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鋒 王淼
“新南方寫作”是近年來文壇興起的一股頗為強烈的文學浪潮。相較于一般文學思潮的命名(如先鋒文學、新寫實小說、身體寫作、底層寫作等),“新南方寫作”的提出并不是對某種業(yè)已形成態(tài)勢的文學潮流的價值體認或理論總結,而是批評家和創(chuàng)作者在特定文學創(chuàng)作基礎上所提出的對文學發(fā)展前景的某種可能性期待,它有點類似于上世紀80 年代的“尋根文學”,是一個具有生長性、召喚性和未來性的理論概念。它就像一個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粒破土而出的種子,孕育著新的生命勢能,待到春雨過后,春陽高照,用它的絢麗和燦爛來為死寂已久的大地重新召回應有的生機與活力?!靶履戏綄懽鳌钡奶岢黾捌淅碚撗芯康耐卣古c深化,彰顯了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者與研究者建構文學“共名”,進而為“無名”時代的文學提供一種行之有效的辨識框架的理論自覺,以及不斷攀登當代文學高地和釋放當代文學潛能的強烈意愿。
縱觀中西文學史,文學地理學意義上的“南方”并非罕見,比如美國南北戰(zhàn)爭后在南方出現(xiàn)的“南方作家流派”,這是一種嚴肅而帶有悲劇性的文學,如??思{、奧康納等,其作品充滿了美國南方的氣息與個性。除此之外,拉美文學中的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略薩,還有澳大利亞作家考琳·麥卡洛、帕特里克·懷特,他們的作品中無不洋溢著濃郁的南方氣質:野性、神秘、奇譎、魔幻、憂郁、感傷、悲觀等等。在中國當代作家中,對于“南方”的執(zhí)迷和探索也一直源源不斷,例如蘇童、余華、格非、孫甘露、王安憶、金宇澄等,他們以其溫婉、細膩而又陰郁的寫作風格來為文學南方賦型。在我們慣常的認知結構中,這些江南作家基本上代表了廣大讀者對于文學南方的基本想象。然而,這樣一種認知框架卻難以將廣大的江南以南區(qū)域的文學囊括其中,對于南方以南的作家及其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界一直未能(或者說沒有自覺的意識)賦予其一個具有共識性的理論命名。因此,長期以來南方以南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某種程度上存在著被遮蔽的窘境,懸而未決。即便如此,卻也不能阻擋他們默默地生長。朱山坡、陳崇正、林森、王威廉、陳春成、馮娜、黃燈等一大批南方以南的作家,正不約而同地以一種充滿南方氣質的寫作,重繪文學南方的地理版圖,并且積蓄力量,厚積薄發(fā),企圖對中國當代文學版圖發(fā)起猛烈沖擊。
“新南方寫作”這一概念肇始于陳培浩2018 年發(fā)表于《文藝報》的一篇評論文章《新南方寫作的可能性——陳崇正的小說之旅》,該文首次公開使用了這一概念。作者在文中談道:“之所以說陳崇正是一種新南方寫作,是因為他代表了一種南方以南的寫作。那些不斷在他作品中重現(xiàn)的巫人幻術并非傳統(tǒng)江南文學所有。更重要的是,南方作為一種審美元素進入作品,卻沒有形成一種地理暴政,隔斷陳崇正作品跟時代性現(xiàn)實焦慮和普遍性精神議題之間的關聯(lián)。在此意義上,文學地理在陳崇正同代人這里變成了一種精神地理?!痹谒磥恚耙粋€作家,如果他的寫作不能跟某種區(qū)域文化資源接通,并由此獲得自身的寫作根據(jù)地,他的寫作終究是很難獲得辨識度的。但是,現(xiàn)代某種程度是同質的,所以地理對于作家而言便只能是‘精神地理’。有意識地激活某種地理文化內部的審美性、倫理性和風格性,并使其精神化,這是當代青年作家寫作的某條可行路徑”。實際上,作者在這里也道出了“新南方寫作”的某些特質,即地域性、開放性、同時代性、精神地理等等,同時也對當下日益窄化和同質化的青年寫作發(fā)出了重返地域文化根性的時代召喚,從而激發(fā)當下青年寫作的活力,提升青年寫作的辨識度。
實際上,在陳培浩正式提出“新南方寫作”概念之前,這一概念的內涵和邊界已在朱山坡、林森、陳崇正等人的各種文學表述中顯露雛形。這源于這些作家對于自己的南方故土和精神原鄉(xiāng)的追溯與緬懷,以及想要通過某種方式來為文學南方重新賦形的潛在沖動。早在2016 年,朱山坡在談及自己的小說《風暴預警期》時就曾表達過對于“正在消失的南方”的深切懷念和無限悵惘。他在《正在消失的南方》一文中談道:“作為一個南方作家,我差不多快要忘記‘南方’了……越來越多的北方人來到我們的身邊,改變了我們古老的生活方式、秩序和生態(tài),方言和習俗日益式微。好像南方消失了,變得跟北方一樣,跟所有的地方一樣。我開始懷念臺風和洪水,懷念‘遙遠而陌生’的‘南方’?!碑斎?,朱山坡在這里并未帶有任何地域偏見的意味,其所折射出的乃是一種現(xiàn)代性焦慮,是故土原鄉(xiāng)被現(xiàn)代性席卷之后所感到的無盡落寞和深深隱憂。他在2017 年2 月25 日廣西圖書館的一次讀書會上再次重申了自己對于文學南方的持重:“我一直在提醒自己:南方!南方!南方作家跟北方作家有很大的區(qū)別,北方作家坐享豐富的歷史人文資源,作品可以寫得大氣磅礴,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朝代更替,戰(zhàn)事頻仍,千年演化史,百年家族史,文學資源比煤炭還要豐富。南方作家要發(fā)揮、張揚南方的優(yōu)勢,要寫出南方的獨特性和豐富性。其實,我的小說基本上是以南方為背景,南方的經驗、南方的腔調,散發(fā)著南方尤其是廣西的氣息。這只能是南方的小說,只能是南方作家寫的小說?!敝焐狡逻@里所謂南方的經驗、南方的腔調、南方的氣息,正是后來“新南方寫作”概念提出的淵源,也在某種程度上宣示著文學南方正以某種新的姿態(tài)撲面而來。2018年5月,楊慶祥、朱山坡、陳崇正、林森在廣東松山湖的一次文學活動上進行了一場題為“在南方寫作”的對話,朱山坡再一次熱情洋溢地表達了對文學南方的由衷堅守,“無論我身在何處,我都堅持‘在南方寫作’。我將樂此不疲地把殘存在雪夜里的南方基因植入我的作品里,讓他們繁殖、擴散、裂變”。2018 年11 月《花城》筆會期間,楊慶祥、陳培浩、王威廉、陳崇正等人再一次討論了“新南方寫作”概念的學術可能性,“新南方寫作”作為一種共識性學術概念正呼之欲出。
值得一提的是,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在2019 年曾經策劃出版了一套叢書,總題為“阿爾法書系·在南方”。該書系共七冊,收錄了朱山坡、陳崇正、林森、陳培浩、王威廉、蔣浩、舊海棠七位作家、詩人和批評家的著作,這七位作者來自廣東、廣西、海南、福建四省區(qū),或長期生活于此,或在此間寫作。幾位作者在各自書中均或多或少表達了對文學南方的某種眷戀和期待,其中陳崇正的《人世間的水》第一輯冠以“南方以南”題名,即表達了對文學南方重新定義和擴容的強烈意愿。書中所收文章或是作者在南方以南生活經驗的鋪陳,或是在南方以南閱讀與寫作實踐的經驗總結。在《梅州:有回憶處便是故鄉(xiāng)》一文中,陳崇正也明確表達出南方以南之于自己精神深處的隱秘驅動,他在文中寫道:“我在時間中行走,時空不停地增加我的重量,讓我臃腫,讓我失去愛和恨的勇氣和力量,讓我彷徨,讓我在紛擾的選擇面前猶豫,失去判斷。我活在許多人中間,又離身邊的人很遠,在一個想象所及的地方,我所念想的,大概是一個精神的故鄉(xiāng)吧?!绷稚凇栋俑薪患穆曇簟芬晃闹幸脖磉_過類似的精神吁求,“當年爺爺煞有介事地講述的故事,有一天我得用我的語氣再講一遍,在此之前,我得講很多別的故事,作為那即將到來的長途奔襲的熱身;我得繞很長很長的彎,才能返回原點,返回我的海南島。有一天,從海島上傳出去的聲音,肯定會帶著海風的味道,帶著碧藍的顏色,也帶著綠意盎然的勃勃生機——那是清亮之聲,和所有的雜音都不一樣。那一天總會到來”。事實上,他近些年的作品《小鎮(zhèn)及其他》《海里岸上》《島》等也的確昭示著他已奔襲至自己的生命原點,回到自己的精神原鄉(xiāng),用其蒸騰著熱帶雨林氣息和漂浮著海島味道的文字,來為文學南方發(fā)出自己獨特的聲音。
“新南方寫作”的集體亮相發(fā)生在2020 年8 月?!俄n山師范學院學報》第4 期開辟了題為“‘新南方寫作’研究”專欄,該欄目由陳培浩主持,發(fā)表了陳培浩、宋嵩、楊丹丹、徐兆正、朱厚剛等人的評論文章,從文學地理學角度,分別對盧一萍、陳崇正、王威廉、朱山坡、羅偉章、林森這六位南方作家的創(chuàng)作進行評述,標志著“新南方寫作”這一學術概念的正式登場。隨后,《南方文壇》2021 年第3 期開辟專欄“批評論壇·新南方寫作”,推出了楊慶祥、曾攀、東西、林森、朱山坡五人的文章,首次從宏觀的理論層面集中討論“新南方寫作”的概念內涵及其闡釋邊界。緊接著《青年作家》《廣州文藝》兩家雜志社相繼推出了“地域寫作中的新南方文學”“新南方論壇”。文學大刊的集中推介,文學刊物不約而同地集體發(fā)聲,標志著“新南方寫作”作為一個生長性的學術概念,正在被學界廣泛接受,迅速成為當下文學的一個熱點現(xiàn)象,并且蓄勢待發(fā),向著更為遼闊和悠遠的文學世界邁進。
從上述的梳理中不難發(fā)現(xiàn),不僅“新南方寫作”自身還是一個有待作家們進一步開掘和深耕的寫作領域,批評和理論層面上對他們的研究也正如火如荼地開展。作為一個新近興起的學術概念,“新南方寫作”在學術界還遠遠沒有達成共識性的認知與理解,還有待作家和批評家共同努力,在不斷地探索與爭鳴當中尋求某種具有宏觀性、理論性和概括性的學術共識。如若仔細辨析當前學界對于“新南方寫作”的批評闡釋,會發(fā)現(xiàn)其存在著闡釋邊界的不確定性,以及由此導致的審美評判標準的含混性、批評效度和信度的不可靠性。
“新南方寫作”作為一個文學地理學意義上的概念,對其研究首先是從概念的界定開始的。明確概念的闡釋邊界,對研究對象的批評和闡釋才能夠應付自如,從而避免闡釋的無序與混亂。如果對概念的內涵和邊界不加限定,任其野蠻地生長,也必然會造成概念的泛化,進而會削減其批評闡釋的信度和效度。縱觀學界目前對于“新南方寫作”的界定與闡釋,還存在著較大的出入和分歧,首要原因便在于南方與北方一樣,具有相對性和廣泛性,在不同的參照系中會有不同的認知空間。陳培浩在《“新南方寫作”及其可能性》一文中對其空間范疇的界定:“從空間上看,以往南方文學主要是江南文學,現(xiàn)在談新南方文學,囊括了廣東、福建、廣西、四川、云南、海南、江西、貴州等文化上的邊地?!边@一界定實際上是將江浙滬皖等江南地區(qū)排除在外,它所輻射的空間主要是東南和西南地區(qū),強調“新南方寫作”的文化邊地屬性。張燕玲和楊慶祥則將這一概念的邊界延伸至港澳地區(qū)及東南亞,如楊慶祥所言:“新南方的地理區(qū)域主要指中國的海南、廣西、廣東、香港、澳門——后三者在最近有一個新的提法:粵港澳大灣區(qū)。同時也輻射到包括馬來西亞、新加坡等習慣上指稱為‘南洋’的區(qū)域?!迸c陳培浩所不同的是,楊慶祥所理解的“新南方寫作”并未包括云貴川贛,他更強調“新南方寫作”的海洋性和臨界性特征,并且其將邊界拓展到東南亞華文文學,其理由是他們用現(xiàn)代漢語進行寫作和思考。這其中的差別,不僅關涉“新南方寫作”的闡釋邊界問題,而且直接影響到這一概念在學理上的效度和信度。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提一下“新東北作家群”。作為一個幾乎與“新南方寫作”同時出現(xiàn)且遙相呼應的文學創(chuàng)作群體,無論是概念的邏輯起點,還是批評的闡釋邊界,“新東北作家群”無疑更為確切,不似“新南方寫作”那樣具有爭議性和混雜性。首先,“新東北作家群”與傳統(tǒng)的“東北作家群”共享著相同的地理區(qū)域,即山海關以外的東北三省兼及內蒙古東北部呼倫貝爾地區(qū),這一區(qū)域無論是自然環(huán)境,還是社會歷史方面都具有相當程度的同質性。從作家創(chuàng)作的具體情況來看,“新東北作家群”中的代表作家雙雪濤、班宇、鄭執(zhí)、賈行家等人,他們常常以子一代的視角來為自己的工人階級父輩們正名立傳,由此透視中國當代社會轉型時期東北工人階級特殊的生存境況和精神情狀,其創(chuàng)作在精神肌理上也具有某種同源性。正因如此,“新東北作家群”這一概念的提出就顯得水到渠成、理所當然,批評界對其概念的闡釋邊界幾乎是確定無疑無可爭議的。這也使得批評家在面對他們時無須過多考慮概念的內涵和外延,而只需調動敘事學、社會學、政治理論、文化理論等方面的知識來對其進行理論分析。
反觀“新南方寫作”的作家群體,姑且不論其地理邊界的不確定性,以及同代作家之間寫作風格的差異性,僅僅是不同代際作家的審美選擇,如曾經的“廣西三劍客”(鬼子、東西、李馮)、南翔、林白、鄧一光,與現(xiàn)在青年一代的朱山坡、小昌、陳崇正、林森等人,如果貿然將其放置在“新南方寫作”這樣一個闡釋框架里,是否會顯得捉襟見肘?而像黃錦樹、黎紫書等東南亞華文作家,如果僅僅是因為其“在南方寫作”并“用現(xiàn)代漢語進行思考”,就將其納入“新南方寫作”群體,那么還有為數(shù)眾多的歐美華文作家,比如同樣用現(xiàn)代漢語寫作和思考的美籍華裔作家張惠雯所敘寫的美國南方生活的小說,是否同樣可以納入“新南方寫作”范疇之中?還有從廣西梧州出發(fā),曾經在嶺南寫作,如今又輾轉遷徙至杭州的黃詠梅,是否也能將其放在“新南方寫作”的批評裝置當中?此外,還有曾經“底層寫作”中的“打工文學”和當下蔚為壯觀的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黃燈等人的“非虛構寫作”,又該怎樣恰如其分地將他們與“新南方寫作”有機地勾連起來?比如《青年文學》的主編張菁女士將“打工文學”看作“新南方寫作”的一個可貴支流,其理由是“它部分地具有‘新南方’的時代特征,有鮮明的時代賦予,而且也凸顯著改革開放以來的精神和人文的雙重新變,其核心的主將像王十月、鄭小瓊也都在廣州,并已‘生根’,繼續(xù)并延展‘新南方寫作’的諸多可能”。不過在我看來,他們的創(chuàng)作雖或也有“南方的經驗”,然而那種微妙的“南方的氣息”和“南方的腔調”卻多少有些匱乏了,與我們通常所理解的林森、朱山坡、陳崇正、陳春成等典型的“新南方寫作”有著顯著的差異。這些都是需要我們去謹慎對待和嚴格辨析的問題。但是縱觀學界目前已有的談論成果,都令人很難真正信服,因此還有待批評界進一步給予理論的聚焦與深化。
需要注意的是,為了凸顯概念的擴張性、包容性、世界性,研究者對“新南方寫作”地理區(qū)域和寫作類型的判定呈現(xiàn)出一種泛化傾向。然而在具體的論述中,尤其是對“新南方寫作”進行總體性評定時,批評者所舉隅的作家卻往往具有相對穩(wěn)定性,比如林森、朱崇、王威廉、朱山坡、陳春成為代表的青年作家,但是他們卻很難將黃燈、鄧一光、南翔等人的作品與上述作家放在一起討論,因為這樣的搭配會顯得相當奇怪。因此,在使用“新南方寫作”這個概念時,不必為了凸顯其廣博和包容的特性,而不加選擇地對其擴容,這樣反而會失去其闡釋的合法性和可靠度。我們只需抓住主要的幾點共性:首先,是生態(tài)地理層面的邊地性、海洋性、臨界性;其次,是審美特質方面的輕逸、神秘、戲謔、曖昧、溽熱、想象等特質;最后,還有精神地理層面的原鄉(xiāng)性、在家感和歸屬感。在此基礎上,追問“新南方寫作”的“新”在哪里。而這,應當成為我們在談論“新南方寫作”時的邏輯起點和闡釋邊界。
實際上,我們并不應該以一種先驗的地理經驗來為“新南方寫作”劃定邊界。在討論“新南方寫作”時,我們不僅僅要從文學地理層面對其重新整合劃分,同時還要兼顧作家的代際差別、類型選擇、主題意蘊、審美風格,當然最為重要的還是創(chuàng)作主體內在的精神地理。只有將這諸多因素有機地統(tǒng)攝到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批評裝置之中,提煉“新南方寫作”的核心精神,才能夠最大限度地激活這一概念的學術膂力,進而為批評界提供一個有效的闡釋框架,最終重建文學“共名”時代,釋放當代文學潛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