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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 蘚

2022-03-31 23:47肖江虹
野草 2022年2期

肖江虹

城市醒得很早,六點不到,面館前就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貴陽人的早晨從一碗腸旺面開始。面條講究爽口彈牙,血旺和大腸必須新鮮,佐以幾根窈窕的綠豆芽,這才是一碗合格的腸旺面。東門鄭家,百年老字號,食客趨之若鶩,排隊一小時,吞吐五分鐘,要的就是那個熟悉的味道。

接過廚間遞出來的面條,胡凱左挨右晃才找到一個位置,坐下來,往碗里加了幾滴醋。不要小看這幾滴醋,它才是這碗面條的靈魂。外地客人,無法勘破隱秘,呼啦啦吸完了,抹著嘴看著老長的隊伍滿腹狐疑:有這樣好吃嗎?只有本地的老饕才知道,沒有那幾滴醋,宛如神藥沒有了藥引。滴醋也有講究,本地味莼園生產的香醋最佳,十滴左右為宜,多則泛酸,少則無味。香醋浸入面湯,神奇開始展現(xiàn),面條、血旺、大腸、豆芽、紅油、脆哨、香蔥瞬間融為一體,醇厚而爽利,味道豐富,層次分明。

胡凱吃得很慢,面條幾乎是一根一根徐徐送進嘴里,這和他西裝革履的打扮很搭。環(huán)顧四周,沒有雜音,一色吸溜面條的聲響,吸得急的,紅油四下飛濺,面門星星點點,扯張紙抹掉臉上的紅油,繼續(xù)埋頭苦干。百年面館差不多就是這座城市的縮影,包容是最大的特點,達官貴人也好,販夫走卒也罷,來的都是客,報上需求,單碗的,雙加(加面加腸)的,吆喝一聲,面條送出,不看穿著,不管美丑,吃完付錢,一拍兩散。

喝了一口面湯,電話在褲兜里震了一下。放下碗,胡凱摸出手機,信息是同事小書發(fā)來的,四個字:文案沒過。捏著手機愣了愣,胡凱將手里的紙巾扔進面湯,幾乎一瞬,潔白的紙巾就一身血紅。

走出面館,大街人頭攢動,城市這才算真正醒過來。

主管遞過來一張紙,胡凱有些懵。指指自己的嘴角,主管說擦擦吧,油星子。說了聲謝謝,胡凱擦了擦嘴角,低頭一看,油星子凝成了紅油。四下看了看,沒找著垃圾桶,胡凱把紙巾塞進了褲兜。

死死盯著胡凱看了半分鐘,主管說:“我覺得你最近不在狀態(tài)?!?/p>

癟癟嘴,胡凱沒說話。

“我不相信這是你做的,”頓了頓,主管揚了揚手里的策劃案,一字一頓說,“打死我也不信。”

抽抽鼻子,胡凱說:“我也不信?!?/p>

“老胡,你是公司老人了,廢話我就不說了,”把策劃案塞給胡凱,主管沉著臉說,“最后一次機會,還通不過,你就另謀高就吧!”

落地窗前,胡凱點燃一支煙,樓下人流如織,每個身影都保持著前傾的狀態(tài),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繩子拽著往前飛奔。

“還不走??!”同事小書站在門邊喊。

回過頭,胡凱指了指桌上的策劃案。

“策劃案,得再琢磨一下?!?/p>

“第四稿了吧?”小書伸長脖子問。

胡凱抬頭比了一個“八”。

小書無奈笑了笑,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回頭又說:“凱里酸湯魚,有兩瓶老酒,我們等你?”

搖搖頭,胡凱說:“你們吃吧!改天我請?!?/p>

小書離開,偌大的辦公區(qū)一下變得寂靜無聲。

胡凱坐下來,拿起桌上的策劃案,木木翻了翻,伸手拿過桌上的一把美工刀,一下,兩下,三下,交叉反復中,策劃案粉身碎骨。

忽然有手機微信提示音。

摁開微信,妻子易小蘭發(fā)的,只有三個字:離了吧!

呆呆盯著屏幕看了片刻。胡凱發(fā)回三個字:隨便你。

摸出一支香煙點上,胡凱走到落地窗邊,天色昏黑,天邊烏云密布,暴雨就要來了。

手機鈴聲響起。

接通電話,胡凱破口大罵:“都他媽快一個小時了還沒到,你他媽是爬過來的嗎?”

小十字算是城市的繁華地段,核心區(qū)還有一段明代修建的圍墻,用于防患護民。當初兵甲林立的場景早沒了,小吃門面沿著圍墻根一溜排開。吃客倒是不多,主要應付外賣。飯點時間最繁忙,外賣小哥的電動車碼得人行橫道密不透風。

邱德全排在領餐隊伍里,放眼看去,一色的鮮肉,二十出頭的占九成以上。在這支浩蕩的隊伍里,三十八歲的邱德全算是高齡了。入職時,為了顯示自己的年富力強,邱德全還專門剃掉了蓄養(yǎng)多年的絡腮胡子。

除了送餐,邱德全幾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手機上。他喜歡看抖音,最喜歡搞笑視頻。這東西治療心亂如麻見效快,療效還持久。

屏幕上一個猥瑣的男人,騎著摩托車直接撞向一棵大樹,人徑直飛出,筆直插進沼澤地,像根迎風擺動的蘆稈。邱德全先是憋著笑,最后實在忍不住了,咧著嘴笑得擺來擺去。邊上正盯著手機的小伙被邱德全吸引了,伸長脖子看了看邱德全的手機,立馬露出一臉鄙夷。

剛準備回看,電話響了。

接通電話,邱德全一張笑臉慢慢松弛、翻轉、裹纏,最后定格為怒目圓睜下的咬牙切齒。

“發(fā)燒了?發(fā)燒了你不會給他喂點藥嗎?”

電話那頭是老婆唐麗娟,抽泣著喊:“喂藥?喂藥有用我還找你???”

“喂藥沒用,那你給他吃屎?。 鼻竦氯驍嗔颂汽惥甑脑?。沒等那頭說話,邱德全斬釘截鐵吼:“滾蛋,老子還有好幾單要送呢!”

摁掉電話,邱德全從電瓶車上跳下來,一腳踹翻了旁邊默不作聲的垃圾桶。

這一單地點在中華北路54號。共兩條路線可供選擇。往東,上高架橋,穿建設路,有條小巷子可直達;往西,走富水路,繞三角環(huán)島,路程更近一些,信號燈也少。不過邱德全還是選擇了往東的路線,西線三角環(huán)島那兩個交通協(xié)警,一胖一瘦,惹不起,面對沖過來的電瓶車就直接撲過去,完全視死如歸。

電瓶車在高架橋上疾馳。已過黃昏,遠處近處的霓虹燈開始亮起。夜風鉆進脖頸,滲得后背發(fā)涼。遠遠就聽見爭吵聲,洪亮高亢。

“開哪樣雞巴車?變線也不打燈!”

“哪個說沒打燈?老子變線前就打了,你是眼睛瞎爆了嗎?”

兩個男人站在車頭前叉著腰正罵架。兩輛轎車橫在路中間,將來路去路完全堵死,剩余的空間螞蟻過去都得側身。

罵了一句“日”,邱德全回身看了看,沒敢掉頭,高架橋有監(jiān)控,逆行被逮著,一星期就白干了。摸出電話,邱德全松了松面部肌肉。

“你好,高架橋上堵車,可能會晚一些送達。”邱德全伸長脖子堆著笑說。

“都他媽快一個小時了還沒到,你他媽是爬過來的嗎?”電話那頭怒吼。

邱德全沒敢吱聲。這種情況,千萬不要說話,要等對方發(fā)泄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罵完了,一般客戶都會冷靜下來,想一想春光明媚,想一想歲月靜好,想一想底層人民特別是快遞小哥的不容易,就會告訴自己:世界如此美妙,我卻如此暴躁,這樣不好,不好!想通了,大愛就會戰(zhàn)勝饑寒,遇上特別特別好的客戶,還會發(fā)條短信過來:暴雨將至,安全第一,照顧好自己。

正想著,短信果然來了,就是不太暖心:十分鐘之內再不送到,老子給你差評。

沮喪地抬起頭,邱德全發(fā)現(xiàn)兩個交通事故的當事人還沒有休戰(zhàn)的意思,罵戰(zhàn)開始升級為推搡,從推搡的力度和頻率看得出,兩人其實都沒有干架的意思,完全是為了臉面把戲演足。要知道,這種假把式最他媽耗時。

逆行吧!

果斷調轉車,轟一聲悶響,電瓶車一個趔趄后竄了出去。

兩手匍匐在鍵盤上,仿佛堅韌的潛伏者,半個多小時硬是一動不動。

策劃案其實不復雜,以胡凱的能力,本可以輕松搞定。主管說他不在狀態(tài),胡凱是認賬的。三個月來,在易小蘭的圍追堵截下,他已經(jīng)精疲力竭。易小蘭和胡凱大學同學,知根知底,深諳他的優(yōu)長和短板。策略就一招:離婚,滾蛋。條件直白寡毒:衣褲牙刷毛巾帶走,其余多根毛都不行。胡凱不敢反駁,畢竟自己有錯在先。

胡凱的出軌,劇本爛俗。Action:男女獨處——喝酒——調情——開房——上床。劇情唯一出彩之處在于胡凱的坦白,他是在易小蘭完全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攤牌的。沒有小三的尋死覓活,沒有原配的疑神疑鬼,他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對正準備換鞋上班的易小蘭說我出軌了。易小蘭愣了一下,把一縷頭發(fā)攏到耳根后夾好,輕輕點了點頭。彎腰換好鞋,易小蘭還捋了捋衣服問:你看今天我穿這套適合嗎?

胡凱有些恍惚。

易小蘭的冷靜讓他驚訝,不問,什么都不問,甚至連那個女人是誰她都不問。

驚訝過后,就是驚悚。

半夜醒來,他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易小蘭坐在床邊目不轉睛盯著他,眼神充滿了佛祖才有的溫暖慈祥。佛光普照了半個月,胡凱扛不住了,移駕到了客廳。易小蘭不看他了,變成半夜三更在客廳和廚房往來穿梭,一會兒提把剪刀,一會兒提把菜刀,一會兒提把砍刀。

還不穿鞋,無聲又無息。

家是待不住了,思來想去,還是辦公室最安全,有門禁,有保安,有監(jiān)控。

易小蘭也不來找他,三五分鐘發(fā)條短信,個把小時來個電話。核心內容就是離婚滾蛋,滾蛋離婚。

把兩只手從鍵盤上拖下來,胡凱感覺雙臂發(fā)麻。抖著手點燃一支煙,他接到了易小蘭打來的電話。

“你晚上回來給我把協(xié)議書簽了?!?/p>

“我要加班?!?/p>

“那你就等著給我收尸吧!”

電話掛斷。

天邊雷聲隱隱,下雨了。

胡凱站在窗邊,看著一城風雨,仿佛末世。

電話又響了。

愣了半天才接通電話,那頭聲音急促。

“您好,您的外賣到了,麻煩你下樓拿一下,保安不讓進去。”

保安姓龍,五十多歲,理解的說他工作負責,不理解的罵他一根筋。攔下送外賣的他有幾十個理由:你看你,全身雨水,讓你上去,還不整一路湯湯水水;大廈有規(guī)定,送外賣的一律不許上樓;都下班了,哪個曉得你是送給哪個的?

理由還沒有闡釋充分,電梯門打開了。

沖突來得太快,直到兩人都絞在一起了,保安老龍也沒有整清楚來龍去脈。

穿西裝的邁出電梯就破口大罵。

“差評,老子給定了?!?/p>

送外賣的貓著腰解釋:“高架橋堵車,耽擱了?!?/p>

“你堵車關我卵事,差評?!?/p>

“好好說話,你是哪家老子?”

“你家老子,如何?”

保安老龍后來在法庭上作證時是這樣說的:“太突然了,我都懵逼了!哦,對不起,法庭上不該說臟話,我也不曉得懵逼算不算臟話,跟年輕人學的。反正姓胡的那個人一從電梯出來就罵送外賣的,還老子老子的,話不好聽,送外賣的不干了,理了幾句,兩個人就扭在一起了,我看要干架,就趕忙過去拉!他們都年輕,力氣大得很,拉了好半天才拉開,把我的腰都扭傷了,還是第二天我自己到醫(yī)院去看的,花了一百六十七塊錢,我有發(fā)票的,至今都沒得人管醫(yī)藥費——嗯!好的,好的,說重點,說重點,我拼死老命把兩個人分開后,就把送外賣的推到門口去了,廣告公司姓胡的那個人還不熄火,沖過來惡狠狠朝送外賣的說:信不信老子今天整死你?嗯——確定,他確實說了的?!?/p>

呼哧呼哧回到辦公室,胡凱接到母親電話,母親說父親病了,做了檢查,肝有問題,尿道出現(xiàn)結石,腰部也查出一顆不小的囊腫。母親的聲音有些焦躁,胡凱勉強安慰了兩句,他沒時間回家,是真沒時間。

同事小書突然來電,說領導批準了他的休假,這段時間恐怕很多事都會推給你了,又問胡凱準備什么時候休假。胡凱苦笑,我他媽休過假么?上一次休假還是和易小蘭結婚時,三年前的事了,那是他第一次去三亞,第一次見到大海。那年胡凱三十四歲,易小蘭是相親時再見的,坐下來才發(fā)現(xiàn)是大學同學,彼此尷尬笑笑,漫不經(jīng)心開始交往。易小蘭畢業(yè)后在一家商場做行政,兩人大齡再相逢,已顧不上花前月下,交往三個月后就匆匆結婚。

這個家雖談不上寬裕,但總能維持,胡凱按揭買了房,貸款買了車,一切都在正常的軌道上運轉,這都是胡凱高強度工作換來的。胡凱在城里沒有根基,只能靠自己。岳父母是本城紡織廠的職工,早年工廠被賤賣,夫妻倆早早下崗,也沒有多余能力支持這個家。胡凱家那邊就更不樂觀,父母早年在鎮(zhèn)上開飯館,如今年紀大了,只好停業(yè),吃著老本,這幾年,老本也啃得差不多了。

刨了幾口外賣,胃痛又卷土重來。胃是念書那會兒被搞壞的,為了在網(wǎng)吧多泡一個通宵,他有時一天只吃一頓飯,直到實在忍受不了,才去了醫(yī)院。做胃鏡的過程讓他死去活來,醫(yī)生看完報告單,第一句話是,要住院。胡凱只能搖頭,我沒錢。醫(yī)生說,你看看你的胃,年紀輕輕,不要命了?胡凱沉默,醫(yī)生這才開起藥單,囑他注意事項,然后帶著聽天由命的神情將他打發(fā),胡凱永遠也忘不了那副表情。

熟悉的痛感從胃里一點點探頭到肆意翻滾,他決定回家。下了樓,他去了離公司不遠的藥店。公司在新區(qū),這一片才開發(fā),街上沒什么商家,更沒有人氣,大白天也只能見著稀稀拉拉的人跡,連鎖大藥店離這里還很遠。捂著腹部走了好遠,胡凱拐進藥店買了阿莫西林和胃復春片。這還是上一次的藥單,胡凱覺得這一次也能對付過去。胡凱擰開藥盒,卻怎么也撕不開那層內膜,這讓他有些惱火。手伸進褲兜,胡凱摸到了一把美工刀,摸出刀片,手指前抵,緊實的內膜一下洞穿。胡凱做了個收刀的動作,好像一下了卻了與胃潰瘍的恩怨,順手把刀放進白色亞麻外套里。吞了一把藥,合上瓶蓋時才發(fā)現(xiàn)瓶身上的生產日期,竟過期了,這讓他怒從中來,胃部的灼燒感也越來越強。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柜臺后的女店員竟然跟易小蘭長得有幾分相似。

你給的什么藥?你們是藥店還是黑店!胡凱嚷起來,把藥瓶當?shù)囊宦暱脑诓AЧ衽_上。

女店員看出了胡凱神情中的慌亂,瞬間翻了個白眼,說,干什么,你要搶劫?

像,太他媽像了,連眼神都一模一樣。

胡凱吼:“你眼睛瞎了?過期藥,謀財害命嗎?”

女店員懶得理會眼前男人的憤怒,纖長的手指一把卷過藥瓶,旋轉半圈,確認過生產日期后,女店員才把藥瓶輕輕放回了柜臺,用一根手指往胡凱的方向推了推,跟著哼一句,你說話注意點,你眼睛才瞎了,你想敲詐嗎?戴了眼鏡都看不清字戴了有什么用,裝飾啊——

女店員慢吞吞然而鋒利的話讓胡凱一驚,他慌忙抓過藥瓶,借著店內慘白的光線看清了原本模糊的生產日期,離過期還早著。

胡凱落荒而逃,跟每次和易小蘭吵架一樣的結局。

胡凱從公司出來,下電梯時,電梯里的燈突然熄滅,只有一旁的廣告牌還亮著,是美容院的整容廣告,幾個女人的前后對比照反復出現(xiàn),有一張整容前的照片很像易小蘭。易小蘭經(jīng)常抱怨,遇到你就算倒霉,換了別人,我還可以去割個雙眼皮隆個鼻打打瘦臉針……妻子身邊的朋友不少都去做過,胡凱沒那閑錢,自從有了孩子,日子更是捉襟見肘。妻子面對孩子從來大愛無疆,進口奶粉、進口尿不濕、進口玩具,連蔬菜都恨不能買進口的,冰箱里常年凍著妻子海淘來的深海鱈魚,400g,法國產。胡凱不敢反駁,只要一開口,立刻招來一通痛罵。

在易小蘭面前,胡凱從來都是弱勢群體。

電梯很快到達負二層,胡凱的轎車就在角落里,豐田銳志,算不上好車,卻是胡凱寧靜的港灣。胡凱享受待在車里的時光,它動力一般,空間不大,但聽話,特別聽話,左拐右拐前進后退都是胡凱說了算。

鉆進車,他先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接通,母親喊了一聲兒子,聲音疲倦。

胡凱強打起精神:“爸怎么樣了,醫(yī)生怎么說?”

母親的聲音黯啞了下去,說要轉省醫(yī)……

車駛出車位,有點快,砰的一聲,胡凱感覺車身碰到了什么。他一驚,連忙瞥了眼后視鏡,看見一輛亮著微弱燈光的電動車倒在路旁,一同倒下的還有一個人影。

胡凱罵了一句,跟著頭皮一緊,踩下剎車。

胡凱下車,繞到右側車門處,看了看車身情況,借著倒下的電動車燈光,胡凱看清了那道劃痕,果然貫穿了前后門。胡凱眉頭一擰,轉身罵起來,沒長眼睛啊,怎么騎的車!

邱德全的尸體在晚上十點十五分被發(fā)現(xiàn)。報案人是大廈八樓小貸公司的一名員工,他對接警的警察說自己趕回來是因為充電器落公司了。車剛拐進地下停車場,車燈就照到了倚在柱子下的受害者。

“全身都是血,腦殼歪在一邊,”定定神,他接著說,“我喊了兩聲,他沒答應,我就斷定是死透了?!?/p>

一旁記錄的警察點點頭,朝他笑了笑,鼓勵他接著說。

“停好車,我就走過去仔細看了看,脖子上有個口子,還在冒血泡,我又喊了兩聲?!?/p>

警察抬起頭:“都判斷死透了,還喊?”

“本能咯嘛!警官?!眻蟀溉寺曇粢幌绿崃似饋?,“關鍵是眼睛還睜著咯嘛!”

警察又笑了笑,點點頭說謝謝你。

“我可以走了?”

警察說當然。

走出去兩步,報案人又回頭對警察說:“哦!對了警官,我是走過去看了他的喲!肯定有我腳印,你們排查的時候要先把我排除咯哦!”

現(xiàn)場勘查很快結束。

受害者倒斃在方形柱子下,著外賣派送員馬甲,脖子大動脈處有一四厘米左右的創(chuàng)口,死者死于失血過多。距離死者四米左右倒放著一輛外賣派送專用電瓶車,電瓶車右側兩米處有一把粘有血跡的美工刀,應該就是作案工具。

將美工刀裝進證物袋,負責現(xiàn)場勘查的警察抬頭四下看了看,抬手一指對其他警察說:有監(jiān)控。

監(jiān)控很清楚,保安老龍很自豪地對警察說:我們大廈的監(jiān)控,絕對無死角。

畫面里,地下停車場黑黢黢的,一個人坐在大門口的電瓶車上,黑暗中一點煙火忽明忽暗,借助遠處閃爍的日光燈管,老龍一眼就認出黑暗中抽煙的人。

“送外賣的!”

警察看了他一眼:“曉得的,穿著馬甲的嘛!”

擺擺手,老龍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他傍晚來大廈送過外賣?!?/p>

警察又看了他一眼,眼睛回到監(jiān)控器。

邱德全坐在車座上,抽著煙看著外面,似乎等雨停。

五分十八秒,電梯門打開,一個人從電梯出來,徑直走向一輛轎車。

“哎呀!廣告公司的,姓——姓——姓哪樣我記不得了,但絕對是廣告公司的?!崩淆報@叫著說。

開著車出來,速度有點快,到了拐角處,一聲脆響,電瓶車滾出老遠。

打開車門下車,胡凱走向倒在地上的邱德全。

邱德全艱難爬起來,過去扶起電瓶車,把車往地上一摜,看了看胡凱。

兩人開始對話。

繼而開始推搡,忽然胡凱從褲兜里抽出一件物事,往邱德全脖子上一抹,邱德全一愣,用手捂著脖子,踉踉蹌蹌退向身后的柱子,伸手扶住柱子,身子慢慢矮了下去。

愣了愣,胡凱慢慢走過去,蹲下來看著地上的邱德全,觀看的過程有些漫長,兩人似乎還有交流。足足五分鐘,胡凱才站起來,把手里的東西一扔,鉆進轎車,徑直開走了。

畫面里,只剩下還在地上抽搐的邱德全。

清晨,熱辣的油鍋里正煎著雞蛋,鬧鐘響起,穆靜云邊用鏟子翻著鍋里的煎蛋,邊扭頭朝女兒點點的房間喊:起床了。

早餐桌前,母女倆吃著簡單的早餐,把一塊黑乎乎的煎蛋挑起來,點點問:“你能告訴我這是什么物質嗎?”

“煎雞蛋啊!”穆靜云答。

點點一臉不屑:“你這樣糟蹋食材,母雞知道嗎?”說完站起來,抓起桌上的書包向門外走去。

“不吃了?”穆靜云問。

“等我爸回來再恢復吃早餐的習慣吧”,走到門口,點點又回頭看看桌上的早餐,一臉痛惜地對穆靜云說,“媽,你保重。”

穆靜云立起身,對著女兒的背影罵了句不知好歹。

重新坐下來,掃了掃桌上的幾樣怪模怪樣的食物,穆靜云咕噥:“真的很難吃嗎?”

夾了一塊雞蛋放進嘴里。

表情凝固,面部隨即劇烈痙攣,啪,一口雞蛋吐回盤子里。穆靜云抽出張紙巾擦了擦嘴,喝下一口牛奶,電視機里傳出早間新聞主播的聲音。

“昨天傍晚,本市中華北路發(fā)生一起故意殺人案,被害人邱某某騎電動車在華興大廈地下停車場與駕駛轎車的胡某發(fā)生刮擦。兩人隨后發(fā)生口角,胡某用隨身攜帶的美工刀將邱某某刺傷致死。警方隨即出警,并很快鎖定犯罪嫌疑人胡某,經(jīng)過不懈努力,案發(fā)四小時后在南明河邊將犯罪嫌疑人胡某抓獲……”

穆靜云對新聞沒興趣,她更在意自己為什么會把雞蛋做得如此不堪。女兒越來越大,從生活點滴都表現(xiàn)出了對她的不信任。開始她把這種不信任歸結為老公的全能。一個理工男,在單位獨當一面也就算了,回到家顯得更為魔性,娘兒倆的飲食起居照顧得井井有條,沒事就窩著琢磨菜譜,川菜、粵菜、淮揚菜,八大菜系門清,隔兩天就給你來一驚喜。女兒現(xiàn)在看老公的神情越來越像夢中情人了。說沒危機感是假的,以前總是把缺位歸結為工作忙。的確,剛開始那幾年,一副拼命的架勢,律師界對忽然冒頭的她還不以為然。短短八年,就化蛹成蝶了,有了自己的律師樓,旗下都是業(yè)內的精英。一般的案子根本不需要自己介入,宏觀調控一下就行了。

按說,該為自己感到自豪才對。

恰恰相反,穆靜云反而開始懷念剛做律師那幾年的四處奔忙和目不暇接,甚至沮喪和無助。那些久違的體驗時常帶著旺盛的生發(fā)力和原生的粗礪感不時拱出記憶的縫隙,在腦子里久久揮之不去。

仰頭喝光杯子里的牛奶,目光回到電視上,畫面里,嫌疑人胡某被兩名警察夾著送進了警車。

她看清了胡某那張臉。

一個半月后,她花了三分鐘,又記起了那張臉,也是第一次知道他叫胡凱。

那天是星期三,穆靜云和幾個同事在辦公室會商一起律師樓代理的案子。

投影儀上正播放著幻燈片。

一名身材臃腫,衣冠楚楚的男人在各種場合開會剪彩,揮手微笑,接受采訪等各式各樣的圖片。

代理律師介紹:陳偉強,私營企業(yè)主,五十六歲,罪名奸淫幼女。

幻燈片繼續(xù)播放。

一張張驚惶恐懼的小女孩的臉。

足足二十六張。

代理律師繼續(xù)介紹:查實的受害人二十六名,均屬未成年人,從案情看,情節(jié)惡劣,社會影響非常大。辯護的優(yōu)勢是沒有命案。

定定神,穆靜云斬釘截鐵說:“優(yōu)勢?哪來的優(yōu)勢?”

站起來指著屏幕,穆靜云接著說:“這個案子大家都知道,有些細節(jié)我們應該注意,罪犯曾是連續(xù)三屆的縣人大代表。案發(fā)前,是有名的慈善人士,曾向當?shù)匦W生和留守兒童群體捐款捐物。在一次捐贈儀式上,罪犯甚至對孩子們講,希望他們努力做到自理、自律、自強,以優(yōu)異的成績和優(yōu)良的品德回報社會,努力成為對他人、對社會、對國家有用的優(yōu)秀人才。我之所以引述這些事實,是想說,這些行為不會成為我們的優(yōu)勢,因為公訴方會告訴大家:比起單純的犯罪,這種帶有高度偽裝的犯罪社會危險性更大,其行為指涉的已經(jīng)不是犯罪本身,而是動搖了整個社會對真善美的信任和追求?!?/p>

點點頭,代理律師指出:“還有一個事實,就是罪犯有四次犯罪終止?!?/p>

穆靜云:“那是因為罪犯發(fā)現(xiàn)這四次帶來供他奸淫的未成年人之前就被他奸淫過?!?/p>

“還是犯罪終止??!”代理律師說。

擺擺手,穆靜云眼眶有些濕潤,她低頭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抬頭看著代理律師說:“那是因為他只奸淫處女?!?/p>

從辦公室出來,代理律師笑著對穆靜云說:“很少看到你這樣激動?!?/p>

穆靜云直直盯著對方說:“我已經(jīng)很克制了?!?/p>

“穆姐,我竭盡所能希望二審能給委托人免死,我怎么覺得你盼著他死呢?”代理律師說。

“我不是他的代理律師,我只是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蹦蚂o云說。

回到自己辦公室,穆靜云咕嚕嚕喝了一大杯水,窩在沙發(fā)里半天,胸口還在劇烈起伏。

電話響了。

法院的電話,內容簡明扼要:前段時間中華北路的殺人案,罪犯叫胡凱,一審判死,上訴,二審開庭前突然提出拒絕律師辯護,根據(jù)規(guī)定,法院把援助的任務交給你們事務所,希望你們能盡快確定援助代理律師。

“我來吧!”穆靜云說。

電話那頭頓了頓:“你確定?”

“確定?!?/p>

花了三分鐘,穆靜云想起了胡凱那張臉。

干凈、白皙、有些書生氣。被反絞著雙手押上警車的時候,沒有一般嫌疑人落網(wǎng)時的絕望和悲涼。

燈光泛白,狹小的空間里能見到日光燈斜射下來的白色條紋,仿佛一條條細小的蜘蛛絲。

胡凱坐在對面,面部有些浮腫??戳丝疵媲坝行┦萑醯哪蚂o云,胡凱有些心不在焉,低著頭沉默一陣,將戴著手銬的雙手在大腿上來回摩挲。布料粗糙,發(fā)出嚓嚓的響聲。

將筆記本攤在膝蓋上,穆靜云側著臉看著胡凱。

死一般的沉寂。

穆靜云不能說話,這種對峙,先開腔就落了下風。

僵持了大半天,胡凱猛地一抬頭。

對面微笑著看著他。

“我不需要辯護?!?/p>

“我也不想給你辯護?!?/p>

“那你還來?”

“我不得不來。”

旋即又陷入沉默。

堅挺的一方依舊堅挺,仿佛百年,胡凱又開了口。

“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

“那一審你就該認??!為什么還要上訴呢?”

“是先前那個辯護律師讓我上訴的?!?/p>

“首先得尊重你的意見?。 ?/p>

直直身子,胡凱說:“我知道死定了,他還堅持讓我上訴?!?/p>

穆靜云翻開筆記本,輕言細語說:“我看過你的卷宗,案發(fā)前,你和被害人發(fā)生沖突,懷恨在心,然后在地下停車場殺了他?!?/p>

胡凱歪著腦袋看著穆靜云,嘴角還帶著一絲笑。

“公訴方這樣陳訴:這是案發(fā)現(xiàn)場監(jiān)控拍下的,從監(jiān)控中我們可以看到,被告人胡凱對受害人邱德全實施侵害后,沒有及時實施救援,而是駕車逃走,且案發(fā)前,被告和受害人因為外賣未能準時送達發(fā)生過激烈沖突,這一點有當值保安的證言。還有一點應該注意,就是被告使用的兇器,一把美工刀,大家知道,這把刀具本來屬于被告辦公室,而被告將其隨身攜帶,從這一事實我們是不是可以推斷,被告的行為存在預謀?”

合上筆記本,穆靜云問:“是這樣的嗎?”

抬起手撓撓額頭,胡凱說:“差不多吧!”

點點頭,穆靜云站起來,把本子裝進包包,說:“今天就到這兒吧!”

胡凱霍地立起身,腳下的鐐銬發(fā)出一串脆響。

“完了?”他直著脖子問。

“嗯!完了?!蹦蚂o云水波不興,“我還得去學校接孩子呢!”

“接孩子?”胡凱聲音一下提得老高,“我這兒他媽命都快沒了你還惦記接孩子。”

穆靜云湊過去朝胡凱輕聲說:“在我眼里,接孩子比你的命重要多了?!?/p>

說完轉身準備離開。

胡凱一把抓住她,穆靜云回身冷冷看了看胡凱,輕聲細語說:“我是法院給你指派的援助律師,不收費的,也就走走過場,你別太當真了?!?/p>

被警察帶到門邊的胡凱朝著穆靜云離開的那道門破口大罵。

“接孩子,我接你祖宗,哪里找來的卵律師?哎!不要忙拽我,我還有話要說呢!”

城市邊緣的城中村,道路曲里拐彎兒,到處污水橫流,各式各樣的攤販沿街叫賣。

穆靜云跨過積滿污水的街道,小心翼翼順著狹窄的巷道往上走。

多方詢問,終于來到了一處低矮陰暗的小屋前。

有孩子的哭聲傳出來,敲敲門,半天才有人從里面鉆出來,一縷陽光從房子之間的縫隙投射下來,正好照在唐麗娟身上。從黑暗里突然進入光明,她一下有些不適應,瞇著眼半天才看見站在面前的穆靜云。

手搭個涼棚仔細打量著穆靜云。

穆靜云:“你是唐麗娟吧?”

唐麗娟點點頭,她面部有些浮腫,滿臉倦容,怔了怔才問:“你是?”

穆靜云笑著說:“我姓穆,是個律師,在辦理邱德全的案子。”

撓撓頭,唐麗娟說:“不是已經(jīng)判死刑了嗎?”

穆靜云:“那是一審,被告上訴了,還得二審?!?/p>

“哦!”唐麗娟應激般地答了一句。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穆靜云問。

伸長脖子啊了一聲,唐麗娟又慌忙點頭:“可以的,可以的?!?/p>

屋子破舊,但干凈,各種物事井井有條,唐麗娟的女兒坐在窗邊寫作業(yè),床上還躺著一個約莫一歲多的嬰兒。

“二胎?”穆靜云問。

點點頭,唐麗娟去倒水,倒水時喃喃自語:“跟他說不生了,就不聽,現(xiàn)在好了,他倒是安逸,兩腿一伸走了,留下我們仨,日子咋過?”

接過唐麗娟遞來的水,穆靜云問:“為什么不提起民事賠償?”

怔了片刻,唐麗娟搖著頭說:“我們不要錢,就要他死。”

愣了愣又接著說:“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p>

兩手握著杯子喝了一口水,穆靜云說:“想過以后的日子嗎?”

橫著衣袖擦了一把淚,唐麗娟說:“過一天算一天唄!”

穆靜云:“真沒想過賠償?”

“你不用說了,我們真不需要!”唐麗娟說。

“你真這樣想的?”穆靜云問。

窗邊正做作業(yè)的女兒抬起頭說:“是表叔公說的?!?/p>

“表叔公?哪個表叔公?”穆靜云看向女孩。

驕傲地揚起頭,女孩說:“表叔公以前是市里的法官?!?/p>

“現(xiàn)在呢?”唐麗娟問。

“在高坡種地。”女孩說。

高坡鄉(xiāng)離貴陽市12公里,原先窮得燒虱子吃,近幾年政府提出周末經(jīng)濟,高坡借助區(qū)位優(yōu)勢,率先搞起了鄉(xiāng)村農業(yè)旅游一體化。一到周末,在鬧市憋了一周的上班族迫不及待跑來修身養(yǎng)性。車流如織、拖娃帶崽,找一家心儀的農家客棧住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裝兩天陶淵明。還有些退休老干部,直接做陶淵明,租幾間民房,種兩壟菜,養(yǎng)幾只雞,春耕夏種,秋收冬藏,自給自足,綠色環(huán)保。

老法官叫譚自安,五年前退休,老伴走得早,孤身一人,受不了城市的喧嘩吵鬧,索性跑到高坡來找了一處廢置的民房,打理打理,安定了下來。

譚自安西政畢業(yè),老牌大學生,不折不扣的文化人,對住處有要求,房子四周干凈整潔,種滿了湘妃竹,幽深的竹林深處是一塊空地,種植了一些季節(jié)性蔬菜,每天雷打不動的功課,就是伺候好他的莊稼。

鋤頭起起落落,正干得起勁,忽然一個聲音在喊他。

“表叔!”唐麗娟怯怯地喊。

扛著鋤頭走過來,譚自安也不看唐麗娟,徑直往院子走去,女人亦步亦趨跟在身后。

走進院子,譚自安看見了唐麗娟的女兒邱澤剛,邱澤剛的邊上,還站著一個纖瘦的女人。

“表叔公,她是穆律師?!鼻駶蓜傂χ松先?。

譚自安有些驚訝,把鋤頭橫在墻根下,伸手想摸摸邱澤剛的腦袋,看見滿手泥土,又縮了回來。到院門邊打了一盆水洗了把臉,將水潑進竹林,回身看見三個人還站在院子里,譚自安指了指一邊的椅子說:坐吧!

旱煙滋滋地咂,吐出一口煙,譚自安對唐麗娟說:“一審死刑不等于就是死刑,你態(tài)度要堅決,不要賠償,不做諒解,窮沒關系,要有骨氣?!?/p>

唐麗娟坐在旁邊,兩手交互搓揉,低著頭不說話。

把凳子往前挪了挪,穆靜云說:“作為被告的律師,我覺得這個案子還有轉圜的余地?!?/p>

擺擺手,譚自安說:“沒得余地,哪怕一絲絲的余地都沒有。”

穆靜云還想說話,忽然天邊響起一個炸雷,抬頭看看天,密云四合,大雨又要來了。

站起來拍拍腿,譚自安說:“都回去吧!要下雨了?!?/p>

唐麗娟看了看穆靜云,又看了看譚自安,半弓著身子,起來還是坐下,她沒想清楚。

從衣兜里掏出五百塊錢塞給唐麗娟,譚自安揮揮手說:“走吧!”

幾個人站起來,緩緩走到院門邊。

“等等,”譚自安喊,走過來盯著唐麗娟,他一字一頓說,“不能讓德全白死,判死,他九泉之下也會瞑目的?!?/p>

大雨如注,譚自安站在屋檐下,目送著被暴雨裹挾而去的轎車。

夜晚,燈下,穆靜云在翻閱資料,點點在一旁做作業(yè),忽然問她:“請教一個問題,為什么現(xiàn)代人寫不出像唐宋時代那樣好的詩詞了呢?”

想想,穆靜云轉過椅子,說:“請教不敢,我們探討一下?!?/p>

摸摸下巴想了想,穆靜云說:“這個啊,我在一個作家的小說里還真看到過!”

“小說叫什么來著,我想想,哦!對了,叫《美學原理》。”

點點:“快說?。 ?/p>

穆靜云:“古人張三要見李四,張三在貴陽,李四在陜西,先寫封信說我來看看你,半年后李四收到了信,回封信又半年,說你來吧,我等你。張三準備停當,上路了,花了一年時間,終于到了陜西,找到李四住的地兒,李四的書童告訴他,對不起,先生三個月前去世了?!?/p>

點點:“這多喪啊!”

穆靜云:“你不要以為這是一趟沒有意義的旅行,雖然人沒見著,但詩人在路上經(jīng)歷了四季,看雪飛雪停,草青草黃,知道雨落在身上的感覺,知道雙腳陷進深雪的感受,這些就是所謂的生命體驗。哪像現(xiàn)在,一臺手機玩一天,打個盹就能從漠河到海南,也就是說我們已經(jīng)沒有了在路上的體驗。”

點點驚訝了,直直瞪著穆靜云看了半天才說:“你可比我們語文老師厲害多了?!?/p>

穆靜云笑笑:“你以為這就對了嗎?當然不是,我們寫不出唐宋時代那樣好的詩詞,哪是一句兩句話就解釋得清楚的,那個作家小說里剛開始也是覺得自己見識不錯,后來還不是被批得體無完膚。”

忽然電話響了,穆靜云拿起電話走到窗邊,接通電話,事務所的同事打來的。

電話那頭很遺憾,奸淫幼女案二審下來了,維持原判:判處死刑,立即執(zhí)行。同事還對穆靜云表示自己已經(jīng)盡力了。穆靜云告訴他,雖然二審維持原判,但還要等最高法復核,我知道你盡力了。

“你覺得最高法會給一個什么結果?”電話那頭問。

“于法于情,根據(jù)我的專業(yè)判斷,難逃一死?!蹦蚂o云說。

摁滅電話,穆靜云環(huán)抱雙手,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星星點點,喉嚨有些硬梆。

回身看了看燈下的女兒,橘黃的臺燈照著她粉嫩的臉,表情柔和專注,仿佛油畫里的天使。走過去摸了摸點點的頭,穆靜云說:“餓了吧?媽媽給你煎雞蛋吃?!?/p>

??!點點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說不餓不餓,真的不餓。

手指一指,穆靜云說:“學習多耗人啊!營養(yǎng)得跟上,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p>

點點脖子一仰,表情生無可戀。

剛系好圍裙,電話又響了。

“你是穆律師吧?你好,我是胡凱的老婆易小蘭,我知道這么晚了約你出來不合適,但我還是想跟你見一面,可以嗎?”

“見面地址給我吧!”

解下圍裙,穆靜云對點點說:“有人找,得出去一下,煎雞蛋看來是吃不成了?!?/p>

點點對門邊換鞋的穆靜云說:“代我感謝那位恩人。”

見面地點是個咖啡廳。

咖啡廳蹲在噴水池和大營路之間一個不顯眼的角落。

易小蘭清瘦,細胳膊細腿,一條碎花連衣裙套在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眼神有些恍惚,四下輕微的響動都能讓她倏然一驚。坐在穆靜云對面,勺子輕輕敲擊著咖啡杯杯沿。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穆律師,我想問一下,這種情況我能和他離婚嗎?”

“先看看二審的結果吧!”

“不管是不是判死刑,我都要和他離婚?!?/p>

“那你希望他活還是死?”

“無所謂,”易小蘭呷了一小口咖啡說,“要換我剛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的時候,我希望他死?!?/p>

“哦!”

“那陣子我特別想殺了他?!?/p>

身子往前傾了傾,穆靜云說:“如果讓你拿錢出來賠償給受害人家屬,爭取他們的諒解,給胡凱一條生路,愿意嗎?”

易小蘭迅速搖了搖頭。

“夫妻一場,真就這么絕情?”

冷冷笑笑,易小蘭說:“說到絕情,我哪趕得上他?爬上另外一張床的那一刻,他就和我沒一點關系了。”

“一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第一,我沒錢;第二,就算有錢,我寧愿施舍給乞丐,甚至拿去喂狗,我也不會在他這樣一個垃圾的身上花費一分一厘?!?/p>

天迅速聊死,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只有勺子碰撞杯子發(fā)出的叮叮當當。

看守所里,穆靜云看著面前的胡凱,神情憔悴,不時推推鼻梁上的眼鏡,有些惶恐。

“想過死亡是什么感覺嗎?”穆靜云問。

抽抽鼻子,胡凱說:“一審下來的時候每天都在想,現(xiàn)在不怎么想了。”

“我看過案卷,一開始不承認預謀,為什么后來又承認了?”穆靜云問。

“想了很久,我覺得是預謀?!?/p>

“哦!”

“我把美工刀揣進口袋的那一刻,確實有殺人的沖動?!?/p>

“是邱德全嗎?”

“不確定,反正腦子里有那么一個人影?!?/p>

胡凱低著頭,左手輕輕玩弄著手上的銬子。穆靜云第一次認真觀察了他的五官,不精致,也不潦草,但從組合你能清楚地判斷未來二十年甚至三十年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就是大家常說的娃娃臉,時間都拿他沒得辦法。但問題的關鍵是:他還剩多少時間。

恍惚間,電話響了,助手在電話里告訴她,被害人曾因毆打他人被公安機關處理過。

“毆打他人?打了誰?”穆靜云問。

“市婦幼保健院主治醫(yī)生。”

婦幼保健院辦公室,醫(yī)生講述了邱德全打人的經(jīng)過。

“他兒子在我們醫(yī)院出生的,生下來身體就有些問題?!?/p>

“什么問題?”穆靜云問。

“心臟問題,當時我把情況給他說了,他說是醫(yī)院造成的,我說是心臟病呢,先天的,醫(yī)院怎么造成?他不聽,跳起來就打了我。你不知道,當時他那樣子,非??膳?,完全失控了?!?/p>

“我能看看孩子的病歷嗎?”

“當然可以。”

翻閱著病歷,穆靜云問:這病有多嚴重?

醫(yī)生說:“很嚴重,治療幾乎無法介入?!?/p>

“后果呢?”穆靜云問。

沉吟一下,醫(yī)生說:“這樣說吧,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死去?!?/p>

“時長呢?”

“不好說,半年、一年、三年,都有可能,根據(jù)我個人判斷,應該不超過三歲?!?/p>

從醫(yī)院出來,穆靜云告訴助手,讓她先回去,自己一個人走走。助手走出去幾步,穆靜云又朝她喊:查一下邱德全的女兒在哪所學校上學,給我短信。

東山小學門口,穆靜云看著邱德全女兒從學校走出來,迎上去,穆靜云問:你還認識我嗎?

小女孩點點頭。

“能跟阿姨談談嗎?”穆靜云看著她問。

小女孩又點點頭。

河岸邊長椅上,小女孩吃著冰激凌,吃相不好看,嘴上、臉頰上都沾滿了冰激凌。掏出紙巾幫女孩子擦了擦嘴,穆靜云問:“能告訴阿姨你的名字嗎?”

“邱澤剛。”女孩答。

“男孩的名兒啊!誰取的???”

“我爸,他就想要個兒子?!鼻駶蓜傉f。

“能給我說說你的家庭嗎?”穆靜云問。

“不能?!鼻駶蓜偞鸬煤芄麛?。

“為什么呀?”穆靜云歪著腦袋問。

“都是難過的事兒,有什么好說的?”邱澤剛說。

殘陽如血,河岸上,兩人的背影逐漸融入那片余暉中。

夜色裹挾著晚歸的人流,從四面八方向巷子里漫延。唐麗娟在廚房里淘米,果然便宜沒好貨,大米是超市最便宜的一種,混著許多白色的沙子,每次把沙子挑出來得花上至少半小時。按下煮飯鍵,接下來開始熬制中藥。西醫(yī)看完兒子的診斷結果,明確表達了無奈,那就找找中醫(yī)吧!醫(yī)生是一個遠房親戚介紹的,說得神乎其神。據(jù)說一個病人,肺癌晚期,醫(yī)院已經(jīng)宣布了死刑?;丶业人肋^程中,想想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找到了這個中醫(yī),開了一堆藥,洗臉泡腳口服,連做飯的水都是中藥水,唉!半年過去了,一點死去的樣子沒有,回到醫(yī)院一查,癌細胞居然沒了。唐麗娟不相信,鄙夷完那個遠房親戚,她還是買回了一大堆中藥。

直勾勾盯著冒著熱氣的藥罐子,唐麗娟忽然朝床上喊:曉得你痛,不要哭嘛!藥馬上就好。

褐色的藥湯灌進孩子的嘴里,咕咕一陣響,從嘴角全流了出來。

唐麗娟扯著嗓子吼:好好喝藥,聽見不得。

鄰居聽見響動,推開門湊到床邊看了一眼,破口大罵:憨婆娘,娃兒不行了。

天邊的絢爛逐漸散亂,洇成一團一團的橘黃。

“醫(yī)生說了,弟弟活不了多久?!鼻駶蓜偼蝗粚δ蚂o云說。

穆靜云側臉看了看邱澤剛,小姑娘橫起袖子抹了一把嘴,看著天邊的殘光,神情悠遠。

“我知道?!蹦蚂o云說。

“我想給弟弟取個名字?!?/p>

“還沒名字嗎?”

“爸爸懶得取,”邱澤剛眼里下來兩滴淚,“我怕弟弟沒了都還沒有名字?!?/p>

穆靜云伸手摸了摸小姑娘的頭。

仰起頭,邱澤剛說我想了幾個名字,阿姨你看哪個好些。

掰起指頭,邱澤剛開始數(shù)。一口氣數(shù)了六七個名兒,穆靜云點點頭說都行。

站起身,穆靜云說阿姨送你回家。

穆靜云陪著邱澤剛剛到巷子口,隔壁阿婆就朝邱澤剛喊:“閨女,你媽帶著你弟弟去醫(yī)院了?”

“哪家醫(yī)院?”穆靜云問。

“我知道是哪家醫(yī)院?!鼻駶蓜偘瓮染团?。

醫(yī)院樓下人頭攢動,消防公安都來了。

醫(yī)院樓頂,唐麗娟坐在天臺上,聲嘶力竭朝準備過去施救的民警喊:“滾開,再過來我就跳下去?!?/p>

穆靜云拉著邱澤剛擠進人群,正好看見被邱德全打過的醫(yī)生。

醫(yī)生認出了穆靜云,指了指樓頂:“孩子沒了!”

邱澤剛大哭。穆靜云拉著邱澤剛往里擠,被民警攔住了。

指指正在大哭的邱澤剛,穆靜云對民警說:“這是她女兒,讓我?guī)Ш⒆由先ピ囋??!?/p>

天臺上,邱澤剛痛哭著跪在地上。

“媽,我已經(jīng)沒有爸爸了,不能再沒有媽媽了!”

唐麗娟看著女兒失聲痛哭:“弟弟沒了!”

“還有我??!”邱澤剛哭著喊。

唐麗娟沖過來,一把攬過女兒,母女倆抱頭痛哭。

樓下的人群發(fā)出一陣歡呼,人群中,站著一個人,她是易小蘭。

周一,邱澤剛在校門口遇見了穆靜云,接過穆靜云遞過來的一包零食。邱澤剛告訴穆靜云,媽媽狀況非常不好,整天一個人坐在門口碎碎念,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經(jīng)常罵自己,不光自己,爸爸弟弟她也罵。

摸了摸邱澤剛的腦袋,穆靜云說了幾句鼓勵的話,分手時她對邱澤剛說:“有事給阿姨打電話?!?/p>

黃昏涌動,黑云四合,看樣子接下來該有一場暴雨。

邱澤剛回到家,進屋就發(fā)現(xiàn)了異樣,屋子沒有了昔日的干凈樸素,整個家一團亂麻。滿地都是撕碎的碎布條子。突然聽見里屋有動靜,輕輕推開房門,邱澤剛怔立當場。母親坐在床邊,正哄著床上一個嬰兒睡覺,她唱著家鄉(xiāng)的搖籃曲,聲音安靜恬然,臉上掛著幸福的笑意。猛然沖過去,邱澤剛掀開裹著嬰兒的毛巾被,赫然發(fā)現(xiàn)里面竟是一個臟兮兮的塑料娃娃。

媽!邱澤剛聲嘶力竭喊了一聲。

唐麗娟把手指放到嘴邊:“噓!小聲點,吵著弟弟睡覺了。”

屋外,先是雷聲,接著雨聲,瞬時雷聲雨聲風聲相互絞殺。一片漆黑中,邱澤剛蹲在門口哭著在打電話。

“穆阿姨,我媽病了,好嚴重?!?/p>

咔嚓,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蜷縮在門邊的邱澤剛。

冬天還是來了,城市被籠罩在連綿不絕的細雨中。

還是那家咖啡廳,易小蘭裹著一件灰色大衣,低著頭,勺子輕輕攪拌著咖啡。穆靜云說屋里熱,把外衣脫了吧,要不一會出去容易著涼。易小蘭扯著嘴笑笑,搖了搖頭說我怕冷。

兩人都沒有對話的欲望,咖啡續(xù)了又續(xù),最后只有一嘴苦澀。

易小蘭喝掉最后一口咖啡,從錢包里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穆靜云。

“我把房子賣了,麻煩您幫我轉交給那個女人。”

“唐麗娟?”

易小蘭點點頭。

“做出這個決定是因為——胡凱?”

易小蘭搖搖頭,她告訴穆靜云,唐麗娟在醫(yī)院準備跳樓那天,她正好在場。

“作為女人,我同情她?!?/p>

這些天,穆靜云很忙,用她自己的話說:轉得比陀螺還快。先是把點點送到了她爸爸那里,一大早先去事務所,處理完重要事務,再馬不停蹄趕去市精神病院看唐麗娟。

醫(yī)生告訴穆靜云,唐麗娟的狀況不是太好,主要是病人對外界的刺激完全喪失了感知。

“有什么辦法可以改善這種狀況。”穆靜云問醫(yī)生。

癟癟嘴,醫(yī)生說:“很難,病人主觀上已經(jīng)放棄了?!?/p>

通俗一點說,就是心已經(jīng)死了。醫(yī)生最后說。

院子里,譚自安把出具的諒解書遞給穆靜云。

接過諒解書,穆靜云把一張銀行卡遞給譚自安。

“以后澤剛就靠你了?!蹦蚂o云說。

嘆口氣,老人接過銀行卡。

“孩子很懂事,每個周末都會去陪媽媽,您知道,對于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說,這是需要很大勇氣的?!蹦蚂o云對譚自安說。

最后一次在市精神病院見到邱澤剛,小姑娘遠遠就朝穆靜云跑了過來,笑瞇瞇拉著穆靜云的手。邱澤剛說穆阿姨,告訴您一個好消息,我媽昨天認出我來了,還喊出了我的名字。

穆靜云笑笑,說太好了,我就知道會好起來的。

拉著穆靜云在花園的涼亭里坐下了,邱澤剛告訴穆靜云,她在自己的書包夾層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銀行卡,里面有五萬塊錢,跟銀行卡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寫的是銀行卡密碼。

“你爸留給你們的積蓄?”

搖搖頭,邱澤剛說爸爸哪有什么積蓄,爸爸死了沒多久,有人來家里鬧過,說爸爸欠了他們一大筆錢。

要查錢的來源不難,穆靜云發(fā)現(xiàn),這筆錢竟然來自邱德全遇害的那棟大廈。

8樓13號,一家小貸公司。

負責人對穆靜云的來訪一點也不意外。他滅掉手里的半截香煙,把一杯水遞給穆靜云,很真誠解釋說自己的公司絕對正規(guī),利息完全符合國家相關規(guī)定。

“我查過,你們在邱德全被殺的當天,曾將他關在你們公司廁所四個多小時?!?/p>

頓了頓,穆靜云說:“這叫非法拘禁。”

負責人眼一瞪,霍地立起身,漲紅著臉說:“你是不曉得,這狗東西從借錢那天開始,就沒想著要還錢?!?/p>

“你怎么知道他不會還錢?”穆靜云問。

指指樓下,負責人說:“他不是在一樓跟那個,哦!就是后來殺他那個人發(fā)生抓扯嗎,然后他就上樓來推開我辦公室的門告訴我,借你們的錢是不會還了的。”

氣呼呼灌了半杯茶,負責人說:“哎喲,狗東西那卵樣,比我們要賬的還他媽囂張?!?/p>

“然后你們就把他關起來了?”穆靜云問。

“我承認,是關了一會,但是我們沒得動過手,晚飯時間還給他買了碗牛肉粉,還加了個煎雞蛋,不信你去問我的員工?!?/p>

接見室里,胡凱笑著告訴穆靜云,折磨了他很長時間的胃病居然好了。穆靜云點著頭說那是因為監(jiān)獄的生活規(guī)律了,胃病??!就怕生活沒規(guī)律,飽一頓餓一頓最要命。

遞給胡凱離婚協(xié)議書的同時,穆靜云告訴他,改判通知很快就會下來了。

接過協(xié)議書,胡凱沉吟片刻,他抬起頭問穆靜云:“她還好嗎?”

搖搖頭,穆靜云說不太好,也不太壞。

“什么意思?”胡凱急切問。

“沒什么意思,”穆靜云說,“你看看沒什么問題就簽字吧!”

接過簽好字的協(xié)議書,穆靜云說,我一直想問你:“邱德全倒下了,你過去查看,為什么選擇逃跑,而不是施救?你知道這種行為的惡劣程度嗎?”

“不是不救他,也不是逃跑,是他嚇著我了!”

“嚇著你?是被刺后的慘狀嚇著你了?”

“不是?!?/p>

“哦?”

“他說了一句話?!?/p>

“什么話?”

抬抬眼鏡,胡凱有些恍然,舔舔嘴唇,說:“他說了聲謝謝!”

“哦!”

頓了頓,胡凱接著說:“笑著說的!”

一年后的今天,貴陽迎來了入冬后的第一場雪,雪后清晨,人們從屋子里歡天喜地跑出來,難得一見的景致讓一張張臉恢復了舒展。市場上一派喧囂,易小蘭拎著一只菜籃,菜籃用了好幾年了,藍白相間的編織條紋還是上世紀的風格。易小蘭踱到一處菜攤前,輕聲說,給我切三塊錢的豆腐。

唐麗娟抬起頭來,覺得面前這個女人有些面熟。一時慌亂,唐麗娟竟連切豆腐的刀都找不到了,可那刀就擺在案板上,被一層紗布蒙著。易小蘭伸手輕輕揭開紗布,唐麗娟這才切下一塊豆腐,放進塑料袋里,稱也沒稱就交到易小蘭手中。三塊錢的,只多不少,唐麗娟說。易小蘭點頭,交錢,唐麗娟找零。易小蘭正要轉身,唐麗娟突然抓過一把蔥塞進了易小蘭的籃子里。

“燒豆腐,少不了蔥的?!碧汽惥贻p聲說。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