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獻平
我們家的房子,處在整個村子的最下方,這似乎是一個頗有意味的現(xiàn)實征象。南太行山區(qū)的自然村大多建在斜坡上,各家的房屋從下到上或者從上向下,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看起來無序,但都遵循了前敞后靠、左右扶擋之藏風聚氣的傳統(tǒng)。其中有三間紅石房子,屋梁比鍋底還黑,墻角時常掛著飄飄欲仙的蛛紋,窗戶是木制的,粘著一層馬頭紙。對面住著另外一家人,向內(nèi)的一側(cè),不由分說地矗立著一幢樓房,不過也是由諸多的石頭砌起來的,年代也久遠。我的大奶奶以前住在那里。門外是幾家合用的院子,正北方,是一道石頭臺階;下了臺階,就是村里的麥場,連接著202省道。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世界在一片黑白當中不斷和解和對抗,其中的道理猶如中國古老的陰陽理論和日?,F(xiàn)象。我出生的具體時間是春天,按照大地的習慣,最先盛開的是山后成片的杏花。那時候,一切都是集體的,杏樹及其花朵也不例外。時代既是每個人的烙印,也是我們此生閃躍騰挪的唯一時空。生我的人,當然是母親,還有父親。母親娘家在五里外的北街村,姓曹。接生的人是我的大姨媽,即母親的同胞姐姐。
親戚們都很高興,但也有人恨。人世間就是這樣,有愛就有恨。一個人被愛,也只有那么有限的幾個人,被人恨也是如此。小姨媽或者大舅,給我起名叫顯平;其實也都不識字,但他們都是愛我的人。上小學的時候,我的名字叫楊現(xiàn)平。那個年代的人,似乎還沒有戶口和身份證之類的。這種情境有些原始,也有些烏托邦的意味。
人生最初是一無所知的,這種懵懂的成長有些天然的成分,其中也有許多的變數(shù)甚至是不測。人人如此,也都會挺過來,繼而長大成人。在記事之前,我肯定也不可避免地經(jīng)歷了一些世事,只是都忘記了。人之初的諸多成長和閱歷幾近于零,賴以存在于世的肉身和一直就在的靈魂卻不會忘記。那時候,我只知道自己家在哪個村子,爺爺奶奶是誰,父親和母親的名諱,也知道周邊的村子里哪些人是親戚,哪些人對我好,哪些人老欺負我。
后來,母親斷續(xù)告訴我,在幼年,我主要有這么幾件有意思或者生死攸關(guān)的事兒。
第一,某年春天,她帶我去了一次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在照相館里,很認真地給我照了一張黑白相片(戴著一頂瓜皮帽,穿著棉衣棉褲,脖子上圍著一條薄薄的紗巾,左手提著一只白色茶缸,背后是一片開得正帶勁兒的桃花)。
第二,某年某日,她忙,就把我送到五里外的小姨媽家。母親看我睡著了,她轉(zhuǎn)身回到了我們村,下地干活去了。我醒來,使勁哭著找娘。這可能是孩子的本能和天性。無論小姨媽怎么哄,我還是扯著嗓子哭。小姨媽以為我哭一會沒勁兒,就不會再號哭了,轉(zhuǎn)手又把我放在炕上。她沒想到,我一個人竟然出了小姨媽家門,哭著回到家里。直到現(xiàn)在,母親還會說起:五里路,誰也沒給我說,一個兩歲的孩子,竟然找回了家。
第三,有一年夏天,母親帶我到舅舅家玩。舅舅家住在一面山坡上,院子外面壘著一面一丈多高的石頭墻,墻下是豬圈。大人們在吃飯,或者聊天,我一個人爬著玩,也不知怎么著,一頭栽下三米多高的石墻,躺在了豬圈里;我還沒來得及哭出聲,一口老母豬哼哼著從窩里正往我那兒跑。母親急忙從一側(cè)小路上奔到豬圈里,趕走母豬,把我抱起來。母親說,那一次,我摔下去后,頭部三指遠有一塊三角石頭,要是頭磕上去的話,肯定早就沒命了;再要是老母豬趕到,肯定會咬我一口。
第四,六歲那年初秋,母親和父親帶著我到后山割草,拿著褥子,把我放在一塊大石頭上睡覺。第二天,我左手腕突然腫起老高,輕輕一捏就疼。父母親找附近的幾個醫(yī)生,都看不出來是啥問題。又到醫(yī)院拍了片子,也沒找出原因。一個月后,我的小手腕腫得比大腿還粗。某一日,母親帶我去大姨家。大姨端著我的手腕看,忽然看到一個黑黑的東西,用針一挑,誰知道竟拔出來一根兩厘米長的黃荊棍兒。
第五,大致是三月,日光開始猛烈,有一天下午,一個外村的會嫁接果樹的人,坐在我家院子里,一邊用碗喝水一邊對我母親說:你家這小子長得俊俏,要是再大幾歲,咱就做個親家吧。那人我后來認識了,但他早就忘了他自己當年說過的話。
第六,村里的幾家人,不管大人小孩都經(jīng)常欺負我。算起來,我們家和他們家,還都是沒出三服的堂兄弟姐妹。他們家人多,妯娌、小姑、兄弟和孩子們加起來有二十來個,時不時咒罵我母親;見到我在路上單獨走,就趁機擰我或者打我耳光。
以上這些,都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還特別強調(diào)說,我小時候是挨餓和挨別人的打長大的。關(guān)于這一點,我也知道,但現(xiàn)在基本上沒有了印象。只記得,七歲那年春天,民辦張老師偶爾來我們村,我見其他人喊他張老師,就擰著母親的衣角,央求她早點送我去上學。
當年秋天,我如愿以償。小學在北河沿村里,學校院子的前面,有兩座廟,至今還存在,一邊供奉龍王,一邊供奉孫大圣。廟門前長著一棵碩大的核桃樹,濃蔭成片,每年春天,核桃樹開出毛毛蟲一般的花兒,滿樹掛著,像一場盛大的災難。秋天也能摘許多的核桃。不管冬天夏天,只要靠近廟門,我就覺得冷森森的,渾身像結(jié)了一層冰。
到二年級,小學搬到馬路邊。老師也是民辦的,姓曹。有一次,村里幾個同學合起伙兒來打我,輪著往我臉上吐唾沫。我哭,母親正好路過,見我受了委屈,上前就對姓曹的老師說:曹老師,恁管管那些孩子,別欺負俺孩子了!姓曹的老師可能當時情緒不太好,非但不理,還把母親罵了一頓。母親一把拉住我說:咱不上了,咱回家!我卻不愿意跟著母親回家去,要上學。母親哭著說:你愿意上就上吧,娘也是愿意讓你上學。以后別跟人家(指欺負我的那些孩子們)一起玩,見到就躲得遠遠的。
人們總是無端地懷有仇恨,相互之間的沖突也會禍及孩子。經(jīng)常欺負我的那幾個大人和他們的孩子,大人都是我父親的堂哥堂嫂,即先前住在樓房里的那位大奶奶的子女,他們的孩子也都是我的堂哥堂姐。其中最兇狠的,還是早年守寡了的大奶奶,即我爺爺奶奶的親嫂子。那個老人家,她的兇悍和厲害在我們那一帶名聲顯赫。有一年秋天,也不知道到底她犯了什么違法的事兒,公安局來抓她,她躲在路下邊的一棵巨大的板栗樹下,我看到了,正要說,卻被母親捂住了嘴。
母親說:“你要說了,咱們家可就別想再在這村里活了,不被人家毒死,也會被人家打?!蔽也幻髌湟?。母親說:“你爹是獨苗,人家家里弟兄三四個,還有姐妹兩三個。在咱們這里,誰家人多,誰的拳頭就大,別說說話了,連放個臭屁都是有理的!再說,你爹和我要是出事了,不在人世了,咱家的一切就成了他們家的了?!蔽宜贫嵌?,只是覺得恐懼。后來才知道,鄉(xiāng)村一直有過繼的傳統(tǒng),即如果兄弟幾個當中有一個沒有子嗣,老了之后,其他兄弟們的子嗣就會理所當然地繼承他的一切。
鄉(xiāng)村是一個獨立的世界,有自己的一套規(guī)則。外來的干預只能觸及表面,而不能深入其里。忽有一日,一個瞎眼的算命先生來到村子里,母親給他盛了幾碗飯吃。他睜著黑暗的眼睛說,你們住在村子最下面,旁邊還有一座石樓,這在風水上不太好,人住低位,相當于被人踩著。母親覺得這個外地人說得很對,向他請教改善的辦法。那人說,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其他地方修建新房子,抓緊時間搬過去。
十一歲的時候,我開始瘋玩。但關(guān)系好的同學沒幾個,本村的兩個,也都姓楊,但血緣關(guān)系較遠;外村的有幾個,雖然常在一起,只限于玩耍。那時候,村子長長的河溝里,修建了好幾座水庫,夏天燥熱,比我年長的男孩子們都去玩水,脫光衣服,在深深的碧綠的水中猶如一尾尾白條魚,還有的如鴨子。我身子雖然小,但怎么也浮不起來。一個年長的男孩子告訴我一個辦法,即脫了褲子,在水面使勁倒扣,褲腿就飽脹起來了,然后用一根草把褲腰扎住,趴在上面,撲騰幾下就會了。我如法炮制,下水撲騰了幾下,身體就浮起來了。從此之后,一發(fā)不可收,幾乎每天都去水庫玩水。老師和家長知道了,逮住就把我和其他幾個臭罵一頓。與此同時也有外村的孩子玩水被淹死的消息傳來。我聽到,嚇得不敢再去水庫。但不過兩天,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心和腿腳,就又跑到了水庫里面。
為了玩水方便,夏天,我只穿了一條花短褲。某一個下午,上課鈴響了一會兒,我才從廁所跑回教室,走向自己座位的時候。一個男同學突然伸手,把我的花褲衩一把扯了下來,剎那間,我一絲不掛,同學們哄堂大笑。女生把頭臉使勁兒埋在硬硬的課桌上面。我光著屁股,哇哇大哭。直到老師進門,我才捂著私處拉上大褲衩。
也就是在這一年,我感覺到一個女孩子很喜歡我,反正是有那種意味;典型表現(xiàn)是上課時,她老用眼睛不知所以地看我。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幫同學都說我和她以后就是兩口子。我覺得憤怒但卻又很新鮮,心里好像灌了蜜水一樣,滋味又好,又脹痛。有一次,他們趁我和那位女孩子不備,硬是把我們推倒,且臉對臉(這種情景似乎在鄉(xiāng)村很多見,或許是受大人的影響,孩子們對婚姻等事情開化得比較早,且比書本更具有吸引力和模仿性)。
人一生最開心的時期,應當是在小學階段,即七八歲的時候,恬不知恥和天真爛漫相輔相成。五年級結(jié)束,隨后的落葉和大雪,構(gòu)成了鄉(xiāng)村最常見的單調(diào)背景。過完春節(jié),好像一夜之間,我覺得自己長大了,內(nèi)心憑空多了巖石般的沉穩(wěn),以及風的變幻不定。
春風乍起,萬物開始了再一次的蓬勃與葳蕤,河水在空曠的河溝里被綠苔拖拽,更多的鳥兒飛行在村莊和低崗之上。某一天,我和許多同學扛著杌子,背著空蕩蕩的書包,走了五里多地,到位于石碾子村的中學報到。
石碾子中學在公路左側(cè)的一道山嶺,一排整齊的石頭房子,簡陋而又樸素,既有教室、伙房,又有老師的辦公室兼宿舍。院子外面長著四五棵大核桃樹,把整個學校都給遮住了。初一年級第二學期,原先和我不錯的那女孩子不知什么原因輟學了,我郁悶,有幾次放學,坐在她家不遠處的路墩上,想看到她,問問她為啥不去上學了??梢贿B幾次,都沒看到她。有一次正要回家,卻看到她背著一些玉米秸稈,從下面的小路上慢慢騰騰地走了上來。我忽然沒了勇氣,兔子一樣往自己家跑去。
初二,我迷上了金庸、梁羽生、古龍的武俠小說,托一個熟人去市里的時候,給我買了一套《射雕英雄傳》,還珍惜地包了一層書皮。正在課堂上看,卻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他把我的書沒收了。我無可奈何,腦子里全是黃藥師、黃蓉、郭靖、西毒歐陽鋒、江南七怪、全真七子和梅超風。想去找老師要,又怕挨訓,只好忍著,到了晚上,幻想自己要是有一身功夫就好了,可以來去無蹤,瞬間飛到班主任宿舍,把我的《射雕英雄傳》偷拿回來,然后再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回去。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男同學也喜歡看武俠小說,放了學,就去他家借。他家和我家的方向背道而馳,等我借到,就捧著一邊走一邊看,一直捧著大把的黑夜走到家里,晚飯也不吃,躺在床上看,只看到外面風吹枯草如鬼行、梟鳴穿空如裂帛,害怕得渾身打哆嗦,才關(guān)燈睡覺。
有幾次看武俠小說看得不能自已,就逃學,躲在路邊幽深的樹林里,啃著娘給蒸的干糧,埋頭看一整天的武俠小說。還有在夏天的中午時分,和一幫同學去水庫玩水,站在高高的壩基上,喊著一二三,光著身子往下跳。玩得累了,上課不由自主地睡覺。英語老師、班主任老師、化學老師都訓斥過我。有時候正在睡得涎水成河,忽然眉頭一疼,同學們都在哄堂大笑,抬頭一看,一截粉筆頭橫在書本上。有一次,我也不知道因為啥事,和鄰村的一個男同學打了一架。
我那次可能是真的被激怒了,打得很到位。那同學吃了虧,發(fā)誓要取我小命。其他同學還說,那小子是獨生子,爹娘和幾個姐姐都寵著他,肯定饒不了你。我說,他不饒我,我也不饒他,打死誰算誰!這可能是我在初中時期說過的最牛氣沖天的一句話。
大致是初三年級第一學期,我在石碾子村路邊一家老太太開的小商店里陸續(xù)買了一些東西,一年或者幾個月累計下來,大致欠了四十幾塊錢。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四十幾塊錢我根本沒辦法搞到,欠賬就基本上還不了。欠的時間長了,店主老太太有次遇到我母親,就說了這事兒。母親生氣,打了我一頓,最終還是替我把錢還上了。
我如釋重負,但這種行為對母親是一種傷害。鄉(xiāng)間有句諺語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孩子不爭氣,做了落人話柄的丑事,父母自然臉上無光。很多時候,流言也是一種精神摧毀。
經(jīng)由那位老太太的無意中不遺余力地宣揚,我一下子被村人看不起了,都說我是敗家子,不成器的貨色。與此同時,我強烈地暗戀一個曹姓女同學(完全的一廂情愿和自作多情)。天天上課看她的后腦勺,因為她坐在最前面,也只能看后腦勺。整天神思恍惚。有時候把她想成是白蛇,我是許仙;有時把她看成是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祝英臺,自己是梁山伯;甚至,把她看成是瓊瑤筆下那些敢于沖破家庭和世俗束縛的女主人公。某日,我鼓足勇氣,把寫有“愛上一個人,就像一頭牛沖進豐美無際的草原”的紙條,趁下課空當夾在她的語文課本里。她發(fā)現(xiàn)后,先是大聲問:這是誰干的,自己主動說出來,我就不告老師;不說,就告!問了幾遍,眼睛像探照燈一樣把教室里所有人掃了三五圈,見還沒有人站出來,就身子一扭,騰騰幾步出了教室門,把紙條給了班主任。班主任旋即趕了過來,在課堂上聲色俱厲地問了幾次。我堅持不吭聲,打死不承認。班主任沒法,語氣變軟,對著全班同學說,不好意思的話,可以到他辦公室說。可直到初中畢業(yè),我也沒向他們坦白交代。
她家距離學校不遠,每天上午放學她在前面走,我就站在學校最西邊的核桃樹下面,看著她像蝴蝶一樣消失在村里。那時候開始寫詩,都是情詩,學席慕容和汪國真的那種寫法,可是沒有一首給她看過。后來,我到市里的一所高中上學,她在另一所。某日,我步行了四十公里去那里看她。不敢露面,就在學校大門外蹲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返回自己家。
幾年后,我參軍到西北,給她寫了上百封信,她始終沒回。后來據(jù)說是她一封信也沒收到,都讓他人私拆之后,當眾朗讀。被村人傳作笑話了。
再后來,我仍舊做過一些出格的事情。比如過早地渴望奢侈生活,繼續(xù)在各個熟悉的小賣店賒賬買東西。還有一次長達一個多月的出走經(jīng)歷,一個鄉(xiāng)村少年,孤狼一樣乘坐火車和汽車,游走在山西、河南、山東、陜西和東北一帶,想的是遭遇奇跡,從此過上美好生活。經(jīng)歷了這一次,我的名聲在附近村子里一落千丈,人人唾棄。凡是知道的,都在說:獻平這個人絕對成不了啥好東西,將來不是餓死就是光棍一根到老。兩個舅舅、大姨媽和小姨媽,還有母親,都對我的言行咬牙切齒、屢屢勸止。其他人看到我,就皮笑肉不笑,明著暗著都譏誚。
幾年后,我再進入高中,盡管也用心讀書,無奈基礎太差,自然不會考取大學。一個偶然的機會,參軍到了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每次回來探親,別人都是近鄉(xiāng)情怯,我則是近鄉(xiāng)心慌,每次都不好意思走大路,從邯鄲、武安一帶繞回家里。如此的成長經(jīng)歷,使我對村人充滿了刻骨仇恨,也對自己的生身之地產(chǎn)生了強烈的鄙夷及背叛心理。我曾經(jīng)發(fā)誓,寧可死也不會再回蓮花谷,除了爹娘和親人,這里其他的人,我一個都不愛,更不會在心里想念。
這種極端思想顯然是一種反彈,也是我和蓮花谷之間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很長時間,我拒絕與蓮花谷任何人說起自己的心事,總覺得,它和我之間,橫著無數(shù)條鴻溝,而且是無法跨越的,更是互不兼容的。直到我過了三十歲的年紀,知道仔細檢點自己內(nèi)心和往事了,才驀然發(fā)現(xiàn),不僅是蓮花谷乃至南太行鄉(xiāng)村充滿著因利益和個人好惡而產(chǎn)生的各種暴力及陰暗“景觀”,這幾乎是全人類的問題。只要有人群,這類情況就會普遍地發(fā)生,真可謂無所不在,又無所不及。
比如,早戀和我的那些過激言行是蓮花谷人傳統(tǒng)觀念所不能接受的,遭受恥笑和侮辱無可避免,這首先是我自己出了問題,而不是他們那一套世俗觀和價值觀發(fā)生了偏移。從另一個角度說,他們有意無意的傷害甚至惡作劇,對我來說也是一種反面的鼓舞。某一年,我突然知道當年的暗戀對象結(jié)婚了,這使我痛苦莫名,當時,我就暗暗下了三個決心。第一,這輩子絕不娶南太行任何一個女子為妻;第二,我一定要做好自己,要娶到一個比她更好的妻子(完全的功利主義,與蓮花谷幾乎所有人的人生觀一脈相承);第三,我必須做一個出色的男人,我熱愛的,我喜歡的,我必須要去做,并要最終實現(xiàn)(純粹為了某種世俗榮耀)。
與此同時,我也不容置疑地表示,這一輩子都不愿再回到南太行乃至蓮花谷附近的城市或鄉(xiāng)村,甚至覺得,人性當中所有的惡及惡行唯獨我的故鄉(xiāng)所有。為此,我沒有必要和那些人再混淆在一起,在外面,即使窮苦潦倒,也是可以安心的。
但我最終妥協(xié)了,非常自覺和徹底,也確信了“葉落歸根”這句話的深刻性和普適性。2007年,我們一家人回到蓮花谷,幾天后又在附近一座城市買了房子。這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無論走多遠,生活在哪里,蓮花谷及其一切都在我的血肉和靈魂當中。我還是那個被人打來罵去、在課堂上被強迫脫掉花褲衩、看武俠小說、“恬不知恥”暗戀那個女孩子的“我”,只不過有些時候看起來不大相像和不甚明顯而已。
細究起來,我真正厭惡的,可能只是人性當中某些陰暗部分,乃至某一地域文化和世俗觀念對某些個性甚至天性,不自覺的限制與挾制慣力,還有對某些美好愿望的誤解、曲解和無意識的打擊行為……而這一切,卻不是地域本身的錯,遷怒就等于無知,逃離就是背叛。
三十歲之后,我一次次地回到南太行蓮花谷,它幾乎原封不動,只是多了一些不認識的人和比以前更好看的房屋,還有新修的道路、校舍。我努力在人群中尋找從前的人,欺負過我的、鄙視和嘲笑過我的……想不到的是,他們有些人再也見不到了,南太行的沙土掩埋了他們;有些人已經(jīng)皺紋縱橫,老態(tài)龍鐘;有些人一如我當年或者他們父母親當年。2008年8月,父親罹患胃癌,這促使我的態(tài)度又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對南太行,對自己的祖居之地,對那里的人,平生第一次覺得有了某種親切感。因此,多數(shù)時間我看他們的眼光也出奇地柔和。
2009年初春,當父親在蓮花谷某處真正躺下,莽蒼山川之下,他聳起的墳堆像一句讖語,又像一面旗幟,像一聲嘆息,又像一個謎底。我哭著,也想到了很多。返回西北的幾個月時間里,幾乎天天做夢,夢見父親。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和父親躺在祖奶奶的房里,我清楚知道父親病了,且命不久長,我一直在守著,可我卻睡著了,等忽然驚醒,父親果真故去了。我撕心裂肺,大叫著爹,放聲大哭……然后驚醒,兀自坐在床上,半天回不過神來。還有一次,我夢見父親還像往常一樣,在院子里修剪蘋果樹,光禿禿的樹枝上忽然開出了一朵一朵的白花兒,父親笑了一下,跳下樹杈,邁著大步子,轉(zhuǎn)眼就穿過村莊,往后山的野地跑去了。早年間,我就聽愛講故事的爺爺說,我們這一帶多數(shù)人家的先祖,就是從后山那個方向,陸陸續(xù)續(xù)遷徙到這里來的。
父親跑的方向,正是我們南太行先祖的來路,當然也是后人的歸處。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