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紅

內(nèi)容摘要：關(guān)于安娜·卡列尼娜的死亡原因，雖眾說紛紜，但多傾向于外因：伏倫斯基的冷淡，世俗輿論的壓力，俄羅斯上流社會的排斥……事實上，對于反抗意志強旺的安娜來說，促使她主動赴死的原因只可能來自于她自己：在跟伏倫斯基逐漸熟悉以至于麻木的日常生活中，安娜發(fā)現(xiàn)一種可怕的生命輪回已然出現(xiàn)，與卡列寧一樣，伏倫斯基要建功立業(yè)，自己被要求繼續(xù)“生兒育女”，曾經(jīng)的平淡日常再次出現(xiàn)，并會繼續(xù)重復(fù)——絕望與無奈擊垮了安娜，她的死亡選擇緣于一種徹底的倦怠感和存在之光的熄滅。

關(guān)鍵詞：安娜·卡列尼娜 死亡原因 生命輪回

重讀《安娜·卡列尼娜》，仍有無限的新鮮和疼痛——死亡之前的那一刻，在車站徘徊良久的安娜做出決定：她一步步靠近鐵軌，察看著車廂底部的螺旋推進器、鏈條和慢慢滾來的巨大鐵輪，她錯過了第一節(jié)車廂，只有等第二節(jié)，在前后車輪之間的中心點對準(zhǔn)的剎那，她丟下紅色手提包，撲到車廂下面……

這一刻，所有曾經(jīng)給予她的注視與評說都顯得遙遠、疏離、枯澀——個性解放？追求愛情？反抗壓迫？一個叛逆女性？一朵“惡之花”？在她縱身一躍的關(guān)頭，甚至連同情、關(guān)切、疼痛似乎都沾染著旁觀者的輕浮。

這個女人到底為什么主動赴死？而且非要選擇如此慘烈的死亡方式？——曾經(jīng)靈動飛揚、顧盼生姿的女人，為什么最后如此義務(wù)反顧地沖向鐵軌呢？批評家們對此說法不一，但原因多半指向外因：伏倫斯基感情上的疏離、弱化、冷淡，安娜對終將失去這份感情產(chǎn)生了極度的恐懼，或者是俄羅斯上流階層對她的道德施壓，又或者情感滿足與宗教壓抑之間的沖突導(dǎo)致的人格分裂……①但對于反抗意志強旺的安娜來說，這些理由似乎都顯得不夠有力。那么，那個最強力的死亡動機和死亡緣由究竟是什么？卡爾維諾說：“生命，要定義這個神秘的實體，我們必須從書面開始?！雹诰妥屛覀冊俅位氐叫≌f、借助細節(jié)，捕捉她的蛛絲馬跡，進入死亡之前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

一

小說中安娜出場的時候，就是一個八歲孩子的母親。因此，我們要從安娜的婚姻入手來尋找原因?；橐鍪侵T多日常中占比很大的一個部分。當(dāng)彼此獨立的兩個個體因為一紙婚約被捆綁在一起的時候，婚姻的不完美和不和諧就已經(jīng)注定了。只是在進入婚姻之前，幾乎沒有哪個女人能破除關(guān)于婚姻的美化和幻象，進入婚姻后，也就很難直面并認知婚姻的庸常與現(xiàn)實。安娜也是如此——在嫂子陶麗家里，安娜與前來串門的吉娣聊天，她由衷地對十八歲的吉娣說：“您現(xiàn)在的年華真太寶貴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好比彌漫在瑞士群山中的蔚藍色霧靄。這種蔚藍色霧靄籠罩著童年結(jié)束時那個幸福年代的一切，過了這幸福階段，路就越來越窄了，踏上這段道路真叫人又驚又喜……誰不是這段路上的過來人哪！”③當(dāng)安娜在十八歲的吉娣身上看到自己的少女時光時，她的腦海里同時閃現(xiàn)的，還有婚姻與婚后日常：她不由自主地感嘆道，“過了這個階段，路就越來越窄了?！保≒94）安娜將自己的婚姻生活定義為“狹窄之路”，可以想見婚姻本身帶給她的不悅與失望。

對于安娜來說，這種失望與失落的最大罪魁禍?zhǔn)拙褪撬贪?、虛榮、按部就班的丈夫卡列寧，是他導(dǎo)致了整個婚姻生活的無趣與無聊。但事實上，事情絕非這么簡單?？袑幰运纳矸莺偷匚粸榘材戎圃炝艘粋€優(yōu)越的生存環(huán)境：強大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足夠充裕的物質(zhì)供給，身邊有個穩(wěn)定可靠的丈夫，在外有個可攻可守的高端社交圈……但往往這樣的“衣食無憂”也會出現(xiàn)倦怠和審美疲乏——日久天長的“靜好”就會變成“無趣”——尤其是對于安娜這樣一個內(nèi)心蓬勃生長的女人來說，流淌在靜好歲月中的日常、平實、按部就班、一成不變是不能忍受的，至少是，不能長期忍受。她活躍而跳蕩的靈魂里，需要更具戲劇色彩的生活來呼應(yīng)和配合。

被伏倫斯基碰撞、摩擦出內(nèi)心火花的安娜開始騷動不安，身體的背叛信號總是先于精神表現(xiàn)出來：安娜剛剛辯護丈夫是個“好人”，接下來卻是生理上的排斥：“他的耳朵怎么顯得這么怪呢？”（P142）在不可自制地走向伏倫斯基的過程中，安娜對卡列寧的厭棄與日俱增，他的身體特征變得委瑣、令人煩躁、不可忍受：他的眼睛是“無生氣的馴順而遲鈍的”，他的手“白凈、青筋畢露”，他“說話的腔調(diào)”、“扳手指的聲音”都令安娜“嫌惡得打了個寒噤”（P938）。他的行為與思想也都帶有了虛偽、功利的目的：看賽馬比賽與朋友打招呼被安娜看作是“沽名釣譽、飛黃騰達——這是他靈魂里的全部家當(dāng)?！彼切案呱械乃枷?、熱愛教育、篤信宗教”都是向上爬的敲門磚，“他說的每句話，在她聽來都是虛偽刺耳的?！保≒262）

婚姻的蒼白、刻板、乏味與婚外戀情的神秘、誘惑、刺激構(gòu)成鮮明的對比，而宗法倫常對于“出軌”關(guān)系的“有罪”推定反而成為一種酵素，越是壓抑、禁止著，越是銷魂的、令人神往的，一想到伏倫斯基，安娜就有一種充滿“罪惡的喜悅”。在道德貶抑和輿論壓力中，她得以持續(xù)這種生活的方式就是停止思考，聽任情緒與身體行動：“以后，以后再說。等我平靜點再說。”而事實上，“她的心情始終沒有平靜過?！保≒192）除了本能和欲望，兩人關(guān)系的粘合劑還有安娜頭腦里的浪漫與幻想。返程的火車上有個細節(jié)描寫：安娜在讀小說，心里想的卻是情節(jié)在自己身上的落實——沉浸于幻想中的安娜“每次相逢，總是竭力把想象中的他（無比英俊，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不可能有的）同實際的他融為一體。”而一向“不想結(jié)婚而勾引姑娘”的伏倫斯基則“覺得自己完全沉浸在愛情里。”（P443）

安娜再也停不下來了，在獲得和擁有之后，她希望這樣的關(guān)系永遠保持它的純度、強度和深度，一直新鮮如初。她沒有意識到，這種愛欲關(guān)系的魅力就在于：沒有實現(xiàn)的部分才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其強力絢目也只能是生活的一種點綴，不可能成為常態(tài)。所以，在欲望實現(xiàn)的一剎那，安娜感到的不是幸福，而是“精神上一絲不掛的羞愧感”（P191），而此刻，“愛情”則像“被奪去生命的尸體”，要忍受失落、恐懼、慌亂、羞恥等情緒的“撕裂、切碎”、蠶食——這是安娜的愛欲追求面臨的第一重困境;接下來她無法逃脫的第二重困境是，一直回避、拖延、不愿直面的現(xiàn)實以殘酷冰冷面目不斷出現(xiàn)，逼她做出選擇，而彌漫其中的瑣碎日常也逐漸成為她和伏倫斯基浪漫愛欲的最大殺手。

二

從歐洲回到彼得堡的安娜需要繼續(xù)忍受社交圈的冷落和羞辱，她申請看望兒子的要求一再被拒絕，伏倫斯基對她的愛與熱情也大不如從前……她試圖逃避的麻煩和困擾一重重襲來，但這一切都構(gòu)不成根本性的打擊：她仍可以不顧伏倫斯基阻攔出現(xiàn)在劇院里，挑釁周遭的議論和眼光;她未經(jīng)同意、不由分說成功探看了兒子;她也可以用溫柔、眼淚、慍怒和美麗留住伏倫斯基的目光——但是，在一切一切具體實在的阻力與壓力之上，安娜看到了生活的某種抽象與本質(zhì)：她所懼怕的生活的平淡、平凡，無聊、重復(fù)——那些曾經(jīng)反感和唾棄的日常不斷出現(xiàn)，如同之前與卡列寧的“靜好”生活和凡?；橐?。

激情過后，安娜與伏倫斯基之間的倦怠情緒開始出現(xiàn)。歐洲旅行期間，伏倫斯基就在軍官學(xué)校的同學(xué)面前抱怨：“意大利的生活太乏味了。”（P589）回到彼得堡后，他開始了對自由的渴望與試探，重返社交圈、參加選舉是伏倫斯基釋放的信號。但于安娜而言，社交圈的大門幾乎對她徹底關(guān)閉。境遇的不平等加劇了兩個人關(guān)系的失衡：矛盾、沖突、口角也愈演愈烈。安娜將伏倫斯基對自己注意力的減弱認定為“變心”——“他愛上別的女人了……”“一切都完了！”（P912），而伏倫斯基則感覺“為了她陷入一種苦惱的境地?！痹?jīng)的濃情蜜意隨風(fēng)而逝，他們都認為“錯在對方，并且一有機會就竭力指責(zé)對方?！保≒907）漸漸地，兩人互相注視的眼光也變了味道，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伏倫斯基的目光描寫：“眼睛里閃現(xiàn)出又冷又兇的目光”（P820），安娜“心驚膽戰(zhàn)地凝視著他那像法官一樣的冷酷無情的目光?！保≒917）他“冷冰冰地瞅了她一眼。”（P921）

他們?nèi)淌苤?，也分析著，彼此更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的真相：安娜說，“他在我身上追求的是什么呀？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滿足他的虛榮心?！保≒935）伏倫斯基也對安娜的心思、伎倆了如指掌：她找借口把參加選舉的伏倫斯基叫回來，“他打量著她的發(fā)式和服裝，他知道她是特意為他而穿打扮的?！薄斑@一切他都很欣賞，但已經(jīng)欣賞過多少次了！”（P819）

在猜忌、爭吵、熟悉、淡漠以至于麻木的感覺之外，安娜發(fā)現(xiàn)一種可怕的生命輪回已然出現(xiàn)：伏倫斯基一度時期竟然也要一個“靜好”和“秩序”的婚姻狀態(tài)了：他要安娜再次向卡列寧提出離婚申請，以便與他結(jié)婚，他需要女兒姓自己的姓，他要繼續(xù)生兒育女，他要兒子屬于自己的家族，孩子們能夠繼承他的財產(chǎn)，他希望一家人幸福地生活，為此，他要建功立業(yè)……（775）她將再次成為一個“妻子”和多個孩子的“母親”。她直白地對伏倫斯基說：如果希望再有孩子，就是不珍惜她的美（P917）。

安娜恐懼的日常淪陷進入了新一輪的開始：是的，一切似乎不過在重復(fù)過去——與伏倫斯基同居的房間擺設(shè)也變得“既沒有表情，又沒有靈魂”，“掛鐘、窗簾、糊墻紙”簡直是“惡夢”（P915）如同當(dāng)年與卡列寧的婚姻感覺一樣，日久天長的“靜好”就會變成“無趣”：蒼白的，平淡的，瑣碎的——對于安娜這樣一個內(nèi)心蓬勃生長的女人來說，流淌在日常生活中的按部就班、一成不變是不能忍受的，至少是，不能長期忍受。她活躍而跳蕩的靈魂里，需要更具戲劇色彩的生活來呼應(yīng)和配合。

三

意識到重復(fù)與輪回的安娜一如既往，采取了反叛與抗拒的姿態(tài)，她甚至嘗試在其他男人身上尋找新的興奮點，她希望找回生命那種流動的、激蕩的、活力的感覺。有一個晚上列文與奧勃朗斯基一起去看她，她全身的細胞似乎都活躍起來，整個晚上“都竭力使列文拜倒在她的腳下（近來她對年輕男人都是這樣的）?！保≒865）

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身為一個女人在固化語境中的掙扎實在微不足道，列文離開，她的心思還是只有放在伏倫斯基身上，而后者隨時出現(xiàn)“冷酷的”、“準(zhǔn)備吵架”的神情，并且一幅“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的無所謂的樣子，安娜卻是“毫無辦法，無從下手，無法改變”，“只有忍耐和等待”（P867）。

到了這樣一步境地，安娜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無路可走——繼續(xù)向前，無非是“冷冷清清的兩個人，今后也是我們兩個人……他不在的話，就是孤零零的我一個人……這樣的日子是會到來的?！保≒781）回頭也無岸——與伏吵翻，分手，回到卡列寧那里？或者回撫養(yǎng)她長大成人的姑媽那里？還是暫住陶麗家？又或者獨自出國？（P918）一切就會改變么？我會幸福么？——她幾乎沒有猶豫地在心里回答自己說：絕對不可能！……安娜覺得自己“看清了人生的意義和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她明白誰也沒有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人人生下來都免不了吃苦受難?！保≒936-939）

虛無和絕望彌漫開來，不可救治。在經(jīng)過了人生的一個個車站，體驗了最極致的生活，看到了最頂端的風(fēng)景之后，安娜發(fā)現(xiàn)，生活不過如此而已：華服內(nèi)里是難堪的肉體，高光之后是蒼白的現(xiàn)實，愛欲退卻是平庸的日?！钪囊馊ぞ烤乖谀睦锬?？就像格非在《望春風(fēng)》的結(jié)尾處所寫：“心里忽然就有一種活著就已死去的倦怠之感……被突然切斷的，其實并不是返鄉(xiāng)之路，而是對于生命之根的所有幻覺和記憶，好像在你身體很深很深的某個地方，有一團一直亮著的暗光突然熄滅了?！雹苣撤N意義上，安娜的死亡選擇緣于這樣一種徹底的倦怠感和存在之光的熄滅。同時，安娜意識到，唯有一“死”可以對伏倫斯基構(gòu)成最后最徹底的控制——“死現(xiàn)在是促使他恢復(fù)對她的愛情，懲罰他，讓她心里的惡魔在同他搏斗中取得勝利的唯一手段?！保≒921）

那么，選擇什么樣的死亡方式告別和離開呢？這世上有諸多平和、平靜的離開方式：吃藥、投水、自縊……安娜不會不知道，她甚至動過念頭，設(shè)計過這樣的方法——靠服用雅片睡眠，每次一個劑量，多服幾個就結(jié)束了，但最后她的選擇是縱身撲向鐵軌（P922）——在車站往來的身影和嘈雜的聲浪里，她眼前出現(xiàn)了與伏倫斯基初次相遇的情景，那一天，在曖昧又熱烈的氛圍里，他們共同目睹了車輪之下的一樁死亡事件：一個看路工臥軌自殺——車軌之下，這個人被軋得血肉模糊，死因不明。安娜說：“這是個兇兆?！薄说闹庇X是可怕的，在初識情人、綻放情欲的當(dāng)口，安娜就不幸預(yù)言了自己的結(jié)局（P84）。

沒有比這更慘烈更令人驚心動魄的死亡方式了，瞬間粉碎，血肉模糊，美麗的她與猙獰的現(xiàn)場。她知道他一定會來，看到這最后的一幕，從此再也無法解脫。一切如她所料，她完成了最后最徹底的掌控：從現(xiàn)場回來的伏倫斯基幾近“精神失常”，“已經(jīng)像死人一樣沒有知覺”，“完全虛脫”（P955）。伏倫斯基的母親恨恨地說：她把他徹底毀了。他變成了一個工具，隨時準(zhǔn)備在戰(zhàn)場上被一槍斃命，進入永恒的安靜。

真的結(jié)束了，所有的美麗與絢爛，靜好或激蕩，紛亂和清暢……“那只她曾經(jīng)用來照著閱讀那本充滿憂慮、欺詐、悲哀和罪惡之書的蠟燭，閃出空前未有的光輝，把原來籠罩在黑暗中的一切，都給她照了個透亮，接著燭光發(fā)出輕微的嗶剝聲，昏暗下去，終于永遠熄滅了?！保≒942）

一個女人痛苦輾轉(zhuǎn)、邁向死亡的過程中，一個新生命誕生了：在列文、吉蒂、產(chǎn)婆、家人等一眾的緊張、焦慮、期待與歡喜中，列文的兒子來到了人間……世界就是這樣，離開和到達，結(jié)束與開始，不斷輪回。即使如列文這樣看穿一切，不時陷入悲觀虛無，也必須跟隨這生命的流轉(zhuǎn)，時有無奈，時有感恩，時有厭倦，時有貪戀，時有茍安，時有進取……

參考文獻

①金美玲：《21世紀國內(nèi)<安娜·卡列尼娜>研究綜述》，《名作欣賞》2013年第15期。

②卡爾維諾著，黃燦然、李桂蜜譯：《我們?yōu)槭裁醋x經(jīng)典》，P179，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

③列夫·托爾斯泰著，草櫻譯：《安娜·卡列尼娜》，P94，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版。以下原著引文均出自這個版本，只在正文中標(biāo)注頁碼。

④格非：《望春風(fēng)》，P331，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

（作者單位：蘇州市職業(yè)大學(xué)教育與人文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