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愛德華·托馬斯 / 著 蕭易
新 年
他就是我在樹林里,偶遇的那個人
那個風雨交加的元旦早晨;乍眼一看,
50碼開外,我簡直說不清,那個奇怪的三腳架
多大程度上會是一個人。他的身軀
朝水平方向彎折,一端被雙腿
另一端被摟草耙,均衡地支撐著
他保持這姿勢,與其說像個人
遠不如說,他的手推車的輪廓,更像一頭豬。
然而,當我發(fā)覺,那是一個弓腰的老人,
我立刻聯(lián)想到,那些男孩子們也會
弓腰玩耍的游戲,“大人物”,
“吊襪帶”,或“跳蛙”。聽到腳步聲
他開始挺直腰板;
披風下,他的頭像烏龜腦袋那樣轉(zhuǎn)動;
他客氣地取下,嘴里未點燃的煙斗
然后,我祝福他“新年快樂”,
他從側(cè)面向上一甩頭,咕噥著——
樹林咆哮,我聽到的只有——
“新年好,也但愿它快快來到,過得逍遙?!?/p>
我大步走過,而他也繼續(xù)耙摟樹葉。
融 化
點綴著半融化雪景的土地上空
思索的禿鼻鴉在巢穴里嘎叫
它們從榆樹之巔看到,微妙如草上之花,
而樹下的我們卻一無所知,冬季已逝。
挖 掘
今天,我只靠氣味
去想,——枯葉散發(fā)的氣味,
還有歐洲蕨,和野胡蘿卜的種子,
以及正方形的芥菜田;
怪味飄散
當鐵鍬鏟到樹根,
以及玫瑰、醋栗、覆盆子,或羊角芹,
大黃或芹菜;
還有煙霧的氣息,
從篝火點燃的地方飄來
死掉的,廢棄的,危險的,
都轉(zhuǎn)變成了甜味,
有足夠的東西
讓你去聞,去碾碎黑色的土壤,
而知更鳥又開始唱起
有關(guān)秋天之愉悅的哀歌
就像雨水輕觸
她就像雨水輕觸
在一個男人的肉體、頭發(fā)和眼睛上
當散步的喜悅就這樣
讓他陷入驚訝:
他內(nèi)心激蕩著對暴風雨的愛,
他歌唱,他大笑,噢,我知道該怎樣,
但是回來之后就忘了
正如我不會忘掉她的那句“現(xiàn)在走吧。”
那兩個詞關(guān)閉了一扇門
在我和那福佑的雨之間,
它以前從未被關(guān)上
將來不會再被打開。
間 隔
狂野的一天已結(jié)束
即將來臨的,一個
更狂野的夜晚,讓位給
短暫的黃昏。
結(jié)實的浸透的路
上升并消失
在高高的山毛櫸中
它幾乎是在閃耀。
山毛櫸樹維系著
一種猛烈的休憩,
深深呼吸
來自西方的風
樹林是黑色的
縈繞著一片模糊的蒸汽
在那之上,云層
綻裂,射入一束微光
不過,樵夫的小屋
坐落在爬滿常春藤的樹叢邊
并未在光線或微風中
醒來
它向上冒煙
無動于衷:
在暴風雨的羽翼下
它溫柔地弓下腰
它不在乎
微光或陰暗
它停駐在那兒
而我將會漫游
死亡,并遺忘
長滿樹木的小山
微光,濕氣,
這咆哮的寧靜。
你會來嗎?
你會來嗎?
你會來嗎?
你會在
這么遲的時分
跟我肩并肩騎行嗎?
噢,你會來嗎?
你會來嗎?
你會來嗎?
如果夜晚
有月亮,
又圓又亮的話?
噢,你會來嗎?
你會來嗎?
你會來嗎?
如果當時,正午
也會發(fā)光,
而不是月亮?
美麗的人兒,你會來嗎?
你原打算來嗎?
你原打算來嗎
別嘲笑
如果還是
早晨?
親愛的,你原打算來嗎?
如果你來,
就趕緊來吧。
貓頭鷹已經(jīng)叫過了;
天黑了
上馬吧。
親愛的,美麗的人兒,來吧。
老人蒿
老人蒿,或小伙之愛,——對于不認識
小伙之愛,或老人蒿的人,這名字毫無意義,
灰綠色的羽毛狀藥草,幾乎是棵樹,
跟迷迭香和薰衣草一起生長。
即便對深知它的人來說,這些名字
既裝飾,又復雜化了,它本身:
至少,其意義跟名字無關(guān)
也不受時間限制。然而,我喜歡這些名字。
我并不喜歡這藥草本身,但無疑
我愛它,就像某一天,那孩子會愛它
她從門邊的灌木叢中采下一片羽毛
每當她進出房子時。
她經(jīng)常等在那兒,掐斷葉尖,最后揉皺
碎葉,丟置在小徑上,也許
在想事,也許一無所想,直到她
掐到自己的手指,然后跑掉。灌木叢依然
只有她半人高,盡管兩者年歲相仿;
她起勁地修剪它。一語不發(fā);
我只能猜測,將來她能記住
多少,憑借那刺激的氣味,
關(guān)于花園里的菜壟,以及樹籬中
獨占鰲頭的古老西洋李樹,還有彎曲小徑,通向一道門,
門邊的低矮濃密灌木叢,以及我
禁止她去采摘
至于我自己,
已忘了我是在哪兒,初次聞到那刺激味。
我也,經(jīng)常搓揉那灰色的碎葉,
聞它們,回想,再聞,再次
試圖想起我在回憶什么,
總是徒勞。我沒法喜愛那氣味,
但我寧愿放棄其他更甜美,卻無意義的氣味,
而不是這種刺激味。
鑰匙我已丟棄。我聞嗅那根細枝
一無所思;我一無所見和所聽;
然而也看似在傾聽,靜待
我應該憶起,卻從未能憶起的事物:
沒有花園出現(xiàn),沒有小徑,沒有灰綠色的灌木叢
小伙之愛,或老人蒿,旁邊也沒有孩子,
父親或母親,沒有任何玩伴;
只有一條大道,黑暗,不可名狀,沒有盡頭。
小 徑
沿著河堤伸延,一排圍欄
拯救了平坦的道路,隔開下面險峻的
樹林,此地有一條小徑。它讓孩子
可以朝下觀望長長的光滑峭壁,
直至山毛櫸和紫杉的樹杈間,一棵倒樹擋住了
進一步的視線:而男人和女人
滿足于道路與河堤那邊的景象,以及
孩子們的描述。
小徑,像銀子那樣蜿蜒,舒緩地延伸,
跟最稀薄的苔蘚接壤,甚至被它們侵襲
苔蘚試圖覆蓋根部和破碎的白堊
用金色、橄欖色和翠綠,可是徒然。
孩子們磨損它。他們已經(jīng)從頂端把土堤
踏平,在苔蘚之間,把它踩薄
用雙腳的不斷踐踏,年復一年
但路上沒有房子,也不指向?qū)W校。
很少有兒童出現(xiàn),眼中
只有道路,道路上方懸垂的
和下方裂嘴的樹林,以及小徑,看似
它會引向某個傳奇的
或虛構(gòu)的地方,人們一直想去
并在那兒住下;直至,在樹林的盡頭,它兀然終止。
當馬隊的銅馬勒
當馬隊的銅馬勒在轉(zhuǎn)彎處一閃而過
情侶們消失在樹林中。
我坐在倒下榆樹的大樹枝之間
它們散落在休耕地的一角,我看著
犁頭把一片長滿野芥的黃色方塊
越犁越窄。每當馬匹轉(zhuǎn)身
而不是把我踐踏在地時,犁田人都會倚靠在
把手上,說或問一個詞
關(guān)于天氣,其次是戰(zhàn)爭。
他面對樹林,刮凈犁頭,
然后沿著犁溝旋動,直到黃銅
再次閃閃發(fā)光。
暴風雪刮倒了榆樹,而我正坐在它的
樹冠上,旁邊是一個啄木鳥留下的圓洞,
犁田人說?!八麄兒螘r會把它搬走?”
“當戰(zhàn)爭結(jié)束。”于是交談開始——
一分鐘,接著是十分鐘的停頓,
再說一分鐘,然后是同樣的停頓。
“你去了嗎?”“沒有?!薄耙苍S是
不想?”“如果能確保生還,我會去。
我愿意放棄一條胳膊。我可不想失去
一條腿。如果我會丟掉腦袋,哎呀,這么一來,
我就什么都不想了……本地有很多人
入伍嗎?”“是的?!薄八懒撕芏啵俊薄暗拇_:頗有幾個。
今年,這個農(nóng)場上,只剩下兩組人。
我的一個伙伴死了。抵達法國的
第二天,他們干掉了他。那還是3月的事,
正是下暴雪的那晚。如果
他還在這里的話,我們就會挪走這棵樹了。”
“那我就不會坐在這里了。一切事情
都會有所不同。因為世界會是
另外一個模樣?!薄鞍Γ贿^是一個更好的
如果我們盡知一切,也許一切看起來都不錯?!比缓?/p>
那對戀人從樹林里再次出來:
馬匹起步,最后一次
我目睹土塊粉碎和倒塌
在犁頭和蹣跚的馬隊之后。
眼 淚
似乎我已無淚可流。它們本該掉落——
它們的鬼魂,倘若眼淚也有鬼魂,的確掉落了——在 那一天
當二十只獵犬從我身邊一涌而過,毛皮尚未梳理
但依舊個個充滿欣喜的殺氣
在聞到氣味之后,化為一體,像一條巨龍
在野花盛開,朝向太陽的牧場上
那兒曾長滿啤酒花:在另一個日子里
當我從投下雙影的塔樓中走出
走進一個四月的清晨,萌動人心,芬芳
又和暖。感受到奇怪的孤獨和沉默。
一種比塔樓中的一切都更強大的魅力
統(tǒng)御庭院。他們正在換崗
士兵們排列成行,年輕的英國鄉(xiāng)下人
金發(fā),面色紅潤,身穿白色制服。鼓點
和橫笛正在演奏《擲彈兵行進曲》。
那些人,還有穿透那種孤獨
和沉默的音樂,告訴我真相,它是我不曾夢想
并已忘卻的,自從他們的美好景象消逝后。
兩只田鳧
日落后的天空下
兩只田鳧在嬉戲和啼叫,
高處的月亮駕馭著黑浪,緘默無語
它們比月亮更白;
比泥土更黑。它們的啼叫
是天空下的一種聲音
它們獨來獨往,時下,時上,
發(fā)出歡快的啼叫
朝向戲謔的春季的天空,
俯沖大地,又陡然朝上,
凌駕在一個魂魄的頭頂,他想知道為何
它們那么歡快地啼叫和飛翔,
也不對天地做出選擇,
而半輪弦月緘默地
駛行,地球在休憩,一樣是緘默的。
領(lǐng)主農(nóng)場
堅如巖石的泥濘略有化凍,溪水
沿著道路兩側(cè)流淌,在樹籬間
晃動的柔荑花串之下,閃爍發(fā)亮。
但是大地會讓她睡到自然醒,盡管日頭高照;
我也不覺得,那種稀薄的鍍金光束
會超越任何二月的美好事物
直到我一路抵達古老的領(lǐng)主農(nóng)場,
以及對面的教堂和紫杉,無論年齡
還是尺寸,都旗鼓相當。教堂和紫杉
和農(nóng)舍,在一個周日的寧靜中酣睡。
空氣不曾揚起一根稻草。陡峭的農(nóng)場屋頂,
瓦片發(fā)出微暗的光芒,接納了
正午的太陽;上上下下,白鴿在屋頂
蜷依著。只有唯一的聲音。
三匹拉車的馬,昏昏欲睡,透過額發(fā)
正站在門前眺望,它們刷刷甩動尾巴
驅(qū)趕一只蒼蠅,一只孤獨的蒼蠅。
冬天的臉頰發(fā)紅,仿佛他已
一口飲盡了春天、夏天和秋天
安靜地微笑著。但那不是冬天
而是一個不變的極樂季節(jié)
從農(nóng)場和教堂中醒來,它已經(jīng)
在瓦片和干草下安全地躺了很久,自從
這個英格蘭,雖已古老,還被叫做“愉快的”
蕪菁甘藍
他們已經(jīng)拆掉了,一長溜蕪菁甘藍堆上的
泥土屋頂?shù)娜菈?。他們已?jīng)把那些不見天日的
卷曲菜葉上的白色、金色和紫色
呈現(xiàn)在陽光下。這是一種景象,在冬天發(fā)出哀嘆
并滴落的木頭邊角處,顯得更柔嫩燦爛
有甚于在埋葬國王的山谷中,
一個男孩爬進一座法老的墳墓時
然后,第一個基督徒,目睹了木乃伊,
神祇和猴子、戰(zhàn)車和王座和瓶皿,
藍色陶器、雪花石膏和金子。
但是無夢的、早已死去的阿蒙霍特普躺臥著。
而這是一個冬天的夢,就跟春天一樣甜美。
路 標
昏黯的海上閃現(xiàn)寒意。白日面帶羞澀。
粉苞苣和那些永遠濕漉的,
粗糙的長草呈現(xiàn)白色,披覆寒霜
在小山頂,指路柱的旁邊;
野生鐵線蓮的煙霧被噴出
籠罩在山楂果和榛樹叢之上
我讀著路標。我該走哪條路?
一個聲音說:在二十歲時
你就不會為此而困惑。另一個聲音,溫和卻不屑
說:二十歲時,你希望自己從未出生。
一棵榛樹掉落了一片金葉
從樹簇的頂尖,當起初的聲音對
另一個聲音說,他想知道,60歲時
來到這同一個路標邊,情形將怎樣。“你會知道的,”
他笑了——我只得跟他一起笑——
“你會知道的;然而,或前或后,
不管發(fā)生什么,結(jié)局都一樣,
一口泥土,將彌補所有的
遺憾和期許,它將被慷慨地賜予;
如果說,在那個天堂里也有缺陷
那便是意愿的自由,亦或正是你的愿望
想要在此地或任何地點,跟我交談
無論地球上的天氣如何,
在生與死之間的任何年齡,——
想看看白天或夜晚將會怎樣,
太陽和寒霜,陸地和海洋,
夏季,秋季,冬季,春季,——
以及無論何種窮人,直至一個國王,
筆直地站在野外,在天地之間
思考他該去哪兒,噢,該去哪兒?”
譯者簡介:蕭易,學者、翻譯家、作家,譯著有王爾德著《謊言的衰落》(2004)、貝爾著《伍爾夫傳》(2005)、迪納著《非常時代》(2008)、里拉著《夭折的上帝:宗教、政治與現(xiàn)代西方》(2010)、艾爾曼著《奧斯卡·王爾德傳》(2015),現(xiàn)居多倫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