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庚子西狩叢談》《我的百年人生:吳宗濟口述史》為中心"/>
魯國堯
史學家所論“口述史”或“口述歷史”,在當今文化人或知識人的群體中已經(jīng)屬于“熟詞”了,按照中國人慣用的“顧名思義”理解,“口述史”就是“口述的歷史”。不過,從學術(shù)角度說,還應(yīng)該進一步說明“口述史”的肇始源頭、開山著作、定義、思想、學術(shù)體系,等等。筆者目之所及的十幾本有關(guān)“口述史”的通論書中,對相關(guān)問題都有或多或少的敘述、議論。
龐卓恒主編《西方新史學述評》指出:“口述史學的方法含義很廣,既是指史學家搜集和傳播口頭史料的方法,又是指史學家全部或部分地依據(jù)口頭史料撰寫歷史的方法?!薄翱谑鍪穼W方法……作為一種獨立的歷史學方法則誕生于本世紀三四十年代的美國,并于六七十年代在西歐及世界許多國家得到廣泛應(yīng)用。”〔1〕
“美國現(xiàn)代口述史學的第一個倡導者是阿蘭·內(nèi)文斯(Allan Nevins,1890—1971年)。1838年,在《通往歷史之路》一書的前言中,他提出:要建立一個組織,它能系統(tǒng)地搜集、記錄口頭傳說和近60年內(nèi)國家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生活等諸方面著名的美國人士的回憶。40年代,在美國先后成立了兩個口述研究中心,森林史協(xié)會和哥倫比亞大學口述研究心。……在美國影響最大、代表了美國口述史學早期研究特點的則是1948年阿蘭·內(nèi)文斯建立的哥倫比亞大學口述研究中心”〔1〕。
定宜莊、汪潤主編《口述史讀本》“導言”云:“口述史(Oral History)……我們指的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具有嚴格定義和規(guī)范的專門學科。它興起于20世紀40年代前后,到六七十年代在西方各國廣泛傳播,從此一發(fā)而不可收,在世界各地迅速發(fā)展起來。從那個時候起,口述史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科,就不僅有了專門的理論探討,還有了自己的組織機構(gòu)。僅以美國為例,1966年口述史學的研究機構(gòu)就已超過90個。1967年成立了美國口述史學協(xié)會,到1971年,口述史又有了自己的刊物《口述歷史評論》雜志?!薄?〕
上引兩書相距二十年,同中有異。前者認為“口述史”是一種方法,后者明確提出口述史“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具有嚴格定義和規(guī)范的專門學科”,于此亦可窺見學術(shù)的“成長”。
踵繼前此學者,如今筆者不揣谫陋,也來“說”“論”口述史,提出一些見解以就正于大方之家。在我國,口述史的代表是吳氏父子兩本口述史。首先是吳永口述、劉治襄記撰的《庚子西狩叢談》。吳永(1865—1936),中國浙江湖州人,清末民初官員。1900年任直隸省(今河北省)懷來縣知縣,后升至道員。民國北京政府時期任山東地方官,內(nèi)閣總理潘復的幕僚,此后賦閑居北平。其一生的“亮點”在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陷中國首都北京,慈禧太后、光緒皇帝倉皇出逃,他在懷來縣“接駕”,后隨行。1919年、1927年他兩次口述這一段經(jīng)歷,浙江蘭溪人劉治襄(1867—1931)記撰,成《庚子西狩叢談》,乃國史名著,筆者認為系世界第一本口述史作品。第二本是《我的百年人生——吳宗濟口述史》。吳永次子吳宗濟(1909—2010),民國時期任職于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從事中國語言研究工作。新中國成立后為中國科學院及其后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語音研究室主任、研究員,是中國實驗語音學第一人,權(quán)威專家。2009年初筆者策劃做吳宗濟先生口述史,于是吳先生口述其家庭及本人的全景式歷史,由語言學家、北京師范大學崔樞華教授記錄、撰文。崔樞華教授2009年2月5日至2010年7月4日期間共采訪吳先生50多次,每次2小時左右,此后將錄音轉(zhuǎn)成文字,撰寫成文本,2022年6月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
前幾年,我讀過一本書,是中國當代杰出的哲學家、哲學史家張世英先生(1920—2020)著的《張世英回憶錄》。張先生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他的書中講到抗戰(zhàn)時期劉文典先生(1889—1958)的一則逸事。在昆明,某個夜晚,劉文典教授在學校的一個露天大院講《紅樓夢》,有很多學生踴躍前來,席地而坐。讓張世英感到驚訝的是,他身旁竟有一位化學系的著名教授。幾十年過去了,年逾九旬的張先生仍念念不忘劉文典先生當時開場的名言:“我要講的,都是別人沒有講過的;別人講過的,我一概不講”。張先生的按語是:“今天看來,劉文典此話,也值得我們這些學人學習。”〔3〕我讀《張世英回憶錄》雖然已經(jīng)是好幾年前的事兒了,但是書中的這個故事,“于我心有戚戚焉”。以下關(guān)于“口述史”的一些見解,只講“別人沒有講過的”。
在史學史以至人類文化史上值得記錄的一件要事,就是“口述史”的橫空出世與迅速擴張。
1927年,世界第一本口述史作品在中國誕生,1928年出版。1940年前后美國學者提出了“口述史”的術(shù)語,不久建立了研究機構(gòu),出版了刊物。一種新的著史方法由此崛起,一個新的史學分支學科隨之誕生,在世界各地產(chǎn)生了成千上萬的口述史作品(書籍、文章、音檔等)。此后“口述史”快速擴張,在全球范圍內(nèi)“攻城略地”,至今雖不足百年,但附庸蔚為大國,堪稱戰(zhàn)績輝煌。至于當下的中國,口述史已經(jīng)到了廣為人知的地步。2021年8月1日筆者在百度網(wǎng)搜索,鍵入“口述史”三字后找到相關(guān)結(jié)果約12,400,000個;鍵入“口述歷史”四字,找到相關(guān)結(jié)果約19,100,000個。筆者又登錄中國國家圖書館網(wǎng),鍵入“口述史”后,得數(shù)為9100個;鍵入“口述歷史”,得數(shù)為5600個。這些數(shù)字僅僅是中文紙本出版物上的數(shù)字。如此巨量,能不驚人駭世?
筆者在這兒要大講的是“世界第一本口述史在中國”。這是我第一次提出的命題,別人(包括研究“口述史”的眾多歷史學專門家)沒有講過的。百度網(wǎng)“百度百科”的“口述歷史”條還講到美籍華裔學者唐德剛教授是“中國口述歷史第一人。身為中國近代史大家,唐德剛是華裔史學家中口述史的主要推動人物。著有《李宗仁回憶錄》《胡適口述自傳》《顧維鈞回憶錄》等”。2019年5月17日,我寫了一篇《〈我的百年人生:吳宗濟口述史〉跋》,其中有一句重要的話:“《庚子西狩叢談》至少是中國第一本真正意義上的口述史”〔4〕。
如今,我做這樣的正式表述:世界第一本口述史,是1919年、1927年中國浙江湖州人吳永兩次口述,浙江蘭溪人劉治襄1927年記錄撰文,1928年出版的《庚子西狩叢談》。筆者之所以這樣講,是因為:第一,這本書是真正意義上的口述史;第二,從現(xiàn)有的文獻與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知曉,世界上尚無真正意義上的口述史書籍。
現(xiàn)在筆者向?qū)W術(shù)界陳述這世界上第一本口述史的述、撰經(jīng)過。1840年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在英帝國堅船利炮的攻擊下,腐朽的清王朝被迫簽訂喪權(quán)辱國的“南京條約”,從此中國一步一步地滑向半殖民地的深淵。百年內(nèi),中國首都被外國侵略者攻占計三次:一是1860年英法聯(lián)軍攻陷北京,一是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占北京,又一是1937年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南京。在舊中國,幾乎每四十年首都就淪陷于敵手一次,這是中國人應(yīng)該永遠牢記的奇恥大辱!庚子年(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先是由渤海灣攻占天津,8月14日攻入北京,慈禧太后裹挾光緒帝及一些大臣、太監(jiān)、宮女倉皇離開紫禁城,向西北方向逃跑,一路驚嚇,狼狽不堪,到了直隸省(今河北省)懷來縣,知縣吳永“接駕”,勉力安頓下這一干逃亡人等。此后吳永奉命隨行向西至西安,直至兩宮回鑾途中在開封被任命做廣東地方官方才離開。吳永是這一段歷史的親歷者、參與者。1912年清室覆亡,帝制結(jié)束,民國建立。在民國時期,吳永任山東省的地方官,1919年至省城濟南公干,與浙江同鄉(xiāng)劉治襄結(jié)識,應(yīng)劉治襄請求講述當年八國聯(lián)軍之役太后、皇帝西逃的過程,但因故中斷。1927年吳、劉二人又同任民國北京政府最后一任內(nèi)閣總理潘復的幕僚。吳永應(yīng)劉治襄的再次請求,講述了當年接駕、扈駕的全過程。而后,劉治襄連續(xù)三個通宵撰成文字作品,復經(jīng)吳永審閱、修改、認可。于是,在二人合作下,產(chǎn)生了全世界第一本口述史《庚子西狩叢談》。
此書劉治襄自敘于1927年10月,吳永與吳闿生序于2018年的“春三月”,當年刊行。早期有“北京廣華印書局本和上海道德書局本”〔5〕,該書口述者吳永“序”云:
蘭溪劉治襄先生,吾浙知名士也,記問浩博,有識略,知天下大計。壬寅(筆者注:1902年。下同)領(lǐng)鄉(xiāng)薦,聯(lián)捷成進士,入詞垣,有聲朝列。余久欽其才望,以未獲一見為恨。己未(注:1919年)之秋,于役濟南,晤于省廨。甫接襼,即詢余西狩事。語未竟,會有他客至,尋復散去。越八年,余為濟寧總揆(注:民國北京政府最后一任總理潘復是山東濟寧人)辟入樞幕,與先生共幾席。重申前問,余為縷述顛末。先生與同僚聽之,或喜或忿,詫為創(chuàng)聞。余意一時之談,不過具述當時事實而已。〔6〕
記錄撰文者劉治襄敘云:
民國八載(注:1919年),余佐山東省幕。漁川(注:吳永之字)方任膠東道尹,以事晉省,居停屈公(注:時山東省長屈映光)觴之于省署西園,囑予為陪?!粑断喔校灰娔?,恍惚若平生故舊。席間坐次適相接,喜極情急,不復能自禁,未及舉酒,即徑叩以前事。眾聞?wù)Z,咸共忻贊,漁川因為從頭敘述,合座傾聽,均斂容屏氣,至寂然不聞匕箸聲。正談至酣蜜處,忽報某鎮(zhèn)帥至,……遽爾中斷……頃歲政局改造,濟寧潘公總揆事(注:潘復于1927年6月任北洋政府總理)。予與漁川先后被辟入樞府,同儤西廳,又適在對案,相見喜極。亟擬請申前說……漁川重違眾意,勉為之開章演說。同人環(huán)坐促膝,如聽柳麻子(注:明末杰出的評話藝術(shù)家泰州人柳敬亭,當時多位著名文士作詩文盛贊其技藝)說《水滸傳》,心摹神會,目無旁眴。漁川旋亦自忘其疲,描述拳匪始末,殊清切動聽。忽驚忽愕,忽笑忽怒,頃刻萬態(tài),聽者亦不覺隨而顛倒,久之而聲益高,神益王,旁牽側(cè)證,觸緒環(huán)生。娓娓滔滔,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不可復遏止。直至全部結(jié)束?!舜嗡劊c予前所聞?wù)呋ビ性斅?,但通體比較,總以詳于前者為多。其關(guān)于拳匪一節(jié),及后幅情事,均為前說所未及。予既溫舊聞,復償新愿,胸藏宿塊,頓爾消解,欣慰殆不可言喻。……回寓后,偶與侄婿倪孔昭、兒子同度述及一二,皆忻喜踴躍,如讀章回小說,前說未竟,即亟盼下回分解。予念漁川所談,雖屬于一人之遭際,而其間事實,率關(guān)系于政聞國故與一時政局之得失,為當世所不具悉者。漁川不言,恐更無人言之,亦更無人知之。此一段遜荒實錄,或遂沉埋湮沒,永在闕文借乘之列。殊為可惜。因率就燈下援筆記述,取案頭日報,用寸草涂抹其上。初意數(shù)紙可竟,乃引而愈長,既竟一紙,更取一紙,直至曉鐘將動,尚未磬其十一。而亂稿敦積,直如太沖研都(注:晉初文學家左思字太沖,著《三都賦》),縱橫左右,狼藉滿案。次晚更續(xù),始別以新紙檢飭書之,凡歷更三徹夜而后竣事。折疊稿紙,已巋然如牛腰。因囑倪婿依序整理,清繕一通。復持示漁川,承為銓次先后,訂其漏誤。更出舊藏日記兩冊見付,攜歸核對,以次填補地名、時日,并就中擇要節(jié)抄二十余則。于是自拳匪發(fā)難,洎出狩以至回鑾,首尾粗具,居然足成一片段?!蚬妹弧段麽鲄舱劇??!?〕
劉治襄自謂《庚子西狩叢談》“事實翔實,在漁川為親見,在予即為親聞,耳入而筆出,初未嘗稍有增減緣飾,取悅觀者。雖不敢遽言傳后,要當足以信今?!薄?〕
吳永第二次口述的聽眾之一、著名學者吳闿生(1877—1950,學界稱“北江先生”)之“序”點明了具體時間:“丁卯(注:1927年)之秋,余與公(注:指吳永)相遇客邸,有以前事詢者,公為述其大略,乃與外間所傳迥異。同坐劉治襄先生,瑰奇人也,因就公所述,草具其事,立成數(shù)萬言”〔6〕。
《庚子西狩叢談》是一本道地的口述史,吳永是口述者,先后口述兩次,劉治襄是記錄撰文者。劉治襄其人應(yīng)舉、從政都表現(xiàn)得才華橫溢、精力旺盛。為了將庚子這一段重要國史保存下來傳給后世,劉治襄將驚人的記憶力、倚馬可待的寫作才能發(fā)揮得淋漓盡致,連續(xù)三夜疾書七萬余言(筆者按:須知他是用毛筆書寫,不是用電腦),成此絢麗輝煌的名山之著,猗歟盛哉!吳永在審閱記錄稿時,提供了自己的相關(guān)日記,對原稿做了應(yīng)有的訂補,并作序認可。同時,另一位聽講者吳闿生也作序認同。
“世界第一本口述史在中國”,中國人對此應(yīng)該大書特書!惜乎眾多史學家、口述史專家迄今未省,不揣谫陋,茲特為表而出之。
凡為人民的事業(yè)做過好事的人,我們不會忘記;凡對中國學術(shù)做過貢獻的人,我們應(yīng)該大力表彰。
《庚子西狩叢談》印行近百年,一直被視作史料筆記,雖然在上世紀中葉著名史學家翦伯贊先生稱譽“為記述‘西巡’諸書中最佳之著作”〔7〕,但是依我之見,這本書的價值不止于此,可尊之為世界第一部口述史。緣此,兩位作者之功更應(yīng)該得到揄揚。我案頭有從圖書館借來的《庚子西狩叢談》通行本三種:岳麓書社本(1985年)、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本(2008年)、中華書局本(2009年)。對吳永,各本有很簡單的介紹,第一、三兩種版本附有《吳漁川先生年譜》。而對劉治襄,我輩讀者只能從吳永的序和劉氏在書中的自述知道他的點滴行跡,而出版社與整理者無一字介紹其生平仕履。對這樣一位口述史的開山者,“不作為”,不能不算是“未盡責”。我讀《庚子西狩叢談》數(shù)過,劉治襄其人很值得敬佩:搶救國史的極端熱忱,筆生波瀾的敏捷文才,連續(xù)三夜毛筆疾書竟七萬多字!且看那一段氣勢浩瀚、壯美暢達如長江大河般的駢文,令人不禁嘆息:“今無其文矣!”職是之故,我十分渴望了解劉治襄的生平事跡,拾遺補憾!然而有何良策?思忖多日,某日忽悟,吳永序的“蘭溪劉治襄先生,吾浙知名士也”,豈非破解線索?因思“文革”結(jié)束、撥亂反正,國運中興,在上世紀最后二十年,盛世修志,全國幾乎每個縣、市都修了地方志,不覺暗自問道:“新地方志中有無劉治襄的史料?”我曾多次至浙江師范大學(校址金華市)訪學,結(jié)識李義敏先生,于是發(fā)電子郵件拜請他在《蘭溪市志》《金華市志》里尋覓劉治襄的傳記。幸運的是,捷報很快傳來?,F(xiàn)將義敏博士提供的《蘭溪市志》第13編“人物”里的“劉焜”小傳迻錄于下,與讀者諸君共享:
劉焜(1867—1931),原名振書,字芷香、治襄,晚號甓園。上新方鄉(xiāng)后(本序筆者按,應(yīng)為“厚”)同村人。光緒二十七年(1901)鄉(xiāng)試第一,旋中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歷遷翰林院編修、寶箓館纂修、國史館協(xié)修、學部圖書館總纂、記名提學使。焜傾心改良,戊戌變法失敗,出任北京京師大學堂教授。民國成立,歷任金華軍政分府兼金華縣民政長、省議會副議長、省立第七中學校長、浙江巡按使公署秘書長、省警務(wù)廳廳長、國務(wù)院參議、內(nèi)務(wù)部總務(wù)廳廳長等職。20年(按:此系民國紀年,當寫作“二十年”)(1931年)病歿。焜才華橫溢,文思迅捷。著有《數(shù)律天根》《中國文學系統(tǒng)說明》《庚子西狩叢談》《豢龍小乘》《芷香吟草》等書?!?〕
按:義敏云:“百度網(wǎng)”里的“劉焜”條文字系抄自《蘭溪市志》,該詞條最早創(chuàng)建時間為2006年,此可證。又,拙見:此《蘭溪市志》劉焜小傳所據(jù)文獻可能較早(筆者按,《蘭溪市志》所載劉焜史料尚需核查),因文中之“20年”乃民國紀年。接著,義敏博士又找到劉焜的“朱卷”,見顧廷龍主編《清代朱卷集成》,顧廷龍序云:“朱卷者,即舉子的試卷彌封后用朱筆重新謄寫的卷子??忌媚P寫的試卷稱為墨卷,亦稱闈墨。朱卷的作用是使考官無法辨認應(yīng)考者的字跡以防止其舞弊?!薄爸炀泶蠓灿扇齻€部分組成。其一為考生履歷?!薄按屋d本族譜系,最簡也須明列祖妣三代,此乃應(yīng)考者規(guī)定。而其詳者,上自始祖,下至子女,旁及同族尊長、兄弟侄輩以及母系、妻系,無不載入?!薄霸黉泿煶袀魇凇!薄捌涠强品蓓??!薄捌淙纯忌奈恼?。”〔9〕《清代朱卷集成》有關(guān)劉焜的一卷十分詳細,長達二十頁〔10〕,比如列“受業(yè)師”8人,“受業(yè)受知師”4人,“問業(yè)師”12人,“受知師”31人。筆者發(fā)現(xiàn)其“受知師”中有“俞蔭甫夫子”,此人即俞樾,朱卷中載其頭銜“詁經(jīng)精舍掌教”。按:俞樾(1821—1907年),浙江德清人,清末樸學大師,著書500卷。他是曾國藩的門生、章太炎的受業(yè)師、俞平伯的曾祖父,曾國藩曾評論他的兩位門生說:“拼命著書俞蔭甫,拼命做官李少荃(注:李鴻章)?!?/p>
我又請老友南京圖書館趙彥梅女士賜助,查找劉治襄的史料。她查了《明清進士題名碑錄》,劉焜是光緒二十九年(注:1903年)二甲第七十名進士。又承她見告曹聚仁《書林三話》第二輯中有一篇《讀〈庚子西狩叢談〉》敘及劉焜。曹聚仁(1900—1972)是記者、文史學者、社會活動家,生平著述逾四千萬字。劉焜是曹聚仁母親的族伯,就是說,長曹兩輩。劉、曹兩家相距甚近,按照現(xiàn)在的行政區(qū)劃,都是蘭溪人。曹聚仁《書林三話》《書林新話》各有一文論及《庚子西狩叢談》。前者迻錄了劉焜在《叢談》的一段駢文,盛贊其文筆“以散運駢”“揮灑得這么自如”“可說是杰出的作手”“他的天才完全發(fā)揮出來了”〔5〕。曹氏贊頌《庚子西狩叢談》是“傳世之作”〔5〕,果然!果然!此書1927年作,1928年出版,如今其價值愈加顯現(xiàn),實乃世界第一本“口述史”,當永垂寰宇史冊!
錢穆《中國史學名著》論及治史的途徑有三,一為著史,二為考史,三為評史〔11〕。在漫長的中國史學傳統(tǒng)中,著史之法多是著者自己撰寫;而口述史的著作方法則大異,系由參與者兩方構(gòu)成著作(群)體,通常兩方面是兩個個體,如《我的百年人生:吳宗濟口述史》的吳宗濟先生與崔樞華教授。也有某個方面不止一個個體,如定宜莊著《最后的記憶:十六位旗人婦女的口述歷史》(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9年)實際上是多篇訪談錄的匯集??谑鍪返膬煞矫鎿摰慕巧煌环矫媸强谑稣?,相對的另一方面是記錄兼撰文者,二者合作、潤飾加工而生成一作品。這是著作方法的一大“革命”,口述者與記錄撰文者各有分工而又協(xié)作,以達于成,收事不半而功逾倍之效??谑稣呤种匾?,是主角,毋庸贅言。記錄撰文者也非常重要,如崔樞華教授本為研究中國古代語言學的專家,著有《標點注音〈說文解字〉》《〈說文解字〉聲訓研究》《〈周易〉注》。而為此書紀錄、整理、撰作,文筆暢達而優(yōu)美,寒窗十載,孜孜矻矻,付出了巨量的智力與體力。無此,焉能成就這本口述史名著?可敬可佩。
口述史是當代著史的一種方法,而其興也勃焉。數(shù)十年間,天下風靡,人人操觚,著述山積。于是口述史學遂成一體。
著史方法的創(chuàng)新,早有先例。在中國史學史上,有編年體史書,如《春秋》《左傳》;西漢司馬遷著《史記》,創(chuàng)紀傳體;北宋中后期,司馬光著《資治通鑒》,系編年體。這些都是中國史學史上的經(jīng)典著作?!锻ㄨb》卷帙浩繁,難以畢讀,且是編年體,歷史事件特別是重大事件,其萌生至結(jié)束往往延綿幾年甚至幾十年,而因編年的史實被分散在各卷,讀者甚感不便。于是南宋袁樞著《通鑒紀事本末》,就司馬光《通鑒》所敘之事,區(qū)別門目,分類編排,自為239個標題,將有關(guān)史料類聚,述其原委,文則錄自《通鑒》。梁啟超對袁樞贊譽備至,他說:“善抄書者可以成創(chuàng)作”“于斯界別辟一蹊徑焉”〔12〕。袁樞抄書抄成了一部新書,實是一種創(chuàng)作,其意義更在于此書在史學史上成了“紀事本末體”這樣一個新體的開山之作。此后類似著作代有產(chǎn)出。紀事本末體與紀傳體、編年體鼎足而三,充實了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寶庫。
魏晉哲學家王弼《周易注》云:“物無妄然,必由其理?!比魏问挛锏漠a(chǎn)生都有其因,口述史在近幾十年間由崛起而興盛亦不例外。我以為須發(fā)掘其文化背景?,F(xiàn)試述自家經(jīng)歷:我出生于蘇中小鎮(zhèn),幼年少年時代,那里的婦女、農(nóng)民、工匠、士兵幾乎都是文盲。在文盲充斥的社會談什么“口述史”?而如今,我年逾八旬,某日中午,在附近的一家燒餅店門口,偶見店里的一位老師傅坐在板凳上低頭看報,全神貫注。湊近一看,他看的是《參考消息》,不由令我一驚:看這種報紙的可不是一般的僅僅有初等文化的人。當時我立馬回憶起,在“文革”期間,某年,我供職的南京大學有七百多名教師、干部被下放到溧陽縣(今溧陽市)果園,即五七農(nóng)場。那時白天在田間勞動,晚間無事,能看的就有《參考消息》。不少人,包括我,從左邊的第一個字看到右邊的最后一個標點方才罷休,然后把這份報紙遞給等候著的下一位看。我講這段話的意思是,這七八十年間變化太大了!如今的中國,有大量有文化的讀者,這是口述史這類并非通俗的書籍興旺發(fā)達的基礎(chǔ)。一個民族文化高了,就為高品位的讀物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無“求”不需“供”,“求”必催生“供”,這道理無論在經(jīng)濟、在文化方面都是如此。文化發(fā)達到一定高度,讀者、研究者多了,就必然促使口述史的創(chuàng)作興盛起來。
如上所述,口述史是由口述者與記述者這兩個群體合作而成的,關(guān)鍵首先是口述者。我逐字讀過的口述史作品,成本的如《胡適口述自傳》《啟功口述歷史》《李方桂先生口述史》《上學記》《我心歸處是敦煌》《冬青老人口述》《貧僧有話要說》等,這些書的口述者都是老人。《我的百年人生:吳宗濟口述史》的口述者享壽最長。除《我心歸處是敦煌》的口述者是我的同輩人(素未謀面的兄弟系低班同學)之外,其余諸位輩分都高于我。據(jù)我的體察,人到了遲暮之年,都不免懷舊,“往事縈回”,對自身經(jīng)歷過的事都有較深或很深的記憶?!叭松怨耪l無死”,知道自己來日無多,總有要將自己一生的經(jīng)歷記錄下來的愿望。我清楚地記得,我向吳宗濟先生提出請他寫回憶錄或自傳,給我主編的《南大語言學》連載,吳先生立即同意??墒沁^了一段時間我向他催稿,哪怕是一章一節(jié),他遲遲不能“交卷”。我意識到,吳先生年近一百,畢竟老了,寫不動了。于是改弦更張,跟他協(xié)商,改做口述史,吳先生也立馬同意。我請摯友崔樞華教授做記錄、撰文者。他們兩位大有緣分,合作十分成功、圓滿,堪稱典范。從這一個案可見,對老者來說,做口述史比獨力寫自傳或回憶錄可行性強多了。去年,我在南國的一位老同學于學有成、于國有功,經(jīng)歷豐富;八旬大壽時做了口述史,講了三天,錄下音來,留待合作的記述者整理、轉(zhuǎn)化成紙質(zhì)文獻。
我接觸的都是學術(shù)圈子里的老人。他們畢生經(jīng)歷豐富,如吳宗濟先生在20世紀后半葉是中國實驗語音學(這門學科實際是科學技術(shù))的第一人,但他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也短期從過政。他的家世特有亮點,其尊人吳永老先生是義和團、八國聯(lián)軍這一段國史的親歷者,是《庚子西狩叢談》一書的主角。
凡有值得回憶經(jīng)歷的老人到了晚年都有一種渴望,將這些經(jīng)歷記下來留給后世。我認為這是口述史、訪談錄迅速增多的心理因素。我讀過一些“發(fā)展心理學”“老年心理學”方面的書。那些書在“成年晚期”(按:非專業(yè)的常用詞即“老年”)的“認知”“情感情緒”等名目下的描述性詞語消極的多于積極的。依我之見,老年人渴望將經(jīng)歷、經(jīng)驗傳諸后世,并為之努力,當為很積極的心理,應(yīng)予支持、鼓勵、贊助。一位做口述史的老年人,需要奮力回憶以往、梳理經(jīng)歷,提取有記述價值的部分,查找文獻資料,征詢親友的記憶,這都可以激發(fā)其正能量,以“實現(xiàn)自我”。對老年人來說,這是比較艱巨的腦力勞動,不正可以延緩“老年腦萎縮”(注:醫(yī)學術(shù)語)嗎?還需要長時間內(nèi)不斷以適當?shù)挠新曊Z言表達出來,使紀錄者工作順利,這對老年人來說,也可以算是體力活兒。兩者交互作用,其效果正應(yīng)了一句中國老話,“延年益壽”。
據(jù)崔樞華教授的記錄,2009年2月5日至2010年7月4日期間他共采訪吳先生50多次,通常每次2小時左右。這期間采訪大綱及部分錄文樣品曾請吳先生過目。最后一次采訪是2010年7月4日,二十多天后,即7月30日,吳先生辭世。吳先生年近期頤時,患癌癥已好幾年。他以非凡的毅力堅持完成自己的口述史,方才放心地離開他熱愛的人間、他熱愛的土地、他熱愛的同志。寫到這里,我回憶起三十年前讀過的一篇文章,馮友蘭先生(1895—1990)在生命的最后十幾年寫《中國哲學史新編》七冊。他的侄女馮鍾蕓教授(我上大學本科時中國文學史課的老師)的回憶文章提及,馮友蘭先生暮年諸病纏身,至接近垂危之時,仍舊奮力堅持將這部巨著寫完,然后方逝世,時年95歲。吳、馮兩位老人的事跡破解了一個“生命奇跡之謎”,任務(wù)、使命、信念對人的生命至關(guān)重要,是“延年”的靈丹!我以為,吳宗濟先生之所以在患癌之年仍能活到101歲,當與他跟崔樞華教授合作做了較長時間的口述史大有關(guān)系。
如今口述史的出版有燎原之勢,大致上可以分為兩種形式:一是訪談錄,較短,多帶有專題性質(zhì);另一是長篇,往往是口述者生涯的全景式記錄,如同本人撰寫的自傳、回憶錄一般。
我喜歡經(jīng)常到圖書館瀏覽,我的印象是由作者自撰的自傳、回憶錄這種類型的新書越來越少,而口述史呈“井噴”之勢。講一件我親歷的事。陳白塵先生(1908—1994)是中國20世紀著名的多產(chǎn)劇作家,《升官圖》《大風歌》是他的代表作(我以為前者勝于后者)。1978年被聘任為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陳先生對待我們青年教師很是和藹、關(guān)切。他復出后,已至老年,于是不停地寫作、出版回憶錄,每出一本,都簽名送給我一本,如《云夢斷憶》《牛棚日記》《寂寞的童年》《少年行》。八十多歲時,病多了,再寫不去了,我清楚地記得我們之間有一段對話。我曾向他建議:“陳先生,您的回憶錄系列何不口述,讓您女兒或系里的某位中青年教師記錄,寫下去?”他回答我:“不,他們寫不出我的氣勢、文采。”陳先生豐富多彩跌宕起伏的一生只寫了童年少年便戛然而止,于國史更有價值的后七十年就這么夭折了,多么可惜?。∮诖艘焕?,可見口述史比自傳、自著回憶錄更具優(yōu)勢。一盛一衰,一長一消自有其理,嚴復說:“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至理名言!至理名言!
2019年5月,我為崔樞華教授稿寫了個“跋”,其中說到“每個學科都有思想史,人文科學、社會科學之有思想史,易于取信于人,但是數(shù)學、地學、農(nóng)學這些自然科學明擺著也有不少思想史的專著!歷史學有思想史,鐵板釘釘。那么其分支學科口述史學自然也應(yīng)有思想史。我認為應(yīng)該以吳宗濟先生提出的‘但使文章能壽世,不求聞達以驕人’為正確的方向。循此,口述史的園地方能‘千朵萬朵壓枝低’?!段业陌倌耆松簠亲跐谑鍪贰氛接沙霭嫔绯霭妫以賹懶蜿U釋,書此志之”〔4〕。
兩年過去了,不可食言。
法國思想家、數(shù)學家、物理學家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1623—1662)的名著《思想錄》有這些金句:“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會思想的葦草?!薄八枷胄纬扇说膫ゴ??!薄?3〕講得何等正確!人是有思想的生物,因為有思想,可以把對自然、對社會的各種認識積累、提煉、升華為學問,進而出現(xiàn)各種學科。可以說,每個學科都有思想史。即以歷史學而言,北京師范大學吳懷祺教授的煌煌巨著《中國史學思想史》(商務(wù)印書館,2007年)《中國史學思想通史(6卷本)》(黃山書社,2002—2005),將中國自古至近代的史學思想史做了一番翔實而全面的總結(jié)。九十多年前“崛起”的“口述史”學科自然也該有思想史,這是毫無疑義的。
我在2019年第一次提出口述史應(yīng)有思想史。在我之前,林林總總有關(guān)口述史的通論性書籍都沒有提及,或許是史學中這一新興的分支學科太年輕的緣故吧。
正確的口述史思想應(yīng)該是什么?口述史有一個非常顯著的特點,就是口述者的“我”的角色,“我”述,述“我”,就很有可能流于自炫。而道德高尚者必不如是,吳宗濟先生即然。吳先生以詩的語言表述自己的思想:“但使文章能壽世,不求聞達以驕人?!眳抢现猓鐚嵉乜谑鲎约旱陌倌杲?jīng)歷是為了奉獻社會,助益世人,而不是企求名聲來向人們炫耀。這是何等的胸懷,這是何等的境界!我以為,這是口述史的思想史最恢宏最磊落的宣言,應(yīng)該懸之日月而不刊。
我之所以能對口述史有些管見,緣于我的實踐。
我對史學的濃厚興趣使我萌生做口述史的愿望。我曾經(jīng)策劃、指導兩位博士生做《徐復先生口述史》。徐復先生(1912—2006)是南京師范大學名教授,曾任中國訓詁學研究會會長。這篇口述史刊載于《南大語言學》第四編(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其時徐復先生已經(jīng)九十多歲,做好后徐先生就辭世了,所以那部口述史可謂是“搶救及時”,給現(xiàn)代史留下了一篇紀錄。
近幾年我策劃做吳宗濟先生口述史,在實踐中讀書、思考而有所得,提出些見解。如果問,我為什么要做這件事?這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我對歷史、歷史學的愛好。我的終身職業(yè)是語言學,可是我的第一興趣卻是歷史學。從少年、青年知道閱讀起,我就愛讀歷史故事;到了能讀文言文的時候,我喜歡讀古代史書上的傳記,如《史記》中的《項羽本紀》《魏公子列傳》、《漢書》中的《張騫傳》、《后漢書》中的《馬援傳》等。我也曾讀過一些歷史小說,后來摒棄了,因為里面的虛構(gòu)成分太多。英國哲學家培根說過“讀史使人明智”,誠然,讀史書可以知世之治亂興亡、人之忠奸賢佞。前四史我早讀過,“文革”中后期,我宿舍的隔壁房間住的是歷史系的一位年長教師,他有一套中華書局的二十四史點校本。那時我買不起,就向他借閱,還一“史”再借一“史”,就這樣我讀了從《晉書》至《隋書》的九部史。正因為有這樣的因緣,所以我后來寫了《顏之推謎題及其半解》《長安論韻開皇六年說》《語言學和史學的會通——三十而立,再證“長安論韻開皇六年說”》等“自鳴得意”的專題論文。我是語言學人,我的專業(yè)方向是語言史和語言學史,其實,這也是大史學王國里的一個重要支系。中國20世紀成就最輝煌的史學家非陳寅恪先生莫屬,他不是有三篇語言史論文《四聲三問》《從史實論切韻》《東晉南朝之吳語》嗎?
吳宗濟先生在中國語言學界以德高望重著稱,無不推服。他生于1909年,卒于2010年,壽逾期頤。他口述的歷史從晚清名臣曾紀澤(1839—1890)起,涉及中國近現(xiàn)代一百多年的歷史。他是一位學問家,經(jīng)歷了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兩個時代,在中國的最高研究機構(gòu)——民國時期的中央研究院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中國科學院、中國社會科學院(其前身為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從事語言研究工作;他到過歐洲訪學,與國際語音學界頗有交往,也有貢獻。中國現(xiàn)代語言學的元老級人物如楊樹達、趙元任、羅常培、王力、李方桂等先生(按,以年齡為序)都是他的“受業(yè)師”“問業(yè)師”“受知師”;楊時逢、丁聲樹、董同龢、周祖謨等著名語言學家都是他的同事。讀了他的口述史,對于我們了解中國語言學術(shù)史大有裨益。他的口述史也反映了中國社會史的若干片段?,F(xiàn)僅舉一例,譬如他的“湖南—貴州—云南”之行多么艱辛,途遇劫匪,狼狽異?!?4〕。請問,《湖南省志》《貴州省志》會記載這些嗎?讀吳宗濟先生書的這一段,勾起了我的回憶。十幾年前,我讀過王覺非教授(1923—2010年)的自傳《逝者如斯》(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這本書也記敘了抗戰(zhàn)時期這條路上的萬般艱險、劫匪橫行、幾乎喪生的情況。這些都是了解舊中國社會史、政治史、抗日戰(zhàn)爭史、地方史等的很有價值的史料。
有一段名言深得我心,那就是被譽為西方史學之祖的古希臘歷史學家、文學家、地理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前484—前430/420年)的巨著《歷史》開宗明義的第一段話:“以下所發(fā)表的,乃是哈利卡納蘇斯人希羅多德調(diào)查研究的成果。其所以要發(fā)表這些研究成果是為了保存人類過去的所作所為,使之不至于隨時光流逝而被人淡忘。為了使希臘人和異族人那些值得贊嘆的豐功偉績不至失去其應(yīng)有的光彩,特別是為了把他們相互爭斗的原因記載下來?!薄?5〕錢鍾書先生《談藝錄·序》云:“東海西海,心理攸同?!薄?6〕我斗膽續(xù)貂:“古人今人,靈犀相通?!蔽抑詿嵝挠诓邉澴鰠亲跐壬目谑鍪?,確有與西方先賢希羅多德同樣的想法:“為了保存人類過去的所作所為,使之不至于隨時光流逝而被人淡忘!”
吳宗濟先生一生的作為體現(xiàn)了一位中國知識分子的大節(jié)、人格、美德、學業(yè)。《論語·學而》記載子貢以五字“溫良恭儉讓”贊譽其師孔子,宋人程頤《經(jīng)說》作如下解釋:“溫,和厚也;良,易直也;恭,莊敬也;儉,節(jié)制也;讓,謙遜也?!?7〕”依我之見,吳宗濟先生于“溫良恭儉讓”五字庶幾近之矣。這樣一位道德高尚、光明磊落、胸懷坦蕩、學問大有成就的人,他的一生經(jīng)歷,我們決不能讓它“隨時光流逝而被人淡忘”,要讓它永遠鐫刻在歷史的記憶里!
歷史,崇高的歷史!中國19世紀的大思想家龔自珍將歷史提到一個很高的高度,他的名文《尊史》中有這么一段話:“出乎史,入乎道。欲知大道,必先為史?!薄?8〕
史,何等崇高,何等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