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謹峰
打從我記事起,祖母的床底下就摞著幾塊棺材板,是泡桐板。祖母花了半輩子才積攢到半副棺材板,她想在六十花甲之前,湊齊一副棺材板,給自己做個棺材。
很多東西一旦被賦予某種特殊名稱,就變得神秘。這幾塊泡桐板名義上已與棺材綁定,必將與死人沾上邊,因而有一種魔力排斥著我們的目光,捉迷藏時,也沒膽量藏身于泡桐板后面。
祖父撒手人寰時丟下七個未成家的子女,等我記事時,最小的姑姑也已出嫁。大伯坎坷多舛,自顧不暇,二伯漂泊轉徙,父親仨兄弟中最小,祖母住我們家也是順理成章。她除了干些家務,還照顧著我們家四個兄弟姐妹。牙膏殼豬頭骨,甚至連祖母梳下來的頭發(fā)都讓我們兌麥芽糖吃了,祖母唯一的收入是做板刷。
集市時,祖母帶上我去賣掉做好的板刷,回頭到“硐河”買來扎板刷用的舊尼龍漁網后,要途經幾家棺材鋪,我別過臉沒看里面的棺材一眼,就過了“貌橋”來到了“七間”,那里有密密麻麻小孔的竹板,祖母就是把剪好的舊尼龍絲扎到這些小孔里,做成整整齊齊的板刷。祖母對我說:“得揀有節(jié)的竹板,竹有節(jié)板扎,人有節(jié)硬扎?!?/p>
我從舊漁網上剪下尼龍絲遞給祖母,祖母像納鞋底一樣使勁將尼龍絲扎到竹板小孔里?;謴统稍瓨幼婺刚f:“別小看這些小孔,每個小孔里都能長出錢來?!苯又o我講了個故事:“從前有個農夫,雖說是勤儉但愛占小便宜,每次趴在田里耘田薅草時總偷偷地將田埂向外推擠幾寸。收割時,他多收五斤稻谷,可別人站在阡陌上一瞧,發(fā)現田埂歪了,就用繩子一拉??伤樒ず瘢昴旯始贾匮?。他死后,有人給他算了一筆賬,他一生總共多收了兩百斤稻谷,剛好夠他買個棺材?!敝v完故事,半晌,祖母似乎又想起來,補上一句:“集腋成裘是好,但不能讓人家笑話,躺在棺材里還不得安生?!?/p>
我上小學時,有位同學家里開著棺材鋪。我倆處得好,去他家次數多了,漸漸地我也不怕棺材。有一次,放學后大家一起在祠堂里玩捉迷藏,有位同學一直沒被找出來,天黑時,大家都回家吃飯了也沒見他蹤影,最后家人在祠堂的空棺材里找到他,原來他躺在棺材里睡了一覺。我問祖母:躺棺材里咋睡得著?祖母說:“沒有什么地方比躺在棺材里更踏實的了!”我不明白其中意思,但能猜到祖母很重視棺材,堪比于房子。我想,祖母要扎多少個板刷才能湊齊一副棺材板呀?還不如種棵泡桐樹好??晌覀兎壳拔莺蟛皇欠N銀豆絲瓜,就是種桉樹蓖麻,前者吃的,后者換錢。蓖麻籽是戰(zhàn)略物資可收購;桉樹能造紙,可沒人來收購,聽說過拿桉樹搭豬圈牛棚的,但沒聽說過拿桉樹打棺材的,更談不上建房子。
有一天放學回家時,聽見祖母拖著哭腔跟小姑說:“要不把我的半副棺材板先賣了?”小姑嗔怪道:“又說賣棺材板,棺材板能賣幾個錢呀?”祖母一愣,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固定在一個瞬間,屋里死一般的寂靜,突然,祖母仰天呼號:“老天?。“盐业年枆壅圬ツ杲o她吧……”原來,大伯母又一次宮外孕正在衛(wèi)生院里搶救。上次大伯母搶救時,祖母也是這么說的,仿佛棺材板是她的銀行存折,陽壽也可以透支,甚至贈予??伤呀浳迨鄽q了,有幾個老人能活過六十?后來,棺材板倒是沒賣,大伯母卻落得個終生不孕。
大伯母是外鄉(xiāng)逃荒過來的。棺材鋪同學的母親也是外鄉(xiāng)人,會唱戲。我們常在棺材鋪里聽她唱戲。同學的祖父正在給一口已髹漆的棺材畫一個很大的“壽”字,他對我們說:“棺材是死人的房子,活人的安慰,到了歲數沒人不想給自己預制棺材的,兒孫的孝順在預制棺材上可見一斑?!彼嫼谩皦邸弊?,后退幾步,再瞅上幾眼接著說:“棺材也頗有講究,不僅男女大小紋飾有別,棺材釘的釘法也有不同。好的棺材,無論大小胖瘦,躺在里面就覺得舒坦,不覺得憋屈,人們活著的時候都會憋屈,所以死了最怕憋屈;不好的棺材,總讓人覺得不是頭沒擺正,就是腿沒完全伸展開,反正讓人覺得睡的不是地方。有些老人還會嘗試著睡自己預制好的棺材里,有一種賓至如歸的踏實?!闭f完他又詭秘地說:“棺材入穴時,泥瓦匠會邊念咒語邊拿磚刀從棺材板上削下一點碎屑,藏在墳地角落。出殯回來,若有人冒犯到亡靈而中蠱,可取回棺材板碎屑當解藥?!甭犓@么一說,我一身雞皮疙瘩。
那年,漂泊在外的二伯回家過年。燉蹄膀煨公雞,蒸了鰻鲞炊松糕,一副窮人乍富的模樣。幾杯酒下肚后,二伯滿臉紅光,雙眸炯炯,說:“棺材,懂嗎?剛到福建的第一個春節(jié),就有人讓我髹棺材,我說只髹家具,哪有大年初一讓人髹棺材的?人家說是急用,可以出三倍工錢。我當然接了,棺材棺材,有官有財嘛?!边吷系亩皋揶淼溃骸澳愎倏纱罅?,怎么連個灶臺都沒有,還燒破缸灶?”二伯嘿嘿兩下說:“做棺材是積德,門風不好的人不能做棺材,還得有一身詩外功夫,是活在陰陽之間的人?!闭f完他拿出一支桃木判官筆,在空中一畫,厲聲厲色道:“有它在,鬼都不怕。”儼然一副判處生死輪回的判官模樣??墒莿e說什么官,二伯連生產隊長都沒混上,更別提發(fā)財。他連灶臺都沒有,怎么會想到替祖母做個棺材?
我小學快畢業(yè)時,市面上出現塑料板刷,祖母的棺材板不能指望板刷了。有一天,祖母欣喜地發(fā)現自家茅坑的石墻邊長出一棵泡桐樹,泡桐樹長得很快,當年就有笤帚柄粗,等我上初二時就長到碗口粗。祖母抬頭望著泡桐滿樹紫花說:“求人不如求土地,棺材板算是有著落了。”可是世事難料,我上初三時,我們搬家了,房子連所有的樹都賣了。
等我上大學時,家人都到北方做服裝生意,祖母成了個空巢老人。沒有子孫相伴的老人衰老得很快,我每次回家都發(fā)現祖母每況愈下,如日薄西山。祖母常囁嚅著:“還沒湊齊棺材板呢……”我對她耳朵大聲說:“咱家已經是萬元戶了,棺材算個啥,只是買來沒地方安置,人家祠堂可不讓外姓氏放棺材。”祖母笑著點點頭,可我下次回家時,又聽她老人家在念叨著棺材。那時,她其實已經老年癡呆了。
我參加工作沒幾年,就有傳聞要殯葬改革。祖母聽說人死了要火化,連骸骨都沒有,更別提棺材了,就變得整天悚悚然,盼望著早點死,好趕在改革之前躺進棺材。
祖母趕在殯葬改革前如期辭世,躺進了棺材。棺材入了穴,一番泣別祝福后,親人們匆匆折返,逃離似的把祖母丟在山上。我不知道封穴的泥瓦匠有否削下棺材板碎屑,也不知道有否念了咒語好控制祖母的靈魂,免得禍害參加葬禮的親友。但我確信,城市里早就實行火化,人家到哪里弄棺材板碎屑?出殯回來的路上,沒發(fā)生傳說的中蠱,可我還是想起棺材鋪同學他母親唱過的一段戲,大意是:仙人帶他飛上云頭,問他看到啥?他說看到地上都是密密麻麻奔走的人。仙人說那是世人都在找棺材板。他問為啥有的人走得快而有的人卻走得很慢?仙人說,沒找到幾塊棺材板的人當然心急;找得差不多的人就心定,但他們離死亡不遠了……
但愿一生不得安生的祖母在那邊可以安生。
神醫(yī)岳爺
岳爺又被送進手術室,這是他第五次動手術了。
“不動手術,只能躺在床上度過余生,”帥哥主刀說,“即使能站起來,也是個瘸子。”
帥哥主刀其實五十出頭了,當年分配到醫(yī)院后,沒多久就成了翹楚,這得益于名牌大學的光環(huán),但更多是因為長得陽光帥氣,尤其是極具運動天賦,是全院羽毛球冠軍。
岳爺第一次動手術是因為胃潰瘍出血。那是在四十多年前,與很多外科醫(yī)生一樣,岳爺總是忙得顧不上吃飯,胃疼了吃幾片蘇打緩解一下,到后來潰瘍嚴重了,只能讓同事把自己的胃也給切掉。但他并沒有為此感到難堪,甚至還安慰需要做胃切除的患者說:“我們外科也沒剩下幾個胃了!”
這次手術是因為岳爺摔斷了股骨。
手術室讓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雖然他在這里干了三十多年,但這些年發(fā)展太快,別說進口的麻醉機、心電監(jiān)護儀、超聲刀及C臂X光機,就連最熟悉的手術無影燈都變得似曾相識,這陣勢讓他仿佛置身于外國電影里。岳爺囁嚅著問麻醉師:“開個刀用得上這么多的行頭?”麻醉師一邊準備著全身麻醉所需的各種器械,一邊解釋說:“您還以為是五十年代呀?那時九十多歲的老人別說做這種大手術,就連最簡單的疝氣也經不起您的手術刀。”麻醉師像是為分散他的注意力,又接著說:“以前大手術也很少全身麻醉,麻醉師除了術中鎮(zhèn)痛,只給病人測呼吸、血壓和脈搏,現在還要全程監(jiān)控心電圖、血氧飽和度、二氧化碳分壓,有些甚至要管子插到心臟附近測中心靜脈壓……總之,要牢牢掌控……病人的生命?!痹罓敍]回答,只是不停地點頭,事實上,這把年紀的他就只剩下對任何人都點頭了。
戴上口罩的護士,僅憑一雙靈動的眼睛就神秘得像天使。護士用天使般的口吻說:“咱岳爺做過上萬例手術,見多嘞;再說現在條件多好呀,超聲刀幾乎不出一滴血,C臂X光機還能讓骨頭接得天衣無縫呢……”隨著她酥麻的安慰聲,一管麻醉藥偷偷地溜進他的血管,他很快進入夢鄉(xiāng)……
岳爺剛來鎮(zhèn)上那年,鎮(zhèn)上發(fā)生兩件大事。先是有了電燈,發(fā)電廠的動力是燒炭的,人們對吹不滅的電燈感到不可思議。但更讓大家震驚的是,岳爺竟在孕婦的肚皮上開個口,直接端出一個活蹦亂跳的嬰兒!后來時間長了,如果深更半夜電燈突然又亮了,就有人說:“準是岳爺又給人開刀了,只有岳爺才能讓電廠的炭車重新燒起來?!?/p>
岳爺的手術無影燈其實只有臉盆大,僅三盞昏黃的燈,根本達不到“無影”的效果,有時還得讓人拿手電筒在邊上照著,才能看清病人肚子里的角角落落,但那時無影燈確實是個稀罕物。而他所謂的手術床,其實就是一張放大版的案幾,旁邊總備有幾塊磚頭,手術中根據病人的體位要求在案幾腳下墊上兩塊磚頭,好讓做闌尾炎手術的病人變得頭低腳高,使腸子跑到上腹部有利于手術操作。當然,時間緊迫就等不到電廠燒炭發(fā)電,像宮外孕大出血,岳爺有時會急得讓人拿著手電筒,連麻醉都來不及,直接開刀救命。事后,護士好奇問:“不麻醉病人受得了嗎?”岳爺摁著剛獻完血的胳膊笑道:“傻丫頭,血都快流完了,還感到痛?”但人們更好奇的是——岳爺怎么能算到女人輸卵管里懷著孩子?
如果病情不急,像膀胱結石,岳爺會等電廠燒炭發(fā)電。趁著手術前的空隙,他竟然用拿手術刀的手去揮著斧頭劈柴爿,他得給手術室壁爐生火——大冷天在病人肚子上拿酒精一消毒,病人會凍得瑟瑟發(fā)抖。可他寧愿自己雙手浸泡在刺骨的酒精桶里被凍得發(fā)麻,也舍不得讓護士給酒精加溫,怕增加酒精揮發(fā)浪費。當他還沒來得及脫下血跡斑斑的手術衣,端著手術用的鋼種盆出現在手術室門口時,一群家屬馬上圍過來,盯著他手里的一枚橄欖樣的結石。結石掉下來砸在鋼種盆里發(fā)出“咣當”一聲,于是一陣驚呼:“真的是石頭哩,神仙哪!”就這樣,有很多時候,鋼種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已變成岳爺的科普道具——
他會指著鋼種盆里的破裂脾臟和鮮紅的血液跟家屬說:“這破裂的脾臟已出了四斤血,幸好及時來,遲點就沒命了?!币矔钢摲N盆里比拳頭還大的子宮肌瘤說:“這瘤快有二斤重,不貧血才怪呢!”還會指著鋼種盆里的蛔蟲說:“腸梗阻就是蛔蟲絞成一團給堵的,足有三斤,我拿氧氣往腸子里一灌,蛔蟲都被氧氣毒死了?!薄慨敿覍倏吹戒摲N盆里的如山鐵證,都覺得他像個神仙,甚至有人當場跪地叩拜。時間長了,鎮(zhèn)上小孩最毒的咒語是:“你家生病連岳爺也救不了!”
鎮(zhèn)上五六歲以上的小孩都知道岳爺。他們都聽說過蛔蟲鉆破膽鉆破腸會死人,并且他們幾乎都長過蛔蟲。岳爺分給他們打蛔蟲的“寶塔糖”,還告訴他們要勤洗手不能吃生食??珊⒆觽冊谏嚼锾镩g哪能管得住自己的嘴巴,總是偷吃田地里的紅薯荸薺蘿卜甘蔗,這些施糞肥的農作物常帶有蛔蟲卵,于是,蛔蟲卵通過糞便到作物,再從作物又回到孩子們的肚子里。所以,孩子們在學堂里吐出蛔蟲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覺得屁股眼癢癢的,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鉆,他伸手往褲襠里一掏,竟拉出一條半尺長的蛔蟲,蛔蟲像蚯蚓一樣在他手上打滾,嚇得同桌的她一陣尖叫。
這位褲襠里掏出蛔蟲的男孩后來住院了。岳爺說他得了傷寒,要命的是,他當著岳爺的面還吐出幾條蛔蟲。傷寒已是危在旦夕,會讓腸子水腫出血,甚至壞死穿孔。可他又長了蛔蟲,蛔蟲在腸子里亂躥很容易鉆破腸子。岳爺說,抗生素治療傷寒,同時要驅蛔??纱蠖噌t(yī)生都反對,說萬萬不可驅蛔,一旦惹怒蛔蟲后果不堪設想。但岳爺態(tài)度堅決,說目前傷寒還是早期,腸子處在水腫初級階段,如果再拖下去,等腸子變得很薄了就失去機會,非常危險。最后,這小子因岳爺的正確決策,才撿回一條小命。
那時的寄生蟲病很多,比蛔蟲病更嚴重的有瘧疾、絲蟲病、血吸蟲病、肺吸蟲病等。但更厲害的還是甲類傳染病,比如說霍亂。每次霍亂暴發(fā),岳爺都穿著雨鞋,因為霍亂病人上吐下瀉,讓衛(wèi)生院變成排泄物的海洋。病人因嚴重脫水及電介質紊亂而迅速衰竭,需要大量補充液體,但嚴重脫水的病人根本找不到可扎針的血管。那時沒有現在的深靜脈留置針,只能做靜脈切開術,可是這么多的病人怎么來得及,岳爺是在病人的髂骨上扎針,直接往骨髓里輸液?,F在說出來也許很多人不相信,但岳爺確實用這種方法救活了很多人。
后來,衛(wèi)生院越建越大,岳爺也名聲大噪,找他看病的人很多。他什么病都看,從頭看到腳,是真正的全科醫(yī)生。當然,岳爺并非萬能,有時還得現學現用。他有本很厚的俄文版《手術圖譜》,有不會的手術都事先對著圖譜反復研究。有一次,一位男孩四歲時摔斷了腿,當時醫(yī)生只注意他的股骨骨折,卻忽視了小腿軟組織挫傷,導致小腿潰爛了大半年,最后腓腸肌攣縮成了瘸子,找到岳爺時這男孩已瘸了五六年。岳爺沒做過這種跟腱延長手術,開刀那天,他讓助手把男孩與《手術圖譜》都抱進手術室,術中還不時瞄幾眼圖譜才放心。
因為病人太多,他上門診時常有年輕醫(yī)生幫他,把寫在病歷上的藥方謄錄在處方上。有一次上門診,他正低頭書寫著病歷,手術室來人讓他趕緊去手術室,說是有產婦大出血??伤ь^卻看到門診大廳里有一位臉色蒼白的中年男人,彎腰捂肚,步履維艱地走向掛號室。岳爺一邊飛快地在一張紅處方上寫下“杜冷丁,50毫克,肌注”幾個字,并簽上大名,一邊說,正在掛號的那個男人應該是個輸尿管結石,查一下尿常規(guī),確定了就打杜冷丁黃體酮。說完他就走了。年輕醫(yī)生知道黃體酮是婦科藥,但也是治療輸尿管結石的常規(guī)藥,他有資格開,而杜冷丁屬麻醉藥,得開紅處方,他沒資格。岳爺將杜冷丁都開好了,那是確認病人得了輸尿管結石,可病人都還沒來到診室呢!事后,年輕醫(yī)生問岳爺咋回事?岳爺說,輸尿管結石絞痛沒人受得了,我一看他走路的樣子就吃準了,只能先開處方,不能讓他疼到我從手術臺上下來。岳爺還說,這沒什么,只是見多了唄。可年輕醫(yī)生還是覺得這簡直是“隔空看病”。
岳爺不僅會“隔空看病”,還能看到“鬼”。有一次上門診,快到下午一點了,還有幾十號病人。岳爺說要先去吃飯??捎形簧窠涃赓獾膵D人拉著他不讓走。岳爺說吃完飯就回來。婦人說要趕渡船,遲了回不到海島。岳爺看著婦人,突然大發(fā)雷霆道:你被鬼附身了!婦人只能拿著病歷訕訕地走了。其實,岳爺早就看出她得了精神病,用現在的話說是抑郁癥??赡菚r候沒有好的抗抑郁藥,更多的是心理治療,岳爺想用這句話治她的心病。當然,這必須建立在病人對醫(yī)生的充分信任基礎上。婦人坐在渡船上喃喃自語:看來大家說我鬼附身是真的,這不,連岳爺也看出來了。翌日,她找上神婆,神婆說她有個夭折的妹妹纏上她。于是她請人做了法事,果然,她的病好了。后來這事在鎮(zhèn)上傳開,都說岳爺連鬼附身都能看出來,更別說病了……
岳爺醒來,好像剛做了個夢。麻醉師說:“手術很成功,您往后可要悠著點,別再跌倒了!”岳爺戲謔著說:“孩子,沒辦法,開刀開得太多了,還刀債?。 贝蠹叶急凰盒α?。帥哥主刀摘下口罩,大聲說:“岳爺,我十歲前人家都叫我瘸子,是您給我做了跟腱延長手術后,才能正常走路?!?/p>
“不會吧?帥哥原來是個瘸子!”手術室里一陣驚呼。此時的岳爺卻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農友阿福
冬日慵懶的陽光穿過紫色的霧靄把金子灑在田野上,蔬菜大棚里傳出男人們的號子聲,還有阿福嫂銀鈴般的笑聲。
拱頂約有三米高的大棚,跨度足有八米以上。阿福正騎在一根甘蔗般粗的拱形鋼管上,做著雜技般的動作。嚇得我連忙擺手說:“先忙你自己的!”
阿樂走過來,說:“沒事,我們都這么干的,快好了。”他用雙手捧著我打火機上的火苗,剛點上煙,卻發(fā)現給火苗擋風完全是多余的,沒等吐完第一口煙,就急著解釋道:“還沒起風呢,可太陽再高點,準會起風的!”他用下巴指一下大棚下的阿壽與阿喜,接著說:“起風了就沒法給大棚蓋薄膜,我們仨人凌晨三點就趕來幫阿福蓋薄膜,這大棚足有六十多米長,要蓋上一整張七十多米長的薄膜,沒三四個人干不成。”我問:“老遠就聽到你們的號子聲,蓋這么長的薄膜肯定是個力氣活,又是個技術活,你們都是老手?”阿樂深深吸了一口煙說:“這里百來畝地都是我們承包的,每人都有四五只大棚,其余的種水稻或露天蔬菜。水稻收入少,可大棚種過兩三年就沒法種了,作物很容易得病,要在種過水稻的地里重新搭棚輪作。搭新棚不僅要花很多功夫,蓋薄膜時還得有人幫忙,而且大家也不容易湊出一個下半夜來——下半夜常要拉蔬菜到農貿市場批發(fā)?!?/p>
說完,他用腳挪了一下邊上裝有炭灰的鐵皮桶,像在暗示我——阿福不應該把鐵皮桶放在路邊,又接著說:“前幾天正趕上寒潮,整夜在大棚里燒炭增溫,得用幾十只鐵皮桶,不然都會凍死。阿福的蕃茄秧都快有半尺高了,得趕緊移栽到新棚里,急死了,阿福天天對著滿天的星星嘆氣,滿天星星肯定會降霜,大伙都忙著燒炭,直到昨晚夜空終于穿上厚厚的云衣裳,大伙才騰出手來幫他?!甭犞返膰Z嗑,覺得他是在給我上“氣象與農技”課。后來才知道,阿福跟他一樣,也喜歡說自己是種田好把式。
阿福終于把棚頂上最后的薄膜固定好。他半禿再加上一張普京的臉,只是鼻子不是特別高,身材卻比普京還濃縮。他從棚頂下來,接過我遞來的煙時,皺眉舒展成八字形算是對我的歡迎。腰圓膀粗的阿福嫂在電瓶三輪車上橫上一塊三合板,擺上一臉盆的豬頭肉和燒酒。阿樂像主人似的一邊給阿壽和阿喜倒酒,一邊跟我說:“大棚蓋薄膜跟新房上梁一樣,是喜事,你也喝杯?!边@時我才發(fā)現地上的殘紅,原來還放過鞭炮呢!“這該算喜事吧,不然阿福嫂粗碩的脖子里怎能發(fā)出伊人銀鈴般的笑聲?”我心里正猶豫著要不要蹭這杯喜酒,卻被阿福叫到一邊去。阿福跟我說:“我實在忙不過來,不然真舍不得把河畔的兩畝地轉租給你,租金村里該交多少就多少,可我地里的球菜要等到開春才收成,等收了球菜就交給你?!蔽艺f:“這可不好,我租地是為了種些果樹,其次才是種點蔬菜自己吃,果樹得年前種下去,開春發(fā)芽了不易種活,干脆球菜現在就賣給我,球菜值多少?”阿福猶豫了一下說:“球菜至少能掙兩千,你賠我一千好了。”說完,他嘴角一撇,又艱難地擠出一句:“如果你方便的話,再借我兩千,我大棚的薄膜是賒賬的,過完正月就還上?!蔽倚睦镆凰幔驼f:“沒事,你加個微信,馬上轉給你。”于是我有了阿福的微信。我不勝酒,吃過幾片豬頭肉就告辭。我不知道跟阿福是“微友”還是朋友,也許兩者都不是,用阿福的話來說是“田鄰舍”。后來,我明白他指的是農友。
我如愿以償地在年前種上果樹。阿福地里也有一些果樹,如無花果、藍莓、桃子和橘子等,這些果樹曾經是電視給他帶來的發(fā)財夢想,但現實很殘酷,果樹沒能產生經濟效益,基本上已廢棄了,因而又專心種他擅長的蔬菜,用他的話來說,這也叫隔行如隔山。他說:“這些果樹如果挖出來拉到農貿市場,一株也能賣上二十元,可是要在那里站上大半天,連工錢都撈不到?!蔽乙詾樗@些果樹都不要了,就從他地里挖了兩株橘子,卻發(fā)現他眉頭擰得更緊了,就趕緊塞給他一張伍十,他嘴巴就裂開一條逢,露出茭白樣的牙,兩眼像豌豆開了花。我想,我跟他才真的隔行如隔山,看不懂!當然,我對他的小氣無所謂,也沒打算能要回那借他的兩仟,種兩畝地純粹是玩玩,開心就好,何必認真呢?可是阿福卻很當真,他不允許我的果樹離他的大棚太近以免影響采光;也要求我的田埂留寬點讓他好走路;他還告訴我:“打除草劑時要注意風向,免得飄到人家大棚里;清洗噴霧器時不能把含有除草劑的水倒到水溝里,免得人家除蟲時從這水溝里取水,把作物當雜草給除了。這些有過教訓的,到時就無法補救了,即使重新補種上去也因錯過銷售時機只能爛在地里?!?/p>
我對阿福的要求都能接受,只是覺得他有點怪。比如說,他要求我把田埂留寬點,可自己的田埂卻又低又窄很難走路。起先,我猜想他是盡最大可能地利用土地,因為他總是在田邊地角種上幾株金瓜玉米,綠豆紅薯;也會讓冬瓜躺在農具棚上,守望著池塘里讓絲瓜垂涎得天天拿黃喇叭花去勾引的沉睡菱角。他幾乎不會浪費上天饋贈的每一寸陽光,但凡能種的地方都不會閑置著。他這些行為讓我費解,他承包了二十多畝地,隨便哪里整出個半畝空地來就夠他種雜七雜八的東西,也許只能說是農民天生對土地的珍惜熱愛吧。可是,隨著我進入他大棚次數的增多,他告訴我:“這些自己吃的,只能零星種點,整片種只能爛在田里,三棵豌豆就夠了,五棵就吃不完,拿去賣連工錢也撈不到。”他停了停,又神秘地說:“其實不光為這個,這些空地不能閑著,不然村里閑人會過來種?!彼噶酥覆坏蕉倜走h的小區(qū)忿忿地接著說:“村里命好的拆遷戶都住這里,每戶分到幾套,多的有七八套呢!有些人光靠出租房就能整天喝茶打牌洗腳按摩,玩膩了就想整塊地玩玩,像吃飽喝足的豬,骨頭癢了懷念昔日拱地的時光?!蔽覇枺骸岸监l(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來種點小菜不是挺好嗎?”他冷笑著說:“有什么好的,他們不光會來討種子化肥,關鍵是話多,泄露我的商機,我的田埂又低又窄就是不讓人家看到大棚里藏著的秘密。”
當我第一次走進大棚時就發(fā)現了阿福的秘密。那是第一個春節(jié),我當然不是去向阿福要債,只是閑來無事想看看櫻桃萌芽了沒有。阿福正在收起大棚側方的薄膜,我問:“大年初一都不休息?”阿福說:“番茄又不知道過年,太陽一出棚內溫度竄得高,不通風很快捂死?!蔽以谧约旱乩镛D悠一圈后,阿福把我?guī)нM他的番茄大棚。棚內悶熱,怪不得他只穿件襯衫還汗流浹背的。番茄莖粗葉翠,株高不過米五卻掛滿碩大的果子,他欣慰而炫耀地說:“年前寒潮期間燒了兩百來斤炭才保下來的,看樣子這只大棚到月底能賣到兩萬多,你放心,一開賣就把你的兩千先還上。”我擺擺手說:“別放在心上?!庇纸又鴨枺骸澳愕姆言趺磿职謮??”他得意地說:“我的品種是903軟果,好吃,你小時候吃的那種味道,可是很難種,不是沒長勢,就是徒長不掛果?!蔽艺f:“你有絕招?”他說:“光靠化肥不行,要舍得在土里花本錢,用足量的菜籽餅,等小苗很壯時再用生長抑素控制高度,打藥的時機與藥物濃度就是秘密。”我又問:“阿樂他們不會?”他笑道:“阿樂光嘴巴行,樣樣都知道,可就是沒深入研究,光看藥物說明書頂個屁用,收入很一般;阿壽與阿喜跟我種了幾回903軟果,沒收成,只懷疑自己地里的土不好,后來就不種軟果改種硬果了,他們硬果種得不錯,知道用秘密武器?!蔽易穯枺骸吧段淦??”他說:“鬼都曉得,果實膨化劑!”我驚詫道:“天?。∧銈兌加眠@個?”他指指角落里的硫酸鉀袋子,不以為然地說:“大家都得用,不用沒產量,可貴了,用多用不起?!蔽也唤笮Γ骸斑@是普通化肥呀,只是增加產量,全世界都允許使用,能算膨化劑?”
隨著交往的深入,我知道阿福他們更多的秘密。阿福在給番茄葉面噴灑硫酸鉀時,借口說自己的番茄病了得打農藥;而阿壽阿喜通過滴管神不知鬼不覺地給番茄施硫酸鉀時,則說地太干了得澆水。當然,他們畢竟是同村同族的,大多信息或技術還是能共享,平時很客氣,也相互幫忙,只是一些看家本領才有所保留,還有銷售上有時也會存在競爭關系。市場競爭不啻因為本地有多個蔬菜基地,還有外運的蔬菜,運輸蔬菜高速免費,本地蔬菜生產從人力成本和生產規(guī)模都難與蔬菜大省競爭,只能從品種和季節(jié)上動腦筋以避開外運蔬菜的競爭。阿福很關注山東、福建的蔬菜行情走向,還常常去偷看本地蔬菜基地的生產情況,好讓自己偷偷地做出決斷,種什么?啥時下種子?因而阿福經常會突然變出秧苗來。有一次,我發(fā)現阿福肚子鼓鼓的像藏著什么東西,就問:“大棚里這么悶熱,你還戴個肚兜干麻?”他噓一聲說:“是黃瓜種子,別告訴他們!”我問:“種子綁在肚子上干麻?”他細聲說:“天冷種子發(fā)不了芽,得三天三夜都綁在身上靠體溫催芽,等出芽后就把它們藏在溫暖的角落里孵養(yǎng),秧苗長高可移栽時,他們就來不及了。”我問:“只差個把月就來不及?”他指指南面的香豆大棚說:“現在香豆能賣到十元,請人摘還劃算,但再過半個月就跌到五塊,請不起人,只能讓老婆能摘多少算多少,一個月后只能賣到三塊,只好關上大棚都捂死在里面?!蔽艺f:“還能長很多香豆,捂死太可惜!”他拍拍肚子上的種子說:“棚里溫度有七八十度,能把病菌烤死,剛好趕上種黃瓜。”我接著又問:“你現在就開始孵黃瓜秧,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吧?”他搖搖頭,嘆息道:“本地的黃瓜都沒這么早上市,就怕福建的進來,只能賭一把?!蔽艺f:“福建氣溫高,上市肯定早,你拿什么賭?”他無奈地說:“靠天吃飯,還包括病害,如果他們的黃瓜得病了就沒產量,不會進來,我賭的是他們的黃瓜得病而我的卻沒病?!蔽彝蝗挥X得鼻子一酸,心里想著:“農民種點東西可真難啊,要看老天臉色,還要相互廝殺!”
快兩年過去了,這年夏天,阿福的日子不好過。
先是一只番茄大棚被烤死了。那天,他們夫妻倆去臺州進農資,那邊便宜,出門前他們已經把所有大棚側方的薄膜卷上來通風,可是下午突然下了一陣暴雨,雨水聚積在卷起薄膜的凹槽中,越積越多,最后薄膜撐不住都落下來,把大棚給關上了,暴雨過后太陽一出來,大棚就變成了蒸籠,等阿樂他們發(fā)現時為時已晚。
再個就是鎮(zhèn)里要整治農田環(huán)境,推行“美麗田園”。阿福是重點整治對象,他的農具棚一點也不“美麗”,幾根毛竹加幾塊石棉瓦搭的。里面什么亂七八糟的都有:破布一大堆,說是蓋上破布的花菜才長得白嫩有賣相;飲料罐也有一筐,那是他路上撿的,說是等攢多了能賣點錢;農藥空袋子當然也攢了不少,到農技站能得到環(huán)保獎勵;就連垃圾堆里的鐵管、橡膠、木棍、繩子、油漆鐵皮桶等等他都會撿來,說用到時都是寶貝。農具棚外面就更沒“美麗”可言,有待收購的廢棄薄膜堆得像小山,舊毛竹足有幾車,到處都是垃圾……鎮(zhèn)里村里已下過幾回整改通知,可阿福夫妻倆每天都起早貪黑的,哪有功夫整改?阿福說:“這些東西叫我們放哪里呢?破布舊竹也是生產材料呀!”后來,帶頭的干部說:“所有的堆積物都要搬走,地上不能看到任何塑料垃圾,農具棚也要拆,得改建成像城里廁所一樣漂亮!”阿福癟著嘴幾乎要哭,突然,他沖向農具棚……我怕他去拿鋤頭要跟人家拼命,就趕緊跑過去,卻看到他端起一瓶農藥仰脖子就喝,我立馬打掉藥瓶抱住他,他嚎啕大哭……
阿福也許憋了太多的委屈。他說:“高中畢業(yè)后就在生產隊里干了兩年,還當過民兵連長。后來高復了兩年,沒考上,一起高復的有幾個招聘到鄉(xiāng)里,現在都當上了局長,也有不少辦廠做生意的,都成了大老板,當然人家早就不記得我了。當年,老婆是看上我有文化,又排行最小,能分到靠路邊的一間小洋房,可現在村里拆遷改道,安置房還沒輪到,小洋房卻已變成了貧民窟,到現在還跟兒子窩在一起?!蔽艺f:“你就沒想到做點生意?”他說:“也曾經到北方做過服裝生意,但沒掙多少錢?;貋砗笥职炎约杭藿o了土地,農技培訓班沒少參加,新品種也嘗試過不少,可就是存不了錢?!蔽艺f:“聽說你小舅子腌咸菜每年能掙不少錢,你咋不讓他拉你一把?”他無奈地說:“腌制咸菜也很有技術,再說人家都有穩(wěn)定長期客戶,求人家拉一把無異于伸他口袋里掏錢?!蔽页了剂季?,不知該說些什么安慰他。他憋了很久終于說出自己的愿望:“聽說村里要建一幢困難戶安置樓,希望能分到一套讓兒子住?!彼抗庾谱?,像是要重建一個強大的俄羅斯的普京,但很快又憂郁地說:“一套也得交二十來萬呢,希望這片蔬菜基地能快點被征用開發(fā),才能分到二十來萬?!蔽艺f:“土地被征用了你還能干啥?”他轉過臉,豪情萬丈地說:“我還可以帶兒子出門做生意呀!”我心里想:“都六十了,還帶兒子闖天下,你能帶兒子一輩子嗎?”不禁一陣悲慟,但我沒說出來,只拍拍他肩膀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我通過朋友關系轉告鎮(zhèn)領導關于阿福的情況。領導說:“都聽說了,已跟村里交代過,讓村里出人力物力幫他們整理,垃圾要處理干凈,生產材料要堆放整齊。”就這樣,“美麗田園”算是“美麗”過了。
過完春節(jié),阿福又向我借了五千,說是孫子在上私立學校,一年要花好幾萬。我想,他不想讓孫子輸在起跑線上,自己再苦也不能耽誤了孫子,可是,他兒子都三十出頭了,總不能一直啃老下去。清明過后,他把錢還給我,還偷偷告訴我:“今年的番茄和香豆已有四萬多收入?!蔽艺嫣嫠吲d,可又想,他們家開支還真的不??!但愿他憑借著勤勞能存點錢下來。
按理說今年已有個良好的開頭,應該豐收在望,可人算不如天算,七夕節(jié)過后,臺風說來就來。像往年一樣阿福早已做好應對,首先,他早就計劃好,臺風季節(jié)地里不會留有生長周期比較長的番茄,只留生長周期短的黃瓜來跟老天爺賭一把。其次,他已著手孵秧以備臺風過境后馬上替補上來,讓競爭對手措手不及。當然,也會加固好大棚,薄膜也已卸下收拾好。可是臺風還是按預測登陸本市,不僅摧毀了所有的黃瓜,還讓整個基地變成一片汪洋,阿福父子倆冒著狂風暴雨(他兒子終于當了一回血性漢子),在水里摸了半夜才把秧苗救上來。等到天亮回到地里時,發(fā)現一只大棚被壓扁了,是阿樂沒收拾妥當的薄膜被大風吹過來纏在他的鋼管上,掛著薄膜的鋼管怎經得起臺風的肆虐!這找誰說理去?
大伙都忙著重整大棚,要等到臺風季節(jié)過后才下種子。阿福要把救上來的秧苗先補種下去。等到阿樂騰出手來幫助阿福把壓扁的大棚修好時,秧苗都已成活,長勢也不錯。阿福瞧著才不到一米高就已開花掛果的黃瓜,對自己在臺風過后就提前噴灑托布津預防炭疽的決策感到驕傲??墒撬€是高興太早了,今年又來了個秋臺風!他的替補黃瓜又被一掃而光。
我每次去田里時,都心情沉重。阿福癟著嘴,每一次高高地掄起鋤頭都像是對上天的控訴,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也許時間是最好的療傷藥,隨著大棚里的番茄一天天長高,他憂郁的臉又舒朗起來。到了臘月,整片蔬菜基地都是掛滿了紅紅的番茄,可是大伙還是高興不起來——自己人相互競爭不說,秋臺風造成大伙手上只有番茄一個品種,萬一外運番茄進來就連本錢都撈不回來。世事難料,春節(jié)時全國進入抗擊新冠疫情。先是全市封城,大伙只能呆在家里,村長知道大棚每天都要通風,就自作主張允許他們在地里勞作,但必須戴口罩,也不許他們有相互接觸。阿福嫂心急如焚,用公鴨般的聲音叫道:“番茄不能爛在田啊!”但這種情況很快逆轉,居然有政府工作人員來收購番茄,配送給全市各小區(qū),群眾對此時能買到平時超市價的番茄表示滿意,而政府又不能掙這個差價,最后他們竟然以平時零售價來結賬,每斤高達四元,大伙光靠這一茬番茄就有十五萬以上進賬!
端午節(jié)前,全國疫情早已控制,一切井然有序,我?guī)O女到田里享受美好的陽光。阿福嫂用銀鈴般的聲音請大伙吃西瓜,雖然西瓜籽還是白的,但甜度夠了,顯然是看在我孫女的臉才提前采摘的。我問阿福:“哪來的西瓜?”阿福說:“藏在大棚里呢,每年都種幾株自己吃。”臨走時,阿福悄悄地告訴我:“困難戶安置房已批下來,番茄的十八萬加上春季香豆的收入剛好湊足二十萬,昨天已把錢給交上了。”說完,硬要帶我孫女到大棚里摘了個大西瓜,孫女認為躺在田里的西瓜跟超市里的不一樣,高興得邊走邊回頭說:“謝謝爺爺,謝謝爺爺……”阿福用手背擦擦沾在嘴上的西瓜瓤,嘴角笑得像個老菱角。
路上我一直在想,阿福還盼望著這塊地被征用嗎?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