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旗
弟弟死的那天早上,天氣出奇地冷,風(fēng)從喉嚨滑進(jìn)腹部,吹得空蕩蕩的肚子都鼓起來。我把春天的褂子全部裹上,還是不覺得暖和。太陽照到房頂上了,我叫弟弟起床。他醒了,穿上衣服,套進(jìn)兩條褲腿,蓋上被子繼續(xù)睡。太陽照進(jìn)木窗框時,我第二次叫他,我把他身上的被褥扯翻,他喊冷,手腳一起發(fā)抖。
我說,快起來,再晚蛋就涼了。
弟弟不知道,我其實(shí)是怕被人發(fā)現(xiàn),尤其是妹妹。那樣母親就會知道,然后父親就會知道,知道我違背他的意愿,膽大妄為地私吞了本該屬于奶奶的雞蛋。
前幾天,奶奶吃蛋的時候,弟弟扒在桌沿上偷看。他面前的碗里裝著紅苕稀飯,黃色的紅苕,白色的稀飯,和雞蛋是一樣的顏色,但弟弟不看。我跟著他的目光,在春天的風(fēng)中飛來飛去,看到奶奶把蛋清咬開,露出黃澄澄的蛋心,他的目光停在那里,像人游了一會兒泳又趴在池塘邊上,我就知道了,弟弟想吃。
不只我,奶奶也看出來了。奶奶說:“牛兒想吃得很,把蛋拿給他吃算了?!?/p>
父親勃然大怒,一下子從凳子上彈起來,他吼:“你慣得他,小娃娃看到啥子都想吃,給他吃再多都吃不夠?!?/p>
父親是說給奶奶的,吼聲卻朝著弟弟,他使足了勁地說話,脊背拱得像座小山。弟弟的嘴巴哆嗦起來,他捏緊了胸口的衣服,用兩只手捏著,像是怕寒風(fēng)灌進(jìn)自己的脖子。
我看到父親生氣,我也生氣了,因?yàn)槲抑栏赣H在亂講。弟弟沒有多吃,我們姊妹三個誰都沒有多吃,因?yàn)榧依餂]有更多的錢和食物,連每個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都要從一個學(xué)期的開始,交到一個學(xué)期的結(jié)束才能交完。奶奶沒來之前,我們不覺得什么,我們每個人都吃紅苕稀飯,但是奶奶來了,父親說,奶奶沒享過福,現(xiàn)在他和母親調(diào)到城里工作,就要每天給奶奶吃好的。所以奶奶早上吃兩個雞蛋,中午喝一碗丸子湯,隔一天晚上,還能再喝一碗肉片湯。從那以后,弟弟總是悄悄和我說,他聞不了肉的味道,聞到就會眼睛發(fā)花。
我低聲對弟弟說:“等明天,明天早上,大姐給你蛋吃?!?/p>
隔天是周六,周六我們不用去學(xué)校,可以繼續(xù)睡覺,只有父親和母親還是起得很早,因?yàn)樗麄兌际抢蠋?,以往的很多個周六他們都要去學(xué)校。我也起來了,我每天都在太陽升起前起床,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說過,大姐是不能偷懶的,必須每天幫著母親做飯。
我醒來的時候,兩只腳冰涼,等到我把雞蛋煮熟,四肢都變得暖和起來,變暖和的手指出奇靈活,所以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悄悄把煮好的雞蛋藏進(jìn)了袖子里。
父親和母親離開了家里,太陽也在同時升了起來,紅彤彤的天空越來越多,我搖醒了弟弟。
弟弟把身體挪到桌子邊,彎下來一半,把雞蛋在昨天趴過的桌沿上敲了幾下,接著剝開蛋殼,把雞蛋放進(jìn)了嘴里。他吃得很慢,圓圓的眼睛看著我,嘴里慢慢地咀嚼。
“好吃嗎?”我問。
“好吃,”弟弟說,“我好喜歡吃蛋?!?/p>
弟弟的嘴里黏著蛋黃,說兩句話,口水就從嘴角流了出來,他撮起嘴巴吸兩下,把蛋黃和口水都吸回去一些。太陽照到他的臉上,把弟弟的臉照得河水一樣,金燦燦的魚兒在他眼睛里跳躍,一下一下的,我聞到弟弟嘴里呼出來的雞蛋的香,我的肚子更餓了,餓得抽搐。我也好想吃蛋,想讓弟弟給我兩口,但弟弟吃得那么認(rèn)真,他小口小口地啄,我忍住了。
“大姐對你好不好?”我問。
“大姐對我最好了,比二姐還好。”弟弟說。
我笑了,空空的肚子仿佛被另一種分量填滿。
弟弟埋著腦袋,露出一個游魚形狀的發(fā)旋,我按上去,把手按進(jìn)他亂糟糟的頭頂,揉了揉,感覺扎手,想起父親前天帶弟弟去剪了頭發(fā)。我知道弟弟討厭理發(fā),他喜歡長得蓋住耳朵,那樣柔順、滑膩,我用手指就能幫他梳理。但父親不能忍受弟弟的眼睛躲在劉海后面,那會讓他覺得難以捉摸。所以每隔兩個多月,父親就會帶走弟弟,讓他的脖子被摁進(jìn)一個凹槽,弟弟于是不能動彈,然后滾水從半空降落,從弟弟的后腦開始,漫過他的眼睛,直到他痛苦地號叫起來?;氐郊?,弟弟就告訴我,理發(fā)和砍頭是一樣的感覺。
我一聽就知道弟弟在胡說,他哪里知道砍頭是什么感覺。他怕水,一定是因?yàn)閷偻?,兔子都很怕水。但弟弟聽了,說不對,他說他不怕水,只是不會水。我默認(rèn)了,想到小時候,父親帶弟弟下河,回來他告訴我們,弟弟是一只不能下水的旱鴨子。
現(xiàn)在沒有河了,只有堰塘。在鄉(xiāng)下的時候,門前就是河流,河水從西向東流過,在晚上,偶爾會聽到水珠落在荷葉上的聲音,魚兒始終在游。如果是清晨,就不是魚兒游泳,是有人在岸邊淘米的聲響,打破了水面的寧靜。我愛聽淘米的聲音,像大雨傾盆直下,可是真到下雨的時候,我又不喜歡了。五月快要入夏的這個時候,樂陽總會連下一個星期的大雨,陰溝里的泥巴被大雨沖上平地,起先它還擁有形狀,是一攤一攤的,越來越多的人從它身上碾過,到最后,灰黑的腳印猶如樹根爬滿所有的土地,那時,我們不但會失去嗅覺,還會失去行走的能力。
姚瑤就是這么摔倒的。不是摔在別的地方,她摔在我們屋子外面,不是摔在路上,她摔進(jìn)了陰溝里面。我是在做午飯的時候聽到了一聲巨響,放下洗到一半的萵筍,走到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陰溝邊上露出半截短短的手,我繼續(xù)走到溝邊,看見粉紅色的衣服染成了醬色,我喊,姚瑤。
我的聲音很大,我想把姚瑤喊醒,我怕她永遠(yuǎn)醒不過來。
幸好她應(yīng)了,用響亮的哭聲回應(yīng)我虛弱的呼喚。我和奶奶、弟弟,我們?nèi)齻€一起把她拖了出來。陰溝很窄,還不夠吞進(jìn)姚瑤,但她很怕,一直在哭,哭到姚老師過來了,哭到父親和母親都從學(xué)?;貋砹?,她依然在哭。
姚老師說:“硬是怪得很,昨天晚上來向老師屋頭,瑤瑤也是摔得莫名其妙?!?/p>
前一天晚上的事情我記得,當(dāng)時,我們正在吃飯,我炒了清炒萵筍和紅苕稀飯。我們吃飯不把飯鍋放在桌子面上,因?yàn)樽烂嫣?,勉?qiáng)擺了六副碗筷,再也容不下一口鍋了,雖然它其實(shí)不大。鍋被我們放在腳邊,桌子的下面,誰要添飯,就自己弓身去撈。
姚老師不是第一次帶著姚瑤過來串門,他們經(jīng)常來看父親,每次姚瑤都跟在他的身邊,我們叫她,她也不理,好像比起和我們玩耍,她更愛聽兩個大人說話,于是我們?nèi)齻€也不理她了,讓她像個扎實(shí)的墩子擺在那里。
他們聊了五分鐘,也可能是三分鐘,總之是很短的時間,短得誰也沒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姚瑤一屁股坐進(jìn)了飯鍋里。緊接著,弟弟發(fā)出一聲尖叫,像吹響了一串號角,姚瑤醒了,她環(huán)顧把她團(tuán)團(tuán)圍住的大家,開始哇哇大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暗黃的兩頰漲得通紅。
父親的臉也變得通紅,他漲滿血絲的眼睛鼓起來,像一只受驚的金魚,我知道,父親又要扯起嗓子吼叫了。
“搞啥子,你們一個個的,不曉得注意到妹妹啊。”他喊。
父親把筷子摔在桌上,其中一根掉下桌沿,在地板上滾了又滾,在稀薄的空氣中撞出很清脆的聲響。弟弟和妹妹都沒有說話,他們嚇呆了,徒勞地抱緊面前的飯碗,像抓住了一根稻草。我低著頭,沒有回答父親,用泛白的骨節(jié)把筷子握住。
“都起來,給姚老師和瑤瑤道歉?!彼终f。
我是大姐,所以我第一個站了起來,幾乎和父親平視。母親說,再過兩年,我估計(jì)能長得比他們都高。但我沒有那么高興,我的個子很高,不是竹竿那樣的高,是柳條那樣的高,說彎,就彎下去了。
我彎著腰,先向姚老師道歉,然后和母親一人抓住姚瑤的一只胳膊,用力地把她拖出來,從飯鍋里面拖到安全的平地上站著。等到這次,我發(fā)現(xiàn)她又摔倒了,摔進(jìn)了陰溝的時候,母親不在家里。我找到奶奶,弟弟也竄了出來,他伸出兩根黑黃的手臂,火柴棒一樣,任姚瑤死死地抓住,把她拖出吸附住她的水面。
父親把手高高地舉過頭頂前,我就已經(jīng)預(yù)感到,這次我一定會挨打,因?yàn)槲矣譀]有看好妹妹。危險只是換了一種樣子,我就任由它降臨,這和我做錯了數(shù)學(xué)題沒有區(qū)別。父親會用他強(qiáng)勁的胳膊教會我,應(yīng)該怎樣記住答案,必須是刻骨銘心的,才能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會重復(fù)再犯。所以我沒有抵抗,我盯著父親爬滿掌紋的大手,認(rèn)真地想,我要長到多高,才能不用挨打。
弟弟沖了上來,他用力地抱住父親的手臂,仰起腦袋,用很小的聲音哀求。
“不是大姐的錯,爸爸莫打大姐?!?/p>
父親的巴掌沒有落在我的臉上,他反手一巴掌,打在了弟弟的臉上。
弟弟立刻把身體蜷成一團(tuán),他不住地顫抖,兩行眼淚刷刷地流下來,在臟兮兮的臉上沖出兩道印跡,我又想起大雨過后的陰溝,再看父親,他的手掌就像踩進(jìn)泥里的腳印,在我和弟弟的臉上,踩一下,又踩一下。
父親又一次證明了他的力量和存在。
月亮又升起了,從越來越濃的夜色里。透亮的月從天空一角慢吞吞地移動,云也在動,我認(rèn)真盯著圓盤一樣的月亮,想像嫦娥那樣飛得高、飛得遠(yuǎn),誰也捉不住我。等到月亮從我的臉上挪開,我就不想它了,我掉進(jìn)夢里,聽見門外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
“打蛇?!彼f。
另一道聲音跟在后面,幾乎聽不清楚,我跑到窗邊,把耳朵貼在窗戶的縫上,才聽到他說:不要打。
“打不得,打了要死人?!彼f。
第二天早上,姚老師過來了,他問父親借菜刀用。臨走之前,他說,曉不曉得,昨天晚上有人打死一條菜花蛇,好大的一條。
姚老師的聲音不大,是從關(guān)了一半的門外漏進(jìn)來的,但我清晰地聽見了。
我把長在作業(yè)本上的眼睛轉(zhuǎn)向他,他正用手圈住一條無形的大蛇,又圓又粗,要兩只手才能抓住,不像蛇,很像一條巨蟒。
我想,原來我不是在做夢嗎?
“姚老師,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喊打不得?!蔽艺f。
在自動對焦系統(tǒng)上,E-M1 II的紙面數(shù)據(jù)更優(yōu)秀,它使用了集成121個十字型焦平面相位對焦點(diǎn)的混合對焦系統(tǒng)。而G9仍在使用225區(qū)的反差對焦系統(tǒng),盡管如此,基于松下獨(dú)有的DFD技術(shù)的自動對焦系統(tǒng),表現(xiàn)異常迅速。
“沒有哦,小園怕是聽錯了?!彼麤_著我的方向說。
姚老師說話很慢,這次也是,他慢條斯理的,但很篤定地回答我。我立刻就沉默了,我分不清楚,到底是我在做夢,還是像姚老師說的那樣,是我聽錯了。
到了晚上,我沒有像往常一樣馬上睡著,我的眼睛看著屋里的黑暗,聽著妹妹呼嚕呼嚕的鼾聲在耳邊滾來滾來,最后,我把妹妹戳醒,我坐起來,問她,昨天晚上有沒有聽見誰在喊打蛇,或者有人在喊別打。面對妹妹,我有更多的勇氣,所以白天在父親和姚老師那里不敢說的猜測,我現(xiàn)在愿意說了。我說,打蛇好像要死人的。
外面沒有燈了,只有月亮,妹妹的眼睛一會兒瞇起、一會兒睜開,像天上閃爍的星星,黑夜里發(fā)出濕漉漉的亮光。
“沒聽見?!彼f。
雖然我猜到會是這個答案,但真聽到妹妹也這么說,我突然非常失望,把眼睛轉(zhuǎn)向窗戶的方向,胡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想起來,黑暗中她看不見我的動作。
我轉(zhuǎn)回去,把妹妹脖頸兩邊的被子掖進(jìn)去,掖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確保一點(diǎn)風(fēng)都跑不進(jìn)來,妹妹像一只小羊,軟軟地團(tuán)在那里。
我輕聲說:“快睡吧,明天還要上學(xué)?!?/p>
我明明說得很輕,可是妹妹好像被驚醒了。她麻溜地鉆出被窩,支起身體叫我。
“上個月媽帶我和弟弟回金順看爺爺,我們遇到玉芳表姐了,她帶了玉溪表弟來,你沒看到,玉溪表弟拜了三個保保?!泵妹谜f。
“那也正常的,他上頭三個姐姐,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兒娃子,屋頭肯定金貴得很?!蔽艺f。
“那我們家也是啊,大姐和我下頭就是弟弟一個男娃,媽咋個不給他拜保保呢?”
妹妹的聲音好輕,幾乎是用氣音在說話,她那么小心謹(jǐn)慎,像是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了秘密。我本來隨便地坐在床上,但聽見妹妹這么問我,我就猜到她還有話說,于是我把屁股往妹妹窩的地方挪了挪,緊緊地挨著她。這樣,我們微弱的說話聲就不會被父親發(fā)現(xiàn)。
“媽不想拜?!蔽倚÷曊f。
“我有點(diǎn)害怕?!泵妹谜f,“當(dāng)時他們看見弟弟,有個保保說弟弟是魚大塘小,養(yǎng)不大的,大姐,魚大塘小是啥子意思?”
突如其來的寒冷席卷了我,我不得不扎進(jìn)被窩,讓被子完全地裹住身體,長長的一段沉默,溫暖終于驅(qū)散了后背的涼意。
“你記不記得小時候?就是我們還在金順鄉(xiāng)下的時候。”我說。
妹妹搖了搖頭,我知道她不記得,她那時候太小了。
我說,那時是奶奶在帶弟弟,有一次,奶奶回她中江老家,弟弟也一起回去,有個仙娘婆,到祖母家里耍的時候遇見弟弟,弟弟當(dāng)時才幾個月大,仙娘婆說,弟弟的命特別好,我們這種地方出一個不得了。
“這是‘魚大’?!泵妹谜f。
“我們家太窮了,所以人家說我們塘子小。”我說。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妹妹問,眼睛緊緊地盯著我。
“不知道,”我說,“但仙娘婆當(dāng)時讓弟弟拜她當(dāng)保保,還說一定要拜,不拜,弟弟就養(yǎng)不大。”
“可是弟弟沒有拜保保?!泵妹谜f。
“媽媽不想拜。”我又說了這句話。
我沒有告訴妹妹,母親一開始是想的。楊舅舅是中江人,他接媳婦的時候,母親帶弟弟也去了,因?yàn)楹螊鷭鷦袼瑸榱说艿?,到中江把仙娘婆拜了。但是這一次仙娘婆沒有同意,接媳婦的場面太大了,仙娘婆說,拜保保不能搞得人盡皆知,還有很多禮數(shù),是要私下進(jìn)行的,反正,絕對不能在接媳婦這種亂哄哄的場合,所以她讓母親帶著弟弟上她家里。
母親最后沒去,她說時間不夠,又說,太麻煩了。
我當(dāng)時也是妹妹這樣,我說我有點(diǎn)害怕,不拜保保,弟弟會不會有事。母親坐在飯桌前,批作業(yè)的時候它是書桌,她干瘦的手臂搖晃在黃紙上空,等我說完,朝我露出一個輕微的笑容,不是那種從眼角彎到嘴角的笑,是那種輕飄飄的、從鼻腔里飄出的笑。
母親說:“我一輩子不整人、不害人,我就不相信了,我一個兒子都帶不大?!?/p>
于是我知道了,這些都不是母親真正的理由,她不愿意上門,一定是嫌那樣的自己顯得太殷勤、太迫切了。母親和父親是不同的,她和時刻緊繃著的父親完全相反,我從孃孃們頻繁擺起的龍門陣?yán)锲礈惓隽怂麄兊倪^去,雖然他們都很貧窮,習(xí)慣了肚子空空,但父親和我一樣,是家里的老大,老大是不能偷懶的,我們要為弟弟妹妹的生活負(fù)責(zé),但母親不是,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她不用負(fù)責(zé)。她有食物就自己吃,她有衣服就自己穿,她在我這么大的時候,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已經(jīng)成家了,所以母親從來就是這樣,這樣平靜、穩(wěn)定,對一切東西表現(xiàn)得云淡風(fēng)輕,好像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的樣子,哪怕我們都知道不是那樣。
后面沒有人再提拜保保的事情,孃孃沒有,我沒有,母親更沒有,于是它在我的記憶中漸漸地沉入池底了,直到妹妹把它打撈上來,問我。我告訴她,過段時間,中考一結(jié)束,我就去問母親。
弟弟吃完雞蛋就出去了,他說,去找徐二娃玩?;貋淼臅r候,褲管卷到了膝蓋上面,弟弟赤著腳,兩只腳上都是泥。
“你是不是去堰塘邊耍了?”我說。
我有些生氣,大雨連續(xù)下了一周,到處飄著水洼和爛泥,父親不準(zhǔn)我們?nèi)魏稳藖y跑,要我們老實(shí)待在學(xué)校和家里,我那么聽話,還要為姚瑤的事情挨打,弟弟為什么要觸怒父親?他明明不會游泳,卻老往水邊跑,游泳有什么好的呢,河水那么臟,人有什么垃圾都往里面扔。母親以前說弟弟,說他上輩子肯定是條魚,所以才老想回到水里。在當(dāng)時,我知道母親只是開玩笑,但到后來,我越想越覺得是那么回事,因?yàn)榈艿苣敲慈跣?,只在游泳這件事上有著讓我驚訝的活力。有時候,我甚至羨慕弟弟,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條魚,魚沒有腳,沒有拘束,可以不為任何事物停留,可以隨心所欲去到任何它想去的地方。
“絕對沒有?!钡艿苷f。
弟弟說得很堅(jiān)決、很干脆,我就不生氣了。我想,池塘深不見底,弟弟也是知道的,所以我說:“趕快進(jìn)廁所弄干凈,慢點(diǎn)中午爸回來看到了,你要挨打?!?/p>
但就在這時,門開了,我聽見了吱嘎一聲。
其實(shí)我沒有害怕,但身體自然的反應(yīng),讓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我擋住弟弟跑過的剪影,死死地盯住門。
幸好是母親,她先回家了,黑瘦的胳膊摟住一捆藍(lán)布裹著的書。兩片灰色的衣領(lǐng)在風(fēng)里抖動著,像是一雙小鳥的翅膀在拍打。
“奶奶在做啥子?”她問,聲音慢吞吞、輕飄飄的。
“在煮飯?!蔽艺f。
“那你還耍起,趕快去幫奶奶。”母親的聲音變沉了。
“弟弟進(jìn)屋我才出來的,這就回去了?!?/p>
我往廚房走,然后愣住了,我被地上的泥巴印攔住了腳步。它們尚未干涸,深淺不一,彎彎扭扭地接在一串,從門口開始,指向一個顯而易見的出口。
我轉(zhuǎn)過身,在母親發(fā)現(xiàn)更多蛛絲馬跡前走回門邊,擋住了母親的眼線。我知道我必須說點(diǎn)什么,于是我問母親,中江的事情為啥子不告訴我?想了想,我又問她,之后準(zhǔn)備咋辦?
母親晃了晃腦袋,說:“屋頭窮,沒得錢?!薄澳蔷徒桢X?!蔽艺f。
“啥子仙娘婆,都是假的?!蹦赣H又說。
“你怎么知道真假,就算是半真半假,也有一半是真的?!蔽艺f。
母親不說話了,她定定地看著我,她肯定沒有想到,我會在拜保保的事情上糾纏不休,兩個理由都沒能把我說服,所以她陷入沉默。母親用了幾個呼吸的時間思考第三個理由,最后她說:“沒那么快?!?/p>
母親沒有說清楚,是什么沒那么快,但我一下子明白了母親沒有說出口的話,我又馬上明白了,為什么她沒有把它說出口。正午的太陽大放光彩,照在母親臉上,是我熟悉的那副樣子,但我竟然覺得非常陌生,幾乎認(rèn)不出來,火從我的胃里躥到喉嚨,我的呼吸由于它的緣故變得急促和沉重起來,并且漸漸地上氣接不住下氣,于是我猛吸了一口冷氣,然后才能說話。
我說:“媽,你曉不曉得你在說啥子話,啥子叫沒那么快?”
我一直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母親更令人害怕,我說不出為什么,只是每每聽母親用那種漠不關(guān)心的口氣說話,會覺得心口發(fā)冷。現(xiàn)在我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拳腳雖然有力,像火焰一樣傷害我們的身體,但母親壓根兒不需要拳腳,她用冰涼的目光和言語。像我前年吃到的一根冰棍,凍了很久,比磚頭還硬,第一口下去,我沒有咬動,我看它嘶嘶地吐著白氣,像一條吐舌的銀蛇,于是我也伸出舌頭,舔了舔它,然后我就知道了,冰是涼的,也是燙的,不是火燒起來的那種看在眼里的燙,它是不易察覺的,因?yàn)楹翢o防備,所以出奇地燙人。
吃完午飯,母親沒有多待,去了學(xué)校,父親一直沒有回來,我們因此可以安心地午睡。夢中,那個男人的聲音又回來了,這次不是在晚上,是在早上,亮堂堂的天空上面回蕩著他的哭聲,含混的、模糊的,像是把許許多多的話含在了嘴里,一開口就會掉落。我站在很高的樓頂上,向下看,波光四起,火光在水中晃晃蕩蕩,我縱身一跳的時候,終于聽清楚他的聲音,他喊,別動。
我醒來時,先聞到了青草地的腥氣,然后聽見雨滴在屋檐上濺開,我平躺在床上,想了好久,才打撈起一些沒頭沒尾的碎片,有白紙黑字,黃色的紙錢,成群結(jié)隊(duì)的人抬著花圈,還有一口寬大的黑色棺木。他們無聲地流淚,從紅星橋開始前進(jìn),走過城西小學(xué),走過元帥公園,走過我們每天上學(xué)都會穿行的好吃街,都走出樂陽縣城了,他們還在向前,一直走到金順鄉(xiāng)下,我們大院對面的田坎,他們站住了腳,輕輕地放下了黑棺。
這實(shí)在是很離奇的夢,所以我繼續(xù)回想,努力地想要捕捉到更多更連貫的畫面,直到聽見有人拼命地拍打我們家的大門。
我看見姚老師的時候,差點(diǎn)沒有認(rèn)出來。他的眼睛又小又紅,黑色的頭發(fā)和胡子沾滿了面粉,像一只剛剛被雨淋濕的大狗。我還在想,天這么冷,姚老師怎么滿頭大汗呢,就聽見他發(fā)出一聲小狗似的嗚咽。是他在喊我,小園。
“快去幸福面廠,小旭下午淹進(jìn)堰塘了,到這會兒還沒撈起來?!币蠋熣f。
我渾身上下的血一起涌進(jìn)了腦袋里。
他說,小旭和徐二娃一起去幸福面廠旁邊的堰塘游泳。他又說,徐二娃會游泳,所以他爬上岸了,小旭不會。他還說,徐二娃說他們以前下過堰塘,當(dāng)時就差點(diǎn)被淹,好在當(dāng)時有人撈起來了,小園,這個事情你曉不曉得?他說,小園,你曉不曉得?
我不曉得,我明明想告訴姚老師的,可是我說不出。
我跟在他的后面飛快地跑,感覺我干瘦的身子幾乎要被風(fēng)撕成兩半,我突然想起我隱秘的愿望,想成為一條沒有拘束的魚,現(xiàn)在,我覺得我的速度比魚還快了,我跑得感覺不到腿的存在。
風(fēng)呼呼地打在我的臉上,從我的喉嚨滑進(jìn)我的胸口,起先它是冰涼的,等它掉進(jìn)胃里,我感到火燒似地疼痛,疼得我喘不上氣,我只能用力地張大我的嘴巴和鼻子,讓淚水沿著兩側(cè)的臉頰下流,流進(jìn)我的鼻孔、我的嘴巴,像雨水爬過玻璃窗,淚水在我的臉上織出了一張密密的網(wǎng)。
終于,我看到父親和母親了。
母親跪坐在地上,低著頭,她用枯瘦的手掌捂住臉,父親站在她的旁邊,小山一樣的身體縮在人群當(dāng)中,我只能看見他垂下的腦袋。遠(yuǎn)遠(yuǎn)地,我聽見哭聲就像號叫那樣響亮,眼淚在他們的臉上交錯縱橫地流,可是誰也沒有伸手去抹。
我拔足狂奔,用最快的速度。就在我快要跑到母親跟前的時候,一股突如其來的恐懼截住了我的腳步,我怔住了,腦袋里嗡嗡地亂叫起來。
“快去安慰你爸媽。”姚老師說。
我就又開始挪動步子,這次我走得很慢,步子邁得很小很小,我聽見自己微弱、嘶啞的呼喚,像被擊中心臟時的一聲悶哼。
“媽?!蔽艺f。
母親聽見我的聲音,她停下了哭聲,用她從來都像水一樣沉靜的眼睛,把我盯死在原地,它現(xiàn)在像兩束探照燈了。
“牛兒咋會跑出來游泳?”她問。
“我不曉得。”我說。
現(xiàn)在我可以正常說話了,每個字都從滾燙的喉嚨里擠出來。
“他上午在干啥子?”
“我不曉得?!蔽艺f。
“牛兒之前就被淹過,你為啥子不跟父母說?你以為你幫弟弟瞞到父母就是為他好?”
“不,我不曉得?!蔽胰哉f。
五月是春天了,每一杈樹枝都顯出春日的盎然生機(jī),就是前些天,弟弟跟在我身后,徒手折斷了一根油菜花莖,真漂亮啊,綠意濃郁,盛放在他手心,令人想不起半點(diǎn)山雨欲來的征兆。我說,不要扯花花,弟弟就點(diǎn)頭,乖乖地說,以后不扯了。那是又一個美好的晴天,山上的薄霧正在散去,太陽光溫柔地照上弟弟側(cè)著的腦袋,他的眼睛朝我望過來,暖水拍濺。現(xiàn)在四周幽暗極了,沒有油菜花田,沒有綠意,也再不會有弟弟,只有骯臟的煙霧從很多人的嘴里噴出,繚繞在我的頭頂,記憶因此膨成一個鼓脹的氣球,突然迸裂了。
“媽,你為啥子不帶弟弟拜保保?”我說。
母親的眼淚又流了下來。我抬起手去抹,冰涼的巴掌把滾燙的淚水往兩只耳朵的上面抹,卻越抹越多,眼淚從她的臉上流到了我的手掌里,一點(diǎn)點(diǎn)地,填滿我溝壑縱橫的掌心。
“你是不是覺得,牛兒都是因?yàn)槲??”母親說。
她鷹爪一樣的手指摳著我的肩膀,帶動我的身體一起發(fā)抖。我很痛,但我不敢喊,我慌亂地?fù)u頭,躲著母親的眼睛說不是,母親的臉在我眼前閃來閃去,我搖得停不下來,這時父親的臉也出現(xiàn)了,還有他高舉的手,一巴掌甩在我的臉上,非常用力,我的頭歪向右邊,終于停在了這個瞬間。
父親說:“你曉不曉得你在說啥子話,你還想把責(zé)任推給你媽?”
我看見大顆大顆的水珠從父親血紅的眼眶里滾出,滾落下頜,又滾到他泛黃的衣領(lǐng)上,也是在這時,我感到頸后好像挨了重重一擊,千萬條小蟲從心底爬向我的全身,父親咧著嘴,面朝我的表情那么猙獰,我們互相盯著,好像彼此的仇人。我在哭嗎?可是我沒有聲也沒有淚,只有粗重的喘氣呼出來,我一動不動,心想,原來是我殺了弟弟嗎?
風(fēng)從人群間頑強(qiáng)地?cái)D了進(jìn)來,吹得我渾身發(fā)冷,連同母親一聲聲的哭泣吹進(jìn)我的耳里,我兩腿一軟,癱坐在地。
弟弟的尸體被打撈上來,是在第二天上午八九點(diǎn)鐘的時候。
我不敢走近,退后幾步,躲在人群背面,竟然認(rèn)不出來這是弟弟。我記憶中的弟弟又瘦又小,膚色發(fā)黃,每次我梳理他柔軟茂密的頭發(fā),都像在撫摸一只小獸,可是現(xiàn)在,一晚上的浸泡后,弟弟整個人變成了一塊泡開的發(fā)糕。我從沒見過這種樣子的弟弟,看了一眼,我就不敢看了。
不敢看的不只是我,母親離他最近,也只看了弟弟一眼,發(fā)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我從沒見過母親那么可怖的樣子,她捂住眼睛,兩條細(xì)瘦的腿在風(fēng)中簌簌發(fā)抖,像是承受不住她的重量,馬上就要崩塌。還好,父親伸出了一只手臂,握住她的胳膊,只是他鼓鼓的眼睛更腫了。
弟弟必須馬上下葬,父親說,入土為安,得把弟弟帶回老家。三叔不同意。他說弟弟是化生子,死在外地,這是霉上加霉,絕對不能葬回家里。父親和三叔吵了起來,他們在屋里,我站在門口,看父親抄起大堂的獨(dú)凳,砸向三叔腳邊,凳子越過方桌,摔落地面,一直滑到墻角的木桶旁邊,大霧四起。三叔不肯讓步,罵罵咧咧,手把桌子拍出了打鼓的韻律。巨大的聲響灌入我的耳中,起先我還能分辨,但很快,我失去了辨別聲音的能力,然后連行走的能力也沒有了,站在那里只是一個擺設(shè)。最后三孃出來了,她一點(diǎn)也不著急,不緊不慢地走,走到父親和三叔的中間。她說,莫打了,牛兒不能拉進(jìn)院壩里頭,拉到對門可以。
現(xiàn)在,弟弟可以下葬了,但是新的問題來了。棺材店的老板拿不準(zhǔn)尺寸,因?yàn)榈艿苁切『ⅲ窃谒锱萘艘惶斓男『?,我們都不知道,小孩在水里泡了一天會變得多大。最后他和父親說定,不如就把棺材做大做長,總而言之,寧大不小。
于是弟弟躺進(jìn)了一口大大的棺材,這么看,他幾乎是個成年人了。這一天的中午,弟弟的老師也來找父親,老師說,同學(xué)們都很傷心,為表心意,大家捐款湊了些錢,為向小旭同學(xué)買了一個花圈。
弟弟死后的第五天,父親把棺材裝上了一輛小貨車,弟弟和幾個粗布麻袋堆在一起,不和我們一起,我們四個坐姚老師的車子,跑在前面,領(lǐng)弟弟回家。
這一天傍晚的時候,車子停在了大路邊,父親領(lǐng)著金順的叔叔伯伯,抬起了花圈和棺材。棺材很黑,但是花圈很艷麗,一層綠色,一層粉色,一層藍(lán)色,又一層綠色,像水波一樣層層蕩開,牢牢地圈住中間的白色,和浮在上面一個大大的“奠”。老師送過來時,母親感動極了,眼球上下左右地動,像是不受控制。
“謝謝張老師和同學(xué)們,你們對小旭太好了。”母親說。
我跟著父親他們,走過了坎坎坡坡、一大片油菜花地,走到我們大院對面的田坎時,他們站住了腳,輕輕地放下弟弟。從弟弟死的那天早上開始,到現(xiàn)在,天氣都冷得不像五月,我把毛衣都穿上了,還冷,今天也是,太陽好像再也沒有升起,寒冷徹底籠罩了大地,我不得不渾身發(fā)顫地爬上后山。
理發(fā)店的楊師傅也來了,下葬的時候,楊師傅放了兩塊陳皮糖在弟弟的旁邊,我知道他很喜歡弟弟,他說弟弟聰明、機(jī)靈,未來肯定是個大學(xué)生。但我也知道,很可能是因?yàn)槊看卫戆l(fā)父親都去楊師傅那里,他認(rèn)為有必要多多地夸贊弟弟。他蹲下去,又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兩塊陳皮糖托在他的手里。我說,都給弟弟吧,他那么好吃,以后都吃不到了。楊師傅唉唉唉了幾聲,說可惜啊,把腦袋晃得撥浪鼓一樣。
“之前我就覺得哪里要出事,還跟你爸講過,”他說,“往前一周多,就是幸福苑旁邊的面廠和磚廠,天天晚上都有人在喊,我口渴,我想喝水,喊得好大聲哦?!?/p>
我沒有什么反應(yīng),他也不管我,自顧自地往下說:“但是你說怪不怪,等工人打電筒出來看,聲音又沒了,就這么個情況持續(xù)了一周多?!?/p>
楊師傅激動了,把他渾濁的眼睛睜得很大。我看著那對眉毛忽上忽下,越挑越高,幾乎要掙脫額頭,覺得實(shí)在沒什么意思,只有父親和楊師傅說話,我在心里回憶,這是聽說的第幾個預(yù)言。弟弟死后,我平淡的生活里突然冒出了很多預(yù)言,比如昨天,父親跟母親談他的高中同學(xué),他說一周多前竄出了一只黑貓,每天什么也不干,只是和家里的橘貓窩在一起,面對面地哭泣,弟弟一死,黑貓也不見蹤影。
開始的時候我和母親一樣,深信不疑,它們每個都那么神乎其神,是死水一樣的生活中唯一慰藉。但有一天,我經(jīng)過中學(xué)坡下,裝冰棍的泡沫撞進(jìn)我的眼里,我忽然就浮出了水面。許多東西看起來和實(shí)際的并不一樣,好像冰棍,它應(yīng)該是涼涼的,卻可以火燒似的燙人。后來再聽他們講述,我就不回應(yīng)了,我知道他們安慰的是活著的人,用一種把災(zāi)難歸咎給命運(yùn)的方式,他們想說,弟弟逃不掉死亡的命運(yùn)。
“所以說啊,其實(shí)小林出事的那個堰塘當(dāng)時圍了好多人,就是沒人去救,大家看到小林淹死的。因?yàn)樵缇筒碌搅税?,肯定是要死人的。我一個妹兒在耍朋友,男方弟弟和他爸爸就在幸福苑面廠上班,當(dāng)時就在場,親眼看到的,前兩天過來他說起我才曉得,我當(dāng)時就跟他說,那是向老師的兒啊,他也說可惜得很,要是他曉得的話一定會去救的?!?/p>
“楊叔叔剛剛說什么?”我問。
兩塊陳皮糖被我捏在手心,跟著我的呼吸微微顫動。我突然對他的預(yù)言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的好奇,又問了一遍,楊叔叔剛剛說什么?
他愣住了,好像沒想到我會搭腔,連帶著他的記憶也卡住了,他沉默了兩秒。
“哦,就是我妹兒他男朋友,說可惜得很,要是他曉得的話一定會去救的?!睏顜煾嫡f。
“不對,上一句?!蔽覔u了搖頭說。
“大家早就猜到,幸福苑這邊肯定是要死人的?!睏顜煾嫡f。
“不對,上一句?!蔽艺f。
“堰塘當(dāng)時圍了好多人,就是沒人去救,大家看到小林淹死的?!睏顜煾嫡f。
我說,對,就是這一句。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弟弟。就是在夢里,樂陽也連續(xù)下了很長時間的雨,直到太陽再次出來的時候,我起床,發(fā)現(xiàn)窗外的操場變成了一片澤國,原本是水泥地的地方生滿了密密的蘆葦。
弟弟就是在這個時候劃著船來找我的。
他把船停在一棵小樹的旁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對著我的窗口大聲喊我。我就站在窗邊,聽到弟弟的聲音,探出頭來,見他赤腳叉腰站在船頭,樣子傻氣得好笑。我問弟弟,你為什么沒有穿鞋子?他說,早上上山抓魚的時候弄濕了。他說話時,身體微微后傾,我好怕他會掉下去,就說,別動。他卻沖我笑了笑,把兩只手伸得老遠(yuǎn),眼睛亮晶晶的,像一輪嶄新的旭日。
“大姐你沒看到,好大的一張漁網(wǎng),撈了好多的魚?!钡艿苷f。
弟弟下葬后的第三天中午,我們返回了樂陽縣城。下午,父親和母親都去了學(xué)校,我沒去上課,去了幸福苑。
沿著那個淹死了弟弟的堰塘走過去,我看到面廠的房屋從堰塘的四周伸出來,一直伸到池水里,太陽的光彩把水面染得如火如血,真是奇怪,有陽光還感覺冷。我把毛衣的袖子擼到胳膊的最上面,讓沒有溫度的陽光曬在我的手臂上,頓時我原本暖和的手臂,被陽光曬得瑟瑟發(fā)抖。我看到一處石階,走了下去,在堰塘邊坐下,堰塘的兩邊種滿了青菜,只有我坐著的地方?jīng)]有綠色,好像春天把它遺忘了。前幾天開始雨不下了,只有僅剩幾片水洼,在陽光下閃著粼粼的波光。從水面的倒影中,我看到兩個男生在玩陀螺,一個人站著,一個人揮舞鞭子,使它一刻不停地旋轉(zhuǎn)。
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一顆陳皮糖,走到他們面前。我說:“你們都住在幸福苑嗎?”
他們停了下來,陀螺也停了下來。個子矮一點(diǎn)的男生抬頭看我,他沒吭聲,我想他是對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出現(xiàn)感到很疑惑。
我迅疾把糖塞進(jìn)他的手上,露出了一個友好的笑容。我說,知道向小旭嗎?一個男孩,很小,上周在這里。他突然接過我的話:“我知道,我們是同學(xué)?!?/p>
我停頓了一會兒,繼續(xù)說:“你當(dāng)時見到他了?”
他搖了搖頭,卻是旁邊高個子男生說話:“我爸爸在,他見到了?!?/p>
我立馬摸出了第二顆糖,這次它剛剛走到半空,就被突然伸出的手奪了過去。他一邊嚼,我一邊說,那叔叔當(dāng)時肯定幫到救人了嘛。男生說沒有,說得干脆極了,滿臉寫著毫無問題。
“那是為啥子呢?”我說。
他嘿嘿地笑了笑,五官扯得扁扁的,太陽的金光灑進(jìn)他的眼睛,瑩瑩有光,像魚兒跳進(jìn)了池塘。他說:“那個男娃娃之前就在這里被淹過一次,我爸說,當(dāng)時就該死的。”
我看了他很久才說:“哦,當(dāng)時就該死的?!?/p>
“所以說,這回本來有人也要去救,周圍的人把要救的人攔到了?!?/p>
“周圍的人把要救的人攔到了?!?/p>
“都說他早就該淹死了,多活了這么久,這回不能再救了?!?/p>
“這回不能再救了。”
我覺得自己好像聽不清他們的話,必須用嘴巴重復(fù)一遍,才不會讓自己忘記??墒堑胶髞恚疫B自己的聲音也聽不見了,耳朵里始終有嗡嗡的聲音驚天動地地響。于是我說,我知道了,轉(zhuǎn)身往回走,邁出去的兩條腿宛如灌了鉛,每邁出一步都要費(fèi)盡全身的力氣。所以很短的路,我走了很久,經(jīng)過剛才的堰塘,我沒停,繼續(xù)走,往前,跨過馬路,穿過一條巷道,再往前,我想我從來沒有走過這么沉重的路,當(dāng)視線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間灰撲撲的小賣部,我停下了。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太婆埋在里面,她問:“買啥子?”
“有打火機(jī)嗎?”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