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雨和季風行省腹地
一
跨過一座水泥橋,
穿過一片魚塘,
那是電線桿不再延伸的盡頭。
一個村子蹲伏著,
在桑樹地和水田之間的高地上,
占據(jù)著一片天空。
時間是一顆熟透的豌豆,
散發(fā)著橘色的光。
天氣一日日重復(fù),
在暴雨、臺風和霧霾里急劇變形。
屋里屋外都是受縛的人,
有著生機勃勃的表情。
梅家橋下可以見到幾百只麻鴨,
快樂而不老實,畏首畏尾。
二
手套廠,衣服廠,絲巾廠,
皮革廠,化工廠,碼頭,
在孟溪那邊,在人們的期待里,
收集男女的勞動。
新開河平緩的水流
在大閘處舐著運河,
曾有一個夏天,
那善于泅泳的男孩
被運輸船螺旋槳割傷了腹部死去。
道路都不可化為辜負的暗影,
誰都不能傷及另一人。
他人總是移花接木。
這個人貧智短的村子,
有了河流的任性,
調(diào)配出喜聞樂見的免疫力。
卑微的心腸安然入目。
瑣屑的事情鋪墊在每個人心里。
烈日闖入午后大氣的寧靜。
口若懸河的村婦三五成群,
在屋檐下編織、縫補,
交換輕盈如云的流言,
仿佛六朝的驕奢淫逸
潽溢出京杭運河。
騎著電瓶車,從工廠回來,
沾滿泥漿的勞動布
走動在田埂上,
靛藍里生長出了黃昏。
三
這是一個江上人的村子。
在清帝國的黃昏里,
他們上岸,生兒育女,
復(fù)制樹木的陰涼。
他們站在水邊,
看著運動一個又一個過去。
他們?nèi)斡勺约涸谶\河邊豢養(yǎng)平庸。
河水強大的流動一直未被克服。
桑樹,水稻,繁衍的法令
綁住了子子孫孫。
由于安貧樂道,他們進入了生活。
在長江三角洲,
醬醋油鹽在一生中輪回。
人們迎娶,遠嫁,
只是男人的家姓不曾遷徙。
債務(wù)和疾病是被晾曬出去的衣服。
四
這是一個不好不壞的村子,
普通得就像是鯽魚身上的鱗片,
閃著世俗的銀光。
在這梅雨的行省,
雨水洗滌了儒釋道的墻壁,
屋內(nèi)潮熱卻空洞。
人與人隔著溝渠交談,
他們在這里一再重逢,
一輩子又一輩子。
在這季風的行省,
人們上班,斗嘴皮,燒飯,
搓麻將,看電視,做愛,
日子總在第二天凌晨開始。
運河沉默不語,
像一條泥鰍釋放著呼吸。
水稻卮言
人世無端變得起伏,天地
在燃燒自己,在循環(huán),向著飽滿。
這些水稻正健康生長,莖稈
直立于事件之外,倨傲如陌生的親人。
聚集在田壟內(nèi),有時東倒西歪,
和季風同一個節(jié)奏,卻有著差異的領(lǐng)會。
在雨水的行省,男男女女經(jīng)營著
面子,通過粳米和秈米參與固有的生活。
日子輪回如四季,而人們習慣了
遠游,蝸居,避難,銳志于得過且過。
被日光滋潤,也被炙烤,仿佛宴飲
是為了消除背叛,為了讓舌形流動。
必定要經(jīng)歷揀選,插種,雨露,枯萎,
但雨水能告訴關(guān)于滋潤的一切,關(guān)于命運。
生生不息,或生來為了熄滅,點燃
人們體內(nèi)的河流,獲取軟糯的血脈。
在技術(shù)的革新中,從未被愛過,
除了雜交,變異,出演一場場婚喪嫁娶。
酒精洪災(zāi)
翻過瞌睡的石橋,
打開了所有的
狹隘。走在田埂上,
他才感到安寧,
就像晨起去廚房
摸到了酒杯。
他大字不識,卻熟悉
窩棚里的每一只鴨子。
耗盡了青春,恨血液
流速太慢。宿醉
在泥里,柔軟如柳條。
他質(zhì)疑樹上的
故鄉(xiāng),把往事摁進
一個酒瓶。
他獨特、清澈、雷厲風行。
他平凡、糊涂、慢條斯理。
熱情的湖水
在東升浜里要求出發(fā),
加速,長途跋涉。
湖水揉捏出
妻子出軌時的
冷靜和無知。
他從未哭過,守護著
情感里的殘山剩水。
他勞動,勞動,勞動,
他飲酒,飲酒,飲酒,
他懶惰,懶惰,懶惰。
被盜去的水泥船
飄向了月球,
在那個黑到看不見
未來的夜晚,
茨菇和荸薺
沉溺在孤獨里,
對人世的變故
只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用燒酒
涂黑自己,
讓自己變成一個洪流,
席卷友善、責任和愛欲。
用酒換來的虛榮,
源于泥土的謙遜,
和階級的卑微。
他在酒精的湖底
只遇到過自己。
私人欲望敘事
她不安分地從竹林走過,東升浜影影綽綽。
務(wù)農(nóng)的人,到處都是。插秧、除草、施肥。
孩子們在機耕路上嬉戲。想起剛才在廂屋,
精液和陡峭的愛盈滿了陰道,一只耗子
窸窸窣窣消失在木樓梯下。歡愉之后是寂寞。
泥鰍下載了整個中午的歡愉和憂郁。
悶懷,積病,嘻嘻哈哈,腳踝上的傷,
腹部的手術(shù)疤痕,經(jīng)常黑屏的華為手機。
云雨既散,離開這里就視同陌路。
伶牙俐齒,曾讓鄰里惱羞??人砸宦?,
出了門。稻地前的楓楊又頹萎了些。
正午的物事幾近丟了影子,失了魂魄。
就像她,昨晚和丈夫躺在黑暗中吵架。
東升浜里的那只苦鳥叫了一夜,河埠
切分了岸邊,捏造出理解與不理解。
希望之苦,守候之苦,比弄堂更會欺負人。
是心血來潮?是報復(fù)?忠于春夢?
這個乖僻的所在。人人都是盜賊,竊走了
別人家的未來。燒酒。香煙。賭博。上床。
唯唯諾諾,總好過虛張聲勢。她彎腰露出紅內(nèi)褲。
可曾有人偷窺?告密的穿堂風誰也攔不住。
身體的暢快在先。鏡子里,乳房是壞掉的鍵盤。
新起的誓言在正午潰散,如晨間的霧,不可靠。
從推門而入,到偷偷離去,只隔了幾滴呻吟。
通往氟塑料廠的水泥路被暴雨洗過,她新更換的
電動車讓風越發(fā)涼爽,讓身體變得輕盈。然而,
柴米油鹽呢,水電煤的費用呢,夢里的金戒指呢,
它們會飛翔嗎?柳絮,飛燕,玉環(huán),都是沉重的。
巧妙的廚藝無從挽救她的虛無。她日復(fù)一日炫耀
在省城的兒子。在鄰居的謾罵里,在丈夫的宿醉里,
她存在,她綿延,她沉默,她欲求。東升浜的波面上
暮云行走著,探尋著,徘徊著,無法停息,欲言又止。
作者簡介:胡桑,詩人、譯者。哲學博士。德國波恩大學訪問學者、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著有詩集《賦形者》、散文集《在孟溪那邊》、評論集《隔淵望著人們》《始于一次分神》,另譯有奧登、洛威爾、辛波斯卡、米沃什等人的詩集和隨筆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