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齊,王玥穎,李昌銀
(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云南 昆明 650500)
王灣現存詩作十一首,其中《次北固山下》為王灣的傳世之作,此詩創(chuàng)作于開元年間,詩人往來于吳楚山水之間,秀麗的江南風光使之陶醉,于是在旅途中創(chuàng)作了這首詩風清雅的詩作。篇中第三聯“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被當時的宰相張說題于政事堂,以抒發(fā)其仕途抱負,而這也恰好引領了當時的文學潮流?!逗釉烙㈧`集》中殷璠以《次北固山下》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選詩起點,明代詩論家胡應麟又稱該詩中的“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聯為劃分盛唐與初唐、中唐詩歌的界線[1]。歷經各路理論家的推崇,最終《次北固山下》一詩的詩史地位就由此確立起來。
該詩目前英譯研究一片空白,似乎也未能引起翻譯學界的重視,而該詩卻在多位知名譯者的詩集中得以尋見蹤跡,各位知名譯者對該詩的處理方式、譯文特色各有千秋,不禁讓筆者感慨“山水詩歌”的英譯可謂難以捉摸,尤其是其中的“意境”如何再現、如何保持原作“詩畫結合”的美感。由此筆者以“譯者主體性”為切入口,從“詩歌意義未定點”和“再現意境之美”兩個維度探討《次北固山下》四個英譯本中的翻譯策略和譯文特色,以期為山水詩歌英譯研究作出有益貢獻。
過去,在“歐美中心主義”的制約下,各路中外譯者仍然堅持漢詩英譯這一方園地,為此付出大量精力,當然他們的努力也讓漢語詩歌英譯本在西方得到了足夠的重視,甚至成為意象派詩歌靈感之源。自1920年開始,江亢虎和維特·賓納就開始了他們的合作譯詩之路,由于賓納不懂漢語,江亢虎就將原詩直譯成英文,由賓納加工成英語中的“詩”,兩人的這種合作方式頗似美國版“林紓譯詩”[2]。兩人合作的譯本最終合訂在《群玉山頭》(Jade Mountain)一書之中,該書的意義不容小覷,它預示著從唯一的歐洲中心的文學模式重新尋找方向,讓中國作品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靈感的來源[3]。先有1958年美國青年詩人加里·斯耐德(Gary Snyder)在垮掉派作家的宣傳陣地《常春藤評論》(Evergreen Review)秋季刊第2卷第6期上發(fā)表唐代禪詩詩人寒山子的24首“創(chuàng)意英譯”的譯詩[4],后有王紅公(Kenneth Rexroth)的《漢詩百首》(One Hundred Poems From the Chinese)等翻譯佳作的助推,這使得在中國“邊緣化”的寒山詩歌能在西方文化中走上“經典化之路”。
在本世紀,海內外譯者仍然埋頭于漢詩英譯這一領域,各類著作層出不窮,漢詩研究的門類細分也更加具體,巴恩斯通父子醉心于王維山水詩歌英譯研究,翻譯并出版了譯本《空山拾笑語——王維詩選》(Laughing Lost in the Mountains: Selected Poems of Wang Wei)等,巴恩斯通和美籍華人學者周平還合譯了《安克詩集:中國詩歌選》(The Anchor Book of Chinese Poetry: From Ancient to Contemporary, the Full 3000-year Tradition),該書譯介了上至周代下至中國當代的詩歌,其內容磅礴,氣質不凡。另外,當代知名漢學家比爾·波特譯介并出版了眾多詩集,包括《寒山詩集》(The Collected Songs of Cold Mountain)、《千家詩:中國古代唐宋詩詞選》(Poems of the Master: China’s Classic Anthology of Tang and Sung Dynasty Verse)、《值此時艱:韋應物詩集》(In Such Hard Times: The Poetry of Wei Ying-wu)等,此外還有大衛(wèi)·辛頓(David Hinton)、許淵沖、葉維廉(Wai-lim Yip)、傅君勤(Michael A Fuller)、杰羅姆·西頓(Jerome Porter Seaton)等學者對漢詩英譯、中國詩學的海外傳播作出了一定貢獻,同時也拓寬了漢詩在海外的研究深度。
唐代詩人王灣,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于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即713—756年。據考,王灣于公元712年中進士,次年游歷吳楚,從洛陽經運河南赴瓜州,后乘船東渡大江抵京口,即北固山所在地,隨后東赴蘇州。此詩于旅途中寫成[5]。該詩首聯從水路和陸路兩個角度描繪北固山的地勢特征,隨后描寫潮水、船帆、日出,字里行間蘊含寫實的況味。本詩采用白描手法,不過多著墨于色彩變幻,徑自描繪事物輪廓,讀罷仿佛在畫中游。該詩不難理解,所用辭藻并不華麗美艷,而是清新雋永,通篇氣質悠遠,將唐代北固山與海相接的壯美江南景致和游子的鄉(xiāng)愁融在這短小的詩篇之中。
隨著“文化轉向”在翻譯研究領域的興起,學界對譯者主體性的重視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文化操縱學派的代表人物安德烈·勒弗維爾(André Lefevere)認為,翻譯是一種對原文本的改寫,譯者作為源語文本的操控者,無疑是翻譯活動的主體。
此外,喬治·斯坦納(George Steiner)的翻譯四步驟理論也指出,理解即闡釋,闡釋即翻譯[6]。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居于中心位置,也就是起著主體性作用,在“信賴”“侵入”“吸收”“補償”四個翻譯步驟中,譯者的主體性逐漸滲透到翻譯整個流程之中,起著連接原作者與讀者、原文與譯文的核心作用。
事實上,多位中國學者也曾撰文論述過“譯者主體性”的相關問題: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楊武能先生便開始探討“譯者的定位”,他認為,文學翻譯的完成是由作家、翻譯家和讀者共同創(chuàng)造的,不過,譯者在這三者中處于核心地位;查明建則將譯者主體性定義為譯者在尊重翻譯對象的前提條件下,為了達到翻譯目的在翻譯活動中表現出的主觀能動性;許鈞則通過闡釋翻譯中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旁征博引,巧妙分析,最終得出翻譯活動是由理解、闡釋、再創(chuàng)造構成的循環(huán),譯者、原作者、讀者在這個循環(huán)中相互制約構成了一個活動場,而譯者在這個活動場中位居核心位置,起著最積極的作用,由此為“譯者的主體性”地位的確立提供了理論支撐。綜上,我們不難發(fā)現翻譯是一種主體性活動,譯者的主體性應該得到重視,不應強迫譯者隱身。
那么對于山水詩歌翻譯而言,如何發(fā)揮譯者的主體性這種有益的主觀能動性來助力呢?首先,我們要看到山水詩的特質,葉維廉在《中國詩學》中對于山水詩有這樣的精彩評論:詩歌中的山水描寫要解脫其襯托的次要作用而成為詩歌中美學的主體對象,本存自然,這才能叫作山水詩[7]。其次,哪些情況下,山水詩歌翻譯更需要譯者凸顯主體性呢?據徐玉娟和束金星所言,漢語古詩具有天生的簡約之美,詩人有意留白讓讀者去想象,如果譯者將留白之處全部填補,無疑背叛了作者本意,又可能欺騙了讀者,由此“詩歌意義未定點”(通俗來說就是“留白”)需要恰當發(fā)揮譯者的主觀能動性[8]。此外,有研究者強調通過形象化思維來表現山水詩歌的“意境”之美,遺憾的是他們未提及譯者主體性相關內容,但卻可在其文章中找到譯者主體性之于山水詩歌英譯的重要性之體現。
文學表達的模糊性與不確定性是文學語言的特有之處,從闡釋學角度來說,這種模糊與不確定叫文本空白與未定點。中國古詩先天就具有簡約之美,詩人有意留下意義空白讓讀者肆意想象。然而,如果譯者將所有留白之處都填補殆盡,這無疑違背作者本意又欺騙了讀者,讓原詩的精華變成了糟粕[9]。“留白”(或稱“詩歌意義未定點”)在文學作品中始終存在,尤其是中國古詩,這種文學現象值得學界細細琢磨。而“詩歌意義未定點”與譯者主體性的交織錯雜的關系,下文擬以《次北固山下》多個英譯本為例予以說明。
原詩文本如下:
次北固山下 (唐)王灣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本文所涉及的四個英譯本如下:
比爾·波特譯本[10]:
Stopping at Peiku Mountain
My route goes past blue peaks
Where riverboats ply green water
The current is smooth the shores are wide
The wind is perfect for hoisting a sail
The ocean sun rises in the traces of night
The river spring starts inside the old year
How shall I send a letter home
tied to a goose bound for Loyang?
維特·賓納和江亢虎譯本[11]:
A Mooring Under North Fort Hill
Under blue mountains we wound our way
My boat and I, along green water
Until the banks at low tide widened
With no wind stirring my lone sail.
Night now yields to a sea of sun
And the old year melts in freshets
At last I can send my messengers
wild-geese, homing to Lo-yang.
許淵沖譯本[12]:
Passing by the Northern Mountains
My boat goes by greenmountains high
And passes through the river blue
The banks seem wide at the full tide
A sail with ease hangs in soft breeze.
The sun brings light born of last night.
New spring invades old year which fades
Where can I send my word to my end?
Homing wild geese, fly westward, please!
托尼·巴恩斯通和周平譯本[13]:
Stopping at Beigu Mountain
Man on a road through green mountains.
A boat sails the green water.
The banks grow when the tide stills.
One sail taut in the wind.
The ocean sun emerges from broken night.
Spring flows in rivers as the year ages.
How can my letter find its way home
to Luoyang where the geese fly?
在《次北固山下》一詩中,所謂的意義未定點,為“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一聯,其意義其實是“夜幕還沒有褪盡,旭日已經在江上冉冉升起;還在舊年時分,江南已經有了春天的氣息”,此句感嘆光陰無情,歲月又匆匆逝去,撫今追昔,徒增游子無限鄉(xiāng)愁,為后一聯“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的“游子意”的抒發(fā)奠定了氛圍基調。而這種“游子意”能否在四個知名譯本中得以體現呢?這個“游子思鄉(xiāng)之意”和“南國年末春至”的兩層意義是否能為各個譯者所體現?
首先,就詩歌的內容層面來說,四個譯本對于“海日生殘夜”的表述都完整傳達了原詩的含義,至于對后半聯“江春入舊年”的理解,各個譯本則相去甚遠,筆者以為對 “江春”和“舊年”兩個詞的拿捏是本句的核心。首先,何為“江春”,江春意指“江南的春光”,而“舊年”則意指“年末之冬”,時至舊年的冬天,江上已有了春天的氣息。對于此句,比爾·波特采用直譯法,譯作“The river spring starts inside the old year”,字字對應,留存原詩的內容。不過譯作是否能彰顯原詩的韻味,只能由讀者評論。至于賓納的譯本則是“And the old year melts in freshets”,“江春”之意已經從文中省去,換來一番帶有詩歌氣質的譯文,畢竟江亢虎和賓納的合作模式就是,江先直譯詩歌成英文,再由賓納加工成有詩歌氣質的英文譯本。而許淵沖的譯本則是“New spring invades old year which fades”,結合前文來看,許先生是為了滿足前文的質感,滿足后兩聯隔行押尾韻的模式將行文翻譯如此狀。不過該譯本未體現“江春”之意,忠實性得打上問號。至于巴恩斯通和周平的譯本,“Spring flows in rivers as the year ages”則和賓納譯本有幾分類似,都舍棄了譯文的忠實度,而創(chuàng)意英譯以謀求更好的詩學效果。
由此,可以看出在“詩歌意義未定點”的英譯上,《次北固山下》的四個譯本都有各自的譯者主體性,托尼·巴恩斯通和維特·賓納的譯本均舍棄了原詩的忠實性,轉而謀求富有英語詩歌中詩意審美傾向的譯文,許淵沖先生則是在部分忠實的原則下,追求自身“三美原作”指引下的詩歌標準,比爾·波特的譯本則最為忠實于原文。
意境,這一概念是中國傳統(tǒng)美學思想的偉大發(fā)明。在中國傳統(tǒng)山水詩中,紛繁的景色被分解濃縮成一個個意象,并與詩人傾注的所思所想相結合,隨后在詩人的語言中循序漸進勾勒出一幅情景交融的畫卷。山水詩不是簡單地詠嘆山水之美,往往寥寥數語描繪一番山川景色之后,筆鋒一轉婉轉地抒發(fā)詩人的情愫,山水詩的“意境之美”往往需要意象的層層烘托,才能營造出詩歌情景交融的美妙境界——“意境”。山水詩歌英譯,尤其需要注意如何在目標語言中再現“意境”,這需要譯者深厚的雙語能力和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縱觀海內外英譯山水詩的各種佳作,無論是在海外被奉為漢詩英譯之圭臬的《群玉山頭》(Jade Mountain)還是在西方掀起寒山詩熱潮的由加里·斯耐德創(chuàng)意英譯的24首寒山詩,譯者創(chuàng)造力的張揚在翻譯實踐中不難找到明證,而這種創(chuàng)造力、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也就是本文所強調的“譯者主體性”。
《次北固山下》一詩,前三聯都在描寫周圍的景色變化,以奠定全詩的調性,尾聯直抒胸臆,暢談“游子思鄉(xiāng)”之意,層層烘托,最后得以表現全文之境。在譯本中直接寫景的前兩聯內容已經比較確定,各位譯者對此的處理大同小異。至于最能體現該詩“思鄉(xiāng)之情”的尾聯,四位譯者的譯本則差異較大,各自譯本的譯者創(chuàng)造性凸顯。
“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意指家信不知如何才能傳遞到家人手中,希望北歸的大雁幫我捎回到洛陽的家中。其實這里王灣借鑒了“飛雁傳家書”的典故,真實的情況是北歸大雁并不能幫詩人傳遞家信,只能借用北歸大雁來遙寄思鄉(xiāng)之情。因此,此處詩歌英譯本各自差異較大,也可以理解。
筆者認為,尾聯部分僅巴恩斯通的譯本最能體現“意境再現”和“思鄉(xiāng)之情”,巴恩斯通的譯本為“How can my letter find its way home to Luoyang where the geese fly?”,該譯本保持原詩語言特色,并且表達了一種不知如何傳家信的無奈感,更貼合王灣想要借用大雁來遙寄思鄉(xiāng)之情的意圖。而另外三位譯者都是默認了“飛雁傳書”這一可能性。首先,比爾·波特的譯本為“How shall I send a letter home tied to a goose bound for Loyang?”該譯本默認“飛雁傳書”是可行的,由此發(fā)揮譯者創(chuàng)造性,描繪出了“將書信綁在大雁身上,以傳家訊”的畫面,這體現了理想主義色彩。許先生的譯本為“Where can I send my word to my end? Homing wild geese, fly westward, please!” 許先生的譯本結構完整,句式對仗工整,但是該譯本意思則比較模糊,未直接說明“飛雁傳書”的可能性,也未表述傳家信的途徑,文本偏向模糊。賓納和江亢虎的合作譯本為“At last I can send my messengers wild-geese, homing to Lo-yang.”該譯本以“雁群”為“郵差”,以傳遞“家書”,行文比較浪漫,默許了“飛雁傳書”的可能性,同時也違背了原詩“苦于無法傳遞家信而遙寄相思”的本意,算作是創(chuàng)造英譯。
山水詩歌的英譯向來不易,但是一些成功的譯本不但將漢詩英譯經典化,同樣也使得中國山水詩成為了西方詩歌創(chuàng)作的靈感源泉。通過對比分析《次北固山下》一詩的多個英譯本,可見譯者發(fā)揮其主體性在處理“詩歌意義未定點”上能起到出其不意的作用,基于譯者不同的審美體驗和意義分析,能為譯本帶來獨特的詩學氣質。此外對于詩歌“再現意境之美”這方面,譯者主體性同樣滲透進了譯本的每個毛孔,不同的譯者對于處理“意境再現”有各自的獨門秘法,但終究得把握住原詩的“深層意義”才能使得主體性的發(fā)揮起到“畫龍點睛”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