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令琪

蕭自熙

對蕭自熙先生的了解，最早緣于校讀趙義山先生《斜出齋韻語集》中的《雙調(diào)·凌波仙·吊蕭自熙先生并序》：

自熙先生，余忘年友也……先生病一目，因戲稱獨眼兒；病一耳，又戲稱獨耳朵；病一腿，又戲稱獨腳兒；每飯，一人食，又戲稱獨食客；常年一人，別無伴侶，又戲稱獨居叟；因謔稱“五獨俱全”。先生嗜酒，每餐必飲，然飲無多，亦不至醉。余偶往拜，則對飲一二杯。相與言，則無一而非曲也。如先生者，謂之曲癡可也。數(shù)年間，余獲先生所贈，積四十余首，因牽于俗務(wù)，心不得閑，回贈者十無一二。今聞噩耗，愧悔甚矣！展玩舊賜，見墨痕歷歷，筆勢蒼然，點畫之動，仿佛其舉手投足。然則，先生之神情語態(tài)，即永在案頭矣，余又何悲！因作《凌波仙》吊之。

衰殘貧病五獨全，陋室蝸居百意寬，玲瓏曲作千夫羨。負行窩不漏天，舔筆叟磐石劍嵐。巴國鵑聲細，蜀江月影圓，喚曲魂萬水千山。

由此，對蕭先生“五獨俱全”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也得知蕭自熙先生（1931—2008）是四川資中人，與我是同鄉(xiāng)；更由于我搜集、研讀、整理資中人、文之故，遂對蕭先生及其作品開始留意起來。本文標題“曲聲兒倒也風流”，出自蕭自熙先生自己的《【中呂】滿庭芳·返里三》（1993 年3 月7 日）；本文4 個小標題的主句，也分別出自蕭先生的曲子。

一、捉蟹撈蝦，行坐由咱——崇尚自由的幽默天性

眾所周知，散曲是一種不同于詩、詞的另外一種重要的韻語體式，有著自己的特點。但在閱讀學(xué)習詩詞曲過程中，從作家本體論角度看，散曲也有與詩、詞相同、相通之處，那就是作品的風格。除受到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本身一些因素影響外，還可能受作家性格的深度影響。通俗點說，就是一個作家的性格，在作品中往往能較為充分地展示出來。詩、詞、曲三者之中，曲表現(xiàn)尤甚。畢竟，“詩莊詞媚”，詩似乎是“廟堂之音”，詞多一點“個人之樂”；相比之下，散曲更多是“松邊弄水，月下敲門”（張可久《【黃鐘】人月圓·山中書事興》）那種雅俗共賞的“市井之語”。

蕭自熙先生的散曲，很多都表現(xiàn)出他對自由的崇尚、對精神獨立的追求、對逍遙自在生活的一種滿足。試看《【黃鐘】刮地風·農(nóng)家》（1998年8月31日）：

春種秋收夏吃瓜，捉蟹撈蝦；樂時飲酒悶時茶，行坐由咱。風光無價，擁來檐下；嚷著做詩歌，賴著當圖畫。宮中府里衙，高樓別墅家，倒不及釣叟蓮?fù)蕖?/p>

這首曲以“農(nóng)家”為題，寫盡春夏秋三季的農(nóng)家之樂。春種秋收，農(nóng)閑時光，捉蟹撈蝦，飲酒品茶。這種樂，不同于高堂華屋之下的那種所謂“閑適”與“恬淡”，而是徹徹底底的放松與毫無羈絆的自由。作者于是感嘆：宮中府里衙，高樓別墅家，倒不及釣叟蓮?fù)?。就算是大?nèi)皇宮、官府官衙，或高樓別墅、富貴人家，也不及這種樂之一毫半分。“釣叟蓮?fù)蕖币辉~，令人不禁聯(lián)想到柳永《望海潮》之“嘻嘻釣叟蓮?fù)蕖保裁础扒脊芘?，菱歌泛夜”，什么“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統(tǒng)統(tǒng)納入麾下，既擴充此曲容量，也讓一首小曲頓時于俚俗之中充滿雅致，躍上雅俗共賞的境界。

在蕭自熙先生的《散曲全集》中，這樣的作品還很多。

王季思先生在《曲不曲》一文中，比較了詞曲的差別：“詞曲而曲直，詞斂而曲散，詞婉約而曲奔放，詞凝重而曲駿快，詞蘊藉含蓄而曲淋漓盡致。以六義言，則詞多用比興而曲多用賦?！?/p>

蕭自熙先生那些曲，作者的性格與作者的作品，有機地合二為一。作者通過“捉蟹撈蝦，行坐由咱”的散淡、豪邁與曠達，將其崇尚自由的幽默天性、“不知愁悶為何物”的積極樂觀以及本之自然的風趣、純真，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獨居老者的形象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增強了曲子的感染力。明人王驥德《曲律·雜論》說：“晉人言‘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以為漸近自然。吾謂詩不如詞，詞不如曲，故是漸近人情?！弊x蕭先生的曲，在親切、平和之中，這種感覺愈發(fā)強烈。

二、青山滴翠山坡下，黃鶯引調(diào)葡萄架——簡潔素樸的白描手法

閱讀蕭先生的曲作，感覺他非常擅用白描。

白描原是中國畫的一種技法、一個術(shù)語。在描繪花卉、人物、翎毛時，僅僅幾筆，墨線勾勒，不著顏色，而人物、花卉、翎毛即畢肖矣。文學(xué)上借用這一術(shù)語，將其作為一種表現(xiàn)手法，即用最簡練的文字，刻畫出鮮明、生動的人物、動物、景物。此即魯迅先生《南腔北調(diào)集·作文秘訣》所謂“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無賣弄”是也。

在詩詞中，這也是常常使用的表現(xiàn)手法。如大家耳熟能詳?shù)奶諟Y明《歸園田居·其一》，即大量使用白描手法，將其“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的天性、“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的悔恨、“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的感嘆、“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的親切、“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的喜悅，表達得自然本真、味道純正。唐詩、宋詞、元曲中，也不乏白描手法的運用。諸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商山早行》）、“見也如何暮，別也如何遽”（石孝友《卜算子》）、“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馬致遠《天凈沙·秋思》）之類，無不如此。

蕭自熙先生的散曲，運用白描手法之處甚多。如《【正宮】塞鴻秋·春日游興》（1998年1月26日）：

怎青山滴翠山坡下，陪黃鶯引調(diào)葡萄架？有彩虹化譜偷偷掛，教灼桃緘口羞言價。咱逢景象新，欲效漁樵話，怕東風把漁樵推入丹青畫。

這首曲，沒有具體描繪外在的景物如何美麗如畫，而都是如簡筆畫一般略略勾勒；寥寥幾筆，即將所賞之景、所愛之物，悉數(shù)納入筆底，給讀者一幅青山滴翠、桃花妖嬈、黃鶯啼叫、彩虹高掛的畫面。結(jié)句“怕東風把漁樵推入丹青畫”，正話反說，以心理活動的方式，將這個畫面感極強的春日之景大大夸獎一番，讓讀者隨作者而目悅心賞。

明末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總結(jié)說：“善道景者，絕去形容，略加點綴；善言情者，吞吐深淺，欲露還藏?！痹谏⑶鷦?chuàng)作中，運用白描寫景，更有利于表達人物思想情感；運用白描寫人，則可直逼人物靈魂。蕭自熙先生真情注于外物、摯意瀉于毫端，其白描手法的運用，平淡質(zhì)直，品而味醇。白描主要用簡練素樸的文字，抓住對象的特征，簡筆勾勒、描摹形象、抒發(fā)感情，而不重詞藻的修飾與環(huán)境的渲染和烘托。但正如蘇東坡論陶淵明詩所說：“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與其他創(chuàng)作手法相比，白描的效果是“外枯中膏”，自有其獨特價值。

蕭自熙《負行窩散曲》

三、情真志不窮，歌朗精神旺——活潑跳動的俚語運用

可以說，散曲的興起是在中國俗文學(xué)興起的大背景下完成。北京師范大學(xué)教授李修生先生在《元散曲通論初版序》中指出：“散曲是俗文學(xué)興起的產(chǎn)物。中國俗文學(xué)的發(fā)展至宋代有了長足的發(fā)展，至宋和金的末期，俗文學(xué)更成為文壇的新盟主。”

那么，散曲的“俗”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呢？在我看來，主要表現(xiàn)為以下三個“顛覆”：

其一，句法句式上對詩詞的顛覆。靈活多變、伸縮自如的句式，特別是可加襯字的用法，是詩、詞不能相比擬的。古代詩歌的句法幾乎是固定的，詞雖是所謂“長短句”，但不能加襯字。而曲的句式比詞更活潑，襯字的使用，讓曲子改變了詩歌那種整齊劃一的單調(diào)，也比詞更加口語化、通俗化，更加詼諧、活潑、俚趣橫生。

其二，語言運用上對詩詞的顛覆?？谡Z化、散文化的語言運用，以俗為尚的創(chuàng)作風氣，是曲的一大特征。詩、詞講究典雅、工整，含蓄、蘊藉，使事用典都有自己的一些要求，而曲則講究語言口語化、散文化。詩、詞中盡量要避免的一些俗人、俗事、俗物，在散曲創(chuàng)作中卻被大量使用。

其三，情感表達上對詩詞的顛覆。詩、詞創(chuàng)作中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式的“欲說還休”，在散曲創(chuàng)作中沒有市場；代之而起的，是酣暢淋漓、明白直露的表達方式。詩、詞唯恐不“隱”，而散曲唯恐不“顯”。這種差別，只要一讀散曲，立即可知。

蕭自熙先生的散曲，圓熟地使用活潑跳動的俚語，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如《【正宮】塞鴻秋·自勉兼醒世》（1995年8月15日）：

也不羨古山莊得寶藏金貓像，也不學(xué)耍唇槍漢宰相將人燙；也不慕溫馨床寵狗胖王孫樣，也不想寒水鄉(xiāng)爭鷸蚌瘋魔杖。情真志不窮，歌朗精神旺。我自有泡生姜豆瓣醬添食量。

在這首曲子里，蕭先生不羨慕寶藏金貓，不羨慕溫馨的大床、胖胖的寵物狗，不想與別人在名與利上“鷸蚌相爭”，更不想學(xué)習靠耍嘴皮而謀求高位厚祿的“漢宰相”，尤其是不學(xué)其“燙”人的伎倆（這里的“燙”字，估計只有西南官話區(qū)的云、貴、川、渝之人，才能較為準確地把握其意蘊）。蕭先生將我們四川人日常生活中須臾不可或缺的“泡生姜”“豆瓣醬”都寫入其中，足見其語言“俚”到家、“俗”到家。但正因這些俚俗之言的熟練使用，作者那種“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的“顏回之志”，表達得令人敬佩而仰視。

再如《【正宮】醉太平·安度晚年》（1998年8月6日）：

才高座低，自有天機。人生本是夢中棋，誰知就里？倒不如圖山圖水圖林地，哼歌哼曲哼川戲，釣風釣月釣漣漪。這日子神仙過的！

“天機”不可泄露。人生如棋，萬事都想開一些?！皥D山圖水圖林地，哼歌哼曲哼川戲，釣風釣月釣漣漪”，這樣的日子，真是神仙也難比！如果從修辭的角度講，“釣風釣月釣漣漪”，可謂有通感之妙，且畫面感極強。讀到這首曲的時候，我竟癡癡地想：這樣的句子，虧蕭先生是怎么想出來的！

四、虛言里面藏欺詐，腰間口袋添肥大——鞭辟入里的批判價值

蕭自熙先生幼年貧苦，早年坎坷，晚年病殘。但他是一個性情中人，自己的喜怒哀樂，都能通過曲子表達出來。義山師《雙調(diào)·凌波仙·吊蕭自熙先生并序》的“序”中說：“先生似達，似狷，似隱，樂天知命，徜徉逍遙于錦江河畔一孤獨老者也。其曲，自書者饒性情，寫時者寓感憤，贈答者見衷腸，憂思嗟嘆，苦樂悲凄，又分明一性情中人也?！被谮w先生對蕭先生的了解，“自書者饒性情，寫時者寓感憤，贈答者見衷腸”的概括，應(yīng)是準確。閱讀蕭先生的散曲，我們也能感受到他那顆正直的心。惟其如此，他的曲子，對社會上的一些丑陋、丑惡，是“零容忍”；只要為他所見、所知，觸動他正直的良心，他必行之于曲，表達自己的諷刺、愛憎和批判。

如《【正宮】塞鴻秋·電視透視三》（1996年12月25日）：

驕奢淫逸王孫狀，吃喝玩樂翻新樣；婚喪嫁娶超時尚，妻兒老小人人胖。三朝費萬金，道是窮酸像。全都記的公家賬！

1985年，美國媒體文化研究者、批判家尼爾·波茲曼出版了一本書，也是其媒介批評三部曲之一，書名《娛樂至死》（Amusing ourselves to death）。波茲曼認為，電視聲像逐漸取代書寫語言而引起的媒介危機，應(yīng)引起警惕。最近30 年來，“娛樂至死”現(xiàn)象，在我們的電視、報刊，尤其在后來興起的互聯(lián)網(wǎng)上，鋪天蓋地。蕭先生這首曲子的寫作時間是1996年末，那時這種現(xiàn)象還不太突出。但“見微知著”，蕭先生透過“驕奢淫逸”“吃喝玩樂”的表象，看到“三朝費萬金”那種奢侈享樂之風的盛行，特別是這一切“全都記的公家賬”，這不由不讓作者憤慨頓生。全曲沒有一個字眼直接表達作者的態(tài)度，但傳統(tǒng)文化中“驕奢淫逸”“吃喝玩樂”這些詞匯自身帶有一定的感情色彩，曲子結(jié)句猶如點睛之筆，末尾一個驚嘆號，將作者的態(tài)度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不言之言”，更加發(fā)人深思。

現(xiàn)在看來，蕭先生當年的“殷憂”，具有一定前瞻性?！懊屹M太多，侵漁太眾，上下相蒙，隱忍不言”（語出清光緒二十一年乙未科狀元、四川資中人駱成驤《殿試策》），這是執(zhí)政大忌，應(yīng)引起警惕。同為四川資中人，我相信蕭先生對駱公的《殿試策》是熟悉的。蕭先生撫今追昔，寫成此曲，除表達自身情感，恐怕也有“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我怎么做起小說來》）的意思在內(nèi)。

結(jié)語

蕭自熙先生一代學(xué)人，散曲大家，可惜，圈子之外，生前無聞，身后寂寞。但他那“含笑花，吹口笛”（《【南呂】四塊玉·自熙寫真》，1998 年4 月22 日）的樂觀精神、“酷愛詩，懶愛愁，偏愛走”（同前）的幽默個性、“隱于野、隱于詩、隱于蝸廬、隱于曲鄉(xiāng)”（丁淑梅、李東東語）的學(xué)人風范必將影響更多的文學(xué)愛好者。

作者簡介：曾令琪，中華辭賦家聯(lián)合會理事，中國西部散文學(xué)會理事，四川省社科院特約研究員，孔子學(xué)院孔子美術(shù)館客座教授，四川省辭賦家聯(lián)合會主席，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外散文詩學(xué)會四川分會副主席，《西南文學(xué)》雜志總編，賈平凹先生關(guān)門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