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
張愛玲是名門之后,出身顯赫,卻擁有不幸的原生家庭。她幼年時期與生母分離,青春期因跟繼母發(fā)生矛盾,遭遇父親毒打。她天資聰穎,深受中國古典文化熏陶,并接受了良好的西式教育,鋼琴、繪畫、寫作、設(shè)計信手拈來,擁有獨特的審美情趣、視角細(xì)膩而廣闊。我分明看到,她冷靜地觀察世界,堅持從灰度中提煉出明亮動人的色彩,探尋人性的幽微和真實。張愛玲以蒼涼的姿態(tài),生成獨特調(diào)性,像一朵孤傲的冰凌花暗自綻放。
當(dāng)讀者熱切的目光停留下來,那些生動的文字立刻被暈染成揮之不去的彩色圖畫,印在腦海深處。她的調(diào)性幾乎可以喚起每一個少男少女的好感,就算你已成年,讀她的文字,依然可以回到夢幻瑰麗的青春時代。少年成名的張愛玲用墨線繪色,以文字寫生,讓我們一起欣賞她筆下的美學(xué)世界吧。
擅長比擬,形容景物和人物
她在小說《第一爐香》里描寫杜鵑花,“花朵兒是粉紅里略帶些黃,是鮮亮的蝦子紅”。對于分不清花朵名字、品種、顏色的讀者,她用鮮亮的蝦子紅把杜鵑花的顏色瞬間形象地展示出來,迅速強植入讀者腦海,令人過目不忘。
描寫女人,“湘粵一帶深目瘦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是粉蒸肉”,竟以兩種菜肴形容美人。湘粵地區(qū)山多,紫外線強烈,天然的地理環(huán)境和日照條件使得當(dāng)?shù)嘏四w色難免偏深。而上海地處江南,環(huán)境濕潤,氣候宜人,女人的皮膚自然白皙細(xì)膩。將湘粵、上海兩處的女人比作糖醋排骨、粉蒸肉,一深一淺,鮮明深刻。仔細(xì)思忖,這兩個地域的美人特征被如此形容,確實令人拍案叫絕。作家習(xí)慣并擅長采用比擬手法,描寫景物和人物,俏皮形象、趣味盎然。
視野廣闊,近景遠(yuǎn)景切換自如
在《第一爐香》中,“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霧里,只看見綠玻璃窗里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對房子的描寫,她舉重若輕,將鏡頭推過去,遠(yuǎn)處的白房、白霧及綠窗,仿佛一杯帶著冰塊的薄荷酒,干凈優(yōu)雅,清涼凜冽,把空間氛圍渲染得淋漓盡致。
描寫神情,“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是長圓形的,很像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氣。大眼睛望著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發(fā)藍(lán),仿佛是望到極深的藍(lán)天里去”。因?qū)ψ杂傻目释劬υ谧骷业墓P下“眼白發(fā)藍(lán)”,可以穿越天際,望到極深的藍(lán)天里去,將讀者的思緒從咫尺帶向遠(yuǎn)方,遼闊深遠(yuǎn)的鏡頭感,令人神往。
“她靜靜地靠在百葉門上,那陽臺如果是個烏漆小茶托,她就是茶托上鑲嵌的螺鈿的花?!贝颂幱谩盀跗岵柰小毙稳蓐柵_,女人就是茶托上的螺鈿花。文中偌大奢華的環(huán)境與靠著百葉門的女人,一個廣大一個嬌小,一硬一柔,形成對比,大空間的寂寥視角,落在烏漆托盤細(xì)微處的一朵螺鈿花,女人的微不足道和柔弱令人憐惜。
作家視野廣闊,在遠(yuǎn)景和近景之間,游刃有余地精巧切換,皆為奇景,皆入人心。
巧用顏色,凸顯人物性格特質(zhì)
在小說《心經(jīng)》里,“蘋果綠水鉆盤花短旗袍,手里攜著玉色軟緞錢袋,上面繡了一只紫羅蘭,”短短的三句話,描寫了小寒父親男扮女裝的服飾特點。蘋果綠、玉色、紫羅蘭三種顏色,綠和紫的搭配高貴冷艷,色彩分量很重,用顏色的激烈刻畫人物的復(fù)雜性格,將人物的痛苦掙扎展現(xiàn)出來,并用心拿玉色來調(diào)和這種緊張壓抑的色彩關(guān)系,提亮色調(diào),給窒息的人物命運,釋放一絲可以喘息的縫隙。
描寫季節(jié),張愛玲同樣很會用色?!耙驗槭窍奶?,主要的色調(diào)是清冷的檸檬黃和珠灰?!蔽覀兎路鹂吹搅它S和灰之間激烈角逐,明明不和諧的顏色,卻出現(xiàn)在同一個視覺畫框中,以不可調(diào)和的氛圍,為人物的矛盾渲染足夠的情境。
傾注感情色彩,塑造不同角色
她筆觸犀利,對主要角色傾注情感,不吝惜運用美好詞語,對次要角色卻狠狠地忽略和漫不經(jīng)心地敷衍。她描寫人物,“一個戴著金絲腳的眼鏡,紫棠色臉,嘴唇染成橘黃色的是一位南洋小姐”。她用紫和橘兩種濃烈的艷色,形容一個女子的不明媚。這種暗調(diào)子下的女人,可見沒有什么吸引力。被描寫的這位名叫彩珠的小姐,成為妥妥的“綠葉”,陪襯效果一流。
對故事中的女二號“綾卿”的描寫,家窮、人美,姑嫂、母女關(guān)系緊張,這樣令人關(guān)注的角色,看看她的出場,“一個頎長潔白,穿一件櫻桃紅鴨皮旗袍的是段綾卿”。最高雅的顏色、最動人的字眼,放在綾卿身上,就連名字都取得好?!熬c”,是指一種光滑柔軟的絲織品,名如其人,令人浮想聯(lián)翩,不自覺地去揣度人物的風(fēng)情。
再看女三號“芬蘭”的人物描寫,“她因為騎腳踏車,穿了一條茶青褶綢裙,每一個褶子里襯著石榴紅里子,靜靜立著的時候看不見,現(xiàn)在,跟著急急風(fēng)的音樂,人飛也似的旋轉(zhuǎn)著,將裙子抖成一朵奇麗的大花”。這樣夸張的視覺效果,從讀者的腦海一閃而過,讀者要的從來不在喧鬧上,只有那位頎長身材的綾卿,入了讀者的眼和心,清冷的、潔白的、櫻桃紅、鴨皮色,對女人至高的褒揚,讓讀者只記住了她。
張愛玲輕握一支素筆,以墨線描繪人物悲喜的顏色,用文字勾勒眾生愛恨的姿態(tài)、文字清冷而絢麗,充滿古典而洋氣的美學(xué)格調(diào)。哪怕看她描寫家門上的一扇玻璃窗,都很特別,“幸喜每一家門上也有糊著油綠描金花紙的,也有罩著粉荷色縐褶紗幕,微微透出燈光,照出腳下仿云母石的磚地,”油綠、描金、粉荷,搖曳著上海濃郁的摩登風(fēng)情,仿佛溢出紙面,穿越半個世紀(jì),依然在讀者的眼前,晃著那抹清新的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