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洋忠
凌晨五點半的樣子,一串鞭炮響起,趙凱民曉得代云峰死了。他沒動,癱在床上閉著眼睛嘆了一口氣,打算繼續(xù)睡。代明君會來敲門的,即使不來敲門,睡到天亮再去也不遲。這幾天,實在太累了,這是不到一周里死的第五個人了,沒準(zhǔn)第六個也快了。想到這些,趙凱民呼吸沉重,窒息感進(jìn)一步加重了渾身的疲憊,他嘆息一聲,翻身爬起來,抓過外套走出院子,往代明君家走去。
半路上,兩個人撞在了一起。見代明君走來,趙凱民揮手讓他回去。代明君沒說話,隨即轉(zhuǎn)身往回走,趙凱民緊跟其后。這樣的場景,每年他少說也會看到十幾次,每當(dāng)這時,逝者的親人們,總像給抽去了真氣,身子松散無力,走路歪歪斜斜。
下葬時間選定第二天上午十點一刻。從死到下葬,僅一天時間,似乎太倉促了,可時間一旦選定,便不得有半點含糊,風(fēng)水先生選的好時間,關(guān)系到逝者入土為安,更關(guān)系到子孫后代前程遠(yuǎn)大,如若有半點閃失,小則破壞風(fēng)水,大則犯煞傷人命。既是命運使然,對趙凱民選定的時間,代家人紛紛表示贊許。當(dāng)然,這也不排除內(nèi)心暗藏盡孝道又期望早點下葬早點結(jié)束這樁葬禮,大家都盡快輕松下來的心理。
在墳地里,趙凱民就打電話讓田娃組織喪葬隊。
代明君、趙春蓉兩口子和代月娥、劉春山兩口子以及旁親近鄰跟著趙凱民從墳地回到院子。代明君和劉春山抬來八仙桌,趙凱民鋪開白紙寫祭文,由趙月娥全程陪同。盡管是鄰里鄉(xiāng)親,趙凱民對代明君一家也算了解,但是對代明君祖上三代的名字如何寫,許多需要趙月娥提供和補充。
作為唯一一個兒子,跪禮迎客,代明君只得一個人擔(dān)著。見有來客,代明君趕忙小跑上去,本已哀痛的表情上,再添一層悲慟和淚水,撲通一聲跪倒在來客面前,磕頭致謝!
院子里一邊喇叭、銅鑼、銅镲喧天響,一邊鍋灶忙碌,蒸籠重得像通天塔。
田娃剛坐下,一個抬匠便跨進(jìn)院門來。田娃趕忙喊上,各扛一把鋤頭,順著明天出殯線路,即把起靈到落棺之間那一段路細(xì)細(xì)巡視一遍??傮w來說情況良好,小路兩側(cè)全是鄰里各家的菜地,田間道路狹窄,即使踩壞誰家一點菜,也不會招來謾罵。這不足一千米路程,最困難的地方是出門左轉(zhuǎn)抬過一個水坑后需要爬的第一個坡坎,二三十米長的坡,斜度至少在30°以上,最窄處不足一米寬,兩根抬杠一頭一尾分別兩個人總共四個,哪怕四個人都使勁擠在棺材上,也很難通過,且下邊那個水坑,一旦滑下去就完蛋了——田娃撿起一塊石頭扔進(jìn)去,聽石頭落水的悶響,估計至少一兩米深。把路挖寬一點,田娃說。田娃靠坡里側(cè)挖,另一個靠外側(cè)挖,不一會兒陡坡被挖寬敞了一些,兩人狠勁連跳帶蹦上下來回走了兩三趟,確定路面穩(wěn)固后,繼續(xù)往前巡查。
墳地在半山坡的樹林里。第一排第一座就是代云峰的墳,左邊那一座是代云峰老婆的。代云峰兩口子后邊的是梅支山的,梅支山老婆的空墳在他左邊,她的西邊是代月娥兩口子的空墳。這一片墳頭,田娃幾乎能背出所有名字,跟師傅學(xué)藝這幾年,誰家有幾頭牛幾個錢他不清楚,誰家什么時候死了人什么時候下的葬,他一清二楚。久而久之,每一片墳地、每一個墳頭,他如數(shù)家珍。起初看著一家老小哭得死去活來,免不了跟著落幾滴淚,時間長了,習(xí)慣了,連安慰的習(xí)慣也喪失了,看著一個二個哭娘喊爹眼淚鼻涕的表情,反倒從中瞅出許多樂趣。
我寡人一根兒,上沒天,下沒地,沒人要我哭,也沒有人哭我!他經(jīng)常嘆息。
不足半小時,全路程都修過一遍,田娃帶著抬匠從墳地回來,又原路返回再巡查一遍,下山路過一家菜地,順手扯一根紅蘿卜,在鋤頭上刮兩下泥,塞進(jìn)嘴里大口嚼。天將晚,其他抬匠陸續(xù)趕來聚到一張桌子上吃酒,八仙桌上七個人,空著一雙筷子。
哪個沒來?田娃問。
趙康民!一個抬匠說。
你好久來?田娃打電話問。
閃了!腰閃了。電話那頭說。
他說腰閃了,田娃掛下電話說,他媽的,這下咋整?差一個人總不能讓他自己走進(jìn)去?
今天早晨把腰閃了一下,當(dāng)時他說不嚴(yán)重的嘛?另一個抬匠說。
不嚴(yán)重就堅持一下,田娃又拿起電話,抬86歲的喜喪打牌光贏錢哦,這菜好吃,酒也好喝,快來,給你多留兩口,嗯嗯呀呀只配趴在桌子下頭啃骨頭。電話那頭說,實在不行了,腰腫硬了,躺在床上都翻不動!一聽這話,田娃放下筷子跑了,大概十分鐘,又跑回來,抓起筷子海吃。
咋個的?坐右上方的一個問。
硬是閃到了,有點嚴(yán)重,腫得像豬肚皮,我刨幾口把他送醫(yī)院去,再找個人頂替他,要不然明天咋個抬?你們也都問一下。
你喝醉了撒,除了我們八個,全鄉(xiāng)哪里還有人!
往昔人丁興旺,幾乎各村一個喪葬隊,現(xiàn)在年輕人全出去了,外地打工的,城里定居的,村里頭的人越來越少,死人卻越來越多,全鄉(xiāng)只剩他們八個。這傳統(tǒng)手藝難找繼承人咯,趙凱民說,這個月生意尤其好,像他媽的鬼趕七月半,一個接一個,這是第五個。
一個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說,下一個不是抬你就是抬我啰,都老球啰,趕快吃,吃一頓少一頓,多吃兩口賺兩口。說完拿起筷子在肘子里抄兩下,嫌剩下的全是肥肉,轉(zhuǎn)又在夾沙肉里挑一塊塞進(jìn)嘴里。趙凱民從隔壁桌過來,用筷子指著大聲說話的說,你小聲點兒,以為結(jié)婚啦?那人咧開嘴,對田娃挑個白眼,低下頭繼續(xù)吃。趙凱民伸筷子越過肩膀,夾起一塊粉蒸肉。田娃趕忙站起來,把自己的酒杯遞向趙凱民,說,師傅,喝酒!趙凱民沒有理睬,又夾起一塊夾沙肉,轉(zhuǎn)身回到原桌坐下接著吃。
田娃顧不上喝酒,胡亂吃飽,匆匆跑了。
去康民家的路上,田娃給鎮(zhèn)醫(yī)院打電話,一個中年婦女接電話說可以。聽聲音像那個胖護(hù)士,那婆娘長相一般,卻風(fēng)騷得很,走路左搖一下屁股右擺一下屁股,除開抖音上扭胳膊甩腿兒的女人,田娃沒有見過比她更風(fēng)騷的了,想到這個,田娃心頭充滿歡喜,勁兒杠杠的。在康民老婆協(xié)助下,田娃把康民扶上摩托坐好,騎上去說,抱緊啰。一腳踩燃油門,不忘回頭對康民老婆說,嫂子,吃醋不?你男人……緊緊地……抱著我!
抱緊點兒,給老子摔死了,我不得放過你!康民老婆說。
你婆娘說把你摔死了她不得放過我是啥子意思?田娃邊開邊回頭戲謔康民。
摔死了我也不得放過你!康民說。
身后半山坡竹林里,鑼鼓喧天,喇叭里那個男人哭得聲嘶力竭。朦朧月光下,公路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摩托車鉆進(jìn)竹林下邊那一片漆黑的時候,總有一種失重感,那種感覺就像摔下懸崖可是總落不到底,一直在深淵的漆黑里往下墜落時手腳胡亂抓騰的感覺,這種感覺多次出現(xiàn)在他夢里,這讓田娃既恐慌又興奮。
師傅,死的時候,是不是那種感覺?!田娃多次問趙凱民。
等老子死了給你說。趙凱民異常憤怒。
既然你說死了給我說,那就等你死了再去問你。田娃放肆地哈哈大笑。
田娃對師傅的回答很滿意,如果死像夢里跌落懸崖那種感覺也不錯,這種感覺一會兒在鎮(zhèn)醫(yī)院看到那個胖護(hù)士的時候,又會在心里重新燃起。想到這里,田娃心里悸了一下。
鎮(zhèn)醫(yī)院在正街西頭一個岔巷里,三層小樓帶一個院子,院子中間杵著一根旗桿。燈光下,旗桿若有若無,像一道影子。把康民扔給醫(yī)生后,田娃順著一樓找了一圈,胖護(hù)士沒見人,便順著樓梯爬上二樓,在二樓走道里走個來回,又順著樓梯爬上三樓。三樓過道一片漆黑,只有盡頭窗框縫里投進(jìn)來一點微光。一股冷風(fēng)縮成一個人影倏地?fù)湎蛱锿?,撞進(jìn)他身體,穿過去分散開,化成一股冷霧漫在空中。田娃血管像被灌進(jìn)了冰塊,全身頓時冰涼。
眨眼間,田娃沖下樓梯,跳進(jìn)院子,默念,鬼啊,阿彌陀佛!
那詭異的瞬間,越想越離奇,田娃懷疑自己那天晚上是否爬上過三樓,但那陣冰涼撲過來的風(fēng),每到夜里都在他身體里搖——耳朵在抖、牙齒在抖、手指冰涼、腳趾冰涼,幾乎渾身上下都在抖動——那沖天靈蓋冰涼的恐懼,緊密地包裹著他,大半年沒有消散。
從醫(yī)院逃出來,田娃騎上摩托在冷風(fēng)中拼命駕駛,他沖進(jìn)代家院子,差點撞翻圍墻根下裝冥幣紙錢的背篼,右腳蹬在圍墻上才剎住車,圍墻明顯晃動了幾下,像在地震中。田娃翻身下車,將摩托往后一拽停好,趔趄走向酒桌。他顫抖的心,急需要一口酒。
找到?jīng)]?趙凱民問。
找啥子?躲開師傅的眼睛,田娃才想起找人的事。
闖你媽個鬼,你不是找人去了?。?!趙凱民說。
我是闖了個鬼,師傅,魂都給我嚇脫了!田娃說著抓起師傅一只手,摁到自己額頭上,你摸一下,你有沒有摸到鬼!
趙凱民差點給氣暈過去,縮回手,呸地一泡口水吐在地上,坐回靈堂前的凳子上點著一根煙。今晚必須找到,還要趕過來熟悉路線,把規(guī)矩給他講清楚,二十多年從來沒有缺過人,這必須由田娃搞定,人生無常,哪天我突然死球!
隔壁鄉(xiāng)有,一個抬匠說,明早也有人要抬。
現(xiàn)在找個人,突然這么麻煩了。一個抬匠說。
大口喝兩口酒,吃過幾筷子肉,田娃推上摩托打算再去一趟鄉(xiāng)上。如果康民不嚴(yán)重,讓醫(yī)生簡單搗鼓幾下,把他接回來;如果不行,就去鎮(zhèn)上把朱二老表接來,抬死人他沒經(jīng)驗,年輕時候干石匠他總是抬頭杠。這時正巧康民老婆打來電話問情況,田娃本想說沒事,結(jié)果一慌張說:沒死,你放心!
沒死就是快要死了,或者差點兒死了沒死成。
電話那頭呼天搶地,田娃趕緊逃跑,消失在院門里投出去的光里。
在兒孫、外侄、女婿輪流值守下,小院平安度過一夜。天將破曉,道場結(jié)束,眾人按分工分散開,各自忙碌,清點物品的清點物品,掌火的掌火,掃地的掃地,幾個年輕人,以幾個外姓女婿為主,輪流著睡上一會兒。
這一夜,田娃幾乎沒睡,先是在醫(yī)院伺候康民,又去鎮(zhèn)上找自家老表。朱二當(dāng)即拒絕,怨恨道,相親做媒成功一次還要干兩次,干不滿三次都要倒霉,抬死人這種夯活你就想起我了,給我滾遠(yuǎn)點。之后,田娃接連跑了好幾個地方,把能想到的多少有些熟的幾家敲了一遍,有兩次被掃把趕了出來:沒有見過半夜鬼敲門,只見三更敲門鬼,呸,晦氣!
快天明時,田娃才找到人載著往回趕,不巧半路碰見康民老婆。那婆娘人傻心亮,擋住摩托,一只手拽著方向盤,另一只手發(fā)瘋似的去抓田娃找來的那個人的臉,三下兩下把那人抓跑了。她坐到摩托上,揪住田娃腰上的肥肉往死里擰,人沒有死你就去找別人,給我走,要不今天跟你拼命。惹得起閻王,惹不起康民婆娘,大伙調(diào)侃道。康民像頭吹脹肚皮剛殺出來的白生生刨光了毛的年豬,圓滾滾翹在病床上,曲一根手指在側(cè)腰上一彈,他就能滾起來??匆娖拍锔锿拮邅恚得耨R上閉上眼睛直哼哼。那婆娘跳上去,對準(zhǔn)康民腦殼狠狠兩巴掌,不顧醫(yī)生阻攔,拽過康民右手往肩膀上扛,死活要拖康民走。
田娃見勢不可擋,搖擺著雙手像只肥鵝追上去。他實在不曉得康民娶這個瘋婆娘來干啥子,有時候想一想光棍兒有光棍兒的好處,打個麻將喝個酒沒人管,調(diào)戲一下別家婆娘也沒人管,開心自在。唯一是死了沒有人披麻戴孝送終。他追上去,康民和他老婆已經(jīng)坐在他摩托上,康民抱緊田娃,康民老婆抱緊康民,搖搖晃晃駛出去。
就這樣,人,終于湊齊了。
小院安靜下來不久,天光徹底打開了。隨著各路親朋趕來,小院重歸喧鬧。開棺時辰已到,趙月娥拿著禮信簿,一個接一個點人頭。趙凱民站到屋檐下,對著院子里喊,開棺時辰已到,眾孝子孝媳孝女孝女婿家孫外甥孫媳孫女婿外侄外侄女及各位親人,想看代云峰老人家最后一眼的,請趕緊上前來。
眾人按照預(yù)先排好的順序,圍著棺材瞻仰后,順次站進(jìn)送葬隊列里。
棺材被蓋上了。幾個抬匠圍過來,用繩索拴好棺材穿好抬杠,動作麻利,半蹲下去撅著屁股等鞭炮點響。
所有人都擔(dān)心康民撐不起腰,他一往下蹲,他老婆立即跑過去,舉著手時刻準(zhǔn)備接杠。趙凱民把她拽開。鞭炮響,全體起??得癖砬橥纯?,不過精神抖擻,腰板打得筆直,看上去沒啥大問題。康民走一步,他老婆跟一步。此時,趙凱民走在前邊主持儀式,無可奈何,顧不上驅(qū)趕,田娃抬頭杠也顧不上驅(qū)趕,只得由了她放肆。走過水池,第一個坡坎差點兒出了問題,倒不是康民,頭杠一腳沒踩穩(wěn),腳下泥土松動,搖晃幾下沒穩(wěn)住,退了回來,后邊幾個被后墜力一推,一個一個順次往后退,幸虧兩個小伙子反應(yīng)敏捷,沖上去頂住壓尾的兩個抬匠的背,另兩個人在棺材下方一頭一尾各塞進(jìn)去一根條凳頂住棺材,這才穩(wěn)住。
之后,一路朗日清風(fēng),除踩壞幾顆蓮花白和幾籠韭菜,一切順利。
一個孝子背著背篼走在最前邊,每隔七八米點響一串鞭炮,躬身撿來一個土塊壓上一張黃紙插上一根香。趙凱民或?;蚱鸬貐群爸?,同時向天空撒大米、黃豆和水,十多分鐘時間,代云峰就給抬進(jìn)了墳地。抬匠放下棺材,各自歇息。田娃抱起一大坨紙錢,跟著趙凱民和代明君,給墳地里的每一個埋了人的墳頭燒上一沓紙錢,其后代明君、代明君姐夫、代明君女婿、趙家大哥等幾個男人,受趙凱民的指示,紛紛沖向山坡,將各自手中二指寬的紅布條找根樹干系上,跑得越遠(yuǎn)系得越高,意味著生活越好,做生意的財源廣進(jìn),搞事業(yè)的步步高升。
準(zhǔn)備工作結(jié)束,趙凱民召集眾孝子擠到墳前,下葬儀式正式開始。
每當(dāng)這時,田娃總坐在墳旁仔細(xì)聆聽趙凱民主持儀式,同時以與人打趣為樂。
除了是一根光棍之外,他堪比康民老婆的毒舌,也是人盡皆知。久而久之,知曉了解他的人,無論他說什么,權(quán)當(dāng)笑話一樂,每當(dāng)喪事,田娃倒成了開心果,跟哭喪的高音喇叭一唱一和,對于葬禮上喜悅氣氛的制造變得必不可少,也正是這潑皮嬉鬧的性格,導(dǎo)致這些年來趙凱民嘗試將人工哭喪的絕活傳授給他的愿望一直無法實現(xiàn)。
只要趙凱民頭一歪、眼睛一閉、嘴一張,喊上一聲爸爸呀……喊上一聲媽媽呀……兒子呀……我不孝敬嗯嗯嗯……嗯嗯嗯……你呀呢……怎么舍得也……招呼也不打啊……你就出啊門啊遠(yuǎn)行……倏忽間,沙泥走塵,悲從地起:跪在靈堂前的人東倒西歪,哭得千姿百態(tài),有的相互抱著哭,有的抱著棺材哭,有的扶著墻壁哭,有的忍住不出聲只掉眼淚,有的在地上打滾,看熱鬧的人也被感動進(jìn)悲情中來,紛紛上前,攙的攙、扶的扶。尤其那些倒在地上、躺在地上、歪在墻根里的七老八十的老人,在趙凱民主持的葬禮上,就曾經(jīng)哭死過兩個。下葬時,趙凱民再一聲,爸爸呀……今天你竟狠心將我們棄……狠心跟我們永別離……哪怕也……兒啦啊呀……只有再世來謝……恩情……風(fēng)起樹鳴,慟天悲地——跪在墳頭前的孝子們捶胸的捶胸、跺腳的跺腳,哭得一片狼藉,抱墳頭的抱墳頭,撲棺材的撲棺材,兒子抱著媳婦,姐姐抱著弟弟,就近的不分長幼,只要從淚里看見一個人影來,便沖上去抱在一塊兒放聲大哭。此外,獨個兒哭的也不在少數(shù),站著哭、跪著哭、抱著樹干哭、斜靠在墳頭上哭、使勁兒哭、放聲哭,哭得越大聲越動情越悲傷,悼念之情越濃烈,孝順之后代的未來必然更加順?biāo)?、安康、富有?/p>
這些年,趙凱民曾無數(shù)次向田娃教授人工哭喪的絕活,見單人一對一的教授沒有效果,有幾次趙凱民閑來無事,索性請來鄰里老頭老太太在院子里曬太陽嗑瓜子喝茶,田娃則在正前堂屋臺階上學(xué)唱。
假情假意入不了戲,真情真意拼回憶。田娃絞盡腦汁想不出自己一生有什么值得哭啼,渾渾濁濁傻里吧唧度日,從來風(fēng)平浪靜,一年就像一日。
哦,有了,田娃說,師傅,要是你死了,我肯定哭得出來!
臺下人,一片起哄,掌聲四起。
這冷不丁冒出來的話,好似被閻王爺一爪子抓碎了心,趙凱民好幾秒鐘回不過神,罵道,日你仙人,老子死了,你也哭不出來,我死了你吃屎。
吃屎就吃屎,哪里有說死就死的。田娃說。
趙凱民轉(zhuǎn)念一想,這也不失為一個辦法,索性搬來兩根長木凳,跑進(jìn)堂屋間隔一米分別橫在中央放下,滿懷期待躺上去,扭了扭身體調(diào)整端正,一根板凳枕頸下,一根板凳擱膝后。他說,好了,現(xiàn)在我死了,看你哭不哭得出來!
哭得出來!田娃喊道。
面對這簡陋卻無比逼真的場景,田娃當(dāng)真慟哭了一場,媽老漢死得早,從來想不起他們的模樣,也從來不記得他們有什么好,更多是怨恨他們早早丟下自己沒兒沒女沒婆娘,可是生我一場,我也該哭他們一場。
田娃當(dāng)真哭了,哭得真真切切,上氣不接下氣,一把鼻涕一把淚,卻把唱詞忘了。作為一具尸體,趙凱民對這莽子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又不能立起來及時教訓(xùn)。臺下無比興奮,有人吶喊道,田娃,你在哭你老子還是哭你師傅?話音未落,趙凱民兒媳婦舉著掃帚沖了進(jìn)來,在田娃最動情最傷心最投入的時候,一掃帚砸在他腦殼上,好不容易找來的淚水一掃把給打散了,否則大家真以為趙凱民家死人了,如果真是那樣,大家首先想到的一定是趙凱民死了。
田娃回頭看到代云成牽著小孫子擋在代月娥面前,說,隔代親往后邊站,要是把你擠下去了,兩鏟鏟一起埋了。這下言重了,代云成氣得上眼翻下眼,撒開小孫子的手,伸拐杖向田娃剁過去。你龜兒子,活該當(dāng)孤寡戶!第一拐棍兒沒打著,代云成追上去打第二下,小孫子一直拽著他衣袖,打田娃沒打著卻把孫子給掄進(jìn)了土溝里,小家伙撅著屁股頭竄在土溝里只顧哭。代月娥跳下去抱他起來,從地上撿來一粒啞炮逗他玩,同時罵田娃,你個沒良心的,他得了癌癥你還氣他!一個抬匠起哄道,云成大爺死了田娃免費抬杠!田娃紅著臉轉(zhuǎn)身去打那個抬匠,躲避掉剛才的尷尬。這時,代云成又沖上去,一拐棍沖田娃頭頂砸過去,看樣子不給他打一下,這事兒沒完。田娃把頭一偏,卻不躲身子,拐棍重重砸在他肩膀上,他說:
把我砸死了,怕你要把我埋了才行呢。
代云成氣在頭上,要繼續(xù)打。代月娥拽住他,要他嚴(yán)肅一點。
墳頭下,眾孝子在趙凱民帶領(lǐng)下正在舉行儀式,或起立作揖或跪拜磕頭,或圍著火堆跑圈圈,一段念詞一段儀式。
那邊哭哭啼啼一片哀傷,這邊嘻嘻哈哈一片打鬧。
你一個寡人,打死丟了喂狗!代云成繼續(xù)追打。
打不得,打死了沒人抬你上山。田娃邊逃邊逗。
沒人抬老子今天也要打死你!代云成噴著唾沫咆哮道。
田娃和代云成躲來追去好一陣子,老頭體力不支,臉上瞬間煞白,停下來走到抬匠中間抱住田娃的抬杠直喘粗氣。田娃站在一旁,看著代云成白紙一樣的臉說,大爺,我錯了!
打死你狗日的!我打不死你,我兒來打你。代云成說。
好好好,我先死,只要你開心,我讓你打死!
你不能先死哦,一個抬匠說,你最年輕,按年紀(jì)也該我們幾個先死。其他幾個哈哈大笑。另一個說,我年紀(jì)最大,該我先死,抬了一輩子人,也讓你們幾個抬一下我,不曉得當(dāng)爺爺被抬是啥子感覺!
抬個屁哦,一二三四五六七,康民,你會不會最先死,腰腫得那么嚴(yán)重,你要是死了,我們就散伙了!田娃說。
你把他咒死了,要你當(dāng)我幺兒給我送終!康民老婆說。
那我喊你一聲媽,媽,我要吃奶奶!田娃從來嘴不饒人,能舔上一嘴算一嘴!
嫂子的臉緋紅,你是害羞了啊,還是火烤的?。恳粋€抬匠說。
康民沒有說話,他老婆也沒有說話。
代云成接過去說,田娃先死,背時娃兒咒我,我一定要他死了我才死!
哎呀呢,老先人,你兒孫滿堂,你長命百歲,你死了不像我一個孤寡戶,隨便幾個兒孫都把你抬進(jìn)山埋了。代云成給氣哽了,說不出話,直打嗝。人越老越怕死,一個抬匠安慰說,你看我們都想先死,后死的沒人抬!
哪里那么復(fù)雜,死了扔進(jìn)鍋爐呼啦一聲燒成一把灰,裝進(jìn)鐵盒子隨便找個地方扔了就是,那還落個輕松!火葬也有火葬的好處,哪里需要擔(dān)心死了沒有人抬?。×硪粋€說。
田娃說,好好好,等會兒你們先把錢交給我,明天起你們一個二個的挨個死,我想盡一切辦法把你們抬進(jìn)墳山里去,抬不進(jìn)去拖也拖進(jìn)去,絕不把你們燒成一把灰!我要是要死了,就自個兒把山門撬開,鉆進(jìn)去從里邊關(guān)上。
墳前烈火熊熊,天堂屋燃得尤其旺盛,火苗嗞啦一下從一樓躥到二樓燒進(jìn)三樓,兩層樓板和屋頂瞬間燒開一個大洞,孝子們把各種紙錢祭品通通蓬上去,代家女婿抓過法拉利遞給代家女兒,示意她扔進(jìn)去。代家女兒接過來一笑,嗖地把法拉利扔進(jìn)天堂屋的堂屋里,法拉利呼啦一下引出一團(tuán)火苗轟隆隆燃燒,代家女婿又遞過去那匹汗血寶馬,馬兒塊頭比法拉利大許多,代家女兒只得小心地將它蓬在天堂屋上燒,之后女婿又遞給她一個美女,忍俊不禁說,我看這哈你往哪里扔,一扔進(jìn)去你奶奶從墳里鉆出來甩手給你兩巴掌。女兒橫女婿一眼,捏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燒一個紙人兒這么簡單的事情,經(jīng)這么一說竟有了毛骨悚然的味道,脊背上生出一股涼意,她順手遞給代明君,說:
爸爸,來,你給爺爺燒個美女。
代明君一臉茫然,接過去似乎明白了什么,笑呵呵走上去,把紙人的頭伸進(jìn)火焰里,火苗瞬間吞噬掉她的上半身,代明君把下半身也扔進(jìn)火里,老漢,給你燒個丫鬟!他邊說邊蹲下去,把未燒完的紙片往火堆里推。
這時,趙凱民吶喊道,某年某日佳辰,趙云峰老大人葬禮已畢,急急如律令,帶孩子的先行!只見一群人,解下裹在頭上的孝帕,扔進(jìn)火堆里,從沖天火光中爭先恐后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