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

多年以后，我又一次站在母校中國民航飛行學院（以下簡稱“中飛院”）的這片銀杏林里。沐浴著薄薄的日光，整片銀杏林仿佛油畫一般，看去是滿眼的金黃，不染一絲雜色。日光灑下來，一圈圈的光暈在我的眼前散開。偶爾有微風拂過，一片片樹葉便從枝頭落下，如一只只蝴蝶一般在空中翩翩起舞。我輕輕地踩在金黃色的小路上，沙沙的聲音從腳底傳來。我撿起一片落葉，小心地捏著細細的葉柄，仔細地看。透過陽光，我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場景。

中飛院會給教師們在學校里面安排住所，銀杏林后面的幾排小樓便是他們在中飛院的住所之一。大概是自小生長在南方的緣故，和很多剛來時都受不了廣漢秋天的濕冷的同學不同，我頗能適應這種濕潤的環(huán)境，又是一個靜不住的人，于是傍晚常在銀杏林和旁邊的步道上散步。我會在林間小道上看見許多陌生的教授，出于從小被教導的尊師的觀念，一般我都會主動向教授們問好，教授們也會點頭微笑回應，而吳土星教授便是其中一位。

我還記得吳土星教授在課堂上的樣子，藍白條襯衫搭配西裝，頭發(fā)雖然不多，但永遠梳理得一絲不茍，鼻梁上的無框眼鏡襯托得他溫潤如玉。他一張口，標準的英語發(fā)音傳遍教室的每個角落，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隨著我們交流的增多，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看起來和藹可親的教授，竟然還是國內(nèi)民航英語陸空通話的拓荒者與奠基人！

中國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英語第一人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中國民航走上發(fā)展騰飛之路，開始引進國外大型客機，但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英語尚未形成課程，飛行和空管翻譯的陸空通話水平很低，導致國際航班數(shù)量和質(zhì)量一直得不到提升。

國內(nèi)民航史上有一個經(jīng)典的案例叫“Taxi to hotel”，這句話本身是一個極簡單的英語短句，直譯過來就是“坐出租車去賓館”，但在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英語中的意思卻大相徑庭，它指的是“滑行到H點”。這件事發(fā)生于我國某航空公司機組人員在美國洛杉磯長灘進行的MD82（一種機型）改裝訓練中。中方飛行機組剛進入模擬訓練機，便接到了美方教員的指令“Taxi to hotel”。當時，陪同的國內(nèi)飛行翻譯不加思索就譯成了“坐出租車去賓館”，讓訓練人員一頭霧水，鬧出了笑話。

波音公司也曾在中國民航機組飛行員的改裝培訓中因為中方飛行翻譯水平太低而十分不滿，最后波音公司照會中國民用航空總局：如果中國民航的機組仍然以不合格的翻譯執(zhí)行任務，訓練中所造成的任何不良后果，波音公司概不承擔任何責任。

中國民航飛行學院肩負培養(yǎng)全國民航飛行員的重任。從教飛行員英語到教空中管制員英語，學校面臨著中國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英語課程為零的嚴峻現(xiàn)實。后來，吳教授主動請纓，大膽向?qū)W校領(lǐng)導提出要編寫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英語教程的想法，得到了領(lǐng)導的支持。

可是，要改寫中國民航陸空通話英語教程為零的歷史，必須通曉航空所有的科目專業(yè)流程，付出超乎常人的努力。因為教程中看似簡單的一句話，往往需要一本書的專業(yè)知識來支撐才能翻譯。但有志者事竟成，吳教授在學院圖書館借來了30多本英文資料，涵蓋當時能搜集到的所有國外教材、美國聯(lián)邦航空局（FAA）的航空文件、國際民航組織（ICAO）章程等。通讀消化資料，結(jié)合自己在飛行、空管專業(yè)的豐富教學實踐，吳教授終于啃下了中國民航陸空通話英語教程編寫這塊硬骨頭，成了中國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英語課程體系第一人。

學校因吳教授在民航界聲名鵲起

記得我們其他學科的老師說過，中國民航飛行學院在業(yè)內(nèi)能有如今的名聲，幾乎全部因為吳老。那時我們還將信將疑，一個偌大的學校怎么可能只因為一個老師而名聲顯赫，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愈發(fā)感嘆吳教授果真是中飛院的基石，注定名垂校史。

當時，我們能接觸的所有民航英語相關(guān)的材料上，必定有“吳土星”的名字。后來我們同學之間開玩笑都會說，你得好好學英語，吳教授盯著你呢。

1995年到1997年，吳教授被當時的民航總局借調(diào)到飛標司，開發(fā)設(shè)計了“中國民航飛行人員無線電陸空通話考試”多媒體題庫。1997年以后，民航總局規(guī)定，飛行員必須通過該考試才能執(zhí)行國際航線及機型訓練任務。

1999年，國際民航組織舉行大會認定語言是影響飛行安全的重要原因，決定成立陸空通話英語研究機構(gòu)——PRICESG，并在全球聘請12位專家，制定全球陸空通話安全標準解決方案，吳教授是12位受聘專家之一。我國現(xiàn)行的飛行員、空管員國際航線語言標準考試，就是吳教授帶領(lǐng)團隊根據(jù)國際民航組織語言標準制定的兩套測試體系。

為了提高飛行、航管人員的陸空通話英語水平，吳教授和教研組為民航各航空公司及空管部門舉辦在職人員陸空通話英語培訓班，十幾年間培訓了4000余名飛行及航管人員。他在校內(nèi)成立了第一個民航專業(yè)英語團隊，設(shè)計教學的《民航無線電陸空通話》課程也被評為四川省精品課程。同時，他還率領(lǐng)研究團隊建立了我國民航飛行人員國際標準ICAO英語考試系統(tǒng)，建立了我國民航空管人員ICAO英語考試系統(tǒng)，加速了我國民航國際化。

吳教授先后出版了19本教材和專著，開發(fā)了6套CBT（計算機多媒體教學）教學及測試軟件，發(fā)表了25篇論文，所編教材多次獲獎，還被國外大學采用。這些成果不僅填補了我國在該領(lǐng)域教學及評價上的空白，還使我國在該領(lǐng)域的研究達到了國際領(lǐng)先水平。時至今日，中飛院已成為民航英語培訓的重要基地之一。

“我呢，負責為你們以后接班做好鋪墊工作”

民航英語和日常我們說的英語是不一樣的，國際民航組織專門對民航英語詞匯及常用語句的含義做了具體規(guī)定，以避免引起混亂，尤其對于數(shù)字、字母、近聲詞等易混淆的發(fā)聲都單獨做了規(guī)定，例如把所有的字母和部分數(shù)字的讀法從單音節(jié)改為多音節(jié)，字母A的發(fā)音改為Alpha，B改為Bravo，C改為Charlie，Three讀成Tree等。

那時候，雖然經(jīng)歷過高考，但我們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學的“啞巴英語”，開口說的能力幾乎為零，何況民航英語還如此不同。但吳教授并沒有“嫌棄”我們，而是手把手從頭教我們。我記得吳教授說：“要做一個優(yōu)秀的空管人員，就必須有良好的英語聽說能力。你和飛行員之間的語音通話是否流暢準確，決定了空中飛行是否高效安全?！?/p>

面對我們這樣一群英語基礎(chǔ)很差的學生，吳教授說：“以后民航國際化程度會越來越高，管制員的英語水平?jīng)Q定了我國以后空管行業(yè)在國際上的水平。你們呢，都是國內(nèi)空管行業(yè)的接班人，我呢，負責為你們以后接班做好鋪墊工作?！?/p>

我們中有些同學不太愛學英語，吳教授便經(jīng)常以自身經(jīng)歷來激勵我們。吳教授是1977年恢復高考后的首批大學生，受當時大環(huán)境所限，他進大學時考試分數(shù)不是很高，更不用說英語水平怎么樣了，但是吳教授卻選擇進四川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讀英語系。為了提升自己的英語口語和聽力的水平，吳教授在一個語音室里苦練了兩年。除了學習日常課程，他將絕大部分時間花費在語音室里。他將學校圖書館里可以研究的書籍都研究遍了，幾年后，終于練成了一口流利的英語，并在畢業(yè)后開始從事英語教學。

記得每次我們學習英語失去了動力的時候，吳教授就給我們講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要堅持，只要堅持就會有收獲。吳教授說，今后在民航工作中，英語一定大有用處。參加工作后考管制英語簽注的時候，我總能想起吳教授說的那句“為你們做鋪墊”的話，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

“我不僅對你們負責，還得對中國民航業(yè)負責”

記得那時吳教授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但依然奮斗在教學和科研一線，傍晚的時候他經(jīng)常在銀杏林里散步，我在小道上溜達的時候總能碰見他，于是我們之間的交流便越來越多。

吳教授不僅課講得極好，待學生更是認真負責。他總說：“你們不要只關(guān)注考試的分數(shù)，英語是一門工具，最重要的是要會聽會說?！碑斔谡n堂上聽學生回答問題的時候，總是靜靜佇立，收夾著粉筆搭在講臺邊瞇起眼睛，細細地聽。若回答對了，他便頻頻點頭以示贊許，若回答欠佳，他便一句一句地糾正，這樣認真負責的態(tài)度讓人心生溫暖。

我那時候口語很差，試卷能做得很好，但模擬陸空通話練習的時候總是磕磕巴巴，時間長了，我越來越不愿開口說。有時候在銀杏林碰見正在散步的吳教授，我都會心生羞愧，刻意繞道避開他。后來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笑瞇瞇地說：“我說怎么好長時間沒見你了呢，原來是躲著不見我啊?！蔽壹t著臉說：“您這么認真地教我們，我口語還是不行，不太好意思見您?！薄澳惆?，底子一點都不差，就差開口說。語言這東西，就得練，練一遍不行就練十遍，讀書百遍其義自見嘛。這么早就否定了自己，以后怎么辦？”一番話猶如醍醐灌頂，給了我極大的鼓舞。后來每次有學員向我請教提升口語的方法時，我總能想起吳教授微笑的樣子。

后來吳教授很少去銀杏林散步了，問了其他老師才知道他被中國民航局聘請為專家學者，同時也是國際民航組織的特聘專家，越來越忙了。看著他逐漸斑白的頭發(fā)，我們開玩笑說吳教授您歇會兒，年紀大了要注意身體。他總是笑著擺擺手，說：“那怎么行，國家給了我資源，學校又給了平臺，我得對中國民航負責啊?！?/p>

這些年來，除了我們這些學生，吳教授還培養(yǎng)了大批民航語言專家，為推動民航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舉足輕重的貢獻。

再次漫步在銀杏林里，微風拂過，銀杏葉沙沙作響，我的耳邊回響起吳教授當年的諄諄教誨。我抬頭看著陽光灑下來，風景如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