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愷
油畫中的哥薩克形象
1965年,蘇聯(lián)作家米哈伊爾·肖洛霍夫憑借作品《靜靜的頓河》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這部140多萬字、花費了他14年時間寫就的長篇小說,講述了1912—1922年的十年間,浸泡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十月革命、蘇聯(lián)國內戰(zhàn)爭等無盡戰(zhàn)火中的人與事。
在這個漫長的故事里,400多個角色共同托起了“頓河哥薩克人”這一俄國邊緣群體的生活與抉擇。
彼時,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是:“他在描繪頓河的史詩著作中,以藝術家的力量與正直,表現(xiàn)了俄國人民生活中的具有歷史意義的面貌。”
“具有歷史意義的面貌”是怎樣的一副面孔?如果粗略地看過去,或許會感到疑惑。故事里的主人公、哥薩克人格里高利,穿梭在各個立場不一的戰(zhàn)場,仿佛趕集一般把自己遁入不同的軍隊,一會兒是紅軍,一會兒是白軍,再在其中模糊地開戰(zhàn)。
哥薩克,是一個民族嗎?“候鳥一樣”進入戰(zhàn)爭的他們,究竟信奉著怎樣的真理?
雖然人們常以“哥薩克人”這樣族群化的方式來稱呼他們,但“哥薩克”并不是一個民族的意思。
最初的“哥薩克”概念,實際上算是個形容詞:如同我們說起《水滸傳》中的一百零八將,會稱他們?yōu)椤安菝в⑿邸薄俺⑼獾挠率俊币话?,“哥薩克”是“自由自在的勇敢者”的意思,不是血脈相連的某個民族,更像是一個“興趣社團”,因為共同的愛好或信仰走到了一起。
連結起哥薩克人的“共同的愛好”,是自由。15—17世紀,俄國推進農奴化,許多生活在平靜中的普通百姓不得不成為奴隸,在強權下茍活。一些不愿就此為奴的人,選擇了逃去距離政府遙遠、農奴化“鞭長莫及”的邊陲,尋找自由的生活。
在俄羅斯、波蘭與立陶宛、土耳其、瑞典等國無暇顧及的交界處,逃亡而出的人們找到了自己的家園:這里在統(tǒng)治集團的觸手之外,無論制度還是稅收都在距離之下失效。自由的流浪者們與當?shù)氐挠文撩褡迦诤?,逐漸形成了共同的文化認知。
自由的流浪者們與當?shù)氐挠文撩褡迦诤希饾u形成了共同的文化認知。
分布在東歐平原不同位置的哥薩克,以河流命名來區(qū)分彼此,除了《靜靜的頓河》描繪的頓河哥薩克,還有伏爾加河哥薩克、烏拉爾河哥薩克、西伯利亞哥薩克等。成為一名“哥薩克”也極為簡單:無論出身、民族,不管過往有怎樣的故事,只要愿意尊重哥薩克的管理與文化,便可成為哥薩克人,過上一種自由的“集體生活”。
在漫長的自由流亡里,哥薩克孕育了獨特的組織形式:軍民合一的部落自治體。部落的各級首領均由選舉產(chǎn)生,不世襲、不受上層任命。最高軍事會議在戰(zhàn)時發(fā)號施令,統(tǒng)領軍隊沖鋒陷陣,日常進行行政管理,維護內部團結。
大家生活在名為“塞契”的特殊構造的營地里。營地的居住部分,是帶有射擊孔的塔樓,周圍則被土圍子、原木圍墻和塹壕保護,算得上是“隨時準備戰(zhàn)斗”的狀態(tài)。
日常生活中,大多數(shù)哥薩克人以戰(zhàn)利品為生。除了在草原上從事常規(guī)化的農業(yè)生產(chǎn)、漁獵或者養(yǎng)蜂,以1/10的收獲充軍餉之外,哥薩克人還會到自己屬地之外的地方搶劫船隊,襲擊一些路過黑海沿岸的韃靼人和土耳其人,也隨時做好準備與可能打上門來的俄國政府正面戰(zhàn)斗。
枕戈待旦的生活,培養(yǎng)了哥薩克驍勇善戰(zhàn)的品質。大多數(shù)人對哥薩克的認知,便是足夠的強壯、善戰(zhàn)。除了《靜靜的頓河》以外,很多文學作品、坊間故事都曾留下過哥薩克士兵—尤其是哥薩克騎兵沖鋒陷陣的英勇背影。
蘇聯(lián)作家巴別爾的《騎兵軍》,描繪了國內戰(zhàn)爭時期哥薩克騎兵的善戰(zhàn)。在被稱為“人類歷史上最后一次大規(guī)模騎兵作戰(zhàn)”的蘇波戰(zhàn)爭里,哥薩克騎兵嗜血、野性、所向披靡,是一群“以冷兵器殺人為樂的土匪”,也是當之無愧的“戰(zhàn)場霸主”。
1856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在莫斯科加冕典禮上向哥薩克 軍官致敬
同樣崇拜戰(zhàn)斗力的拿破侖,即使敗倒在哥薩克部隊的手下,也忍不住衷心稱贊他們的驍勇,認為擁有哥薩克軍隊,就能征服世界:“如果我的軍隊中有這些哥薩克,我將橫行于天下?!?/p>
事實上,印象里所向披靡的哥薩克軍隊,或許在一般意義上的戰(zhàn)斗方式—正面交戰(zhàn)中并不算出色:畢竟無論如何英勇,自由流浪者的肉身很難與龐大的國家機器對抗。但哥薩克人最初的向往—自由,也在戰(zhàn)爭中給予了他們充分的靈感:在追擊、襲擾中搶得先機。
哥薩克部隊主要以輕騎兵為主,大多騎乘草原馬,能夠快速行動,在惡劣的天氣或崎嶇的地形中攜帶少量糧草長距離跋涉。常年的流浪生活,也讓哥薩克人能夠在任何時間、任何狀況下找到可以通行的道路。
每個成年的哥薩克,都是一名優(yōu)秀的騎兵、一名足夠敏銳的偵察兵。在擊敗了拿破侖的戰(zhàn)爭中,哥薩克輕騎兵靈活機動,既能深入法國軍隊內部偵察詳情,又能沿途破壞交通、干擾后方,讓法軍成為一座信息孤島。
作為侵略擴張的急先鋒,哥薩克軍隊也一度令人聞風喪膽:在沙俄時期侵略中亞,甚至一度殖民西伯利亞;二戰(zhàn)時期,哥薩克軍隊再次披掛上陣,抗擊德國法西斯、剿滅日本關東軍,一度聚焦了世界贊賞的目光,成為勇敢、無畏的代名詞;2014年索契冬奧會期間,哥薩克人再次被俄羅斯啟用成為安保力量的中流砥柱……
從混亂的過去、反擊法西斯的近代到和平年代的維穩(wěn),哥薩克人堅實的脊梁凝成了一面銅墻鐵壁,阻擋著變幻的“敵人”。
蘇波戰(zhàn)爭時期,在空中俯瞰哥薩克輕騎兵部隊的美國飛行員,這樣形容他眼前的景象:“騎兵每行八人八騎。有的頭戴圓筒卷毛高帽,有的身披黑色大氅。他們背上斜挎步槍,腰間懸掛馬刀,在塵土中浩浩蕩蕩地前進,數(shù)萬匹馬縱橫馳騁,數(shù)萬把刀交錯揮舞,這場景極其令人震撼,成為騎兵戰(zhàn)史上最壯烈的一幕?!?/p>
昔日擁有反抗精神、且擁有無敵輕騎部隊的哥薩克,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優(yōu)勢。
練習騎馬的哥薩克人
這是哥薩克騎兵以及哥薩克“群體”被作為對手凝視的壯美一刻。事實上,無論是這位美國飛行員,還是哥薩克自己,都很難保證,下一個戰(zhàn)場相遇,到底是敵是友?
格里高利在《靜靜的頓河》里紅軍白軍間的往復選擇,于現(xiàn)實的哥薩克歷史間反復上演。對于追求自由、雄獅一般的浪子來說,“順毛安撫”或許是最有效的招安。
1625年左右,波蘭人最先實踐了安撫的方式,用登記造冊的方式,將哥薩克區(qū)分為“合法哥薩克”和“非法哥薩克”:只要來登記,不用交稅就能擁有封地、俸祿甚至自己的家丁;不登記的人,不僅得不到這些待遇,還將成為非法居民。
在利益的誘惑下,“只要成為合法哥薩克就可以獲得真正的自由”開始廣為流行,昔日不愿為奴的自由人們開始主動登記信息,成為了能夠奴役別人的“上等人”。
此后,俄國也效仿此法,將哥薩克內部分裂為上下層,授予上層爵位、土地,承認其領導地位,將這些為了自由逃離到邊區(qū)的人們徹底安頓在那里,成了成本低廉的“前哨所”。沙俄時期,哥薩克更是一度因為優(yōu)厚的待遇,成為了鎮(zhèn)壓人民運動的無情工具,似乎已渾然忘記自己緣何成為一名哥薩克,緣何走入荒原里。
在后來的故事里,哥薩克始終在不同的政權間游走—有時是選擇利益最大化的一方,有時是為了生存不得不選擇派別、分崩離析……而時代沒能停止它的腳步,一個不爭的事實是,昔日擁有反抗精神、且擁有無敵輕騎部隊的哥薩克,已經(jīng)逐漸失去了優(yōu)勢。
二戰(zhàn)后期,現(xiàn)代化、機械化手段統(tǒng)治整個戰(zhàn)場,哥薩克的人與馬,在坦克、大炮的轟鳴聲里成了一抹抹血痕,被迅速遺忘。
如今,哥薩克更像是一種傳說、一首古老的歌。年輕人講起來,像在敘述一種充滿吸引力、又似乎不大現(xiàn)實的“規(guī)則外生活”。它像我們曾為之著迷的武俠劇,蒙著舊日黃昏的濾鏡,顯示著過時的精彩。
在俄羅斯,我們也會見到所謂的哥薩克。他們唱著歌、跳著舞,穿著哥薩克的傳統(tǒng)服裝,會制作傳統(tǒng)哥薩克美食。那是一種“觀賞哥薩克”。
而最初那一批真正橫刀立馬、為自由奔襲的哥薩克,已早早成為過去,湮滅在利益糾葛、戰(zhàn)火紛飛與歷史塵埃里。
責任編輯何任遠 hr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