xiàn)在我知道我錯了,我要把當年丟失的故事重新找回來。其實,丟失的何止故事,最主要的是敘述的方式和語言,還有,思考問題的角度和深度。
我是迷失事件的目擊者,但絕對不是主人公。
在唐力兵失蹤之前,還有一個人從我們生活的視野里出走了。唐力兵失蹤也許還有找到的可能——無論生死;但這個人出走之后,至今也沒有任何消息。
這個人就是大頭。
大頭是某家機關子弟小學的學生,他比唐力兵整整大兩歲。唐力兵的學校在仁里路和衡陽街的交會處,而大頭每天上學的路線與他正好相反。
但這并不影響他們成為朋友。
唐力兵的家在自由路與斯大林街的交叉口,從這兒向東是一條小街,名叫衡陽街,衡陽街的路面是有名的坦克道,坦克道的一邊是“師大”家屬樓,另一邊就是老虎公園——一個曾經(jīng)豐茂而今已經(jīng)荒廢的植物園。
在唐力兵和大頭的少年時代,老虎公園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園子,它大得空虛,甚至恐怖,即使白天陽光無比耀眼的時候,也很少有人在它唯一的一條砂石路上穿行。
可這又能說明什么呢?
唐力兵和大頭能成為朋友,無外乎兩個原因:一是唐力兵的家里有許多古書,二是唐力兵對大頭言聽計從。唐力兵家里的那些古書,他永遠叫不上名字,但是古書上的繡像卻讓他刻骨銘心。按說,在那樣一個年代,家里有書已實屬不易,有那么多的古書且安然無恙,這不能不讓人嘖嘖稱奇。
唐力兵的父親告訴他,這些書是他舅舅的,可舅舅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他怎么會有這么多的古書呢?
在唐力兵的心里,這一直是一個謎。
大頭去地質(zhì)學校的圖書館偷了許多舊圖紙,那些圖紙是透明的,可以清清楚楚地把古書上的繡像透下來。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大頭沉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在古書的繡像里,有一個衣袋寬松的女子,她云鬢整齊,十指尖尖,正乜斜著一雙眼睛看畫面以外的世界。穿過時光泛黃的隧道,畫外的世界正發(fā)生著風云變化。
等到了唐力兵和大頭的少年時代,這種“乜斜”足以變成一種強有力的誘惑,只是和大頭相比,唐力兵的開竅要晚許多,所以大頭的所作所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為唐力兵所不解。
老虎公園,一個廢棄的園子。
大頭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由公園花墻的空格向里邊無數(shù)次張望、窺視的,這也一直是個謎——春天?夏天?秋天?也有可能是冬天。在大頭和唐力兵作為朋友、作為少年伙伴相處的最后一段日子里,他們沒有在一起,所以,對于大頭的所謂的秘密,唐力兵無從得知。
唐力兵在家屬樓空地上奔跑的時候,突然跌進了地窖里,恰好大頭聽見鄰居的呼叫,就跑到唐力兵家去叫他的父母,然后由他的父母把唐力兵送進醫(yī)院。唐力兵患上了急性腦膜炎,在那個醫(yī)療不甚發(fā)達的年代,腦膜炎是足以奪走一個孩子的生命的——即使有機會讓他作為一個生命個體存活于世,他也有可能是一具殘缺過半的行尸走肉了。
就是在唐力兵住院治療的日子里,大頭把自己的觸須真實地探向了廢棄公園的神秘領域——在蓬勃又雜亂的雜草叢中,兩具扭轉(zhuǎn)在一起的白亮亮的軀體,明麗而自然地交織著、廝打著、號叫著,讓一個懵懂少年的脊柱貫穿了一股強烈的氣流,讓情竇初開的大頭把自己和紙上風情,具體而透明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在這之前,大頭曾扒過女廁所。這件事發(fā)生后,一個叫老蓋的“大哥”把他叫到自己的跟前,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從那以后,曾經(jīng)銳氣初現(xiàn)的大頭徹底失去了威信,原來喜歡和他在一起的伙伴一哄聲地流竄到空氣與黃昏雨的后邊,在嘈雜的謾罵聲中,把大頭孤零零地留在了原地。
下午的榆樹林是那么寂靜!
陽光懶散地落下來,在大頭的身上留下細小的花紋。
大頭看見了正在觀察螞蟻的唐力兵。
他說:“我們做朋友吧?!?/p>
孤獨的唐力兵受寵若驚。
“我們做朋友吧,行不行?”大頭近乎祈求。
說完這句話,大頭哭了,那哭聲中摻雜著無限的委屈。
在大頭的哭聲中,為數(shù)不多的蟬都藏到地下去了,唐力兵的種種心事也隨之逝去。
在唐力兵住院的日子里,大頭一次沒有去看他——唐力兵夢見大頭獨自一人在大街小巷里匆匆行走;有時,也會夢見他一個人在樹林里往復狂奔。唐力兵的父親說,他在來醫(yī)院的路上看見大頭了,有一次甚至是在醫(yī)院的門口,可是每次大頭看見他,他都屁股一顛一顛地逃走了,逃跑的過程中轉(zhuǎn)過頭來,眼里閃動著掩飾不住的驚慌。
大頭開始逃學了,每天從早到晚都翻墻進入廢公園里,隱藏在草叢中向那些相對幽暗的地方舉目。廢棄公園潮濕的氣息浸染了大頭的身體,他的衣服上、鞋子上、頭上、手上,時時散發(fā)著霉爛的臭味。
大頭的算草本上已經(jīng)不再有什么計算公式了,有的只是一張張憑借記憶勾畫出來的淫穢的圖案。
終于有一天,大頭鼓足勇氣把班里一個叫宋小彬的女孩約了出來,在黃昏的衡陽街上,在廢墟公園的大墻與行道樹的夾縫中,大頭把自己的“作品”遞給了宋小彬。
他呼吸急促,胸悶異常,幾乎昏倒在地。
宋小彬看著那些圖畫,臉突然紅了,她把本子還給大頭,小聲說:“你真壞,你是一個壞蛋?!?/p>
四周寂靜無聲。
大頭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宋小彬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宋小彬的父親就來學校給宋小彬轉(zhuǎn)學了,轉(zhuǎn)到離她父親單位很近的一所學校。
唐力兵見過宋小彬,是個高個女孩。
唐力兵出院了,和他同病室的幾個孩子,有一個死了,還有四個成了白癡。唐力兵的病好了,并未留下什么后遺癥,但在別人的眼里,他依然是一個智力低下的另類少年。他的沉默和他的狂熱一樣,不時招來認識他的那些人的低聲議論。
他迫不及待地去看大頭。
大頭說:“都說宋小彬死了,你認為是真的嗎?”
“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p>
“她那么好看,也會死嗎?”
“我想,不會的。”
唐力兵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目睹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霧將他與大頭團團圍住。
這場霧大得出奇,三天三夜未散。
唐力兵和大頭在廢棄的公園里穿行,唐力兵不知道大頭要帶他到什么地方去。在廢棄公園的另一個出口,大頭把唐力兵推到墻頭上,然后一個人消失在茫茫的大霧里。
“什么?”唐力兵騎在墻上,問大頭。
“不知道?!贝箢^最后看他的目光充滿悲傷。
“大頭,大頭,你干什么去?你回來呀!”
沒有人回答。
“大頭——”
沒有人回答。
“大頭——大頭——”
沒有回答。
唐力兵哭了。
唐力兵在廢公園的墻上騎了三天三夜,他想等大頭回來,他認為大頭能夠回來。可是,大頭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霧氣一散,就又回到他們一如既往的生活中來。家人找到唐力兵的時候,唐力兵明顯消瘦了。那些人說他智力低下,他的所作所為成了無可分辯的佐證。
那些年的事情任誰都可以記憶猶新,無論是葉大全還是呂口品,瞧這名字起的,全大院兒都找不出第二個。葉大全,父親是松城本地人,姓聶,情報所的放映員。情報所是特殊部門,所以,這樣的單位有放映室不足為奇,這種“不足為奇”也讓大院的孩子們深感自豪。他們見過許多外國人,歐洲的、亞洲的、美洲的,他們所掌握的信息已經(jīng)大大地超越了同齡的孩子,所以他們在外界受到好感和追捧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葉大全跟母親姓,他的母親來自南方,住在??谑校抢飳儆跓釒О?,據(jù)說一年四季陽光普照、海水蔚藍,從來沒有穿過棉衣服,更別說看這些光禿禿的樹木了。
葉大全的父親老聶——他三十多歲才和葉大全的母親結婚——這樣說:“我們這里屬于針闊葉混交林,比你們那里的完全的闊葉林豐富很多?!?/p>
小葉——葉大全的母親比老聶小十歲——堅決不同意,強調(diào)說:“不行,孩子出生了,一定要隨我姓,姓葉,而且叫葉大全,這樣才有可能抑制我的思鄉(xiāng)病,如果不是考慮你們北方的風俗,我干脆叫他葉大綠好了?!?/p>
老聶拿這個廣東姑娘沒辦法,只好苦笑著答應。
至于呂口品,當然不是正名,是綽號。她的大名叫呂正華,因為從小就能吃,且吃得飛快,吃完自己碗里的就瞪著眼睛看別人吃,但凡有誰剩下什么,她都能做到一掃而光。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吃光了老師放在桌子上的飯盒,老師無奈地坐在那里,哭笑不得地嘆息說:“我看,你別叫呂正華了,就叫呂口品得了?!边@是為什么呢?老師解釋說,“呂正華全身上下就剩下‘嘴’了?!?/p>
這樣兩個孩子,長大后結婚了。
為什么呢?
這還得從他們十二歲那年的一件事兒說起。
他們十二歲的時候,松城遠沒有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都市里的鄉(xiāng)村隨處可見,居民們開墾的自留地就不說了,單說與情報所比鄰的農(nóng)大附屬學校的實驗田,就設在一教副食的后院。一教副食是菜點,兼賣一些小百貨,它的后邊是空地,歸農(nóng)大管轄,于是農(nóng)大附屬學校的老師就向領導申請,在這里開了三畝稻田地,名為“試驗田”,實則是他們秋后的小福利。
那一天,葉大全的爺爺從鄉(xiāng)下來了,老聶決定全家吃掛面,過水的,辣椒醬——用葷油炸——做鹵;辣椒家里有,是爺爺從鄉(xiāng)下帶來的,打開碗櫥一看,大醬沒有了。于是,老聶喊來葉大全,給了他一個碗,還有一毛錢,讓他去一教副食買一碗醬。那時的醬是純黃豆做的,盛在碗里有一種格外的清香。葉大全接過錢和碗,飛快地向一教副食跑去,為了奔跑時碗里邊別進去土,他把碗反扣在衣大襟上,手里的一角錢像極了紙風車的一個扇葉。
順利地買完醬,回來的步伐就慢了。不能快走,走快了大醬就會溢出來。即使這樣,大醬也會多少溢出一點兒,這樣,去買醬的孩子就可以用手指揩拭,然后心安理得地慰勞一下自己。這是父母絕對允許的,如果到家了,父母發(fā)現(xiàn)哪個孩子手里的碗沿兒外邊有醬,那至少要挨一巴掌或一腳的。
葉大全的心里有一種格外的滿足和美好。
那天的陽光也好,雖然照得見灰塵,但也可以照亮路邊的馬齒莧。馬齒莧的葉子肥大、油閃閃的,像某個恬不知恥的電影演員故意擺出的一副笑臉。當然,葉大全不會想到這些,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馬齒莧的存在,他現(xiàn)在只想回家,盡快把滑溜溜的掛面吃到嘴里。
“葉大全,葉大全。”
葉大全聽見有人叫他,就轉(zhuǎn)動腦袋四下去看。轉(zhuǎn)了幾回之后,終于發(fā)現(xiàn)呂口品穿著一條花裙子,坐在稻田邊的一根原木上。不可否認,呂口品比一般女孩長得大,也許是因為能吃,她已經(jīng)有點發(fā)育了。這是一個胖女孩,嗓音清脆、洪亮,由于臉大,她喊話的時候,所有的五官都爭先恐后地向外擴張。
她手里拿著一棵馬齒菜,正一邊吃一邊朝著他揮手。
“干啥?”葉大全問她。
“你來?!眳慰谄氛f,馬齒莧她手里搖啊搖,卻已失去了一根碩壯的枝條。
“干啥?”葉大全又問,但已經(jīng)向她移動了腳步。
“你來,來了就知道了?!眳慰谄吠嶂^笑。
于是,葉大全就坐到了呂口品的身邊。都是孩子,還不知道避諱,所以挨得很近,彼此身上的熱度都可以感知到。對了,葉大全是大院兒里唯一一個不會說臟話的孩子,無論受到怎樣的欺負,他最委屈的回答就是:“你干啥呀?欺負我干啥呀?”所以大院兒里的大人、小孩都喜歡他,愿意和他親近,在一起玩。葉大全不罵人,這全歸功于他媽,因為他媽什么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說臟話,究其原因無人知曉,但是她的這一項原則不但把老聶教育過來了,葉大全當然也耳聞目染了。其實,欺負葉大全的都是別的街上的孩子,他們都希望葉大全和他們一樣罵人,可是葉大全不從,為此,他還真的挨了不少“電炮”和“飛腳”。
葉大全去買醬,著急回家吃面,如果那天是其他的孩子叫他,他最多打個回應就是了。可是,呂口品不行,呂口品是他的保護神,她力氣大,每逢遇到葉大全受辱,她都會像坦克一樣轟隆隆地開過去,一個肩頂頭撞,就能把對方頂個仰八叉。無論哪個孩子摔倒了,他齜牙咧嘴的樣子都會立即引起同伴們的哄笑,那樣,呂口品就可以像獲得戰(zhàn)利品一樣,把葉大全從重重包圍中解救出來。
“你咋不罵他們?”呂口品問。
葉大全說:“我不會罵人?!?/p>
聽了他的話,呂口品就踢了他一下,說:“今后罵他們?!?/p>
葉大全開心地笑了,說:“你欺負我干啥呀?”
呂口品又踢了他一腳,說:“就欺負你,咋的?”
“干啥呀你。”葉大全牙都露出來了。
那天也是一樣,葉大全剛一坐下,呂口品就習慣性地踢了他一腳,說:“打醬去了?”
松城人都管買醬叫“打醬”。
打醬,打醬油,打酒,好像只有說“打”才解恨,像占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聽見呂口品問,葉大全點點頭。
“給我吃一口?!眳慰谄凡坏人卮穑呀?jīng)用手指在碗邊轉(zhuǎn)了一圈兒,一根手指馬上變得金燦燦、黃澄澄的,舉到鼻尖看一眼,滋溜一下就吮到肚子里去了。
葉大全害怕了,他仿佛才想起來,呂口品是一個吃貨呀,什么東西到了她的嘴邊兒,那才叫在劫難逃。他想跑,卻又有點動不了地方,畢竟在過去的那么多的日子里,呂口品保護過自己啊,如果這時自己跑了,大家會怎么說呀?他的臉赤紅赤紅的,好像那些講究他的話已經(jīng)塞到耳朵里邊去了。
更令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忐忑不安、不知所措的狀況下,呂口品突然在他的左臉蛋上親了一下,是帶響的那種,叭的一聲,生脆生脆,一根鋼針般把他整個人都定住了。
呂口品到底親了他幾下呢?
他全然不記得了。
等到一個沙啞得甚至有點兒粗糲的聲音喚醒他時,他手里的碗被堿水洗過一樣,干干凈凈,空無一物。換言之,那一碗大醬都讓呂口品給吃沒了,而呂口品原來清脆、洪亮的嗓音也蒸發(fā)了,真可謂一走了之、永不回頭。呂口品變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齁巴,她的氣管兒被砂紙打磨了一遍,從此以后只要她一說話,嗓子眼兒里一定會出現(xiàn)兩只手在掰腕子,沒有高低上下,論不出誰輸誰贏。
葉大全的臉也發(fā)生了變化。
那天他們家到底吃沒吃上掛面,最后吃的什么鹵,這些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臉也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左邊的臉永遠保持著干凈、飽滿、溫潤、純潔的生理癥狀,而右邊的臉自然地隨著歲月的更迭而日漸衰老,其皺紋、斑點以及并不鮮見的污垢和同齡人無異。
呂口品真的成了他的保護神。
長大之后,呂口品除了聲音不盡如人意之外,完全出落成典型的東北美人。她健康、豐碩、熱情、勤勞,中專畢業(yè)后去了銀行工作,改革開放,自砸鐵飯碗,到松城最紅火的零點酒吧唱歌當歌手,她的嗓子獨具風格,每場一開口,便有歌迷為她瘋狂地獻花、送錢、買下全場的每一瓶啤酒、包下樂隊的每一支曲子。據(jù)酒吧掃地的阿姨后來說,只要小六口——呂口品的藝名——的場子一散,她們都能從滿地的垃圾里撿到手表、戒指、項鏈,甚至成捆的外幣。
呂口品心甘情愿地嫁給了葉大全。
用她的話說,是對那一碗大醬的補償。
葉大全沒有考上大學,他高中畢業(yè)后被老聶安排到情報所印刷廠當了工人,不過他在那里并沒有干多長時間,他的獨特長相被松城藝術團相中了,招他去學獨角戲,一人扮兩角,很快紅遍大江南北。另外,他的左臉也為他爭得了名聲和榮譽,常有北京、上海、廣州等地的廣告公司請他去做臉膜,一種化妝品,使用之前和使用之后效果如此明顯,不知有多少女人為此折損了自己的腰包。
人生如稻田,到了成熟的時候自然就成熟了,就像葉大全他媽——她和老聶早已回到海南定居——總打電話說:“大全啊,要不你還是改姓聶吧,我咋那么糊涂,干嗎非讓你姓葉呢?非讓你叫葉大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