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遷
作者按:二0一三年,我有幸獲得北大—耶魯交流項目,赴耶魯大學訪學半年,得到史景遷先生和金安平女士的諸多幫助。這段經(jīng)歷對我此后的學術和人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美國東部時間二0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史景遷先生不幸去世。謹以這篇小文緬懷史景遷先生,也向金老師和耶魯大學致以誠摯的謝意。
二0一三年一月,美國東部時間十四日傍晚,紐黑文飄著小雨。我和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的博士生李偉華經(jīng)過將近三十個小時的旅程,終于抵達此行的目的地—耶魯大學。
時至今日,耶魯留給我的第一印象不是有著數(shù)百年歷史的古典建筑,而是一種家的感覺。我和偉華剛領好鑰匙,走進我們位于HGS(Hall of Graduate Studies)的宿舍,史先生和金老師就冒雨來看望我們,并給我們帶來了金老師親手烹飪的食物。我們出國時比較倉促,也沒有太多的經(jīng)驗,很多必備的生活用品都沒有帶來。第二天,我們正商量著要去附近的超市購買生活用品,史先生和金老師就為我們送來了床單、被子和浴巾,而且每一件都是雙份,以方便我們換洗。
這僅僅是我與史先生和金老師交往的開始。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里,史先生和金老師在生活和學習方面給予了我們可以想到的幾乎所有幫助,讓耶魯成為我們終身感激的溫馨家園。后來,每當我與通過其他項目出國交流的朋友聊天后,總會感慨北大—耶魯交流項目對中國學生之細致、貼心和周到,會由衷地感激史先生和金老師所付出的辛勞。雖然已經(jīng)過去整整八年了,但依然記得其中的諸多細節(jié)。
晚霞映照之下的HGS
在出國之前,金老師就多次打電話與我們溝通,囑咐各種注意事項。我們抵達的那日,史先生和金老師有事無法來接機,但早早就安排好司機在機場接待我們。之前,獲得這個項目的學生都會在校園外租房,我們來的這年,因為校外的房子緊張,金老師就向學校申請,讓我們住在HGS。這里位于耶魯校園的中心,既安全又方便,距離圖書館只有一街之隔。因為HGS做飯不方便,金老師還貼心地為我們申請了就餐卡,里面還充好了一個學期的費用。在抵達學校之后,金老師專門安排了一位華裔留學生帶領我辦理校園卡等各種手續(xù)。此后,包括辦理銀行卡、申請社會安全號碼(SSN)、退稅等事情,金老師無不親自過問,盡量避免各種麻煩。
當然,記憶最深的還是與史先生和金老師聊天。來到耶魯不久,史先生和金老師就帶我們去“十字比薩店”吃比薩。在此之前,我曾多次在史先生的書中見到這個大名鼎鼎的比薩店—史先生曾在這里寫過不少書。史先生親自駕車,在路上還幽默地自夸了一下自己的車技。在餐廳里,史先生和金老師饒有興致地聽我們講述自己的研究方向和來美國之后的感受。他們對我們的成長經(jīng)歷更感興趣。兩個在湖南、湖北的鄉(xiāng)下出生的孩子,是如何一點點成長,進入大學,又對東南亞研究和美國歷史產(chǎn)生了興趣。史先生和金老師聽得認真,面帶笑容,不時露出驚訝的神情。記得金老師說,每一個中國學生的經(jīng)歷,對他們而言,都特別珍貴,都是了解中國的一面鏡子。
我們到耶魯?shù)哪莻€春天,美國東部突降罕見的大雪,導致我們去史先生家中過除夕的計劃泡湯了。雪停之后,史先生和金老師叫上他們的幾個朋友,和我們一起去家中聚餐,以慶祝還未遠離的春節(jié)。開車把我們載到史先生家的是一對耶魯大學的鳥類學家夫婦,他們說觀鳥是史先生和金老師的一大愛好。我們到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弱者的武器》一書的作者、大名鼎鼎的人類學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也在其中。史先生說他們是多年的好朋友,都愛講故事和聽故事,也喜歡一起去采蘑菇。那晚,窗外大雪紛飛,屋內歡聲朗朗。我們在史先生和金老師的家中包餃子、喝茶、品嘗金老師烹飪的各種美味佳肴,度過了一個終生難忘的春節(jié)。聚餐完畢,已是晚上十點多。史先生的朋友開車載我們回宿舍。在離開之前,史先生已經(jīng)先出門,替朋友掃去落在汽車玻璃上的雪。
這些只是鐫刻在我記憶深處的細節(jié),在這半年時間內,史先生和金老師所給我的幫助還遠不至于此。但是,如果我的半年耶魯之行,收獲的僅僅是一些關于美國生活的片段和回憶,那么肯定會讓史先生和金老師失望。因為這個項目的初衷,是給北大高年級的博士生到美國搜集原始材料、開拓學術視野、提升研究水平的機會。于我自己而言,這確實是一個無比珍貴的機會,它直接促使我改變了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也極大地影響了我此后的學術生涯。
在來美國之前,我已經(jīng)基本確定了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當時,我選定的題目是《美國輝格黨意識形態(tài)研究》。輝格黨(Whig Party)興起于十九世紀三十年代初期,作為美國第二政黨體系的主要成員,其對美國歷史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美國內戰(zhàn)前數(shù)十年中,輝格黨中聚集著一批頗具影響力的政治家和思想家,比如亨利·克萊(Henry Clay)、丹尼爾·韋伯斯特(Daniel Webster)、威廉·西沃德(William Seward)以及年輕的亞伯拉罕·林肯(Abraham Lincoln)等。博士生一年級時,我在王希老師的“美國內戰(zhàn)與重建”課程上讀了埃里克·方納教授的成名作《自由土地、自由勞動、自由人:內戰(zhàn)前美國共和黨意識形態(tài)研究》,受其影響,嘗試對輝格黨意識形態(tài)進行考察。
但是,來到耶魯之后,我逐漸改變了自己的想法,最終選擇了一個新的博士論文選題—《廢奴運動與內戰(zhàn)前美國民主政治的演變》。其實在赴美之前,我在選題上就有些猶豫。理性地看,這似乎是個不錯的論文選題。美國學術界的研究并不算豐富,國內學者則幾乎沒有觸及該問題。這個問題的研究材料比較集中,操作性比較強,耶魯大學圖書館也收藏了很多重要的一手文獻。但是,在情感層面上,我對這個選題卻有些懷疑。心中一直隱隱覺得,這個題目似乎太過陳舊。更重要的是,我一直對政治精英缺乏足夠的興趣,更關心普通人的經(jīng)歷。促使我改變選題的最重要原因是美國的現(xiàn)實問題。此前,我只是在書齋中閱讀美國歷史,對美國的現(xiàn)實缺乏了解。在耶魯交流的這半年中,我深刻體會到,種族問題是美國當代社會面臨的最嚴重的問題。從某種程度上說,它也是美國建國以來一直都無法解決的核心問題。非裔美國人與紐黑文城市發(fā)展之間的微妙關系,更加深了我的這種看法。當時,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要想深入地理解美國歷史,尤其是理解美國民主政治的演變,就必須要對種族問題有所了解,而要深刻考察種族問題,就無法繞開奴隸制問題。因此,我將關注的焦點逐步轉移到奴隸制問題上來。
直接推動我轉向廢奴運動研究的則是在耶魯大學的學習經(jīng)歷。作為交換生,我們都沒有學分要求,但是耶魯方面還是鼓勵我們去旁聽一些課程。金老師相當負責,她要求我們把想選的課程發(fā)給她,她和史先生可以對這些課程,尤其是授課老師有大致的了解和判斷,然后再給我們一些建議,以便我們選擇這一領域內最好的老師、最好的課程,最大限度地利用好時間。在金老師和史先生的建議下,我選擇了三門課:“美國早期政治的形成:1789-1820”“共和國早期史”“十九世紀美國史文獻閱讀,1815-1880年代”。這三門課都是關于共和國早期史和十九世紀美國史的,與我的研究有很大關系。前兩門課是喬安妮·弗里曼(Joanne Freeman)教授開設,后一門是戴維·布萊特(David Blight)教授開設。喬安妮·弗里曼教授專攻美國革命史和共和國早期史,是美國政治文化史研究的代表性學者之一。戴維·布萊特教授是美國史領域內頗具盛名的大家,以內戰(zhàn)史研究聞名于世。喬安妮·弗里曼教授的兩門課起于建國,訖于十九世紀中期;戴維·布萊特教授的課則正好從十九世紀中期到十九世紀后半葉。這三門課讓我受益匪淺,直接影響了我的研究方向。
在赴美之前,我就拜讀過弗里曼教授的部分文章,并在線聽過她主講的“美國革命史”公開課。二0一二年十一月,北大歷史學系和羅伯特·史密斯杰斐遜國際研究中心聯(lián)合主辦了“杰斐遜時代的民主、共和與國家構建”國際學術研討會。弗里曼教授受邀參加了會議。在此期間,我們有過一些交流。得知我申請到北大—耶魯?shù)慕涣黜椖亢?,她欣然同意擔任我的“接待導師”(host professor)。到耶魯之后,我們很快就在她的辦公室見面了。她告訴我,她的課程都是給本科生開設的,我只要去旁聽即可,沒必要提交作業(yè);但是,我在研究中遇到的所有問題,都可以向她尋求幫助。我至今清楚記得,在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弗里曼教授認真地說道:“Duhua, You should make best use of me!”
弗里曼教授的課程圍繞著美國共和國早期的政治史展開,側重引導學生從政治文化入手,進入歷史語境,觀察共和國早期政治的特殊性。在此之前,我對共和國早期政治的理解基本局限在傳統(tǒng)意義的政治史范疇之內,視野所及,無外乎是美國的憲政體制、政黨競爭、精英人物,以及共和、民主等一些宏大的概念。弗里曼教授則一再告訴學生,所有的政治人物和政治體制,都不是脫離時空而存在的,而是在具體的文化語境之內運行的,如果脫離這種政治文化語境來看待歷史,很容易對歷史產(chǎn)生誤讀。共和國早期政治文化最特殊的地方在于,美國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政治體制,這個體制本身,以及人們對它的理解和期待,都處于不穩(wěn)定狀態(tài)。不理解這一點,就無法真正理解共和國早期的政治。這也是弗里曼教授與大部分的政治文化史學者不一樣的地方。她并不熱衷于分析政治儀式和政治符號,而是嘗試在具體的政治歷史語境之中理解我們已經(jīng)耳熟能詳?shù)恼问录?。受她的影響,我開始注意到在共和國早期,美國人對公眾意見(public opinion)與民主政治的關系有很多思考和爭辯。但是到十九世紀三十年代,這種爭議似乎結束了,公眾意見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地位,被視為民主政治的指南針。那么,這種轉變?yōu)楹螘l(fā)生?在內戰(zhàn)前,不同的群體是如何通過影響公眾意見來影響美國政治的?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成為我的博士論文選題的關鍵。
布萊特教授則是我未曾見面的“老熟人”。在碩士生期間,我曾部分地聽了他的公開課《美國內戰(zhàn)與重建》。到北大后,第一次讀到他的名作《種族與統(tǒng)一:美國人記憶中的內戰(zhàn)》(Race and Reunion: The Civil War in American Memory),就深受震撼,對他的深刻洞見和優(yōu)雅的文筆一直欽佩不已。來耶魯之后,我很快就給布萊特教授寫信,約好在他的辦公室見面。布萊特教授得知我訪美的時間只有半年,需要花費很多時間搜集資料,就慷慨地答應我去旁聽他的博士班課程。當我就論文選題請教時,布萊特教授說,政黨政治并不陳舊,輝格黨確實也值得研究,關鍵在于對你來說,這個題目是否有意義。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也讓我在選題方面更加糾結。三月下旬的春假時,我只是去了一趟普羅維登斯,到美國政治史大家戈登·伍德(Goodon Wood)就職的布朗大學轉了轉。其余時間,我一直在圖書館閱讀,苦苦思索論文的選題。
后來,在布萊特教授的課上,我逐漸找到了方向。布萊特教授的課是經(jīng)典的討論班,他圍繞著十九世紀歷史的若干重大問題開設書目,每堂課都有大量的閱讀任務。這門課完全為我打開了觀察十九世紀美國史的窗口,單是那十幾頁的書目,就是一份寶貴的財富。布萊特教授雖然年逾六旬,但絲毫沒有落后史學潮流之勢。他所選的書目,既有傳統(tǒng)的政治史,也有最新的文化史和社會史著作。每次上課時,布萊特教授總是身穿一件黑色的長風衣,捧著高高的一摞書走進教室,然后圍繞他提出的問題進行討論。選這門課的都是美國早期史的博士生,加上我總共只有五個人。所以我也不好意思總是旁聽,“竊取”他人的思想成果。每次課前我盡量閱讀文獻,布萊特也時不時問我對某個問題的看法,這讓我對十九世紀美國史的了解更加深入。更重要的是,布萊特教授浸淫十九世紀美國史多年,對這段歷史的脈絡了然于胸,總能引導我們超越新史學潮流的雜樹繁花,看到歷史事件的深層根基。這些課程讓我深刻地意識到,奴隸制問題是整個十九世紀美國史的關鍵問題,這一問題的發(fā)展、演變和遺產(chǎn),無不對美國歷史產(chǎn)生了難以估量的重要影響。正是在這門課上,我第一次對廢奴主義者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此前,在我的印象中,廢奴主義者只是一小撮受宗教精神鼓舞的激進改革者,位于社會邊緣,對全國政治的影響甚微。但是,布萊特告訴我,這種看法其實是一種非常傳統(tǒng)的史學觀念。他的學生理查德·休厄爾(Richard Sewell)在一九七六年就出版了《為自由投票:美國的反對奴隸制政治,1837-1860》(Ballots for Freedom: Antislavery Politics in the United States, 1837-1860)一書,討論了廢奴主義者對內戰(zhàn)前政治的影響,不過反響不大。近年來,不少學者開始重新考察廢奴主義者對內戰(zhàn)前美國政治產(chǎn)生的影響。但是這樣的研究才剛剛展開,還有很多可以深入探究的空間。
耶魯校園內的墓園
于是,在到達耶魯大學三個月之后,我決心改變原來的博士論文計劃,將廢奴主義者與美國政治的關系作為我的研究方向。但是,當時我還有些猶豫,一方面是找不到具體的切入點,二是我對公眾意見仍有濃厚的興趣。這時,弗里曼教授給了很大的幫助。在一次聊天的時候,她告訴我:何不將二者結合起來,研究廢奴主義者如何通過改變公眾意見來影響美國政治?后來,弗里曼教授還介紹我認識了非裔美國人研究中心的年輕學者愛德華·魯格默(Edward Rugeme)。他告訴我,如果要研究奴隸制政治,就不能忽視法律問題,北部自由州在內戰(zhàn)前通過的人身自由法(personal liberty laws),或許是一個值得探討的領域;迄今為止,全面、深入地討論人身自由法的專著僅有托馬斯·D.莫里斯(Thomas D. Morris)在一九七四年出版的《讓所有人自由:北部州的人身自由法,1780-1861》(Free Men all: the Personal Liberty Laws of the North, 1780-1861)一書。這也極大地開拓了我的研究方向。
就這樣,我基本確定了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接下來的主要任務就是搜集資料。耶魯大學圖書館有相當豐富的館藏,且與布朗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哈佛大學等名校有館際互借項目。最重要的是,奴隸制問題一直都是耶魯歷史系的傳統(tǒng)強項。在布萊特教授之前,埃德蒙·S.摩根(Edmund S. Morgan)、戴維·布里翁·戴維斯(David Brion Davis)這兩位奴隸制問題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曾長期執(zhí)教于此。因此耶魯大學圖書館中關于廢奴運動和奴隸制的資料十分豐富。布萊特教授主持的“吉爾德·萊曼奴隸制、奴隸反抗和廢奴研究中心”(The Gilder Lehrman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Slavery, Resistance, and Abolition)還收集了大量關于逃奴問題的原始材料。此外,耶魯大學圖書館購買的兩個數(shù)據(jù)庫,“奴隸制與反奴隸制跨國資源”(Slavery & Anti-Slavery: A Transnational Archive)和“奴隸制、廢奴與社會正義”(Slavery, Abolition & Social Justice),也收藏了非常豐富的有關奴隸制和廢奴運動的史料。弗里曼教授還熱心地給我寫推薦信,幫助我申請馬薩諸塞州歷史協(xié)會的短期研究項目。雖然未獲成功,但是幫我打開了另外一扇查找資料的窗戶。我在馬薩諸塞州歷史協(xié)會、波士頓公共圖書館、紐約市公共圖書館、紐約歷史協(xié)會搜集到不少資料。
在二0一三年四月,得益于弗里曼教授和金老師的幫助,我從耶魯大學東亞系拿到了一筆經(jīng)費,去舊金山參加了二0一三年的美國歷史學組織(OAH)的年會。這是一次開眼界的旅程。在會議上,我見到了埃里克·方納(Eric Foner)、史蒂文·哈恩(Steven Hahn)、艾明如(Mae Ngai)等美國史名家,也在各個會場上見識到美國史學的最新發(fā)展趨勢,還有幸參加了OAH為中國學者準備的歡迎午餐,見證了三位中國學者領取OAH獎勵的時刻,這都讓我對于中國的美國史學的發(fā)展充滿了信心。
半年時光轉瞬即逝。在回國前夕,我和偉華自告奮勇,要去金老師和史先生家中,親手為他們做一頓晚餐,以表達我們的謝意。金老師欣然同意了。那是一個美好的夏日傍晚,紐黑文尚未進入酷暑,雖有落日夕照,但涼風習習,氣溫宜人。我和偉華拿出平生絕學,炒得四個家常小菜?;蛟S是怕辜負我和偉華的美意,金老師和史先生吃得很開心,還夸我們的手藝不錯。飯后,我們在金老師和史先生家的花園里聊天,從夕陽西下直至華燈初上。
回國之后,我與史先生、金老師以及耶魯大學的聯(lián)系并未中斷。我曾好幾次寫信向弗里曼教授請教。我的每一封短信,總能得到她的詳細回復,后面還必定附著長長的書目。二0一四年二月底三月初,在牛大勇教授的邀請下,史先生和金老師來北大歷史系進行學術訪問??赡苁且驗槲一貒痪?,史先生和金老師的住所正好又在我的宿舍所在地中關新園。所以牛大勇教授安排我來陪伴史先生和金老師。史先生計劃在北大做四場講座,并邀請我做現(xiàn)場翻譯。我擔心自己的英語水平不足以勝任這項任務,有些猶豫。史先生幽默地給我打氣,說你的英文比我的中文好多了。每次講座前,我們聊半個小時,史先生會把他的講座大綱告訴我,有不懂之處,我就馬上向他請教。如此下來,算是勉強完成了這項任務。在這幾場講座中,史先生受到了極大的歡迎。無論多大的教室,每場都是爆滿,走廊里都擠滿了人。講座結束后,還有很多人排隊請史先生簽名。而且,很多的媒體都想采訪史先生。記得第一次講座結束后,在步行回中關新園的路上,我們半開玩笑地告訴史先生:“您今晚就是一個搖滾明星!”史先生挺開心,但是又有些困惑,不知道自己為何這么受歡迎。二0一三年六月,我和偉華受《時尚先生》雜志所托,給史先生做了一個訪談。得知史先生來華,這次訪談的責編蔣明倬女士請了攝影師劉香成和李曉亮為史先生拍攝。我有幸與史先生和金老師一起逛北海、吃火鍋。在這段時間,我有幸跟史先生有比較多的交流,切身地感受到他對中國的友好態(tài)度和深厚情感,也領略到他率真可愛的一面。每次做完活動回到房間,史先生總想喝點紅酒,吃幾片牛肉。有時,他想多吃一點東西,就會像孩子一樣,以期盼的眼神看一眼金老師。他還會向我推薦在網(wǎng)上購買的紅酒,說好酒不一定特別貴。這是我與史先生和金老師的最后一次見面交流。他們回國之后,怕打擾他們的安靜生活,我一般只會在圣誕或新年的時候,給他們寫封郵件表達問候。
憑借在耶魯積累的材料,我在二0一五年底順利寫完了博士論文《廢奴運動與內戰(zhàn)前美國民主政治的演進:1830-1860》,并得到了答辯委員會的不錯評價。二0一八年四月,我有幸獲得美國歷史學家協(xié)會的資助,前往薩克拉門托參加二0一八年的美國歷史學家協(xié)會的年會。在會上,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我的研究方向現(xiàn)在仍是美國史研究的前沿。會后,我去波士頓的馬薩諸塞州歷史協(xié)會查資料,一度想去看望史先生和金老師。但是時間太短,我又身處聘期制考核的關鍵時期,想盡快回國寫論文,就放棄了。
二0二0年初,新冠疫情在武漢暴發(fā)。二月十一日晚上,偉華突然在微信上聯(lián)系我,說金老師很擔心我的情況,但是沒有我的電話。我立刻跟金老師通了電話,表達了我的感激之情。金老師得知小女出生的消息,很高興,我們約好等疫情過去,我就帶著女兒去美國看望她和史先生。史先生正在休息,就沒有同他講話。三月底,美國的疫情暴發(fā)后,我給金老師寫郵件問候,并附上小女的幾張照片。金老師回信說,她和史先生都好,在家中閱讀,不去想煩惱之事。
二0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上,有朋友在微信群里發(fā)出一張截圖,是弗里曼教授在推特上發(fā)的消息,說史先生在美國時間十二月二十五日去世。我特別驚訝,立即給弗里曼教授寫信,確認了這一消息后,內心無比悲痛,卻又不知該如何表達。與史先生交往的諸多情景,仍一幕幕地在眼前閃過。史先生的學術成就自有公論,無須我再做評論。我無比懷念的是與史先生的每一次交談時,他那柔和而又沉靜的笑容,優(yōu)雅但不乏幽默的語言,以及平等寬容的姿態(tài)。我想,史先生不僅是一位偉大的歷史學家和作家,更是一位偉大的老師和朋友;他的“同情之了解”不僅體現(xiàn)在作品中,也實踐在日常的生活里;他是少有的能真正地以平等的姿態(tài)去理解他人,并盡力給予他人以友善幫助之人。
這篇小文真的無法言盡我對史先生金老師和耶魯大學的感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利用耶魯時光帶給我的種種收獲,在人生和學術道路上勉力前行,像史先生那樣,以同情的眼光去理解一個異域國度的歷史和文明。我清楚地記得,二0一四年春天,我去史先生和金老師在中關新園的臨時住所向他們告別,臨走之時,史先生倚在門框上對我說:“杜華,You should work ha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