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東
那一年是媽媽帶著我步行去大羅的。走過龍洞溝水庫,又走過松樹坪和白門子,公路邊有個裝著菩薩的洞,媽媽說那是打兒洞,想生兒子的人捏一塊石子或者土塊,向打兒洞投進去,如果能打到菩薩身上,菩薩就會保佑他生兒子,很靈驗。我似懂非懂,反正自己不生兒子,也沒有捏一塊石子投向打兒洞打那菩薩。
打兒洞一直待在去大羅場必經(jīng)之路的巖石旁,想生兒子的人遇見打兒洞時,總是往里面投石子。
洞里的菩薩是微笑著站在那里的,后來才知道那就是觀音菩薩,不知她站了多少年,也不知她保佑了多少人生了兒子。她的周圍布滿了紅布,腳下擺滿了供品,還點著一炷炷冒著香味的香??磥碚娴暮莒`驗。
后來我有了兒子,卻沒有投一塊石子進去,因為童年過后就沒有再去大羅場,也沒有經(jīng)過打兒洞。
今天,又一次經(jīng)過打兒洞,自己似乎變成了一個置身事外的老人,遠遠地看見依舊的打兒洞,正想問問里面的菩薩是否保佑過曾經(jīng)經(jīng)過她腳下的我,可汽車飛馳而過,只有把那些疑問留在打兒洞,來不及聽菩薩給我的答案。
越來越熟悉的路像一條土色的云帶鋪在我的眼前,汽車很輕盈地在云里穿行,像一只飛進天空的燕子。
那一年,父親拉著我的小手走進一戶姓戚的農(nóng)戶,父親說他在這里包戶,常住在這里。
晚上我在灶前看到農(nóng)戶家和我一樣大的寶娃子正在用一根竹筒吹火,便來了興致,我想要那個能吹火的竹筒。
寶娃子說竹筒是吹火筒,我就更想要,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實。半夜上廁所,忍不住悄悄地把那根竹筒拿到自己的床前,還是覺得不踏實,又把竹筒壓進席子下,硬硬地抵著脊背,才漸漸睡去。
天一亮,我看見寶娃子正用一根新竹做的吹火筒吹著火,心想這一下自己昨夜藏的吹火筒就屬于自己了。
等回家的時候,自己便帶著吹火筒,一路小跑。
董家梁是大羅的一個村,那時叫五大隊。父親說公社領(lǐng)導(dǎo)都要每年駐村,在農(nóng)民家吃住,抓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抓糧、棉、油等等。
暑假里,我常和父親待在五大隊,住在姓戚的農(nóng)民家,我在這里看早晨的云霧、聽黃昏的鳥鳴。在六月間和寶娃子刨地瓜、捉知了、抓竹牛,還吃他爸爸打的野雞,很是愜意。
父親卻很忙,總是整天轉(zhuǎn)田坎,晚上還要看書、寫筆記,召集鄉(xiāng)上干部開會,說要讓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
三年后,大羅鄉(xiāng)受到省上的表彰,獎品是一臺豐35牌大型拖拉機,父親常開著這臺拖拉機跑遍大羅有路的地方。
又是一年七月,五大隊的田間地角都飄來了陣陣黃花香。幾年后,還是七月,中宣部帶著中央媒體來到這個偏僻的小地方,拍了部新聞紀錄片,那一年我第一次聽到了錄音機里有我說話的聲音,第一次在放電影前看到了播出的關(guān)于大羅鄉(xiāng)的新聞紀錄片,里面有父親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的影子,還有姑娘們搭著梯子采黃花的樣子,美極了!
董家梁村是黃花的發(fā)源地,大羅黃花漸漸地成了長盛不衰的特色產(chǎn)業(yè)和地方標志性品牌。
當年董家梁的新人幾乎都從八字橋上面走過。
當?shù)赜袀€風(fēng)俗,新人結(jié)婚之前,媒人都要把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要去,找算命先生看看,合了八字才可以訂婚結(jié)婚。
董家梁的新人不用合八字,董家梁的新人只要從八字橋走過,走得穩(wěn)當就能結(jié)婚,就能百年好合。
走得穩(wěn)當就是男女在經(jīng)過八字橋時不摔跤不晃悠。
那是一場古典的婚禮,新郎是鄉(xiāng)政府的蠶桑技術(shù)員。
裊裊煙云升起,把八字橋的四周填滿。青松翠柏在云霧里跑來跑去,像一個個頑皮的孩子,要偷看新人熱鬧的婚禮。
新郎拉著新娘的手,嗩吶在云霧里漂浮,一直響到天際,天上的彩云伸出一只手,把那嗩吶聲摁回八字橋的河里,河里傳來彩色的回音,讓人感覺這時候好甜蜜。新娘的紅花布衣裳,在橋上發(fā)出璀璨的光芒,新郎的微笑感染著周圍生靈,那些光和笑容包圍著八字橋的后生和姑娘,以及像孩子樣穿云鉆霧的青松翠柏。
八字橋幸福地過著一天天的小日子。
八字橋總是云蒸霞蔚,霧氣重生,似人間仙境。那時候,我也想牽著一個姑娘,走過八字橋,當一回云霧里的仙人,是啊,八字橋就是人間仙境呢。
更多的時候,我在八字橋河里洗澡,在那小小的水潭里戲水、捉螃蟹,躺在河里的大石頭上看天上飛翔的云朵,望水里奔跑的小魚和它身后劃出彎彎的線條反吐出的泡泡。
看四周的山影一寸寸落進水里,由亮變黑。很多時候,我掏空腦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扔到石頭上,坐在那兒癡癡地發(fā)一下午的呆。
跑步到險巖子就回去,大羅場的人幾乎都這樣。
我總是在這里跑步,總是在這里滾鐵環(huán),那些腳步和鐵環(huán)的回響像楔子,嵌入我的腦子。
其實不走公路也可以從險巖子走過,那是一條小路,沒有通公路時的必經(jīng)之路,人們說它險,因為坡陡,直上直下,可是我們小孩子一般不走公路,喜歡直上直下的險巖子,還常常在這里比速度,看誰爬得快。
到了夏季的黃昏,來這里散步的大人也很多,我們也跟著他們來這里散步。夜來了,人們開始回家,一些小伙子有時候就突然跑起來,還會邊跑邊吼:鬼來啦,鬼來啦!于是小孩子也跟著跑、跟著吼:鬼來啦,鬼來啦。有人把鞋子跑掉了也不敢去撿,要等到第二天白天才去找。
險巖子哪里有鬼?久了才知道是那些小伙子想嚇唬我們小孩兒,再久了,我們也敢晚上去險巖子玩了。
險巖子有個石壩,那里是我們的樂園。夏天乘涼,我們?nèi)齼蓛傻仉S著家里的大人去那個石壩,帶著簸箕或者涼席,在石壩上一放就可以躺下去,或者聊天,或者看天上的星空,偶爾看見流星劃過,隔壁就有年長的人說誰誰逝世了等等。
險巖子總是那樣迷人,尤其是夏天的晚上,那些流星在天空像一只只螢火蟲飛過,帶走我的沉重和祝福。
那些晚上,我也會想起逝去的和我們躺在簸箕里那些無盡的哀傷。
站在老街的街口,尋找青石板上殘存的那些關(guān)于童年的影子,尋找那些在腦海和自己說話的兒時伙伴。
來到戲樓和街口之間,仿佛傳來新春娃兒和秀群女子的爭吵,你看我的飛機飛得多高?你看我的飛得多久多遠?你們的都落地了,它還在飛耶!
秀群女子翻著自己的眼睛,露出白白的一大片,很是鄙視地對著新春娃兒吼出她的大聲音。新春娃兒在她的白眼珠里找自己的影子,污著一張臉傻笑。
戲樓上又傳來秀群女子好聽的調(diào)子,她唱的紅燈記真好聽。我們在戲樓下瘋跑,秀群女子的聲音像她吐出的杏子核,打在我們的身后,把地板打得塵土飛揚,她的聲音總會讓我們放慢奔跑的腳步。雖然那些戲文我們都把它放在戲樓上,還給秀群女子,不記得了,也不管她是不是李鐵梅還是長娃子演的李玉和,我們只顧玩我們自己的,即使那些好聽的調(diào)子讓我們放慢步伐,我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在戲樓下瘋跑。其實秀群女子和長娃子也想和我們一起瘋跑,他們才不想演《紅燈記》、唱那些無聊的戲文,可要完成老師的任務(wù),不得不去。
登上戲樓,就要丟掉快樂,長娃子和秀群女子都說過。
夏天里,長娃子死了,說是一個叫“鉤端螺旋體”把他害死的,我們不相信,昨天還和我們一起打球,昨天還和我們一路抬水,咋可能就死了?
冬天里,秀群女子也死了,我們還是不相信,那天晚上還看見她站在戲樓上唱《紅燈記》,演李鐵梅,把一根長辮子一會兒放在肩上,一會兒又甩得老高,朝氣十足嘛。雖然先前聽說她患有肺病,但是又聽說前不久就治好了,可是咋也死了?
可是他們真的都死了,才十歲啊。
兒時最好的伙伴新春娃兒,他的老漢是一個醫(yī)生,房子依舊在街口立著。我站在他家的門前,聽他弟弟說,這幾年新春娃兒很不如意,現(xiàn)在成都打工,一家人都去成都了,勉強過著日子。
我不知道這勉強有多勉強,但愿還好吧。
我依舊站在街口,看那戲樓,像風(fēng)化了的沙石,不敢撫摸,怕一摸就會塌下去??墒俏矣趾芟朊?,或許能摸著長娃子和秀群女子那些跑過的腳步,摸著他們兒時的小手,還有他們和新春娃兒遞過來還冒著熱氣的苞谷饃饃。
對面的老屋是鄧同學(xué)的家,我記得那個名字從我的腦子里跑不見了,我只記得姓鄧,有弟兄幾人也忘了,可還是能記住兒時他神秘地說什么魯班書,說什么走陰那些東西,大了知道魯班、知道走陰是迷信的東西。只是他神秘的樣子還是那么神秘。
媽媽的國營食店在老街最繁華的地段,那天,門口來了一個瘋姑娘。她污污的臉龐,一身臟衣裳掩不住姑娘的迷惘,口里總是唱著只有自己才能聽懂的歌謠,很多時候都在自顧自地抱怨著。一雙赤腳在風(fēng)中瑟瑟抖動,幾個凍瘡流著黃水,兩只大眼睛暗淡無神,長長的頭發(fā)遮住了半邊臉,嘴里吐出微弱的呼吸,好像很久都沒有吃飽飯了。
媽媽把姑娘領(lǐng)回家來,叫她洗澡,把自己的衣服給姑娘換上,還給她燉了一只雞,又領(lǐng)她去理了頭發(fā)。姑娘就變了樣子,只是呆滯的眼神還是表明她不正常。父親回來,又找來醫(yī)生給她治病。等病情穩(wěn)定了,把她交給隔壁王婆婆看管,漸漸地,姑娘的神智恢復(fù)了一些,大家知道她是青云鄉(xiāng)的人,因為逃婚跑出來了。又過了一年,姑娘徹底好了,有人來做媒,不久姑娘就嫁人了,又回到青云鄉(xiāng)。
姑娘離開的那天,不住地給媽媽磕頭,要認媽媽為干娘。媽媽拿出幾百塊錢塞進姑娘的手中,姑娘和媽媽都哭了。
站在街口,我的眼眶濕潤起來。
那些記憶也站在這個街口,隨著一陣陣風(fēng)撲向我,時而溫暖,時而又把我撞得一身疼痛。
沿著老街向下走去,一排排木板房依舊整齊地安放在青石板街道兩側(cè),古鎮(zhèn)的氣息撲面而來。我聞到了那年的臘豬蹄燉蘿卜的味道,我多喜歡吃那樣的臘豬蹄啊,味道依舊,可是燉肉的人哪兒去了,他們還在嗎?
那間裁縫鋪子的門還開著,我邁過門檻走進里間。我認出他來了,姓何的裁縫,小時候我經(jīng)常被爸爸帶到這里吃飯,逢年過節(jié)也來這里“坐席”。
何叔叔,我這樣叫了一聲,他很認真地看著我,你找誰?我沒有說我是誰,我說小時候我經(jīng)常來你家吃飯。
你頭發(fā)白了。他還是很驚奇地盯著我,我說我是某某的幺兒子。喔,喔,你是?他竟然叫出了我的小名。我拉著他的手,他也拉著我的手,想不到你長這么高?現(xiàn)在變成這樣子了?頭發(fā)都白了,離開大羅場近五十年了啊,當然當然。
你高壽?八十三了,比你父親小兩歲,我和你父親是小學(xué)同學(xué)呢。陳姨呢?我記起他夫人。我去喊我去喊,他幾步就走到后面去,后面是一條公路,通到糧站的,我也記得。于是我跟著何叔叔來到公路上,看到一個也是白發(fā)還長滿皺紋的婦人正朝家里走來,她看著我,也不能叫出我的名字。我想起了她總能煮一桌好吃的十大碗,冒著熱氣工整地擺放在桌上,我坐在桌旁,情不自禁想先夾一片豬耳朵,那時父親就會摁住我的手,用眼睛瞪著,意思要等主人家把話說了,喝過一口酒才能動筷子。
你是?陳姨也叫出來我的小名,她把手放在腰間,她說,那時你這么高。我釋然。
看到他們我又想起父母,在不經(jīng)意間,我竟然就失去了父母,頓時,也失去了那些在這個桌子上的美味。
你父親什么時候走的?咋不通知我們?我們也好送他一程,他是個好書記啊。說這話時,他們眼睛有淚,我轉(zhuǎn)過身去,向他們揮手告別。
他們也轉(zhuǎn)過身去。
終于又邁出門檻,就要離開那間裁縫鋪,我朝他們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心里祈禱著,祝福兩位老人長命百歲。
那天早晨,天還沒有亮,父親把我抱上豐35拖拉機的座位上。父親開著豐35駛出了農(nóng)機站。
轉(zhuǎn)過彎就上了新修的那條公路,才鋪上碎石的路讓這輛拖拉機顛顛簸簸,蜿蜒的山路似乎沒有盡頭。父親一言不發(fā),開著車燈,燈光拉著拖拉機在黑暗中慢慢爬行。
到了一個叫元石盤的地方,天就亮了。父親停好拖拉機,先在地上找著什么,我發(fā)現(xiàn)地上有很多血跡。
父親說昨天這里放炮有民工被炸死了,今天來參加追悼會。我又看見還有一些凌亂的足跡和炸飛的血肉絲。父親眼里就有了淚光。
上午九點追悼會開始了。父親拉著民工家屬的手說,我代表大羅鄉(xiāng)一萬五千人感謝你們,感謝你的丈夫,他是我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也是修路的英雄。這條路凝聚了我們大羅鄉(xiāng)上萬名老百姓的心血和夢想,我們要想過上好日子,就要修通致富路。我們有了通往縣城的公路,我們還需要通往地區(qū)的公路,這條通往青云鄉(xiāng)的路就是通往地區(qū)的路,這條路通了,我們離城市就更近了,離好日子也不會遠了。
這條路是青云鄉(xiāng)和大羅鄉(xiāng)自己組織農(nóng)民修通的。
那一年冬天,這條公路通了。
我住在鄉(xiāng)政府,鄉(xiāng)政府的背后有一座山,這里的人叫它稻子梁,稻子梁上沒有種稻子,種著無數(shù)風(fēng)景。稻子梁上有棵大松樹,是大羅場的標志。
歸家的人只要遠遠地看見這棵大松樹,就知道馬上到大羅場了。
讀書的學(xué)生有很多去稻子梁玩耍,那里像一個公園,風(fēng)景極其美,有松鼠有小鳥,有花有樹,春夏秋冬總是呈現(xiàn)不同的顏色,一條小路直通學(xué)校。稻子梁總能把孩子們引進自己的懷抱,讓他們在懷抱里撒嬌撒野,放飛自我。
大松樹上有取不完的松油,松油可以照明,那些家庭困難的學(xué)生總是帶著一個小瓶去大松樹下取松油,還有人取松香,久了那大松樹被傷了,于是附近的老百姓就用刺把樹圍起來,這樣,那棵大松樹又才活過來,依舊矗立在稻子梁上,讓那些來大羅場的人能很遠就看得見。
其實大羅場不用寫路牌,只要看見稻子梁以及稻子梁上的大松樹就知道這是大羅場了。
曾經(jīng)的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修了民房,還是一樣的公路,我走在上面,遠遠地望著那棵大松樹,稻子梁依舊郁郁蔥蔥。我兒時的伙伴好像在我面前一個個跑過,呼喚著我的名字,拉著我的手,要帶我跑向稻子梁,跑向大松樹。我們站在大松樹下,看遠處的云彩,看遠處的人們,看遠處歸家的父母。還看郵遞員騎著摩托車像一只小小的螞蟻在公路上爬行,轉(zhuǎn)過險巖子,直到完全消失影子。
有一天,我們一家人搬出大羅場,經(jīng)過稻子梁,望著梁上的大松樹,眼里裝滿了淚水。我知道我們要離開這里了,離開這塊生長著我童年的土地,我多想再上一次稻子梁,撫摸那棵大松樹,聽松枝發(fā)出呵呵呵快樂的笑聲。
我再次站在稻子梁上,再次走到大松樹下。
今天,我看誰?看不見父母,看不見兒時的伙伴,也看不見那個螞蟻一樣的影子,卻還執(zhí)著地想那些關(guān)于童年的故事,像松濤陣陣,在腦海卷起圈圈漣漪。大松樹又發(fā)出那些熟悉的笑聲,從耳畔飛過,從稻子梁出發(fā),又回到腳下。
大松樹在笑啥?我不知道。
我在這里找童年,找啊,找啊,只能找出一個瞬間。
我在這里找童年,找啊,找啊,找不見過去的光影。
我走下稻子梁,向大松樹揮揮手,是啊,我可以離開了,我的童年長大了,長成現(xiàn)在的自己,長成擁有一頭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白發(fā)時光。
我還是靜靜地離開吧,不要打擾那些快樂的時光。畢竟,我來過這里,找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