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冬那天,正值周末,梁新買了三斤豬肉和一袋水果,驅(qū)車上百公里去鄉(xiāng)下看望母親。
上大學(xué)前,梁新在鄉(xiāng)下生活了十八年,對鄉(xiāng)村的風(fēng)土民情有所了解。二十四節(jié)氣,雖然他至今都沒能記全,但每當(dāng)手機日歷上顯示出一個節(jié)氣的到來時,他也感到非常親切。因為他知道,這些帶著泥土氣息的節(jié)氣其實與土地與農(nóng)業(yè)與農(nóng)村聯(lián)系得更為緊密。每一個節(jié)氣都有著與其相對應(yīng)的農(nóng)作物的播種、生長或收獲。他也知道,二十四節(jié)氣其實早就深深印刻在了包括母親在內(nèi)的老農(nóng)們的生命里。母親這些老農(nóng)們對節(jié)氣非常敏感,有著特殊的感情。
梁新很慚愧,早年因為路沒修好,又沒私家車,回家很不方便,一年中很少回家陪過母親。近些年來,路好走了,也買了車,但由于要上班,也基本沒有應(yīng)著節(jié)氣回家陪過母親。而這個處于周六的立冬日,他沒有任何理由不回去陪陪母親,于是他果斷拋開了那些可有可無的應(yīng)酬,毅然返回了老家。
母親七十多歲了,仍堅持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活。梁新知道,一方面,母親確實是過慣了鄉(xiāng)村云淡風(fēng)輕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是深層的原因,母親為了盡量減輕兒女們的負擔(dān),更是為了避免與兒媳婦產(chǎn)生摩擦。母親是過來人,知道婆媳關(guān)系最難處。
為了把兒女養(yǎng)大成人,父母年輕時吃過不少苦。兒女長大后,父母又心心念念兒女們在城里打拼的不易,從來沒有開口向兒女們要求過啥,到老來還是過著勤勞儉樸的生活,沒享過一天清福。因擔(dān)心兄弟三人拿給父母的生活費不夠用,過年過節(jié)時梁新總是私下里往母親口袋里塞一些錢,但過后母親又總是找借口把錢塞給了梁新的兒子。父母總是說,在鄉(xiāng)下,有土地、有吃的就行,沒啥別的要求……父親去世后,梁新突然醒悟過來,父母辛辛苦苦把兒女拉扯大,兒女們反饋給父母的卻很少很少。與母親在一起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少,因此他想把母親接到城里一起生活。
然而,每當(dāng)梁新勸母親留在城里生活時,母親總是說:“兩個碗碰在一塊兒都免不了撞缺口子,牙齒也難免有咬舌頭的時候。你們兄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輕輕重重說啥都可以;兒媳婦可不同啊,她們來自不同的家庭,有著各自不同的脾性。在一起生活,日子久了,難免會有磕磕碰碰。我還是一個人在鄉(xiāng)下好,免得遇上磕磕碰碰你們夾在中間為難!再說,我這把老骨頭在城里鴿子籠樣的房子里也沒法活動筋骨;出門走動,又要下樓上樓。到了外面又是那么多車子,老眼昏花的,惹麻煩。在鄉(xiāng)下,村里的路閉著眼睛都能走,有空侍點兒菜園,又能松松筋骨,又能吃上新鮮菜,多好!”
梁新想想,母親的話也在理。
梁新了解自己的母親,曾經(jīng)的艱苦歲月讓母親養(yǎng)成了倔強的性格,她認準(zhǔn)的事情,很難改變。兄弟三人只有梁新有正式工作。梁新知道,這是父母辛苦送他讀書的結(jié)果;哥哥和弟弟都在外地打工,家人也隨同在外生活,只有年底才返回老家山村過年??紤]到母親的年紀(jì),兄弟三人早年就商定了出錢供養(yǎng)母親,母親只要在村前地里種點兒自己吃的蔬菜即可。但母親總想為兒女減輕點兒負擔(dān),還偷偷種了油菜,榨了菜籽油。年底,還給每個兒子各分了一壺油,梁新這才得知母親種了油菜,他多次勸說母親別再操勞了,母親當(dāng)時也答應(yīng)不再種油菜了,可是第二年依然故我……母親這么大年紀(jì)還在山村里生活,梁新很不放心。梁新知道,母親與兒女之間的情感臍帶永遠無法剪斷,而作為兒女,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梁新一邊開車,一邊回憶著母親的過往,內(nèi)心更加充滿了對母親的感恩。他暗下決心,一定要讓母親的晚年生活得更加幸福。
二
村口道路兩邊的田地里,一壟壟油菜苗吐著青綠,長得正旺。梁新雖沒在家種過田,但大致知道一些農(nóng)作物的生長季節(jié)。曾經(jīng),土地被農(nóng)民視為命根子,從來不會浪費土地,邊邊角角都被種上絲瓜、南瓜、黃瓜之類的瓜藤菜,以彌補糧食的不足。秋收過后,為了不讓土地閑著,鄉(xiāng)親們一般會種上油菜,來年春耕之前即可收割,正好可以趕上插早稻秧苗。季節(jié)一季連著一季,田地里的莊稼也一茬連著一茬。春夏秋冬,各有各的景兒。梁新突然冒出個奇怪的想法,母親就像這土地一樣,總是不知疲倦地奉獻著。
看到梁新帶來的東西,母親埋怨道,“現(xiàn)在肉這么貴,還買這么多干嘛?”
“買來了,您老人家就盡管吃,我們做兒女的也該孝敬孝敬您啦!只要您身體康健,快快樂樂就好!”梁新笑著對母親說,“中午隨便吃點兒,不用弄那么多菜,一兩個青菜就行。”隨后,他到留守村里的其他人家串門去了。
“我姆媽一人在家,還請平時多多幫忙照應(yīng)照應(yīng),我擔(dān)心老人家的身體!”梁新一戶一戶地打著招呼。
“你姆媽強健得很,種了好多菜,聽說你要來,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干菜和青菜讓你帶回去?!贝謇锶硕歼@樣說。
“我姆媽今年沒種油菜吧?”
村里人都呵呵地笑了,沒有正面回答。
“那就是種了吧!”看到村里人這種反應(yīng),梁新感覺到了。
“你姆媽早就跟我們講了,讓我們見了你別說?!?/p>
梁新回到家里,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四個菜,母子倆開始吃飯。
“姆媽,您今年又種油菜了吧!早跟您說了,只要種點兒自己吃的青菜就行,不要老想著要帶菜給我們吃。您這么大年紀(jì)咋還做那么多事呢?說實話,你的菜又包不了我們吃的。我開車來回一趟的花費,不知可以買多少蔬菜呢?!绷盒滦χf。
“能做就做點兒,樣樣都要買,也難,你們兄弟也都有自己的家??!”
“姆媽,現(xiàn)在是您養(yǎng)老的時候。油菜不像其他蔬菜,光種下去不行,還得侍奉好幾個月呢,后面還要收割、曬干、脫粒,最后還要送到集鎮(zhèn)去榨油,要是這中間您老有個閃失,叫我做兒子的臉往哪兒擱?今年就這樣吧,以后真的不能再種了。來年要是聽說您種了油菜,我就去地里一棵一棵扯掉??!”
看到母親不作聲,梁新沉默了一會兒后,壓低聲音說,“姆媽,我告訴您一個秘密!”
“啥秘密呀?你還能有啥秘密呀?”母親“哈哈”地笑了起來。
“姆媽,我已經(jīng)存了一百萬啦!現(xiàn)在是百萬富翁啊,您放心,兒子有錢。需要啥,您就說,不用再種油菜榨油了,我包您吃的油!”
“老二,你咋存了這么多錢?這幾年聽說國家抓了不少人,你這些錢都是干凈的嗎?”母親臉上現(xiàn)出憂慮。
梁新“哈哈”地笑了起來,“姆媽,兒子是啥樣的人,您老還不知道嗎?您老從小就教育我們要有良心,守規(guī)矩,我咋會干違法違規(guī)的事呢?放心,每一分錢都是我們省吃儉用積攢下來的,兒子保證百分之百絕對干凈!”說這些話時,梁新底氣很足。
看到母親臉上的笑容一圈兒一圈兒地漾開來,梁新感到非常舒心,繼而又低聲說:“姆媽,這是咱們倆人之間的秘密,誰也別告訴,連我老婆都別說!”
“我知道,知道!”母親連聲說道。
從母親的聲音里,梁新聽出了開心,他為自己的話能讓母親開心而有了小小的得意。梁新知道,只要聽說后輩過得好,母親就會開心,并非想著后輩能多孝敬一點兒。
三
過了一段日子,母親給梁新打來電話:“聽你弟媳婦說,你弟弟發(fā)了闌尾炎,這幾天要做手術(shù)。他們在外面打工不容易,手頭緊,你轉(zhuǎn)動一萬塊錢給他用吧?!?/p>
“姆媽放心,闌尾炎只是個小手術(shù)。他們在外面打這么多年工,應(yīng)該有手術(shù)費吧,不用您操心。等下兒我打電話過去問問情況?!?/p>
“做手術(shù)動刀子的事,沒有小的。電話要打,錢也要打過去。只有今生的兄弟,沒有來生的兄弟!”
梁新愣了一會兒,隨后說:“好,好,我打完電話就把錢轉(zhuǎn)過去。”
春節(jié),梁新兄弟三人都回了老家。
平日里,村里村外很難得見到年輕的后生和姑娘,都到外面打工去了。正月里,不少后生和姑娘返鄉(xiāng)過年,大人們心中都有個想法,年紀(jì)輕可以挑別人,年紀(jì)大了就只能被別人挑了,最好能趁春節(jié)這幾天把孩子的終身大事給定下來。不然,一年大一歲,一年拖一年,一轉(zhuǎn)眼就會成為大光棍、老姑娘了。家有姑娘的,還有一層想法,希望能把姑娘嫁在鄰近的村子,老了,姑娘方便回家照應(yīng)照應(yīng);要是被相隔太遠的外地后生哄去了,日子久了,這姑娘可能就白養(yǎng)啦……
老大有兩個兒子,按照鄉(xiāng)下的習(xí)慣,口頭上稱呼大兒子為大佬,小兒子為細佬。在鄉(xiāng)下,沒考上大學(xué)的青年男女,到了二十歲就會被家里大人張羅婚事。大佬二十五了,大哥大嫂心里著急,年前年后四處托人做媒。正月初五,男女雙方終于對上了眼。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商量訂婚之事,彩禮、過門等費用算下來,需要將近二十萬,而老大說只積攢了十來萬,一下子冷場了。
“喜事,一個人弄不圓,那就一家人都出出力,大家一起做。老二,你借五萬給侄子訂婚吧;剩下的,讓他們父子另想辦法去借?!蹦赣H突然對梁新說。
“姆媽,我手頭也緊,前面還借了一萬給弟弟呢?!绷盒旅媛峨y色。
“你手頭咋緊呀?你不是存了一百萬嗎?”
一大家人全都盯著梁新,梁新的老婆更是露出了異樣的目光。
“我,我……”梁新紅著臉,本想說啥,卻又止住了,只是說,“好吧,我去弄?!?/p>
散場后,梁新的老婆把他叫到房里說:“好哇,原來你還藏了一百萬呀!”
“老婆你小點兒聲!”梁新趕緊提醒老婆,“你傻呀,我多少收入你還不清楚呀?每月的死工資,一發(fā)下來全都交給你了。咱們買房每月還在還著房貸呢。我要有錢,不早就把銀行的錢還清啦,還用得著付利息嗎?兒子又在讀大學(xué),這幾年哪還有啥積蓄呢?”
“那你姆媽咋說你存了一百萬呢?你不說,老人家咋知道?肯定是你自己說出去的!”梁新的老婆盯著梁新,似笑非笑地追問。
“我這么說,是為了讓姆媽安心養(yǎng)老,不要干那么多活兒,不要種油菜了?!绷盒聺q紅著臉說,“姆媽這么大年紀(jì),還干那么多農(nóng)活兒,咱們在城里咋能放心?”
“那好呀,怪不得上次姆媽讓你拿錢給你弟治病,這次又讓你出錢給侄子訂婚!”梁新的老婆生氣地說,“看你這個謊以后咋圓,就算這次侄子訂婚你想辦法借來了,要是下次家里還有哪個要用錢,向你開口,你還上哪兒去弄?”
“只能先這樣啦,侄子訂婚這樣的大事,還是要想辦法幫幫。要是后面有啥事,只能到時候再說?!绷盒驴嘀槍掀耪f。
四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中秋節(jié)。
按照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次年正月新婚的,男方需提前在中秋節(jié)送節(jié)時求得女方的生辰八字,以便把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放在一起,請風(fēng)水先生看好結(jié)婚的黃道吉日。風(fēng)水先生將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工工整整地抄在紅紙上,而后寫上測算出來的黃道吉日,一式兩份。男方隨后將其中一份送至女方家。
梁新回家陪母親過節(jié),看到大哥也回家了,估摸著大哥是替侄子來給親家送節(jié)了。
大哥坐在客廳悶著頭抽煙,臉上絲毫見不到快娶兒媳婦進門的高興勁兒,反而一臉陰云??吹搅盒逻M屋,也只是欠了欠身子,說了聲:“回家啦?!?/p>
梁新轉(zhuǎn)身進了灶屋,正在準(zhǔn)備中飯的母親,也是一臉愁苦。
“姆媽,您和大哥咋都不高興呀?”
“咋能高興得起來?。窟^了中秋就是年,眼看年底也快到了,過了年就要給大佬辦喜事,哪知女方又提出要在縣城買房子,還說不買房子這婚就不結(jié)了!”
“在縣城買房,可不是小數(shù)目。大哥在家里建了三層這么大的房子,還要在縣城買啥子房呢?結(jié)婚了,他們倆還會在外面打工,縣城買房根本不適用?!?/p>
“知道不適用,她家也要啊。說到底,她家是看到你大哥有兩個兒子,還不是想在結(jié)婚前為自家女兒多爭一些?能要一點兒是一點兒,等婚后分家了,就要不到了。碰到這樣不講理的親戚,唉!”母親說著,不禁嘆了口氣。
“我去問問大哥咋打算的?!绷盒罗D(zhuǎn)身進了客廳。
“姆媽說,你兒媳婦家說要在縣城買房子呀?!?/p>
“是呀,不正為這犯愁嗎。”
“你跟大佬商量了嗎,準(zhǔn)備咋辦?”
“大佬說不結(jié)就不結(jié)算了。小孩不懂事,說句氣話容易,越拖越難找到合適的。買房子只是一時難以湊錢,其實,想穿了,買了還不是咱們家的東西?”大哥邊說邊抽著煙,煙霧繚繞之中,臉上的表情忽明忽暗。
“話是這么說,但買房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啊?!绷盒氯滩蛔∮謫?,“你們這大半年積攢了多少錢?”
“沒積攢到多少。本來今年一家人的收入加一起,對付結(jié)婚的開銷還馬馬虎虎,誰知又來這么一出。”
“河里不丟爛板船。女的不愁沒人要,呆的、傻的、離婚的,哪一個沒人要啦?只是好有好配,歹有歹配。隔壁村里一個女人,快四十了,剛離婚,就有人上門說媒了。倒是男的,打光棍的越來越多!”母親端來一盤菜上桌,接上話茬說開了,“還是要想想辦法,把這婚事給圓了?!?/p>
“老二,要不再借我五萬,讓你大嫂也去她娘家轉(zhuǎn)轉(zhuǎn),我也去四處借借,把首付付了。后面的房貸,就讓他們小夫妻倆結(jié)婚后駝起背來還。結(jié)了婚,就分家,我們就不管了,也管不了,他們自己也得有點兒壓力。后面我還要為細佬攢錢娶老婆呢?!贝蟾绯聊艘魂嚭?,向梁新開口了。
“可是,我一時拿不出這么多?!绷盒碌哪?biāo)查g漲紅了。
“你不是有一百萬嗎?我又沒說要你拿十萬二十
萬。這是你自己的侄子成家,你不幫誰幫?”大哥的臉上明顯不快,“放心,明年攢了錢,就還你一部分。”
“我要是能拿出來,就不會急著要你還。侄子如子,姆媽經(jīng)常這樣說,能幫我一定會幫。關(guān)鍵是,關(guān)鍵是我拿不出來。”中秋的天氣已逐漸涼了下來,梁新的腦門上卻冒出了一層層細密的汗水。
“要是存了定期,就犧牲點兒利息提前拿出來,損失的利息我來付?!?/p>
“是呀,老二,你就再幫侄子一回,犧牲點兒利息,沒啥!”母親看著梁新,眼里滿含期待。
“沒存銀行,買了股票,被套住了。”梁新紅著臉說。此刻,他更加覺得老婆的話在理,為了寬慰母親而編了個善意的謊言,而這謊言不是一時口快說出來就完事了,當(dāng)時沒想到會有一連串后遺癥啊,這得需要多少謊言來圓啊,而且還不知要招引多少誤解。前面借給侄子訂婚的錢都是借來的,可這能實話實說告訴姆媽和大哥嗎,更何況說出來誰會信呢?
大哥一臉的不信。
母親滿眼的無奈。
屋子里一時無人說話,氣氛非常壓抑,梁新似乎能聽到母親心里的嘆氣聲。
“要不,我回去就去找朋友借,盡量轉(zhuǎn)滿兩萬,可以不?”梁新用乞求的眼神看著大哥,似乎不是他在幫大哥,而是大哥在幫他。
“兩萬有啥用,首付至少也得二十萬?!贝蟾绲脑捳Z中含著不滿,臉上寫滿氣憤。
“老二能轉(zhuǎn)兩萬就兩萬吧,到時要是差了兩萬,賣房子的人可不會跟咱們講情面。老大,多想想辦法,多找人借借吧。”母親打著圓場,“先吃飯吧,飯總是要吃的?!?/p>
梁新記憶中從沒有哪個中秋節(jié)的飯菜吃得這么別扭、這么艱難、這么無味,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咽下去的。
吃完中飯,梁新匆匆返回城里。盡管他想多陪母親待一會兒,但他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氛圍,另外也想早點兒借上兩萬,轉(zhuǎn)給大哥,不然這兄弟之情怕是不知咋樣收場。他也知道,即使借了兩萬,大哥也是對他這個有正式工作的弟弟極不滿意的,誰叫他“有一百萬”呢?他也想過把大哥單獨叫到一邊,說明一百萬只不過是說來騙母親的,他還欠著外債和銀行貸款呢,但這種情況下這樣說,誰會信呢?說了也是白說,索性作罷。
盡管母親一次次讓梁新出錢幫弟弟、幫侄子,但梁新一點兒也不怨母親。
梁新也不怨母親把“一百萬”的秘密給說出來了。為了兒孫,情急之下,如果不脫口而出,那才不是自己母親的性格呢。
梁新知道,母親就像村前那棵百年古樟的樹干,兒孫們就像樹干上面伸展開來的一根根枝條。盡管樹干表面已經(jīng)斑斑駁駁,中間甚至還有了幾個窟窿,但樹干還是希冀著能夠枝繁葉茂,并盡力挺起滿眼蔥翠,繼而開枝散葉的呀,因為這都是從樹干上面生發(fā)出來的,每一個枝丫,乃至每一枚葉片,都連著樹干的心??!
五
大哥后來沒能湊夠二十萬,只湊到了十來萬,但房子還是買了。
媒人是遠房親戚,還是得力,思來想去,想出了個通融的辦法。
按照慣例,訂婚時男方給女方的彩禮錢,女方的父母是不能據(jù)為己有的,只是代為保管,結(jié)婚當(dāng)日會當(dāng)眾把存有彩禮錢的存折交到女兒手中。有些親家有能力好面子,還會多加一些一起存上。當(dāng)然,也有少數(shù)不要臉的親家,會把彩禮錢克扣下來,男方也不好說這個,但事情慢慢會傳開,女方父母的面子在附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間就會大大折損。
既然女方一定要在縣城買房,而男方努力了又湊不滿首付,媒人提出讓大哥打個借條,把十二萬八千
八百八十八元彩禮先借過來,湊滿首付款。大哥起初不肯打這借條,這錢本來就是自己家的,打借條算哪門子事?媒人便開導(dǎo)道,不這樣做,錢就拿不過來,事情就僵住了。打這個借條,其實也就是做做樣子,結(jié)婚了,你兒媳婦還能真找你還?錢是給她買了房子,她說要還的話也不硬氣。這就像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也就是做做樣子打個借條……
這些,都是梁新給母親打電話時,從母親口里斷斷續(xù)續(xù)得知的。中秋節(jié)過后,梁新不好給大哥打電話問侄子的婚事,因為他知道,這種境地,只有拿出錢來才好說話,否則就是自討沒趣。
聽說侄子的婚事掃清了障礙,梁新長舒了一口氣。
正月初二,侄子結(jié)婚前一天,梁新一家三口回了老家,幫忙籌備婚禮的酒席。族下每戶一人集中開會,安排結(jié)婚當(dāng)日的人手,梁新負責(zé)接收禮金,梁新的老婆與一幫女人負責(zé)洗菜洗碗,梁新的兒子則跟著大人到各家各戶搬凳子抬桌子,聚攏到祖廳里擺酒席。
結(jié)婚那天,梁新的姑父姑媽帶著表弟也來喝喜酒了。表弟坐在梁新旁邊,看著梁新清點登記一筆筆禮金,突然說:“表哥,我想買輛車,還少點兒錢,你能借兩萬給我不?”
“是呀,是呀,你表弟也到了娶媳婦的年齡啦,買輛車開開,相對象時會打眼些?,F(xiàn)在的人眼睛淺,沒錢,別人看不上眼!”沒等梁新開口,姑媽在一旁幫腔,“你是咱們一大家中最有出息的,能幫就幫幫你表弟吧!”
“姑媽,我這幾年手頭也緊,還是欠賬戶呢?!绷盒滦π?。
“哈哈,老話說死啦,真是越有的越吝嗇啊!誰不知道你是百萬富翁呢?我只是找你借點兒,又不是要你的!”表弟生氣地說,“也是,你親侄子結(jié)婚要用錢,你也說沒有,更不要說堵我這個表弟的口啦?!?/p>
梁新一時語塞,不知該怎么回應(yīng)表弟。幸虧人來人往,他得招呼來客,接收清點親戚們送來的禮金,不然他都不知如何應(yīng)付表弟所帶來的尷尬。
婚禮當(dāng)晚,梁新找了個借口,帶著老婆孩子連夜回了城里。正月里,要是哪個親戚家辦大事需要用錢,他這個“百萬富翁”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雖然現(xiàn)在的百萬富翁、千萬富翁乃至億萬富翁多的是,但對于他這個拿死工資的上班族、對于他這個一窮二白從城里起步的鄉(xiāng)下人來說,購買房子,孩子教育,還要希望沒病沒災(zāi),能盡快實現(xiàn)不欠賬就心滿意足了……想到這里,他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六
鄉(xiāng)村的春節(jié)是熱鬧的,每天都能聽到鞭炮響,每天都能聽到鑼鼓聲,結(jié)婚的,訂婚的,添丁的,做壽的,平時人員聚不攏,便都聚到春節(jié)來辦酒席。在鄉(xiāng)下人看來,春節(jié)就應(yīng)該這般喜慶,仿佛一年來經(jīng)歷的酸甜苦辣全讓這喜慶沖得煙消云散;仿佛一年來積攢的情感都要在此時集中呈現(xiàn)出來;仿佛所有新年的愿景要讓這撲面的喜慶開出道來……
一過元宵節(jié),年輕人包括多數(shù)中年人陸陸續(xù)續(xù)外出打工謀生去了。只有幾個老年人像村前村后的幾棵古樹一樣,靜靜地駐守在村子里。村子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或者說孤寂。
江南,立春之后,雨水漸多。一場接一場的春雨滋潤著山林、田野,山上的樹木、山下的莊稼,仿佛都被雨水鼓脹起來了,爭先恐后地綻芽、拔節(jié),到處是綠綠的一片。而這些草木的旺盛,多多少少能消弭一些村子的孤寂。
當(dāng)映山紅在山坡上探出亮眼的臉蛋時,又一個清明節(jié)到了。
在鄉(xiāng)下,清明節(ji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節(jié)日。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在外面有事不能回家,謀生不易,都能理解,沒人會說啥。但清明節(jié)一般是不能缺席的,已經(jīng)過世的先人,尚在人世的老人,全都在瞪著眼睛看著呢!
老大老細都回村了,只有老二沒回。自從工作以后,每年的清明節(jié),老二都會回村,一次都沒落下過。盡管這次老二已提前打來電話,說清明節(jié)前后單位有事加班,母親還是隱隱感覺有啥不對勁兒。
清明節(jié)次日,老大老細都說要返回外地做工,但被母親攔住了,“我總感覺老二家有啥事,要不他不會不來的。咱們還是上城里去看看吧,不然我不放心,心里總有個化不開的疙瘩!”
“老二家能有啥事呀?上班的上班,上學(xué)的上學(xué),不用操心啦!”老大滿不在乎地說,“我外面接了一家裝修,約好這幾天就要開工呢?!?/p>
“這么多年,老二家不管有啥事,都是他自己一個人默默承擔(dān)。結(jié)婚、買房、兒子上大學(xué),哪一樣向你們開過口?”母親有點兒生氣地說,“你們是親兄弟啊,都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你們不關(guān)心他,誰會關(guān)心?”
“是呀,要不咱們還是去看看吧,看了沒事更好。”老細順著母親的心意說,“我開車過去,也快?!?/p>
母子三人到了梁新所住的小區(qū),找到樓棟單元,按響了房號對應(yīng)的門鈴。
“誰呀?”門鈴里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
“這不是梁新家嗎?找梁新,我是他弟弟呢!”
“你們找梁新呀,他不住這兒,一個多月前就把房子賣給我啦?!?/p>
看到母親的臉上瞬間變色,老細趕緊對著門鈴問道,“知道我哥現(xiàn)在住哪兒嗎?”
“好像聽說租了后面第三棟底層的雜物間,當(dāng)時看到他把東西往后面搬過去了?!?/p>
母子三人急匆匆地往后數(shù)到第三棟,一間一間地敲著底層的門。
這是十多年前建成的小區(qū)。這些底層的雜物間,當(dāng)初賣的時候價格較低,有不少是被人集中購買了,打通了,簡單裝修了一下兒,當(dāng)住房出租。一些來城里打工的,為了租金便宜點兒,就選擇租在這里臨時居住。這樣的住所,雖然空間不高,而且梅雨季節(jié)比較潮濕。地面上、墻壁上,會冒出一層層細密的水印乃至水珠,嚴(yán)重時,還會順著墻面瓷磚往下流。
敲到最邊上一間時,開門的正是梁新。僅僅兩個月沒見,梁新消瘦了不少,鬢角爬出了不少白發(fā),母親的眼淚簌簌地往下流。
進入室內(nèi),梁新的老婆正臥在躺椅上,身子下面墊著被子,臉上寡白寡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瘦得已經(jīng)失去了原樣。
母親蹲在躺椅邊,撫摸著二兒媳瘦削的臉蛋、稀薄的頭發(fā),繼而抓住二兒媳軟弱的手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往外淌,“兒呀,這是咋啦?”
“姆媽,沒事。乳腺癌,剛從上海做了手術(shù)化療回來,現(xiàn)在是慢慢休養(yǎng)。”梁新邊泡茶邊回應(yīng)母親。
“你咋的連房子也賣了?”母親埋怨道,“這么難,也不跟家里人說一聲!”
“治病要緊,只要人在,遲早啥都會有的。”梁新勸慰母親,“家里人都難,說出來也解決不了問題,何必讓大家都跟著為難?!?/p>
“老二,你應(yīng)該還有錢吧?”老大皺著眉頭說。
看到老公苦笑著動了動嘴卻沒說出來,梁新的老婆忍不住開腔了:“大哥,你自己弟弟的性格,你還不知道嗎?不要說他在單位沒啥權(quán),就算有權(quán),他是往自己口袋里塞錢的人嗎?他就拿點兒死工資,比你們在外面打工確實要輕松些,但也就圖個安穩(wěn),發(fā)不了財?shù)??!?/p>
“那也不至于賣房吧。”老大嘟囔了一聲。
梁新的老婆緩了一口氣,接著說:“不賣房咋辦?我本來想向你們開口,讓你們把前面借的錢想辦法還回來,但他不同意向你們開口,說你們手頭也緊,更何況開了口又能咋的?我說在本市做手術(shù)算了,可他堅持要到上海去。他先前跟姆媽說有一百萬,那是安慰姆媽的,為了不讓姆媽太過操勞,你們還真以為他有一百萬呀?前面給你們的錢,都是他從外面借來的?!笨此谋砬?,她很想大聲把這些在心里積壓了許久的話抖摟出來,可是說出來的話卻是軟綿綿的,有氣無力。
“真有這么困難呀?”老大又嘟囔了一聲。
“你們不信,我信!”從來溫言細語的母親,突然大吼著說,“都到了這般境地啦,你們還不相信自己的兄弟?”
一旁的老大、老細都驚住了,老大更是滿臉通紅。
梁新也是一臉驚愕,隨即眼眶涌滿了熱淚……
陳修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刊發(fā)于《北京文學(xué)》《詩刊》《散文》等刊物,曾獲《小說選刊》《人民文學(xué)》《莽原》《駿馬》等雜志頒發(fā)的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