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平

埃烏熱尼奧·德·安德拉德（Eugenio de Andrade，1923-2005），20世紀(jì)葡萄牙最重要的詩人之一，生于小村波沃亞達阿塔萊亞，16歲發(fā)表第一首詩，3年后出版第一部詩集《青春》，此后又陸續(xù)出版了近30部詩集，主要有《純潔》《手與果實》《被占用的心》《白色上的白色》《對另一條河流的回憶》《凝視的斜坡》《太陽物質(zhì)》《陰影的重量》《給大地的另一個名字》《接近言語》《黑暗的領(lǐng)域》等，作品被翻譯成了20多種語言，僅英文就有10多種譯本，產(chǎn)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他獲得過許多國際國內(nèi)文學(xué)獎，并多次被提名為諾貝爾文學(xué)獎候選人。

埃烏熱尼奧·德·安德拉德的詩歌呈現(xiàn)出了簡潔和明晰，在純粹的抒情中透露出精致的現(xiàn)代語調(diào)，具有很強的可感性。他努力通過赤裸的詞語和意象來傳達那種他稱為“事物的粗糙或精美的皮膚”的東西。他摒棄抽象，集中于物質(zhì)世界，表達了一種對“光滑如鵝卵石、粗糙如黑麥面包的詞語，散發(fā)出三葉草和塵埃、沃土和檸檬、松香和太陽的氣味的詞語”之愛。他歌頌大地的四大元素：土、水、空氣與火。除了對自然世界的愛，他的詩還集中于描寫人類軀體——“宇宙的隱喻”。

當(dāng)你呼喚我

我的名字就是花的名字。

在你的觸摸之下

即使我也無法辨別

我究竟是水，還是少女，

抑或是溪谷中的果園。

你沖動的身軀像一條河

我的身軀迷失在里面。

如果我聆聽，我只聽見你的低語。

從我身上，完全寂靜無聲。

我做出的手勢影子

清純地迸發(fā)而出，成真，

那是河流于我賦予之名的原因，

因為天空依然在那里靠得更近。

醒來，在一個四月之晨

那棵櫻桃樹一身潔白，

從葉片燃燒到根，

就那樣開花，開滿了詩。

張開雙臂，采集枝條

風(fēng)，光芒，以及可能的一切；

一縷一縷地觸摸時間，

編織櫻桃樹上的櫻桃之心。

時辰，無窮無盡的時辰，

稠密，深沉，

我將等待你們，

直到萬物靜止。

直到一塊石頭

迸放成花朵。

直到一只鳥從我的喉嚨里

飛走，消失于沉寂。

一塊又一塊石頭，房子縹緲地建起，

唯有在詩里，這房子才屬于我。

這房子睡覺，在成為桅桿的

那種突發(fā)的愉悅之風(fēng)中做夢。

當(dāng)一個精致的軀體顫抖，

房子也顫抖，船也顫抖。

一只海鷗飛過，接著是一只又一只飛過，

房子無法抗拒：它也飛走。

哦，有朝一日這房子會成為森林，

我將在它的陰影中找到一股泉水

泉水中，水聲不過是沉寂。

我想，是笑容

是笑容打開了門。

那是一絲有光的笑容，里面

有很多光，我渴望

進入它，脫下衣服，赤裸著

停留在那一絲笑容里面。

在那一絲笑容里面奔跑、揚帆、死去。

軀體在陰影中燃燒，

尋找源泉。

現(xiàn)在我熟悉

那柔和開始之處：

我辨認(rèn)出

火焰的灌木。

我熟悉粉刷過的

沙漠。

亞麻植物的根

我的養(yǎng)料，

我的痛苦。

然而那時我常常歌唱。

猶如夜晚爬向源頭，

我因此回到水里。

猶如奧德修斯①在提洛斯島②上

看見的年青的棕櫚樹，當(dāng)

我遇見你

白晝?nèi)绱死w細(xì)；

夜晚如此纖細(xì)

我在夜里脫下你的衣服；

就像無遮平原上的小馬駒

進入了你，進入了你。

——————

①希臘英雄之一，特洛伊木馬計的設(shè)計者。

②希臘島嶼。

為了把你放到我的唇上，

為了暢飲你軀體中

最深的水——我

詢問，有這么多的光，

我們怎樣才能熄滅？

為了唇對著唇攀登你，

為了游歷與探索：腰在這里，

臀部之間的短暫火焰

還有腹部、胸膛、后背

為了降臨到側(cè)腹，為了

把我的眼睛埋在你眼睛的

清新的石頭中，

為了從毛孔到毛孔把我自己

給予你嘴唇的狂喜，

為了忘卻我流浪的手

在任何地方，在游戲中，

樂于接受清澈之水的

甜蜜的滲透，

為了像在黑暗中絆倒的人

一樣呼吸，為了

在歡樂的、孤獨的

門前叫喊，

因為可怕的是

這樣去攀登瘋狂的梗莖，

從火焰降到冰雪，

然后在草叢中

屈服于露水——

植物的腺如今是光。

一個

完全美妙的日子來臨：

萬物燃燒。

光芒燃燒

在溫柔的窗戶里。

鳥兒，

燃燒

在粉刷過的墻壁的明亮迷宮里。

詞語燃燒，

船的紫色陰影。

風(fēng)，

在那里，我擁有

一幢秋天邊緣上的房子。

檸檬樹，山岡。

萬物燃燒

在下午

完全遲鈍的美妙里。

正是在你的雙唇之間

瘋狂奔流而入，

降臨到喉嚨下面，

入侵水域。

正是在你的胸膛中

火焰的花粉

融入源泉

在陰影中鋪展。

正是在你的腰上

春天開始成為

一條蜜蜂之河，

一只老虎的低吼。

正是從腰肢到膝蓋

沙子燃燒，

太陽隱秘，

沉寂盲目。

跟我一起躺下。

照亮我的窗口。

唇與唇之間

所有音樂都屬于我。

愛你，像這樣

在清新的泥土和熱情之間警醒。

從微微分開的嘴唇中呷啜

沾滿露水的，粉刷之墻的光。

平穩(wěn)地滑行到喉嚨的

斜坡下面，成為那

又沉寂著流動又聚集

在一起的音樂。

掙脫束縛的燃燒，

一個接一個吻

展開的昏眩，

撕裂了白色。

滲透那沙子或者

火焰的美妙，

那最深最藍(lán)的眼睛的

隱退、燃盡的光。

合攏的花瓣之間

薄暮朦朧的金子，

我們的欲望中

可以航行的高高海灣，

瘋狂居住在那里

隨針尖而卷曲，

我要在那里

讓你赤裸的水域流血。

手

從夜晚深處呼喊，

在一縷輕于欲望

或那依然

灼熱于

最后一滴水的

干草芳香的氣息中，

手

忘記它所筑巢的那棵樹

在雙膝的

涼意之間

慢慢，慢慢平靜下來。

現(xiàn)在我說：

溫和的山岡

斜倚在

蜜蜂的

狂暴的水中，

一只年輕

乳房上的花粉

一只清新的

泥土的舌頭，

一顆顆葡萄

放在嘴里的

愜意，

整個軀體，

一股迷失在草叢中的

睡眠的涓涓細(xì)流，

濺灑的

乳汁的愛撫鋪展；

現(xiàn)在我要說起

堅硬的大地，

說起

刀鋒，

說起那有著風(fēng)自由、

自由、自由地吹拂的

家鄉(xiāng)的

深色稻草，

碎裂在影子的

腳步上的笑語，

還突然

有一陣

血的喃喃低語：

大海，

船只，船只，船只，

依然散發(fā)著

太陽與松香的氣味，

花朵在那上面離開，

麥子在那上面到來；

現(xiàn)在我要說，

我說……

一塊接一塊石頭

房子將歸來。

我已經(jīng)在肩頭上感到了

它的遷移。

攜帶豎琴的沉寂。

攜帶蜜蜂的豎琴，

全都將歸來。

在夏季，一個人

慢慢死在榆樹的陰影里。

于是我要說：

朋友

是大地上

白色蘋果最甜的地方。

或許我要說：

秋天成熟于鏡子里。

我已經(jīng)在肩頭上感到了

它的氣息。

沒有歸來：萬物是迷宮。

風(fēng)

播撒它的種子。

也許你將看見一個軀體：

我不會說它很青春，

卻有一個明亮的影子。

我說，一個軀體；

然而關(guān)于軀體

我絕不能把它所有的價值都告訴你：

流浪的母親

分娩在它的水里。

在音樂的內(nèi)部

沉默尋找什么

休息之地？

那是什么內(nèi)部

光芒在何處構(gòu)筑家園？

有沒有一種猶如

果實里面的

果核的內(nèi)部？

一個人怎樣才能進入它？

就像一個人進入軀體？

當(dāng)溫柔

似乎終于厭倦了自己的職責(zé)

當(dāng)睡眠這艘最不確切的船

依然延誤，

當(dāng)藍(lán)色從你的眼里

迸發(fā)而出

又在我的眼里

尋找堅實的航行藝術(shù)，

我對你講起

荒涼的、遺棄的、

被沉默刺穿的話語。

當(dāng)我倚靠在夜晚的身上，

一根葉柄

從我這里攀登

而且，它拒絕開花，

為了開始破曉

而搜尋一只鳥——

麥子高聳；

兩片刀鋒之間

一個人很容易死去。

猶如要被放到嘴上的

黑色果肉的太陽，

看吧，我的手：

它們從地面上尋找你，

在睡眠的脈紋和它們

尋找你的記憶之間：

它們對滔滔不絕

流動的空氣開門：

風(fēng)或者油燈的

野性氣味進來，

傷口突然

再次開始流血：

這是收獲時節(jié)：夜晚

讓一顆顆葡萄明亮：你出現(xiàn)

要一口把它吞下

就像對著墻發(fā)出一聲叫喊。

這是我，自從黎明，

我——大地——就在尋找你。

一個詞語靜止

因此我才能感覺到大地，

一個詞語

我可以在那里找到

一張燃燒的嘴唇，

一個軀體，

我可以在那里聚集起

沉寂那成熟的

野性羽毛，

一個朝著大海

急劇傾斜的山坡——

水域已經(jīng)

傾向

那被風(fēng)

吹到水面的鳥，

山岡的喃喃聲已經(jīng)

在呼喚那長著

燃燒的、涼爽的

金色腰肢的黃蜂，

一種氣味已經(jīng)

從隱藏著車軸草的

腋窩里散發(fā)

出來——

又一個詞語，

去吮吸太陽，

舌頭的體液，

去溫暖你那閃爍在

我嘴里的

膝蓋的石頭，

我的軀體在你的軀體上面，

慢慢開花，

一個暗淡的

音節(jié)的音樂中

嘴唇的預(yù)感，

一個吻，

一切的飾物，

我所有器官的飾物，

現(xiàn)在

熱氣從樓梯上

降臨而下，

絆倒在

如今已死去的稻草中，

又一個

詞語，

去感受

一種新的時間

在欲望那多孔的

石頭中跳動，

去撞倒墻壁，

去進入那被

遺棄給

秋天的

潮濕的眼瞼的房子，

并且在早晨的床上

拼寫出美，

唯一一個詞語。

我面對夏天生長。

面對古代的

粉刷物的水。

我生長——赤裸而狂暴。

他們能看見我生長，

接近風(fēng)，

他們能看見我開花，

憤怒而純潔。

在沉默的邊緣上

我面對薊草和渴意的

燒成灰燼的

熱情而生長。

如今一個人死在

無窮無盡的雨水中，

僅僅從一個夏天被想起的

在別的嘴唇上的嘴唇。

夜晚裂開——

沉寂

從墻上滴落。

我所有的手指

依然還記得，

只有風(fēng)能呼吸。

草叢的

細(xì)小舌頭

已經(jīng)在呼喚雪。

沉寂

是我的領(lǐng)域：

大地是光。

我不會回歸你腰窩的噴泉；

我不會回歸那不倦地

順著鏡子滴下的

夏季濃烈的火焰。

我不會回歸那短暫的床

我們在那里一一折斷

愛情的所有

脆弱的嫩苗。

看看秋天吧：它長得多么挺直。

狂熱和憤怒中

暗淡的水域和火焰

把我拖曳到莫測的深處。

因為你，鳥兒留下，

它們的

喃喃聲在高空燃燒；

水波留下，

在水面

那嘴唇一度停頓的

閃光的陰影；

秋天留下，

一個接一個吻

放縱在稻草上；

云朵留下，

還有一根

珊瑚枝的渴意。

早晨燃燒。

它在石頭上燃燒，

它在我的襯衣上燃燒。

墻的這一邊，

清晰

貧瘠干燥。

草叢高大。

我并沒談起桅桿。

我說；草叢

高大而悲傷——

也沒有鳥。

一個人接近塵埃

呼吸困難，

一個人的唇死了。

我渴望淤泥的

黑暗，

黏土的油膩。

這是一個

被激怒的舌頭的王國，

一個沒有形態(tài)和形式的王國，

在那里，詞語

從一顆枯萎的稻草之心

迸發(fā)而出，

這是一個

對無數(shù)的水的毛發(fā)

充滿敵意的王國，

一頂懷念

你牙齒的

所有寶石的王冠，

被遺棄給秋天的狗，

被遺棄給

蕁麻的乳汁

被遺棄給睡眠的屋頂?shù)耐鯂?/p>

在這片

一個人死于不完整之心的土地上

我將把三四個生石灰的音節(jié)

留在水邊。

唯有那留給我，那

和你胸膛清白的沼澤低地

我那發(fā)狂的、美妙而脆弱的

熄滅之沙的鳥兒。

我的任務(wù)多么陌生

在地面去仔細(xì)搜尋

一片在塵埃與睡眠之間

因為初升的太陽而依然潮濕的葉子。

從幽暗的種子中間，手

聚集刺槐樹的光芒：

它們的水域是黎明的石頭。

在歡宴與死亡之間

你怎樣對待早晨？——風(fēng)

詢問，堅持。

我用雪的聲音或垂死的動物的

聲音來建造圓圈和房子：

因此沙漠蔓延，覆蓋心靈。

透明的路被阻塞

我只能重聚被反映的太陽碎片

把它們貼近我的心

漠然地穿越早晨紛亂的桅桿

我越是年老，光芒就越像孩子一樣

然而光芒將與我同行。

雨，雨再一次落到橄欖樹上。

我不知道它為何在這個下午回來了

因為我母親已經(jīng)離去

不再走到陽臺上觀看它飄落，

不再從縫紉活中抬起目光

說：你聽見了雨嗎？

母親，我聽見了，雨再一次落下來，

雨再一次落到你的臉上。

你怎樣對待這些詞語？

你將怎樣描述那些在如此平靜的

藍(lán)天上的元音？

你將怎樣述說那些閃耀在

橘子的光輝

和馬匹的太陽中的輔音？

當(dāng)它們把細(xì)小的種子

托付給你的信任時

你將怎樣述說它們？

【責(zé)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