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荔紅
人鄰君,我在一個商場咖啡館給你寫信。叮叮咚咚的圣誕歌旋律,嗡嗡嗡的嘈雜人聲,邊上一部電梯,上上下下的人,深色外套,白色口罩,難見鮮亮色調(diào)。室內(nèi)悶熱,外面則是十二月潮濕陰冷的天。我在江南,想象你的北地冬天,字里行間的雪色——雪日里,那些新劈的木材,“有著樹皮的那半個/怕冷似地厚厚裹著”,挨近門口的那個草垛,“側(cè)面有一些光線,/奇怪地柔和”,那些偶爾跌落的松果,“只是一些在落葉上微微翹起的聲音”。
初讀你的這些冬日詩句,是十年前的一個春天。你的詩集《最后的美》剛剛出版,我讀后寫下一篇《誰有黯淡的溫暖 請緩慢愛我》,其中一段是這樣的:“詩人的氣味從遙遠地方、透過紙面?zhèn)鬟f過來,只要讀上幾行,就能清晰地嗅聞到他的氣息。甘肅這個地界,在我想象中,應(yīng)該是蒼茫、遼闊,土色黃,天高遠,草起伏,樹木筆直向天。很難想象,這個地界出現(xiàn)人鄰這樣的詩,她們散發(fā)著寂靜、清冷、隱隱的痛,她們簡潔卻幽暗,色澤喑啞,偏紫偏藍,她們是林間隙地成長的幽蘭,透過密集樹葉的陽光,蒙著薄薄青苔的潮潤的溪邊石頭,新劈的木柴散發(fā)著新鮮的樹汁腥氣,或者雪中呈露的一截冷寂木頭。她們寂靜、冷色,卻不陰柔,與女性詩的柔軟迥別,有著男子堅硬的骨殖?!?/p>
人鄰君,我在春天讀你的詩,奇怪的是,總在冬日讀你的散文。讀《大雪》那篇是,讀這兩篇《去石寺》《一些事,一些人》,也是冬日。是否,詩歌如舞蹈、如泉水,如少女輕靈的足尖、隨著音樂跳躍,而散文,如散步,如湖水,如人坐在爐火邊,細細說著久遠的傳奇。但毫無疑問,我關(guān)于你的詩歌的判斷,同樣適用于你的散文。因你的散文,也充滿詩的意象,句與句、段落與段落,都是詩性的連接,也同樣感喟時間的菲薄、生命的痛楚,以及流逝的漸暗的愛,同樣試圖呈現(xiàn)漢字最優(yōu)雅的、最完滿的美好。
人鄰君,我很佩服你在《去石寺》中,將尋常不過的日常生活,寫得那般迤邐曲折——寫你陪一個朋友去石寺還愿,那個偏僻小寺,三個老尼,只見到一個,你們上了香,吃了齋飯,帶走寺中的幾個梨,就回家了——幾句話就能說完的事,竟被你鋪展成五小節(jié),將觸目所見寫得那般生趣盎然,又隨處充滿生命的感喟。散文的妙處是:當你沿著一條路走,原本似乎有一個目的地,走著走著,就被岔路吸引,沿路又看到不一樣的風景、人物、新奇之事,你似乎忘記了原本的目的,一味順著岔路走下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了最先的路上。閱讀者或批評者會來分析你的散文布局,怎樣精巧的技藝結(jié)構(gòu),于你自己,大約只是津津有味地呈現(xiàn)行路過程中目之所遇、耳之所聞、口腹之所品、心中之所感吧?!
我曾說你能精約、節(jié)省用詞,準確剖析漢字,把握住語詞的獨特習性,小心翼翼怕驚動似地用漢字畫一幅內(nèi)心風景。你的用詞,精致,卻不華麗,喜歡“木質(zhì)的語言”,喜歡貼近“那木頭醇厚的原初味道”,喜歡“一瞬間就沁透了”的感覺?!度ナ隆氛侨绱?。比如這段:
兩邊是田,種了大片的苞谷。苞谷還沒收完。一家的小拖拉機停在田里,遠的緣故,看不清臉面,男人女人胳膊自然在動,卻悄無聲息,默片一樣。那些苞谷,似乎是虛幻的。路邊的苞谷,收完了,余下的枯黃稈子和淺褐的葉子,瑟瑟的,蒙著塵土,一臉茫然,也似有些焦慮,不知所歸。
苞谷的色彩、形態(tài),人的動作,如此諧和生動地融在一起,如一幅荷蘭畫派畫作,又好似電影長鏡頭緩慢地移動著。人鄰君,意象無聲地從你的筆下流淌出來,自然而然,卻又精確無比。其中功力,非一朝一夕成就。
又如:“回僧舍邊,門外寬敞,也還不甚冷,于是拉了凳子,支了折疊桌坐下?!币贿B串幾個動作,簡潔又精微,將空間、時間、人的神態(tài)動作,描摹到位?!芭笥艳D(zhuǎn)身撿來幾個跌落下來摔成了半個的梨,隨意沖一下,吃起來。也遞給我半個,嘗一口,水淋淋的甜。大殿那邊,有幾棵梨樹,看來平時是無人采摘的。梨子熟透了,梨子的把漸漸干枯,要松脫了,風一吹,一晃,跌了下來?!泵钤凇半S意沖了一下”“遞給我半個”“水淋淋的甜”,與朋友的親密,梨子的汁足甜美,以及石寺的荒寂,廖廖幾筆,素描一般,全都描畫下來。
人鄰君,如果說,《去石寺》中,你對生命的痛楚與質(zhì)疑,只是淡淡的,而在《一些事,一些人》中,我卻讀到一種黑暗的殘忍、慢慢擴展的陰影;借著回憶兒時一些“小”事,如鯨魚般想要“上來透口氣”,終究回潛于幽暗、深寂的大海。我想起你的《突然的兩行詩》:
我只是突然回憶自己孩子時
在操場上
突然夸張地跑,突然,莫名地停下。
而現(xiàn)在,我只是
去向簡單、直白,漸漸干硬的
葉片,
犀利地
風中割開自己。
你的這組回憶文字,我印象最深的是“小雞”“白狗”“屎殼郎”三節(jié)。殘忍與暴力。“小雞”與“屎殼郎”中“我”的暴力,似乎是中性的,無意識的:想要“科學”地探究“小雞的骨骼結(jié)實么?我想試試”?!拔摇钡氖种割^一再用力,最終,“格吧格吧”,小雞骨頭斷裂;而小雞呢?“睜著眼睛,愣著,看著什么,不叫,也許是疼得叫不出來了?!薄靶‰u的死亡,似乎就是一些很小的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毙‰u的死,僅僅為了證明“我”的力量;屎殼郎想要與踩踏它的小孩子的力量對抗,反復(fù)幾次,“我的那只腳終于感受到它的甲殼碎裂,骨骼碎裂,一點兒筋肉在裂開,支撐著的爪子,斷了?!薄澳莻€將它踩壓在腳底的,屎殼郎不知道那就是人。它只知道有一種它永遠弄不明白的力量,那力量實在太強大了?!薄鞍坠贰敝械暮⒆觽?,則是一群有意作惡的暴徒,他們追逐著,殘忍地將一頭四處逃竄的白狗砸死、踢死、打死,他們發(fā)泄著畜生不如的兇狠,享受著施暴的快感,那只無辜的狗,臨終時,“它的眼神里是驚恐、絕望、怨恨、詛咒?!?/p>
人鄰君,冬日里讀你這些文字,就算坐在溫室中,也感覺陣陣寒意。我們何嘗不是那些小雞呢?無聲地睜著眼,隨時被莫名力量捏碎了骨頭,又有誰,會去反省他所施加的暴力呢?我們也是一個個屎殼郎,不知何時,不知在哪,就被踐踏而死,至死,也不知加諸身上的是怎樣一種強大力量。而我們,也可能同時是施暴的孩子和被孩子打死的狗。
人鄰君,如果說,你在《去石寺》中展現(xiàn)的是生命某一瞬間的愛,而《一些事,一些人》,我讀到的是犀利的痛苦與絕望。我只能說,這些文字,寫于冬天。如今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時日,很快,新年就要來了,春天就要來了。在春天里,或許,我還能讀到你那些美好多情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