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線上下的風物人情總是被吸引進采風者的經(jīng)驗感受中,散文賦予這些經(jīng)驗和感受以現(xiàn)實的記憶和溫度,而這些經(jīng)驗和記憶并非單純的個體感受或絮語,相反,它具有地方的時代性和集體性,以一種自覺的生命力展示個體感受之外的多種可能性,相比較小說和詩歌,散文在自媒體時代更容易更新個體的現(xiàn)實感和體驗感。當代散文名家王劍冰先生在青海高原寫就的《江源在上》就是這樣一部能夠更新和喚醒現(xiàn)代人生命體驗的著作,這本書以深刻細致的筆觸講述了2017年“源文化”考察小組兩次深入三江源腹地采風考察時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為我們描摹出海拔3000米以上的風土人情。這里生存的艱難與生活的幸福并存,物質(zhì)的貧瘠伴隨資源的富有,生命之輕陪伴情誼之重,微弱的悖論中一切都是不可復制的獨特。這種獨特對于世代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而言并不代表出眾的意義,只是引導他們走向自己,走向自我與世界的自然的關聯(lián),確如王劍冰先生一行在文扎先生帶領下開啟的“源文化”之旅,當然,這段旅程本身在王劍冰先生的描述中也是獨特和重要的。
“江源在上”是一種人格化的表述,江源像人一樣被尊重、被敬畏,長江、黃河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都是人格化的存在,尤其是黃河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被塑造為母親形象,生長生活在中原腹地浸潤于中原文化的作者對黃河自然有不一樣的情愫,但是在江河源頭他發(fā)出這樣的感慨:“我現(xiàn)在終于站在了黃河源頭,我怎么會想起母親?我怎么能不想起母親!迎著凜冽的寒風,我早已淚流滿面?!保ā洞蠛又醇s古宗列·六》)一問一答中作者確定了自己與黃河在情感上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在作者到達黃河源頭之前是一種不連貫的感性關聯(lián),可就在抵達的那一瞬間眼前之景便成為了精神的抱慰,這不僅意味著個體終于在人與自然的修飾關系中找到了一種實體的存在感,而且集體的生命也能在此找到源頭。只是不止于此,江源在一切自然之物的變?nèi)葜胁蛔杂X地書寫著自己的故事,比如那些流傳在山水云間的神話故事和民間傳說,還有那世代口耳相傳的地名人名都被賦予特殊的含義。比如黃河在藏語文中被稱為“孔雀河”,黃河源頭約古宗列被稱為“炒青稞的鍋”,這樣的稱謂在王劍冰先生的認知中是陌生而新鮮的,因而在寫作中被作為地方性知識的表征而描寫出來,相比較地名、人名在漢語中的意思,他更看中其文化的意義和意味,這是一位寫作者的本能和素養(yǎng),也是一位寫作者轉(zhuǎn)換個人經(jīng)驗的修辭方式。我無意于解釋和說明藏族文化中江源的重要意義,因為“江源在上”這種人格化的表述方式已然將源頭的重要性融合到個人情感的具體表達之中。尤其“在上”一詞摧毀并復活著一種現(xiàn)實——除了江源,一切都不足以稱道,為了江源,一切都值得付出?!暗诙煸缟?點多鐘,吃完半生不熟的早飯,大家開始收拾,并且專門將所有垃圾裝袋。每個人都做得仔仔細細,不讓這里留下一絲污染?!保ā洞蠛又醇s古宗列·九》)這種身體力行的環(huán)保觀念不僅折射出人們對江源的重視,也在體現(xiàn)“在上”這種樸素的世界觀和生態(tài)觀。
作為人類存在的根源,江源自身也演繹著復雜的精神史,為了探尋和說明其復雜與悠久,文扎先生多年奔走在江源深處:“他的構想就是以長江源生態(tài)流域為主線,以尕朵覺悟雪山及嘉洛‘十全福地為核心,以‘嘎嘉洛文化為主題,連接稱多、玉樹、曲麻萊、雜多和治多,建立和推動長江源‘嘎嘉洛文化圈,打通長江源‘嘎嘉洛文化長廊,為《格薩爾》史詩文化的開發(fā)研究和興盛打造廣闊的平臺。”(《嘎嘉洛文化之光·四》)江源文化的豐富性首先在于其得天獨厚的地理優(yōu)勢,由于海拔高路途遙遠且危險,千百年來鮮有人抵達和親臨真正的江源,因為缺少感性體驗的在場也恰好造就了江源本身的神秘性,因此,更多的時候我們對于江源只有想象和憧憬。近些年來我們對江源的了解更多依賴于多次科學考察的結果,我們獲得了不少有關江源的地理信息和自然生態(tài)知識,可是對于江源文化的了解和探究,依然依賴于民間文學、口頭傳統(tǒng)以及少量的田野經(jīng)歷,這就導致我們對江源的理解依然是碎片化的局部性的不成體系的,甚至某些時候作為自然的江源和作為文化的江源在我們的理解中處在一個分離的悖論的位置。這種背景下,文扎先生提出構建嘎嘉洛文化和源文化這種具有整體性和獨特性的概念便具有了人文地理學的意義,對于我們從人文角度了解江河之源更是大有裨益。王劍冰先生用“嘎嘉洛文化之光”形容他所了解的文扎先生,這極高的評價或稱謂與其說是對文扎先生的喜愛和敬佩,不如說是被江源之行和江源文化所打動,因為對文扎先生而言,探尋江源的秘密搜集江源的文化是他畢生義不容辭的使命。不論是作者還是文扎他們都以偏向自然的修辭確認人與物、人與自然、自然界萬物之間某種內(nèi)在的統(tǒng)一。
不同于小說的虛構,散文給我們講述的是客觀存在而未讀到的故事,《江源在上》一書中,王劍冰先生用大量的筆墨描寫了三江源腹地并不豐富的景觀,最具代表性的便是江源冰川,“現(xiàn)在的冰川呢?冰川一點點往后退了,一直退到了格拉丹東雪峰附近。文扎的身后,竟然是一片高高低低的石灘。多么讓人心驚。冰川不是山體,是一座冰結的水庫”。(《各拉丹冬·四》)作者實地看到的冰川與我們想象中和影像資料中看到的冰川大相徑庭,一個赤裸裸的現(xiàn)實便是冰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冰川和凍土的融化會讓人有一種廢墟感,這個廢墟感是有關大地、有關生物鏈和人類未來的,但這種廢墟感不是用來摧毀個體的價值和現(xiàn)實的,而是一種觀念上的警惕與防范,比如保護環(huán)境、保護生態(tài)。抑或也是一種反思和醒悟,“如此想到,世上很多事情,即使是套上了科學的光環(huán),也還是帶有不確定性。什么都拼不過時間,保不準什么時候,就在時間面前露餡”。(《各拉丹東·四》)這樣的感嘆必然是發(fā)自生命深處的深沉。
探源之路伴隨長久的辛苦和短暫的喜悅,作者不止一次寫到“前面無路可走”,可是無路可走并不是最大的艱難,最大艱難是缺氧。行走在高原深處,缺氧會給人帶來諸多身體的不適和一些迷人的幻覺:“身上陡然熱起來,那么熱,穿得不能再多,卻在這個時候覺得熱。越熱越燥,抓了一把雪,在這個地方,雪都懶得融化。我來到水邊,一只手帶回一點水放在嘴里,那個涼。我知道生命還在,剛才那是暫時的恍惚。”(《各拉丹東·六》)作者用清晰的表述描寫自己在缺氧狀態(tài)下感受到的現(xiàn)實,這種真實的幻覺總是能夠以尤其清晰的方式進入個體的意識反應,輕盈如夢卻也是不可簡約的身體反應。缺氧狀態(tài)下,所有的感受都受制于呼吸的節(jié)奏,思維和意識像一張紙一樣飄動在帶有光斑的天空中,清晰與模糊、入夢與清醒、沉重與輕盈,眾多截然相反的感受毫不違和地糅合成另外一種短暫的感受,這或許也是江源獨特的待客之道。對于長久生活在內(nèi)地的作者而言,每一次每一種的高原反應都是深刻的記憶,那些表象的迷霧正是幽深的自然存在?;蛟S正因如此,王劍冰先生用文字帶領我們了解和體驗著三江源,而他自己也在這一路顛簸中將記錄性細節(jié)注入到了敘事之中。比如他筆下高原的花草動物,比如他記錄的探路拖車夜宿草原,比如他講述的文扎、高屯子、歐沙、索尼,比如他描繪的高原上的小江南囊謙,無一不是了解高原、了解江源的透鏡。只是在當下的語境中,我們談論三江源時附加了一些生態(tài)的意義。由于科學知識的普及,我們對三江源乃至高原生態(tài)的了解都比較抽象,而事實上我們需要用智識和情感上都能接受的方式去談論問題,而非抽象、量化及科學的話語。在此意義上,《江源在上》這樣的散文恰好彌補也打開了我們了解和思考生態(tài)問題的途徑。
行走中江源的物景與體驗或消解或更新著作者的認知,景觀的差異時常界定著文化的差異,陌生的物景喚醒著生命的體驗和感覺;離開江源后所有的一切都被收攏進入記憶深處,那些猝不及防的天意成就生命中美好的相遇。其實,王劍冰先生筆下的人和物皆是我熟悉或熟知的,2017年我們一同從西寧前往治多參加文扎先生發(fā)起的源文化研討會,在機場去往治多的路上才知道我們都是鐵塔湖畔的學子,他再上高原采風,我剛剛結束十年中原求學回到青海。四年之后,源文化叢書集結出版,我被記憶拉回到高原雨霧中同車閑聊的場景中,思緒回到八月的嘉洛草原,我們心照不宣地接受著高山反應帶來的奇妙感覺,江源的一切時而浮現(xiàn)在眼前。
(本文為青海省“四個一批”暨文化名家文藝優(yōu)秀人才階段性成果)
邦吉梅朵 1988年生,又名祁發(fā)慧,文學博士,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目前就職于青海民族大學。
責任編輯 范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