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君
我們無不以局部或碎片的方式留存在他人的記憶里,少有機會目睹他人完整的一生。只有在小說里,我們看到某個人的起始和終結(jié),并由此洞察到這個人的人生形態(tài)。如果沒有小說,這個世界想來會少掉很多值得記錄的私密時刻,來自童年的某些謊言會一直持續(xù)下去,而我大概也只能困在命運準許降落的狹隘區(qū)域,再也走不出來。時至今日,小說仍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揭示人類的最好媒介。小說家創(chuàng)造人物,讓各種人物在小說中相見,在小說中溝通、和解,比起在生活中更加赤誠。小說的自由容許我以1%到100%的不同濃度把自己溶解到筆下的人物里,探尋生活的實相,探尋自己,以及解開來自自我的束縛。早期習得并接受的小說理論,小說是不可能把原原本本的生活搬進來的。即使只考慮隱藏自己,退到更安全的地方放手去寫,也需要虛構。然而,隨著寫作的持續(xù)進行,我越來越意識到,回憶一件真實發(fā)生過的事,和想象一件沒有發(fā)生的事,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就像奧康納所說,在藝術作品中,我們可以完全寫實,關鍵在于小說作者是否擁有那種讓小說別具深意的眼光,也就是“洞悉隱秘意義的眼光”。或者換成娜·薩洛特的話:“具有真實性的事實可以使我們進入未經(jīng)探索的區(qū)域”,也一樣有說服力。相對于技巧,我更相信從素材里自然生長所具有的力量。可能,就是因為這樣,這幾年,我在寫的過程中,越來越拒絕使用技巧,拒絕讓我寫的那些看上去更像一個“故事”,而是傾向于寫出“事物本來的樣子”。那些認為生活遠比小說精彩的人,想必從來沒有真正讀過一本小說,也沒有真正從一本小說中受到過教益,沒有領會記憶的碎片如果只經(jīng)歷即興的口述,除了掉回原處,不會產(chǎn)生任何意義或價值。所以,小說家更像碎片收集者和整理者,從浩瀚、凌亂、行將死亡或已經(jīng)死亡的碎片中找到最有用也最穩(wěn)定、最有力量的那些,讓它逼迫著你把它寫下來。在需要技巧的地方,灌入情感和真切——這始終是文學的基礎所在:情感和文學的真切性。這個真切,我以為既是抽象表現(xiàn)主義畫家馬克·羅斯科所說的,必須除去可能是欺騙的自我的真切,也是讓批評家、小說家詹姆斯·伍德大加贊賞的可以反襯單薄的虛構的真切。對于我來說,就是放下成見、偏見和自我為中心,描述并且重新創(chuàng)造切實所見的那些,對逝去的歲月再做一些挽留,對過往的生活再做一些擦拭,透過各種遮蔽,看到往事之于我從來不知道的形相和光澤。一切都是后知后覺。告別之日,我甚至不知道告別的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