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蒙著面紗的阿拉伯女郎躬身拉開車門,我先下車,而后整整衣裝,攙父親走出這鍍金的豪車。環(huán)顧周邊,見外觀酷似帆船的酒店赫然立于海灣。放眼望去,阿拉伯海碧藍(lán)幽遠(yuǎn),寧靜安詳。一條小道彎曲著通往沙灘,日光瀉下,沙灘上金黃炫目。酒店的大廳和走廊、頭頂與腳下,金碧輝煌,茶幾、沙發(fā)、煙灰缸、衣帽鉤,都鍍了黃金。乘電梯來到套房,稍事休息,兩位女郎便攙扶著家父走向浴室。家父不時回頭看我,顯得局促不安。
我站在富有伊斯蘭風(fēng)情的壁畫前對父親說:“我的親爸呀,你自然點(diǎn)兒好不好?我媽又沒來!”
父親自浴室出來時,已是用餐時間,阿拉伯女郎極為恭敬地引導(dǎo)我們父子走向一艘潛艇。潛艇上居然有透明的窗子,沿途有鮮艷奪目的熱帶魚游來游去。潛行于海水之中,只三分鐘時間,便來到海底餐廳。安坐在舒適的座椅上,窗外的珊瑚、海魚在燈光的映襯下五彩斑斕……
我被凍醒了,連打三個噴嚏后,方才的夢境便隨之遠(yuǎn)去。才到深秋,父母的老宅就這么潮濕陰冷,真不知道隆冬時節(jié)會是什么樣子。這些年我極少回縣城的老宅陪父母過夜,對此我深感愧疚。聽見外面不時響起廚具發(fā)出的聲響,知道母親已起床做飯,我一骨碌爬起來走出房間,見母親的身影在蒸汽彌漫的廚房內(nèi)若隱若現(xiàn)。父親則獨(dú)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單薄的身子骨衣架般撐著棉衣,父親的眼睛像死魚眼一樣呆滯。我被單位指派到新疆支邊僅僅一年,確切地說,是十一個月出頭,回來后便看到父親變得這般蒼老。
多年前,父親剛從礦長的位置退下來時,身子骨非常硬朗,那時的他能不間歇地做三十個俯臥撐??晌易蛱旎氐娇h城,看到的父親卻是步履蹣跚,每次挪步都像是走在厚厚的海綿上。父親當(dāng)時正走向河邊,像是有意躲避著什么,只是低頭看路。他頭戴一頂深藍(lán)色夾棉鴨舌帽,帽檐壓得極低,以至于看不見他的眼睛。老槐樹下正打紙牌的幾個老頭兒對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大約沒人知道我是何人,他們的揶揄聲肆無忌憚。
“你們看,老劉多像是在扭秧歌。”
“老劉當(dāng)?shù)V長時,那叫排場,天天都是車接車送,誰見過老劉低著頭走路?他哪天不是跟鵝一樣?你們再看看他現(xiàn)在的模樣,世事無常,世事無常??!哈哈哈……”
“無仇無怨的,你們不要這樣損人好不好?人家那不是炒股炒的嘛,老劉把家里的錢給賠光了,身子骨還弄成了這樣,別這么說人家了,你們積點(diǎn)兒德吧?!?/p>
像有一根針刺進(jìn)我的心臟。我把拳頭攥出汗來,正想躥上去與他們理論,卻見遠(yuǎn)處的父親像是被坑洼的路面絆了一下兒,踉蹌了幾步,險些摔倒,我趕忙奔向父親,攙扶他走向河邊時,父親扭臉怔怔地辨認(rèn)我好大一會兒。剎那間,淚水順著我的面頰簌簌而下。我問父親這到底是怎么了,之前好端端的身子怎么會一下子變成這樣?莫非真的如打牌的老頭所言,是炒股所致?父親像是聽不見我的話一樣,他目光空洞,木然地望著河水,一言未發(fā)。
深秋的河水清澈見底,數(shù)枚枯葉浮于水上,靜靜的紋絲不動。已經(jīng)有南飛的大雁不時掠過長空,空闊的河道里留下幾聲凄婉的余音,天高云淡,那淡云倒映水中。我陪父親坐在河邊,久久無話。
此時,晨光已將陽臺映亮,陽臺上的菊花已經(jīng)有些干巴。我草草洗漱后,見母親已將早餐端上茶幾。我為父親盛飯時,仔細(xì)回味著昨晚的夢境,那幫老頭兒的揶揄聲又回響在耳畔,一時間我食欲全無。確認(rèn)父親的身體真的是炒股所致,我果斷地說:“爸,把你在證券公司的資金賬號和密碼給我?!?/p>
父親緩緩地翻動著眼皮,用渾濁的目光看我一眼,而后無聲地捏起筷子,一言未發(fā)。倒是母親警覺地望著我,眼里含著幾分驚恐,她失色地問我:“你想炒股?”我說:“媽,我一定得給我爸爭回顏面,我受不了那些老頭兒的揶揄,那簡直是羞辱?!蹦赣H說:“嘴長在人家臉上,人家想怎么說,就讓他們說去吧,我們管不著。你可不要炒股,股市是把殺人的刀。好在你爸的身體沒有大礙,好在我和你爸每個月都有退休工資。人老了,花不了幾個錢了,只要你們兄妹兩個過得好就行。孩子呀,你就聽媽的一回吧,咱不再炒股了?!蔽也唤獾貑枺骸皨專热荒悴毁澇沙垂桑悄惝?dāng)初為什么不勸勸我爸呢?我爸退休前一直忙于礦上的事,他哪有精力研究股市?貿(mào)然進(jìn)入一個全然不懂的行業(yè),那肯定是要交學(xué)費(fèi)的。”母親說:“你爸這學(xué)費(fèi)交得也太多了,孩子呀,興許將來你會懂得,我和你爸都老了,你爸樂意做的事,我不會阻攔他,只要他高興就行?!甭犃T老媽的話,我的雙眼模糊了。
我父母的感情一向很好,他們幾十年來從沒紅過臉,母親對父親的愛始終糅合在寬容里。父親忙碌半生,忽然退下來,自然是很難適應(yīng)無所事事的生活狀態(tài),于是他把煩躁、甚至把無事生非不時擲向母親。母親總是抿嘴一笑。后來,母親靈機(jī)一動,想出一個讓我們兄妹啼笑皆非的法子來,她每天在紙上寫下一份請示報告:“明日的早餐是豆?jié){和油餅,另有咸菜一碟;午餐是西紅柿雞蛋面;晚餐是小米粥和饅頭,外加一份燒茄子。當(dāng)否,請批示!”母親呈上報告時顯出一臉莊重。父親便提筆寫下:“同意。劉高然?!本枚弥@樣的申請報告及審批程序竟成為我家每日里一道亮麗的景致。當(dāng)然,這景致外人是難以看到的。
母親對于父親的寬容,或者說是愛,在一定程度上使得父親退休后百無聊賴的時光過得相對充實。父親也在努力改變自己,他除了散步?jīng)]有別的愛好,于是他盡量將煩躁和無聊打發(fā)在早晚的慢走中,這一點(diǎn)讓一家人頗為滿意。然而,父親在散步中遇到了一位發(fā)小,這發(fā)小正在股市里春風(fēng)得意。在他的鼓動下,我父親去證券公司開了賬戶,成為一名股民。在起初的日子里,隨著經(jīng)濟(jì)形勢預(yù)期向好,股市春意盎然,父親的收益自然不錯。關(guān)鍵是父親從中找到了類似于在位時的感覺,他每日里忙忙碌碌,在電腦前復(fù)盤,去書房內(nèi)看書,日子過得極為充實,他每日里春風(fēng)滿面,母親看在眼里喜在心間,存折自然是交給父親掌管。
父親的愜意日子僅維持了月余,母親便從父親的臉上讀出了異樣。然而,母親并沒過問,他唯恐拂了父親的興致。
不到一年,等父親的身體出現(xiàn)異常,母親這才知曉存折里的錢僅剩四位數(shù)了,更讓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家里買的新房已經(jīng)被父親抵押給了一家銀行,父親貸款買股票的事這才被母親知道。我善良的母親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始終愿意依著父親,只愿看見父親和悅的面容??珊髞砦腋赣H的面容再無和悅可言,他不但賠光了家里的積蓄,新房也被銀行拍賣了。
大約是被米粒嗆著了,正在吃飯的父親忽然咳嗽不止。母親忙為父親捶背。倆人弄出的聲響打斷了我的思緒,我望著漸漸平復(fù)的父親說:“爸,我想弄明白你是怎么炒股的,我想進(jìn)入你的賬戶,幫你仔細(xì)分析一下股票交易失敗的原因。媽,你放心,我不會貿(mào)然進(jìn)入股市的。”我把“貿(mào)然”二字說得分外響亮。母親緊張的神情已舒緩下來,父親愣愣地望著我,依舊不說話,他顫巍巍地站起身,拿來筆和紙,顫抖地寫下開戶的資金賬號和交易密碼,然后把紙片遞給我,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驚駭,父親這個樣子,還能記得那長達(dá)八位數(shù)的賬戶數(shù)字和交易密碼,足以說明炒股對他的影響有多么深刻。望著紙片上兩行陌生的字跡,我百感交集,很久沒看到過父親的字跡了。
妹妹回來時,我正準(zhǔn)備返回市里。我交代妹妹照顧好父親的身體,并掏凈兜兒里的錢,放在桌面上。母親執(zhí)意將錢塞回我的衣兜時,我極不耐煩,望著慈祥的母親不知所措的樣子,我抓住母親的手,久久沒有松開。
臨行前,妹妹鄭重地對我說:“哥,你千萬不要炒股?!?/p>
二
趁著妻子文清還沒進(jìn)家門,我從冰箱里拿出豬肉和豆腐。一束霞光穿過樹的縫隙透進(jìn)廚房,那光斑被樹葉擺布著,在我頭頂?shù)臋还裆匣蔚秒s亂無章。一盤糖醋里脊、一盤青菜豆腐做好時,加進(jìn)幾?;ㄉ椎男∶字嗾诓讳P鋼鍋里“噗噗”冒著氣泡。
文清進(jìn)屋后一臉驚訝,她說她從這滿屋的菜香里嗅出了別樣的味道。我沒能及時領(lǐng)悟文清的話,我說好久沒有吃甜食了,我們兩個都不胖,我就索性在菜鍋里多放了點(diǎn)兒糖。文清換鞋時,低著頭問:“老實交代吧,你做什么虧心事了?”
望一眼茶幾上我剛剛買回的股票方面的書,文清忍不住問我:“你想炒股?”我說:“我想了解一下,再說了,誰嫌錢多扎手??!”接著,我把昨晚的夢境說給文清聽,我最后說,“老婆呀,自從你跟了我,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每次想起來,我總覺得虧欠你很多,等我掙到大錢,我一定帶你到迪拜去享受一番那酋長般的待遇?!蔽那鍝u頭說:“狗肉上不了臺面,我還是算了吧。再說了,我也不稀罕那樣的生活,有糖醋里脊、有青菜豆腐、還有香噴噴的小米粥吃著,我什么都不愿去想?!蔽艺f:“瞧你這出息!”我見文清眨著眼若有所思。
臨睡前,文清對我說:“你最近不出差了吧?”我不解地問她:“你有事?”文清說:“既然不出差,你去新疆支邊的事算是了結(jié)了,你還是把身份證放我這里吧,帶在身上礙事?!逼鸪跷也⒉焕斫馑业纳矸葑C是何用意,于是,我乖乖地把身份證交了出來。望著文清安然睡去的樣子,望著臺燈下我新買的《股票交易秘籍》,我忽然悟出道理來:不拿身份證,誰都無法在證券公司開戶,不能開戶,你炒什么股票!我暗暗佩服我老婆果斷,她這么做無異于釜底抽薪,打消我開戶的念想,可她怎么也想不到我會用父親的股市賬戶。
我把新買的《股票交易秘籍》帶到單位,每天對著電腦研究k線圖。疲憊的時候,恍惚間,電腦的k線圖上閃現(xiàn)出那幾個老頭兒的身影,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暗自發(fā)誓:一定要讓父親重新昂起頭走路,不但要讓父親賬戶上的數(shù)字恢復(fù)如初,還要為父親的賬戶增加數(shù)額,要用掙到的錢圓我行孝的夢想。
思慮多日,我終于鼓足勇氣邁出了關(guān)鍵的一步。我臉不紅心不跳地跟文清撒了個彌天大謊,“我們處長家里買房,想向我借十萬塊錢?!蔽那蹇戳宋乙谎壅f:“向你借錢,說明你們關(guān)系處到了那個份兒上,你得抓住這個機(jī)會,早點(diǎn)兒弄個正科。去年處長安排你去新疆支邊,也是有意為之,臨行前人家給你提了個副科,重用你的意圖很明顯。你把你們處長的銀行卡號發(fā)我手機(jī)上,我明天就把錢打他卡上。”我遲疑了一下說:“他想要現(xiàn)金,人家會打借收條的?!蔽那宀]多疑,極為爽快地應(yīng)下了。我的身份證在她手里,她知道我不能去股市開戶,不擔(dān)心我拿錢炒股,對此她胸有成竹。我想,像我這樣的男人一定不在少數(shù),工資如數(shù)上交,在家沒掌財務(wù)大權(quán),但凡想辦芝麻大個事,都得伸手向老婆要錢。這樣也好,一是不擔(dān)責(zé)任,不落埋怨;二是如此一來,自然會逼著我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藏一些私房錢。這樣的事,我不說沒人知道,其實我早在一張銀行卡里存下了八萬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動它,眼下,我準(zhǔn)備把這十八萬注入父親的股票賬戶里。
出師告捷!我看準(zhǔn)一只叫“二哥股份”的股票,這只股票的k線圖走勢的確不錯,每股收益也行,盤子又不大,我下手就是滿倉。至于這股票為何叫“二哥股份”,我是買進(jìn)后才查出來的。這家公司是養(yǎng)豬的,就這么簡單。如果你還是沒懂,你就想想孫猴子是如何稱呼八戒的。
兩天之內(nèi),“二哥股份”就來了個漲停,百分之十的收益到手。其實我應(yīng)該多拿它一陣子,可我是屬猴的,喜歡蹦跶,感覺“二哥股份”極有可能回吐,于是很快把“二哥股份”賣掉,買進(jìn)另外一只走勢不錯的股票,單等它漲停。然而,這次卻是失手。回頭看時,見“二哥股份”一路小跑著向上漲去,我再想換回來已是心有顧忌。
“劉科長,你也買了這只股票?”同事小姜不知什么時候站到我的身后,他冷不丁的問話讓我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多虧他不是處長,上班時間炒股,哪個領(lǐng)導(dǎo)都不會贊成。
小姜接下來的話讓我感到一絲安慰,他說:“你買的這只股票,我之前是二十元買進(jìn)的,你買進(jìn)的價格應(yīng)該是十七元左右吧?”見我點(diǎn)頭,小姜接著說,“劉科長,等我夠本時你就賺了,到時候你得請客?!蔽颐雷套痰貞?yīng)下了。
這只“美德科技”自我買進(jìn)之后卻一路下行,它從我買進(jìn)的十七元一股一直跌到十二元。之后又“噌噌”上行,將近十七元時,股市卻到點(diǎn)收盤了,我急切期盼著盈利的日子到來。接著是周末,等到周一開盤后,沒有想到的事情發(fā)生了,這只股票一路下行,兩周不到,居然跌到了十元,我滿倉買了一萬一千股,算下來已經(jīng)賠了七萬七千元,也就是說,我先前精心積攢的私房錢已所剩無幾。
我不覺冒出一身冷汗來,居然會發(fā)生這樣的事,真不知道還會怎樣,可無論如何,我得承認(rèn)現(xiàn)實,我得及早挽回?fù)p失才是。
“美德科技”已經(jīng)跌到這么個份兒上,如果我現(xiàn)在把它賣掉,我那七萬七千元就真的蒸發(fā)了;如果我捂住不賣,又怕它繼續(xù)下跌,我知道股票市場有“無底”一說,一時間六神無主。
“補(bǔ)倉,最好的辦法是補(bǔ)倉,我就補(bǔ)了三次倉?!毙〗f話時,一臉憔悴。
我看看小姜,尷尬地說:“小姜,你有資金來源,我不行,我老婆不好說話?!闭f罷,我痛苦地?fù)u搖頭。
小姜黯然說道:“借。劉科長,你有姐妹嗎?我的經(jīng)驗是向姐妹借錢有把握,找別的人夠嗆?!?/p>
小姜的話不無道理,可我沒有姐,只有個妹妹,她在縣城上班,家里有個兒子,我心里清楚。不過,少點(diǎn)兒也行,于是我打通了妹妹的電話。豈知,妹妹一聽是借錢的事,就大聲嚷嚷:“哥,你一定是炒股用的,我跟你說啊,我沒錢,就是有錢我也不借給你!”妹妹的話這么難聽,這是一個媽生的嗎?
同學(xué)可比妹妹強(qiáng)多了,我在幾個同學(xué)那里借到二十萬元后,不假思索地補(bǔ)了倉,等待這“美德科技”為我挽回?fù)p失。這期間,被我賣掉的那只“二哥股份”正在回調(diào),每日里,我緊盯“美德科技”的走勢,同時關(guān)注著“二哥股份”的調(diào)整何時到位。就在“美德科技”氣息奄奄地小幅下行后又死氣沉沉地橫盤時,“二哥股份”來了個漂亮轉(zhuǎn)身,它昂首向上,似乎要絕塵而去。最終我忍無可忍,割肉賣掉罩著晦氣的“美德科技”,滿倉買入“二哥股份”。說來也怪,像有一雙眼睛盯著我似的,我剛剛滿倉買入“二哥股份”,這股票卻虛晃一槍便勾頭向下,接著跌破頸線,石頭落地般直線而下。這下我徹底崩潰,大約是我猛拍桌子的聲響比之前大很多,我看見同事都愕然地望著我,我忙把頭深深埋下,咬著牙暗自悔恨不已。
下班進(jìn)家,鞋柜旁的垃圾桶被我無意間碰倒,文清扔進(jìn)桶內(nèi)的花生殼嘩啦啦散落一地。我抬腿就是一腳,那滿是網(wǎng)眼的垃圾桶竟被我踢起老高,恰好掛在客廳的吊燈上,垃圾桶秋千一樣隨吊著燈上那烏七八糟的飾品蕩來蕩去。
適逢文清進(jìn)門,見狀,文清邊換鞋邊問我:“懷志呀,你把垃圾桶掛那么高干什么?”說罷,她直起身望著依舊晃悠的垃圾桶問我:“你是怎么掛上去的?”
我沒有及時找到理由,就梗著脖子說:“我踢上去的!”
瞟一眼散落一地的花生殼,再望一眼我陰沉的臉,文清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我:“懷志,你是不是在為科長的事著急呀?懷志啊,咱不能急,你提副科長這才一年多點(diǎn)兒,你們處長雖然借了我們十萬塊錢,可這是兩碼事?。 ?/p>
我說:“不急不急?!?/p>
文清說:“我看你是嘴上說不急。懷志,你要是覺得需要給你們處長送禮送錢的話,我全力支持。”
一聽見“錢”字,我不由得“啊”了一聲。見文清驚訝地望著我,我輕咳兩聲說:“我沒有要錢的意思,沒有,沒有。”說罷,我搬來凳子,把吊燈上掛著的垃圾桶摘下來。
窗外暗下來,已經(jīng)有稀疏的星星在天際出現(xiàn)。文清卻沒有下廚的意思,她側(cè)身坐在床沿,顯得心事重重。我雙眼空洞地看著電視,文清說話時,我恍惚覺得那是電視里的聲音:“懷志,最近我感覺你跟以前不一樣了,你看見我像是見了陌生人,回到家里跟丟了魂一樣,你是不是外邊有人了?”
我猛然站起身,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沒有,沒有,真的沒有,看你說的是什么話呀!”
文清靜靜地說:“看把你緊張的,心虛了吧?”
我不知道我哪里緊張了,聽文清的口氣,她像是坐實了我外邊有人。我一時覺得有口難辯,又怕越說越亂,于是我什么都沒再說。
三
正在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對方的聲音極為甜潤。竟然是推薦股票的,她邀請我加入她們的團(tuán)隊,她們的團(tuán)隊一周推出一只股票,只要我按照她們要求去做,及時買進(jìn)她們推薦的股票,半個月內(nèi)保證我能盈利百分之三十以上。我說她打錯電話了,就趕忙掛斷了電話,我不知道她們是如何搞到我的手機(jī)號碼的。
“怎么給掛了?那女孩兒的聲音真好聽??!電話里說的什么呀?”文清歪著頭走近我,陰陽怪氣地說。
情急之下我說是我支邊的地方一個村干部打來的。細(xì)細(xì)想來,這樣的理由本就不妥。果然,文清站我對面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貧困地區(qū)不只是物質(zhì)上的匱乏吧?”
無言以對,我起身出去了。只見天色昏暗,幾顆不太明亮的星星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我,在嘲笑還是在私語?我不知道。
回到家里,見文清已蒙頭睡去,她大約還沒吃飯,我沒見廚房里有做飯的痕跡。忽有一絲愧意涌上心頭,可我又能怎樣!
難抵誘惑,次日我來到單位,翻出那個電話號碼,打了過去了。依舊是那個甜潤的聲音,她請我加入她們的團(tuán)隊,每月收費(fèi)一萬,他們正在推出一只股票,只要我按照她們的指導(dǎo)去做,十天之內(nèi),收益至少在百分之三十以上。我在辦公室踱來踱去,足足半個小時過去了,我終于狠狠心,把一萬元費(fèi)用打到了她指定的賬戶上。接著,我的手機(jī)上出現(xiàn)一個股票名字:二哥股份。這讓我啼笑皆非。我又把電話打過去,爭辯再三,我要求退款,且提出我的退款理由:“我現(xiàn)在手里拿的就是這只股票,它下跌時跟瀑布一樣,這樣的股票你們居然敢推薦給我,還收費(fèi)這么高,這簡直是搶劫!”對方像沒聽見我的申訴一樣,依舊和風(fēng)細(xì)雨地說:“先生,我們推出的股票潛力巨大,下周一定會止跌上揚(yáng),請您保持耐心。先生,您要沒有別的問題,我就掛了,拜拜!”
既然已經(jīng)這樣,既然我不知道還有哪只股票更好,那就安心持有“二哥股份”吧,至少有機(jī)構(gòu)看好這只股票,它雖然跌得很猛,可它漲得也兇,股性很活。于是我不再急躁,耐心等待“二哥股份”周一開盤后一路上揚(yáng)。
果不其然,周一開盤后,“二哥股份”扭頭向上,接連紅了三天。就在我暗自祈禱時,處長把我叫去了。
“劉科長,你最近工作上心不在焉,群眾反映你把心思用在了炒股上,你這樣影響不好,也會妨礙你的進(jìn)步?!碧庨L說話時,一臉的失望。
我馬上向處長表態(tài),我說自今天起我一定注意自己的形象,上班時間不炒股,我說話時顯得底氣有些不足,可我至少得有個姿態(tài),不然無以面對領(lǐng)導(dǎo)的信任。我知道我已經(jīng)沉迷于股市了,與炒股相比,進(jìn)步不進(jìn)步的,已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了。
就在處長找我談心期間,我的股票又調(diào)頭向下了。走出處長辦公室,小姜神色黯然地告知我這樣的消息后,我的手機(jī)響了,這次真的是我在新疆支邊時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麥提打來的。我掛斷電話后心頭一喜一憂,憂的是這“二哥股份”的走勢,喜的是麥提要給我打錢過來,讓我為他購置一套小點(diǎn)兒的住房,他兒子要來我們這里讀書,并且將來他不準(zhǔn)備讓兒子再回新疆。但凡是錢的事,都會讓我亢奮不已,這真是匪夷所思。我下意識地想打朋友房款的主意,我想將他的房款注入股市,反正他買房晚幾天無關(guān)緊要,可如果我能挑對了股票,好股票三天就能有百分之三十的收益。麥提是我在新疆支邊時相處得最好的人,相互間極為信任,他的牧場每一年都收益可觀。
麥提讓我把市區(qū)地圖發(fā)給他看。我照辦后,他在第二天就打到我的銀行卡上三十萬元,并用紅筆在地圖上畫了個圈。我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可我的心一直沉迷于股市,我昏頭昏腦地將這三十萬元悉數(shù)注入到股市賬戶里,但我沒有貿(mào)然買入股票,我這次極為謹(jǐn)慎,這畢竟是人家買房的錢。
接下來,“二哥股份”下跌不止,我先前買入的股票被深深套牢。是繼續(xù)補(bǔ)倉還是拿著不動,還是割肉換股,這個問題讓我頗費(fèi)思量。
我最終決定去這家上市公司總部實地考察一番,以做到心中有數(shù)。這家公司在湖北境內(nèi),距我們這里不算很遠(yuǎn)。于是我向處長請假,理由是父親身體不好,回老家照顧老人幾天。我這樣的理由,領(lǐng)導(dǎo)自然會應(yīng)允?;氐郊依铮瑔栴}來了。
“文清,把我的身份證給我吧,明天我要去湖北出差?!蔽疫@么說時,極力顯出底氣十足的樣子。
“去湖北出差?”文清把“湖北”二字說得很重,特有的敏感讓她的話里帶出一種無以言狀的滋味來。
我說:“也就四天時間,我回來就把身份證交給你。”
文清沒有看我,她正洗衣服的手忽然停下了,我看見她手背上的泡沫正一點(diǎn)兒點(diǎn)兒減少,那泡沫消失時帶著“咝咝”的聲響。屋內(nèi)很靜,她的沉默讓我漸漸不安起來,我竟多余地重復(fù)了一句:“是湖北,真的!”
文清又繼續(xù)搓揉盆里的衣服,邊洗衣邊扭轉(zhuǎn)頭望著我說:“懷志,我沒懷疑你,你不用解釋什么,我知道四天時間是不夠去一趟新疆的?!?/p>
謝天謝地!文清并不懷疑我在炒股,并不懷疑我拿了身份證會去證券公司開戶,這一點(diǎn)讓我心安不少。至于她惦念新疆那捕風(fēng)捉影的事,就讓她懷疑去吧,這無關(guān)緊要,她遲早會釋然的,因為那是子虛烏有的事。
讓我始料未及的是我這次湖北之行竟有艷遇,她的出現(xiàn)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命中該有,總之,她讓我后來的生活多出幾分溫馨,多出幾分味道來。
我乘車趕到湖北省桃花市,這里是“二哥股份”總部所在地。這個江畔小城傍晚的景致十分迷人,江水泛著猩紅,漁舟游于水面,畫一般鋪著。而隨著晚霞的消逝,跨江大橋的兩側(cè)悄然亮起無數(shù)彩燈,那彩燈倒映江面,夢幻般斑斕。江堤上楊柳依依,微風(fēng)輕拂。堤岸彩燈則不甚明亮,碧水之上、楊柳岸邊螢火蟲般閃著點(diǎn)點(diǎn)暗光。
我沒有逸致閑逛這江畔小城,更沒有閑情欣賞這江畔夜景,我尋得一家賓館,在道旁用過小吃便早早睡了。
次日,我來到“二哥股份”氣勢不凡的總部大樓時,門衛(wèi)伸手將我攔下。待我說明來意,那門衛(wèi)說這里只是辦公場所,養(yǎng)豬場在西南不遠(yuǎn)的一個鎮(zhèn)子上。我尋思片刻,感覺去辦公樓意義不大,我想看的是公司的硬貨:豬。既然是養(yǎng)豬的上市公司,那公司的養(yǎng)豬場該是十分宏大,豬舍一望無際,現(xiàn)代化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豬舍里的豬一個個膘肥體壯才是,我去辦公樓里肯定是看不到這些的。再說了,我又不是為看人千里迢迢而來。我不想跟門衛(wèi)求情,于是坐車趕往鎮(zhèn)上。
尚未來到鎮(zhèn)上,透過車窗便可看見養(yǎng)豬場就在道旁,于是忙喊司機(jī)停車。養(yǎng)豬場大門緊閉,門崗大約就在門里。我正遲疑著該不該敲門時,卻見一旁有座山丘,山丘上樹木繁茂。我靈機(jī)一動,循著羊腸小道攀援而去。
我喘著粗氣爬到山頂,透過樹的縫隙望去,山下的養(yǎng)豬場一覽無余。養(yǎng)豬場氣勢恢宏,只是不見有人和車輛,豬舍間野草叢生,這讓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我席地而坐,一邊抽煙一邊靜靜觀察著養(yǎng)豬場里的動靜。足足兩個小時過去,我除了看到鳥兒在院內(nèi)蹦跶,始終沒見有人走動,就連貓兒狗兒也沒有。
令人費(fèi)解。我匆匆下山,想進(jìn)去一問究竟。遠(yuǎn)遠(yuǎn)的,一件紅色風(fēng)衣映入眼簾,我看見一位女士獨(dú)自在養(yǎng)豬場門外徘徊著。
四
她三十歲上下,身材偏瘦,項間系一條紫色紗巾,眉宇間集聚的愁容讓我不由得暗自揣摩她的身份。我走上前搭訕道:“請問女士,你是這家養(yǎng)豬場的嗎?”
“你才是!”女士的聲音明顯高出我的聲音。
我意識到我的問話讓她誤解了,于是忙不迭向她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把話說透徹,我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我是想問你是不是在這里上班的。”
那女士低著頭一笑,盡管她有意側(cè)轉(zhuǎn)身子,我還是從她粉嫩的下顎處讀出了笑意。之后,她向我肅然問道:“你是河南人?你有事?”
我這才聽清,她的口音帶著濃重的河南豫東味兒。我忙說:“我是河南平頂山的,你也是河南人吧?”
那女士大大方方地說:“周口的。”說罷,微微仰頭,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神里透出堅毅的光,她的嘴角稍稍上翹,顯出幾分自信與倔強(qiáng)。
我接著問她:“大老遠(yuǎn)的,你來這里看親戚嗎?”
她說:“看豬?!?/p>
我問:“看豬?噢,明白了,看到了嗎?”
她說:“進(jìn)不去。”
我說:“估計得去總部?!?/p>
她說:“是的,門衛(wèi)說要有總部的批條。你也是來這里考察的?你也炒股?你不會是也買了‘二哥股份’吧?還買的不少?”
我說:“你完全可以再增加些問號?!?/p>
這女士大笑起來,耷拉在她胸前的紫色紗巾徑自跳躍不止。女士笑罷,望著我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認(rèn)識一下吧。我叫羅裙,你呢?”
我說:“羅裙?多好的名字??!我叫劉懷志,俗且土?!?/p>
羅裙說:“有氣魄,男人就該配上這樣的名字?!?/p>
這似乎是夸我,盡管尚未弄清她說的“氣魄”是指我的器宇還是僅僅指我的名字。不經(jīng)意間,像是有一枚鵝毛在我心頭輕輕拂過,我開心地問羅裙:“女孩子怎么也炒股?炒股這樣的事,似乎是男人的專利?!?/p>
羅裙說:“糾正你兩點(diǎn),一,我不是女孩子,我是女人,我四年前就結(jié)過婚;二,據(jù)我所知,炒股并非男人的專利?!?/p>
我說:“結(jié)過婚怎么講?”
羅裙說:“離了唄,這十分難懂嗎?我看你是故意的。”
我沒能忍住,忽然間哈哈大笑起來。我眼前這女人極為特別,或者說,她身上有一種與文清完全不一樣的氣韻。我忙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是你沒說清楚,我這人笨,或者說我悟性極差。”
羅裙說:“好了,好了,說正事吧,我想去‘二哥股份’的總部要一張批條,我想看看這家公司的養(yǎng)殖場到底如何,來一趟這里不容易,說什么也得弄清楚這家公司的家底,免得我們把來之不易的錢傻乎乎的投到一家經(jīng)營不善的公司去。無論我們持有多少這家公司的股票,哪怕只有一百股,我們也是公司的股東,我們有權(quán)知道這本該知道的東西,你說是吧?”
我說:“是是是,我來這里也是這個用意,我陪你去吧?”
羅裙說:“你應(yīng)該說我們一起去,這樣準(zhǔn)確些?!?/p>
面對這么個認(rèn)真的人,我竊笑不已。我來到路邊,把手高高揚(yáng)起,唯恐漏掉通往市區(qū)的班車。
我們趕到公司總部時,已是下午四點(diǎn)來鐘。接待我們的是位年輕人,他的西服極為板正,他將我們領(lǐng)進(jìn)會客室,倒上茶水后,端莊地坐下說道:“非常歡迎公司股東來考察,你們的到來是對我們工作的極大鼓勵!”
我開門見山地說:“公司的主業(yè)是養(yǎng)豬,實不相瞞,我看過公司的養(yǎng)豬場了,養(yǎng)豬場內(nèi)怎么冷冷清清的?怎么會長滿荒草?。俊?/p>
年輕人的眉頭猛然一皺,隨之便舒展開來,他微笑著問我:“你進(jìn)養(yǎng)殖場了?”
我說:“沒有,我是從豬場一側(cè)的山崗上看到的?!?/p>
年輕人若有所思地說:“你們有所不知,養(yǎng)殖行業(yè)有特殊的防疫要求,外來人一般是不允許進(jìn)入場內(nèi)的,這一點(diǎn)還望理解。至于你說的養(yǎng)殖場內(nèi)不見有人員走動,我這就說給你聽。公司的養(yǎng)殖場是養(yǎng)豬的,這跟制藥廠、食品廠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但這不代表我們不做常規(guī)性消毒。養(yǎng)殖場有荒草并不說明什么,你知道,豬是不嫌棄荒草的。另外,養(yǎng)殖場是豬的居所,這跟動物園有著質(zhì)的區(qū)別,豬,不喜歡游人如織,更不喜歡有人參觀?!?/p>
我正在茫然不得其解時,羅裙一臉莊重地說:“請問,你這樣的答復(fù)不覺得偏離主題了嗎?或者說你在偷梁換柱,或者說你在避重就輕,公司對別的股東也是這么闡釋的嗎?”
年輕人不緊不慢地說:“你們聽我說完。公司的養(yǎng)豬場僅是提供種豬和豬仔,我們采取的是公司加農(nóng)戶的經(jīng)營模式,山野鄉(xiāng)間每家每戶的圈舍其實都是公司的養(yǎng)豬場,公司為養(yǎng)殖戶提供全方位的防疫和疾病治療服務(wù),我們的產(chǎn)品質(zhì)量上乘,不知我這么說你們理解了沒有?”
年輕人說罷,望望窗外,而后大聲喊道:“小李,你去趟餐廳,安排一桌晚餐,豐盛一點(diǎn)兒。二位,天不早了,我代表公司請兩位股東用餐,請品嘗一下公司的豬肉味道如何,你們家鄉(xiāng)的豬無論如何是難以跟公司的豬媲美的。哈哈哈……”
我感覺無論如何難以再詢問下去了,見那年輕人已有起身的意思,于是主動站起來,茫然望著羅裙。豈知,這羅裙起身后,看都沒看年輕人,旁若無人地拂袖而去了。
我趕忙疾步跟上羅裙,而后回身說道:“不好意思,我們不在這里用餐,謝謝你!”年輕人站在會客廳門口,臉上帶著一絲微笑,他舉手道別的動作看上去極為瀟灑。
“你住哪里?”羅裙問。
“水榭賓館?!蔽疫@么說時,側(cè)目望望羅裙。
“我坐了一夜的車,早晨才到這里的。本來是想實地看看這家公司的實力如何,結(jié)果讓人掃興,我看見油嘴滑舌的人就煩。其實,我們來這里考察完全是多此一舉,他們是不可能讓小股東了解到公司內(nèi)幕的?!绷_裙的臉上帶著一絲倦意,這倦意里摻雜著失望。
我和羅裙就在距水榭賓館不遠(yuǎn)的一家餐館用餐。奔波勞頓,加之心煩,我要了一瓶本地產(chǎn)的白酒,外帶兩個小菜,我們兩個邊喝邊聊。
“這家公司的股票不能久持,我當(dāng)初完全是被‘二哥股份’強(qiáng)悍的走勢給糊弄了,現(xiàn)在看來,這完全是莊家刻意為之,一點(diǎn)兒不代表公司的真實實力,你說呢?”羅裙分析得十分到位。
“其實吧,我對股票不是很懂,跟你相比,感覺還差著十萬八千里呢,我是剛剛?cè)胧械男率?,還望你多多指教!”我這么說完全是由衷的。
羅裙望了我一眼,端起酒杯當(dāng)空一頓,算是與我碰杯了,而后她一飲而盡。我隨即將杯中酒喝了個精光。羅裙又把酒杯倒?jié)M,一字一句地說:“拼了,我一定要在股市里有所作為!我就不信我們父女都比別人笨!”
我好奇地問她:“父女?你父親也在炒股?”
羅裙連飲數(shù)杯后,目光迷離地說:“曾經(jīng)炒過?!币娢已壑袧M是問號,羅裙接著說,“后天是我父親的祭日,無論如何,明天我得趕回家去?!?/p>
她如此沉重的話題讓我一時難以接茬兒,我舉著酒杯,顯得極為尷尬。羅裙順著自己的話說:“我父親曾經(jīng)也是股民,狂熱的股民,股災(zāi)讓他一蹶不振,到頭來郁郁而去。每當(dāng)回想起家父那無助的眼神,我就暗自發(fā)誓,我一定要為家父挽回顏面,我一定要讓家父含笑九泉!”
我的天!居然是這樣!羅裙的際遇,羅裙之所為,居然與我的情形如出一轍。我忽然大叫一聲:“孝女!”羅裙驚訝地望著我,鄰桌的食客紛紛投來異樣的目光。
我詳細(xì)地給她說了我炒股的原因,當(dāng)然夾雜有那幾個老頭揶揄我父親的扎心的話。我的本意無非是想讓她知道我炒股跟她是出于同樣的原因。羅裙紅著臉聽完我的陳述,竟一下子啼哭起來,她抽泣的樣子讓我心生憐憫。
羅裙勉強(qiáng)睜著空洞的眼睛,吃驚地望著我,她想要說些什么,看上去極難措辭。一瓶白酒已經(jīng)見底,別的食客早已走光,我起身結(jié)了賬,攙扶著羅裙走向賓館。沿街兩側(cè)那閃爍的彩燈讓我的眼睛極不舒服,我搖晃著身子,與羅裙一道走進(jìn)賓館大廳。
“開一個標(biāo)間?!蔽覍χ膳_說。
“先生,你已經(jīng)開過了呀!”吧臺里傳來女孩兒的聲音。
我摸出房卡,攙扶著羅裙走了幾步,感覺哪里不對,回頭又對著吧臺說:“我是開過了,她還沒開?!蔽铱匆姲膳_里的女孩子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
“先生,請出示這位女士的身份證件?!蔽矣X得這女孩子的聲音像是來自很遠(yuǎn)的地方。
我該如何拿出羅裙的身份證呢?她渾身癱軟,似乎是不省人事,這個時候在她身上摸來摸去的成何體統(tǒng)!我們僅是初次相識。大約是見我難堪,那女孩兒輕聲說道:“你的身份證也行?!?/p>
我摸出我的身份證遞到吧臺后,很快拿到另外一張房卡,我攙扶著羅裙走向房間時,像是走在草垛上。
我將羅裙送進(jìn)房間,平放在床上,并為她脫去鞋子,再蓋上被子,我掙脫羅裙的手走出她的房間時,忽然感覺精疲力竭。這個時候的我神智還清醒,所以,除此之外,我什么事都沒做。
五
次日,我早早醒來,因掛念著羅裙的身體是否恢復(fù),惦記著她今天還得趕回老家,為她父親祭奠,我草草洗漱了一下便敲響了她的房門。開門后我見她一身慵懶,尷尬地請我落座,不無歉意地說:“真是不好意思,昨晚讓你受勞了?!彼@“受勞”一詞讓我想入非非。在我回憶我昨晚是否還做了別的事時,羅裙接著說道:“昨晚你開了兩個房間?這得多少錢??!”
我說:“你就別問了,小城市,房費(fèi)不貴?!?/p>
羅裙說:“再便宜也是錢?。∑鋵嵨覀儧]必要住這么好的賓館,浪費(fèi)!住三十元一間的就行,你是知道的,三十元也是可以買股票的?!?/p>
我笑著說:“你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股迷啊!三句話不離本行。提起開房的事,讓我想起昨晚吧臺那服務(wù)員疑惑的眼神,真不知道那女孩子當(dāng)時在想些什么,哈哈哈……”
羅裙瞪我一眼說:“就你想得多!你管她想什么呢!我們又沒干別的事。你是個好人,你是第二個我喝醉后攙扶我的男人?!?/p>
我忙問:“不用說,第一個男人肯定是你的前夫了?!?/p>
羅裙說:“是我爸。我橫下心離婚那天,在離家不遠(yuǎn)處的一家飯館喝多了,我當(dāng)時正夢游似的走回娘家,可一想起父母為我擔(dān)憂的樣子,又不想回去了。于是,一個人走進(jìn)飯館,要了瓶劣質(zhì)白酒,再要一碟油炸花生米,學(xué)著男人的樣子自斟自飲起來,沒喝幾杯就不省人事了。恰好我父親散步經(jīng)過那里?!?/p>
我不無擔(dān)憂地說:“你以后別再喝酒了,你幸好遇到的是你爸!你為什么要離婚呀?”
羅裙淡淡地說:“還不是我炒股鬧的?父親炒股把家里的錢賠光后,我見父親終日里郁郁寡歡,接連不斷地生病,我想為父親爭回顏面,我想讓父親振作起來,就開始炒股,只想把他賠進(jìn)去的錢掙回來,讓他的身體好起來。結(jié)果,我前夫發(fā)現(xiàn)我炒股后,我們終日吵架。冷戰(zhàn)了半年,我沒能忍住,就提出了離婚。”
我被羅裙的話深深感動,好奇地問她:“炒股很苦,也很難,你炒股掙到錢了嗎?”
羅裙說:“還沒,不過,我會的。”
羅裙的精神感染了我,羅裙的孝心打動了我,我不正是為行孝而陷入股市的嗎?可無論如何,我在此結(jié)識了一位志同道合的人。我忙說:“相比之下,我比你幸運(yùn),雖然賠進(jìn)去不少,可我炒股的事還沒被我老婆發(fā)現(xiàn)?!?/p>
羅裙定定地望著我,無限羨慕地問:“你是怎么做到的呀?你在保密局工作嗎?”
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我說:“主要是我老婆把關(guān)注的對象給搞錯了,我這才有了炒股的空間?!?/p>
羅裙不解地問:“她把關(guān)注對象搞錯了?你身上還有別的更重要的事嗎?看不出來呀!”
我趕忙解釋:“子虛烏有,子虛烏有。那天我在家忽然接到一個推薦股票的電話,電話里那女孩子的聲音過于嬌滴。本來是沒事的,可我當(dāng)時心慌,一不小心碰了手機(jī)上的免提鍵,雖然我很快又換了過來,可她還是聽見了。關(guān)鍵是她聽到的只是那女孩子的問候聲,她要是聽見內(nèi)容倒好了。當(dāng)時我的股票被深深套牢,我每天回家都懶得說話,看什么都煩,這樣一來,她就把關(guān)注點(diǎn)放在那女孩兒身上了?!?/p>
“哈哈哈哈……”羅裙笑得前仰后合。
“不知道今天的股市怎樣?也沒電腦可看。”我無時不惦記著我的股票。
“你暈了吧?今天是星期天?!绷_裙說。
“看我這記性!羅裙,你說我這么做到底是對還是錯?天天懸著心,跟做賊似的?!蔽以敢膺@么問她,感覺像是遇到了能夠袒露心扉的人。
羅裙嘆息一聲,像是回答,又像是反思。她在收拾自己的物品時,忽然停下手,扭臉望著我說:“有志者,事竟成!到了這個時候,我們不能氣餒,更不能三心二意。我是這么打算的,等我把家父賠進(jìn)去的錢掙回來,就金盆洗手,我會去家父的墳前告慰他老人家,我給他爭回了顏面,算是給他行孝了,自此以后,我再也不炒股了,炒股太苦了!”羅裙說罷,暗自垂淚。
羅裙的話讓我不再迷茫,她的感受與我相同。等我把父親炒股賠進(jìn)去的錢掙回來后,我也不再炒股了,我會當(dāng)著父親的面把他的股市賬戶打開,我盼望父親在看到那可觀的數(shù)目后,能重新恢復(fù)他昂頭走路的姿態(tài),期待父親自此神采奕奕。我跟羅裙的際遇竟這般雷同,而唯一的區(qū)別是我比羅裙幸運(yùn),我還能將賬戶打開讓父親看。
我和羅裙離別時,都顯得依依不舍。她望著我說:“懷志,我們擁抱一下行嗎?”
我自然樂意,我知道那只是禮節(jié)性的,不像別的人那樣想入非非。我感覺羅裙的鼻息很重,我感覺到了羅裙的心跳。
我是次日清晨到家的,這時離股票的開盤時間還早。我打算等開盤后就將“二哥股份”全部賣掉,然后換成走勢好的股票。無論大盤下跌得多么厲害,每天還是有不少紅盤的股票,我不信我碰不到一只。
然而,一開盤,“二哥股份”便一路下跌,因下跌過快,我?guī)状螔靻危紱]成交,于是我賭氣不再出手,我不信里面的莊家已全部跑光。我在辦公室悄悄關(guān)注這只股票的同時,密切注意著別的上漲的股票。但凡有人咳嗽一聲或傳來有人走動的聲音,我就迅速將電腦屏幕切換成新聞頁面,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又在炒股,我不想讓處長再把我叫去。
我那位新疆朋友把三十萬房款打到我銀行卡上后,一再催促我及早為他物色到合適的房子,他要等到房子裝修時過來看看。這個心寬體胖、肥得流油的家伙,對我信任有加,這一點(diǎn)讓我心存感激。既然人家這么信任我,我知道不能過多耽誤人家,可我沒有別的辦法。為拖延時間,我對麥提說,買房不比買菜,我得為你精挑細(xì)選。
兩天過后,“二哥股份”止跌上揚(yáng),別的股票自然也都在上漲。見賬面上的虧損額少了點(diǎn)兒,我很想割肉賣掉“二哥股份”,卻又有些不舍,于是打電話詢問羅裙。在得知羅裙已經(jīng)將“二哥股份”賣掉后,我咬咬牙賣掉了這只股票,并發(fā)誓永生不再碰它。我仔細(xì)算來,賬戶上一家伙少了百分之三十的資金。我將麥提的房款悉數(shù)用上,就在臨時選定的四只股票中買了兩只。
說來也怪,我從圈定的四只股票里剛剛買進(jìn)兩只,這兩只股票就像商量好似的爭相下跌,而另外的兩只,一只橫盤,一只揚(yáng)頭向上。這樣的情形著實讓人憤慨不已,卻又無處發(fā)火,只得暗自忍下,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錢在一點(diǎn)兒點(diǎn)兒蒸發(fā)。
實在看不下去,第二天,我狠狠心賣掉了這兩只股票,而后買入另外兩只正在上漲的股票。像有一雙可恨的眼睛在盯著我似的,我買入哪只股票哪只股票就跌,這一點(diǎn)讓人匪夷所思。于是我就重新賣、重新買,有時還采取抓鬮兒的辦法,我將選定的幾只股票分別寫在幾片紙上,然后將紙片揉成紙團(tuán),再把紙團(tuán)裝入口袋,我把手伸入口袋,捏上哪個就買哪個。我這樣操作持續(xù)月余,在這樣的買買賣賣中,我賬戶上的資金逐日減少,這讓我的血壓一點(diǎn)點(diǎn)升高,以致不得不在醫(yī)生指導(dǎo)下開始服藥。
見我吃藥,文清緊張地問:“懷志,你怎么了?”
我忙說:“血壓有點(diǎn)兒高。單位事情多,天天忙得不可開交。”
文清關(guān)心地問來問去,讓我煩躁無比,我大聲對她說:“你怎么越來越啰嗦了,沒事的,我死不了?!?/p>
文清并沒像往常一樣噘著嘴走開,她直勾勾地望著我,湊近我說:“懷志呀,野花不一定很香,小心花粉過敏。”
我自然懂得文清話中之意,我頭暈得厲害,故而懶得理她,沒有的事任她懷疑去吧。
“有些事像菜盤里的油漬,滴身上你就擦不掉,不煩那才怪!”文清陰陽怪氣地說。
六
羅裙是個聰明人,她從不在下班時間給我打電話,這原因誰都能懂。這天我剛到單位,羅裙的電話就打了過來,她先是問我最近的股票收益如何,在得知我的情況每況愈下后,她說這個周末她那邊有個炒股培訓(xùn)班,問我是否愿意參加,如果愿意,她這就給我報名。我未加思考就滿口答應(yīng)了她,我知道她一定會參加,我聽見羅裙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甜蜜。
我找了個借口,周六清晨五點(diǎn)半就匆忙趕往汽車站,力爭坐上開往周口的頭班車。我之所以前一天不去,只是為省下一宿的住宿費(fèi),在外住上一宿,便宜的股票能買幾十股。
客車像蝸牛一樣,那司機(jī)磨嘰得讓人渾身冒汗,關(guān)鍵是他看見路邊的每個人都想停車。路邊一個老人抬手扶扶帽檐,這司機(jī)便馬上停下,見那老人扶著帽檐顫巍巍走向后邊的一輛公交車后,他這才啟動車子,車子依舊慢慢吞吞。
我趕到羅裙所說的授課地點(diǎn)時,見羅裙正在大廳外焦急地東張西望。我在車上就接到她三個電話,這個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人不住地問我到哪里了。我們并肩走進(jìn)室內(nèi),偌大的會議室已座無虛席。不得已,我倆只得站在一邊兒,望著臺上的股票大師手舞足蹈,望著臺下黑壓壓的股民群情激奮。那大師示意眾人起身,與眾股民齊聲呼喊:“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股市遍地是黃金,入市就能錢滿身!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
我輕聲問羅裙:“這是講股票嗎?大師說的‘錢滿身’,指的是炒股掙來的錢還是自己的本錢?他好像沒說清楚??!”
羅裙用胳膊肘碰我一下,我趕忙停下。只見那大師雙手一按,會場內(nèi)頓時鴉雀無聲。大師坐下后,喝一口杯中水,開始教課。他的身后高高掛起一道幕布,幕布上當(dāng)即出現(xiàn)一幅投影圖案,那圖案閃爍了幾下后,赫然跳出幾個醒目的大字:股市戰(zhàn)法大全。之后,大師從股票基礎(chǔ)知識講起,一直講到如何選股、如何持股、如何賣出等。接著,他又講了炒股成功人士的輝煌人生,講了成功人士的奢靡生活,從別墅講到游艇,從游艇講到私人飛機(jī)等,臺下股民如癡如醉,不時將雷鳴般的掌聲獻(xiàn)給這位大師。末了,大師起身舉起一本書說:“我今天講的炒股知識,這本書里都有,有意買書的朋友,稍后去那里購買。”大師手指著門口。我扭頭望去,見大廳門外安放著一張長條書案,書案上整整齊齊擺滿了書。就在人們翹首觀望時,大師又說:“我們組建了一個炒股團(tuán)隊,我們積極為團(tuán)隊里的每個人定期推出潛力股,有愿意加入者請到書案前報名。這當(dāng)然是要收費(fèi)的,可收費(fèi)不是目的,我們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廣大兄弟姐妹早日暴富。”大師講話的尾音被掌聲淹沒。
大師極具煽動性的授課讓我熱血沸騰,正想跟羅裙商議報名的事,我一只胳膊被羅裙拉住,她拉上我擠進(jìn)人群,而后隨著人群一點(diǎn)點(diǎn)向門口挪動。擁擠得喘不過氣來,我嗅到了羅裙的氣息,感到了她的心跳。
就這樣,我和羅裙都交了會員費(fèi),各自買了一本書,滿臉通紅地擠出人群,而后去路邊的小吃店用餐,等下午另外一位大師前來授課。不想,這小吃店里卻是人滿為患,前來喂肚子的人都是方才的聽課者。人們不舍得去好點(diǎn)兒的飯店用餐,買書時卻不嫌貴,這讓我感觸頗深。
下午的授課與上午如出一轍,人們卻沒有絲毫的厭倦。我把諸多的熱情和期待都寄托在了團(tuán)隊的薦股上,既然自己不會選股,那就另請高明,這多少與經(jīng)商書上所說的借船出海、借梯上樓的案例沾邊兒,這讓我想到漢高祖劉邦的話,“夫運(yùn)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zhèn)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三人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我把此話說給羅裙聽。羅裙聽罷,定定地望著我,目光里有驚訝,也有贊賞。
夕陽西下,晚霞被凌亂的高樓分割得支離破碎。我急于趕往長途汽車站,唯恐誤了最后一班返回的班車。羅裙望著西天的晚霞說:“都這么晚了,還有車嗎?”我說:“應(yīng)該有。”羅裙說:“不能明天走嗎?”我說:“省下一宿的住宿費(fèi),便宜的股票能買幾十股呢!”羅裙沒有挪步,她望著凌亂的晚霞,站在空闊的路邊,她的長發(fā)不時被風(fēng)揚(yáng)起,而后自鼻尖掠過。良久,羅裙說:“那好吧,我送你?!鼻》暌惠v公交車由快而慢,而后停在不遠(yuǎn)處,我和羅裙疾步奔向公交車站。
竟然遇上堵車,公交司機(jī)把喇叭摁得響亮,仍然有一輛輛自行車和三輪車在車前擠過,螞蟻一般的人群越聚越多。我急得不住地搓手,羅裙卻在低頭竊笑,她唯恐被我看見,將脖子縮進(jìn)高高的衣領(lǐng)里。
我們終于趕到長途車站,可開往平頂山的長途汽車早已走光。我嘆息一聲說:“羅裙,我想去看看你父親,前輩是位老股民,無論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前輩的際遇都讓人惋惜,前輩的精神令人敬重?!绷_裙立時瞪大了眼睛,望著我說:“墓地遠(yuǎn),這么晚了,明天吧。”
接下來我們漫無目的地邁腿向北走著,路燈映在河面上,走在河的一邊,望著粼粼波光,我對羅裙說:“以后我們再不用為選股的事犯愁了,團(tuán)隊會推出股票的,雖然交了些費(fèi)用,卻省了不少心?!?/p>
“你相信他們推出的股票一定比我們選的好?他們又不是神仙。”羅裙靜靜地說。
“至少人家比我們專業(yè)!那么厚的書都寫了,講起股市頭頭是道?!蔽覍Υ藵M懷期待。
“相比之下我更信命,命里該有的一定會有。”羅裙的情緒則顯得消沉。
“羅裙啊,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并不是這樣,你當(dāng)初的勁頭哪兒去了?”我不解地問道。
“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最近缺乏斗志,渾身乏力,尤其是今天見到你?!绷_裙慵懶地說。
“你把你父親賠進(jìn)去的錢掙回來了?”我忽生好奇。
“我一定會的。”羅裙的聲音很低。
當(dāng)晚,我在距羅裙家不遠(yuǎn)處的一家賓館住下。次日一早,羅裙騎了一輛自行車趕來,她帶上我趕往墓地。
我向老人深深鞠了三個躬,而后望著墓碑心情沉重地說:“大叔,一個您不曾見過的新股民過來看望您了。您辛勞一生,本該是安享晚年的時候,卻生生被股市所害,您的際遇跟我父親像極了,可無論如何,你們都是讓我敬重的英雄。如今,我和羅裙已經(jīng)上路,我們一定會高舉你們的旗幟,前赴后繼。您盡管放心,我們一定會排除萬難,為前輩爭回顏面,不成功,便成仁!”
望著面前凝重的墓碑,聽著我的錚錚誓言,羅裙的眼里閃出光亮。她緩緩跪下,在墓碑前叩了三個響頭。我見她起身后前額上沾著一枚枯草,忙上前為她摘掉,我們在墓碑前久久沒有離去。
“一個人過,很不容易,我不贊成你一直這么單身下去,要么復(fù)婚,要么再找一個,為炒股把家搭上,這成本太高?!蔽疫@么說完全出于好心。
“關(guān)鍵是他不讓我炒股,家里的錢全部得歸他管著,他還不許我看電視里與股票有關(guān)的節(jié)目,這跟強(qiáng)盜有什么兩樣!”羅裙依然耿耿于懷。
“那你就不要炒股了,女孩子居家過日子是最重要的,這一點(diǎn)跟男人不一樣?!蔽业穆曇羯晕⒏吡艘恍?。
羅裙翻眼望著我,而后望著她父親的墓碑說:“我想為父親爭回顏面,我想讓父親在那邊心有所安?!绷_裙說罷,淚光閃閃,她揉揉鼻子,而后低頭無語。
我順著羅裙的話說:“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你目前的處境,他會心安嗎?他會讓你負(fù)重前行嗎?”見羅裙無話,我接著說,“還是那句話,先得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再談為父行孝的事,這樣妥當(dāng)些。對于父親來說,他知道你的日子過得滋潤,你盡不盡孝都無關(guān)緊要,這一點(diǎn)我深信不疑?!蔽业脑捪袷菍λ兴鶈l(fā),她一直默默不語,直至我們走出墓地。
在去往長途汽車站的路上,恰逢我要乘坐的長途車由遠(yuǎn)而近,我趕忙揮手示意。羅裙目送我登上返程的汽車。我回身看時,見羅裙孤零零地站在路旁,凜冽的寒風(fēng)將她的大衣吹偏。車子漸行漸遠(yuǎn),我忍不住回頭觀望,見羅裙依站在大風(fēng)中。
七
我把買回來的兩本書藏在辦公室的抽屜里,每天做賊一樣偷看,唯恐被處長發(fā)現(xiàn)。感覺書中所言并沒什么新意,我按照書中所講操作起來依然不見起色,買了他們推薦的股票,嚴(yán)格按照他們的指導(dǎo)操作,一段時間過后,我的股票收益絲毫沒有好轉(zhuǎn),我忽然有一種受騙的感覺。我打電話給羅裙,想問問她最近收益如何,羅裙跟霜打了似的說:“就那樣?!?/p>
元旦過后,我的賬面資金折損過半。當(dāng)初,我以我們處長買房向我借錢為由,向我老婆要來十萬元,加上新疆朋友麥提打來的房款三十萬元,加上借同學(xué)的二十萬元,還有我之前私存的八萬元,我總共投入股市六十八萬元,如今僅剩二十九萬元。
正惶恐間,處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處長十分熱情,這讓我感到極不自然。見處長把門關(guān)上,我的第一感覺是處長想私下和我談?wù)勎疑w的事,這是他曾經(jīng)許諾過的,我畢竟去新疆支邊將近一年,他知道這一年里我在那極度貧困地方所經(jīng)歷的困苦。然而,我坐下后,處長卻笑著對我說:“劉科長,我愛人不知道喝了什么迷魂湯,非要在城區(qū)買一套新房,家里的房子又不是不夠住,我知道女人一向不理性,可又沒有別的法子,總不能為這事跟她吵上一架吧!”
我起初并不明白處長的話暗含著什么,只是順著他的話說:“按說買房子是好事,就我所知,女人都愛買房子。”
處長接著我的話說:“懷志呀,你說的很有道理,關(guān)鍵是我家里的錢不夠,我想向你借十萬,不知道你有困難沒有?”
我的心一陣痙攣。無論從哪方面講,我都不能拂了處長的面子,于是,我忙不迭地說:“沒問題,沒問題,你把你的銀行卡號發(fā)到我手機(jī)上吧,我明天就把錢打過去?!?/p>
處長不好意思地說:“太感謝劉科長了!你今后有什么難處、有什么要求就直說,你是個誠實的人,人品好,能力強(qiáng),這方面我非常滿意,你在群眾中的口碑也非常不錯?!?/p>
處長說罷,拿起他的手機(jī)埋頭細(xì)看,嘴里似乎還念著什么。見處長不再理我,而方才的談話內(nèi)容與我升遷的事并不沾邊兒,這讓我掃興之余略顯尷尬。我站起身望著處長問:“處長,您還有別的事嗎?”
處長盯著手機(jī)說:“沒有了,沒有了,你忙去吧。我看看一個戰(zhàn)友發(fā)來的短信,這么長??!”
我從處長辦公室出來,急忙來到電腦前,我必須得趕在股市收盤前賣掉十萬元的股票,這樣,我明天才能順利將錢轉(zhuǎn)出。眼見今日的股票開始飄紅,我實在不忍心把深套的股票就這么賣掉。我腦子里開始逐個顯現(xiàn)出親朋好友的面龐,待逐一將這些人過濾后,我發(fā)覺我已經(jīng)無處借錢。找老婆要錢那肯定不行,當(dāng)初向老婆要來的十萬元就是以處長家買房為由,眼下居然謊話成真,這真讓我啼笑皆非。咬咬牙,我最終在股市收盤前賣掉了十萬元的股票。
次日,我將十萬元錢轉(zhuǎn)給處長后,覺得我的大腿上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塊肉。
北風(fēng)呼嘯的傍晚,我低著頭步行回家,我的手機(jī)猛然間響了,我的心不覺一顫。近些日子,我很怕電話鈴響,唯恐是同學(xué)打來的。很多時候,你怕什么卻偏偏來什么,我掏出手機(jī)一看,果然是借給我十萬元那個同學(xué)的電話。接還是不接?我遲疑再三。就在我遲疑的當(dāng)兒,我看見手機(jī)上顯示他打過三次,無奈之下,我硬著頭皮接通了同學(xué)的電話。這位同學(xué)急不可待地說:“懷志呀,你盡快把我那十萬元還我,我父親住院了?!蔽也挥浀卯?dāng)時說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河邊的,更不知道是出于何種原因而去往河邊,這里距我家兩公里還多。
西北風(fēng)打著旋兒將水面弄出凌亂的波紋,碎紙片、塑料袋、干樹葉被大風(fēng)卷起,在水面的上空頑強(qiáng)地掙扎著,遲遲不肯落下,而最后還是無奈地落入水中。我坐在一個冰冷的石凳上,木然地望著凌亂的水面。繁星出現(xiàn)后,我接到了文清的電話:“懷志,你去哪里了?”
我懶洋洋地說:“河邊?!?/p>
文清問:“看人家釣魚?”
我說:“嗯?!?/p>
我似乎什么都沒想,只是在冰冷的石凳上呆呆坐著,直到石凳發(fā)熱,才渾身疲憊地走回家去。
借同學(xué)的錢我是延后三天還上的,如果他不說是他父親住院急需用錢,我一定不會這么快還給他的,因為將股票割肉般賣掉實屬不忍,更何況這幾天股市已稍有好轉(zhuǎn)。上帝保佑,但愿我借另外一個同學(xué)的十萬元他來年再要,我在祈禱中度日如年。我的股票卻不管這些,它漲漲跌跌,不溫不火,不死不活。
在一個晴朗的午間,我新疆的朋友麥提打來電話,他說他三天后到我這里,他想實地看看這里的房子,春節(jié)前一定要把房子買到手,免得年后房價猛漲,他說國家經(jīng)濟(jì)形勢越來越好,指望房價下跌那是一廂情愿。朋友的電話讓本就心急如焚的我一下子緩不過氣來。他打給我的房款早就被我買了股票,賠得所剩無幾,我拿什么給他買房子!我之前一直是這么缺德地對他說:現(xiàn)在不能買房,現(xiàn)在的房價太高,過一段時間一定會降下來的。
現(xiàn)在我股市里的參考市值不足十萬元,如何在短短的三天內(nèi)湊齊他打給我的三十萬?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羅裙。我打通羅裙的電話后又想把電話掛斷,她卻在極短的時間里接通了我的手機(jī)。無奈中,我少氣無力地問她:“羅裙,你……你……你的股票最近盈利了嗎?”
手機(jī)那邊沉寂了好大一會兒,隨后傳來羅裙緊張的聲音:“懷志,你怎么了?你沒事吧?”
我趕忙振作起來,笑著說:“羅裙,你別擔(dān)心,我沒事的,我的股票資金回過來不少了,你的股票也行吧?”
羅裙吁出一口氣后,帶著一絲嗔怪說:“你嚇著我了!你真的沒事嗎?”
我說:“一個大老爺們兒能有什么事!羅裙啊,你不要多想,我感覺好久沒給你打電話了,這會兒沒事,打個電話問候你一下。”
羅裙說她最近還行,她投入的資金不是很多,她快要夠本了,等她把她39
父親賠進(jìn)去的錢掙回來,她再也不炒股了,炒股太折磨人了,最后她才想起來問問我的股票如何。我笑著說跟她的情況差不多,我也快要夠本了。我聽見羅裙的聲音一下子高了很多,她開心地說:“懷志,等到我們把父親虧損的錢掙回來后,都不要再炒股了,我們找個地方大喝一場,一醉方休,行嗎?”
我說:“那是必須的!我早就期待著這一天呢!”
我和羅裙都沒談其它事。掛斷電話后,我哭笑不得,原來說謊竟這么容易。我之前跟老婆說謊時可是躊躇再三、心跳不止的。仔細(xì)回想羅裙的話,我顧慮重重,她如今連自己的本錢都沒有掙回來,還處于虧損狀態(tài),真不知道她從哪里來的自信,能把她父親賠進(jìn)去的三十五萬掙回來,她的資金又不多??蔁o論如何,羅裙的精神激勵了我,她總是在我?guī)捉^望時讓我重拾信心,我給她打電話本來是想尋求資金方面的支持,卻從羅裙身上尋到了精神上的慰藉。
我和羅裙通話后的第三天,麥提如期趕來。我安排他住下后已是傍晚時分,我倆喝得一塌糊涂。他的酒量比我大很多,我爛泥一般被他攙扶著走出飯店時,他猶豫再三,不知該送我回家還是一同住在酒店,他的一句話讓我的神智猛然間清醒了很多,他說:“懷志啊,我發(fā)現(xiàn)你的手機(jī)沒有設(shè)置密碼,你這個樣子回家,我擔(dān)心你老婆會翻看你的手機(jī),要不你就住在賓館吧?”
我大笑起來,我說:“你這家伙肯定有秘密,我沒有,我是不怕老婆查……查……查我的手機(jī)?!?/p>
剛剛說到老婆,我老婆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見我拿手機(jī)困難,這朋友一把抓過我的手機(jī),對著話筒大聲說道:“喂,我是懷志的朋友,新疆的,懷志喝高了,今晚不回家住了,你放心吧,我會把他背到酒店的?!彼B問都不問我一聲就把手機(jī)給掛斷了,這個大大咧咧的人,做事一向干脆利索。
我被他攙扶著走路依然困難重重,他干脆背上我走向房間。夜宿賓館,我該親口跟文清說一聲才是,朋友的話畢竟是朋友的。我趴在床上打通文清的電話,我看見新疆的朋友一臉的不屑,我耳畔響著文清關(guān)心的話語,冷不丁擠進(jìn)一句身邊這朋友粗聲粗氣的嘟囔聲:“你們可真麻煩!”
八
我真的希望我一直醉著,真的想這么一直睡著,我知道一旦醒來,少不得要面對麥提,面對一個十分現(xiàn)實的問題:買房。我拿什么湊齊他那三十萬?。∥移鋵嵲缇托蚜?,只是不愿起床。側(cè)目偷看,見這位朋友張著大嘴,他轟鳴的鼾聲震耳欲聾。
我和麥提一天之內(nèi)去了四家售樓部,他最終選定一處位于河邊的小區(qū),在售樓小姐對著模擬樓盤殷勤介紹后,房子最終敲定下來。售樓小姐催要預(yù)付款時,麥提的一句話對我來說不亞于落難孤島的人望見遠(yuǎn)處的船帆:“懷志,能找找這家開發(fā)商的老板嗎?省點(diǎn)兒是點(diǎn)兒?!?/p>
我急忙說:“開發(fā)商我不認(rèn)識,但我一定能找到認(rèn)識開發(fā)商的人,我一個同學(xué)在城建局工作?!?/p>
麥提說:“你也不早說?!?/p>
謝天謝地,我打通同學(xué)的電話后,同學(xué)說他出差在外,后天才能回來,有事后天再說。掛斷電話,我懸著的心才稍稍安定。不想,麥提盯著著我的臉問:“懷志,你沒事吧?”
我驟然一驚,不知他話中何意?!澳阌√冒l(fā)暗,臉色難看,不能喝酒那就別再陪我喝了?!蔽以俅伍L長出了一口氣。
實在是沒有別的法子,這時的我想到了父母和妹妹,親人永遠(yuǎn)是你絕望時最先想起的人。下午,我借故趕回老家,想碰碰運(yùn)氣,看能否從爸媽那里、從妹妹那里拿到一些錢。
父親在院子里坐著看天,冬日的陽光照在他抹布一樣的臉上,父親滄桑的臉讓我忽覺一陣傷感。我說:“爸,我回來了。”
看見我,父親的第一個反應(yīng)是揉眼,他揉揉眼接著看我,大約是確認(rèn)了自己的判斷,他這才手扶凳子想要起身。我趕忙上前讓他依舊坐著,又說了句:“爸,我回來了。”或許是父親的聽力出了問題,他看著我,依舊沒有說話,他渾濁的眼睛顯得異常干枯。我傷心地問父親:“坐外邊不冷嗎?”父親“嗯嗯”幾聲,算是回答。之后,父親微閉雙眼,微微仰頭,溫暖的陽光將父親的面頰照亮。
“見誰都不說話,又不是不會說話?!蹦赣H嗔怪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我舉目一看,見母親推著自行車進(jìn)了大門,車筐里放滿青菜。我趕忙接過車把,一扭身,見妹妹跟在后面,她的自行車馱帶著一袋大米。
“我爸不想說話,那就由著他唄。”我邊說邊幫妹妹卸下米袋,妹妹扛著米袋去了廚房。望著妹妹干瘦的身子,我不由得一陣傷感。我不?;貋?,家里的重活兒怕是都落到了妹妹身上。
望著母親將一杯溫水遞到父親手里,望著母親顫巍巍走路,我忽然感覺不想說話了。我見掃把立在大門后面,于是走上前拿起掃把,低著頭把院子掃了一遍,盡管院子里一點(diǎn)兒也不臟。
我主動下廚,我不讓別人參與,我要為親人精心做一頓午飯。我沒向爸媽和妹妹提及要錢的事。我下午離開老宅返回市里時,母親和妹妹將我送出老宅的大門。走出老遠(yuǎn),我一直沒回頭,我害怕看見母親的眼神。
晚飯后,我說去樓頂坐會兒,沒聽清文清說了句什么,就獨(dú)自上樓去了。
不知道是誰在樓頂上支起一塊長條水泥板,夏日的晚上,我和文清時常坐在水泥板上看月亮。而今晚的天一派昏沉,只有零星的星辰點(diǎn)綴在黑黑的天庭。一側(cè)的葡萄架干枯的枝條在風(fēng)中瑟瑟作響。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樓頂?shù)淖o(hù)欄旁,向下看時,見馬路邊路燈昏暗,馬路上車燈昏黃。如果我在此縱身一跳,不知道我的身子會掛在樹上還是掛在電線桿上,或許會直接砸在行駛的汽車上。如果是掛在樹上或者是電線桿上,那還好說,大不了會造成電線斷路或短路;如果我這一百多斤砸在一輛汽車上,一定會殃及無辜,無論如何,這是我不愿看到的,當(dāng)然,我也不一定能夠看到。我就這么胡思亂想著。
我眼前輪番出現(xiàn)父親、母親、妹妹、文清和兒子的面龐,如果我真的從這兒跳下樓去,我的父母,我的文清和孩子,他們一定會痛不欲生。妹妹身體不好,家境也差,她卻在默默地獨(dú)自照顧著我們的父母,而隨著老人日漸老去,她一定難以負(fù)重。我這么一走,文清怕是有口難辯,她有幾張嘴都難以說清我是為何自殺的,關(guān)鍵的問題是,人家不欠我什么。
我新疆的朋友麥提很早就給我打來三十萬房款,我至今沒有給人家買到房子,還讓人家大老遠(yuǎn)跑來,且一等再等,如果我縱身一跳,欠人家的錢誰能說得清?我這不是坑害人家嗎?
我炒股的目的本來是為行孝,我想讓父親走出陰霾,在人前抬起頭來,可我這一去,非但不能給他老人家爭回顏面,他會更加無地自容,他的身體只會雪上加霜,我這么倉促地去了,我不是行孝,而是作孽。
“懷志,這么大的風(fēng),你傻乎乎站在那里干什么?”不知什么時候,文清的身影出現(xiàn)在樓道口的幽暗里。
“看夜景。”我這么說時,思緒依舊沒有完全回來,回答文清的問話時顯得心不在焉。
文清在水泥板上坐下,招呼我一同坐會兒。走向文清時,我的心異常安靜。文清望著頭頂?shù)狞c(diǎn)點(diǎn)星辰說:“懷志啊,從前,我們一到夏天,就來這里看星星、看月亮、談理想、談人生,那時的樓頂上夜色真美。”我不想說話,就那么呆呆地坐著。文清嘆息一聲,接著說:“懷志,你不想搭理我也行,可總得讓我明白,到底我哪一點(diǎn)兒煩著你了,你一進(jìn)家門就懶得說話,看見我就心煩,你要是真的有人了你就直說,我不會厚著臉皮黏著你的?!蔽那逭f完,側(cè)轉(zhuǎn)身,沒再看我。
我趕忙解釋:“我劉懷志對天發(fā)誓,我心里沒有別人,我沒有跟別的女人胡來,這一點(diǎn)你盡可放心?!?/p>
文清轉(zhuǎn)過身來,望著我急切地說:“只要你沒有那樣的事,懷志啊,無論你遇到什么難處,我都愿意與你分擔(dān)。你不要這么藏著掖著了,你心里一定有事,每天看著你愁眉苦臉的樣子,我的心一陣陣的疼。”
聽著文清暖心的話語,望著文清真摯的眼神,我心底的堅冰一點(diǎn)兒點(diǎn)兒融化了。我說:“文清呀,我真的遇到了過不去的坎兒,說實話,我剛才差一點(diǎn)兒從那里跳下去?!蔽沂种钢o(hù)欄。
文清一陣戰(zhàn)栗,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問:“你別犯傻!快說,你遇到什么難題了?”
我說:“我炒股借了人家?guī)资f,眼下快要賠光了。”
文清疑惑地問:“你也炒股?你的身份證一直是我拿著的,你是怎么開戶的呀?”
我說:“我沒有開戶,我用的是咱爸的股票賬戶,他賠光了家里積蓄,還把身體弄成了那樣。我炒股是為了行孝,是想為咱爸爭回顏面,可哪里知道,陷進(jìn)去就沒法自拔。”
文清靜靜地問我:“你總共借人家多少錢?眼下你的股票參考市值是多少?”
我不解地問她:“你也懂參考市值?這可是專業(yè)術(shù)語?!?/p>
文清說:“你先別問這個,先說說你借了人家多少錢?當(dāng)務(wù)之急得還人家多少?”
我說:“三十萬。從新疆來的麥提就在平頂山,我把他原先打給我的房款賠光了?!?/p>
文清問:“就這些?”
我驚訝地說:“這還少??!還欠一個同學(xué)十萬元,不過,我股票的參考市值還有十萬元。”
文清靜靜地說:“這么說,你總共欠賬三十萬元是吧?”見我點(diǎn)頭,文清接著說:“我還以為你攤上什么大事了呢!這樣吧,我明天把我的股票賣了,把盈利的三十萬全部給你還賬。”
我的嘴巴張得能塞進(jìn)半拉饅頭,我驚詫地問她:“你,你,你也炒股?我怎么就沒有發(fā)覺呀?”
文清淡淡地說:“炒股是多難的事嗎?還用得著嚷嚷?”
我急切地問她:“你炒股掙了三十萬?”
文清說:“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我沒把炒股當(dāng)成炒股,就當(dāng)是存錢了,一有閑錢我就買些之前買過的那只白酒股票,并且一拿就是好幾年。我平時看都懶得看它,有一天一看,居然盈利了三十多萬。我知道你們男人都愛喝酒,拿著白酒股票一定不會賠錢的?!?/p>
我吃驚地說:“原來你是用存錢的心態(tài)炒股的???”
文清說:“我從來不把什么事過于當(dāng)成事,因為我懂得一個道理,爭是不爭,不爭是爭?!?/p>
“爭是不爭,不爭是爭?!蔽椅兆∑拮拥氖?,反復(fù)揣摩著這句話。
董新鐸: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陽光》《莽原》《奔流》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作品近6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臨灃寨》《半扎寨》《風(fēng)穴寺》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