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香雪
一
清晨,籠住兩只手心,撩起清水到睡意蒙眬的臉上,眼上,鼻尖上,一陣水聲喧嘩后,頭腦便清醒了??床灰娐湎碌乃F里是否有風塵,抬眼卻看見花架上的綠蘿。好久都沒關注它了。星星點點的塵灰浮在葉子表面,遮住了蒼綠的顏色,剛買回時的靚麗風姿早已消散在空寂的房間里。
我把它端出來,放到南面的飄窗上。陽光穿透浮塵,照亮青綠的葉脈,仿佛沉淀一冬的綠瞬間流動起來,無數(shù)條綠色的河流順著同一方向,自莖部逐漸分岔,鋪開來蜿蜒蠕動。最開闊處,分出的細流密密麻麻,纏繞在葉子里,碰撞交叉分解,辨不出一條完整的流向。到回收處,又不斷地融合,斂起沖擊的力,凝成細細的一股,匯至葉尖,朝上或是朝下,蘊蓄著靜默的禪意。
綠蘿的葉子輕薄,稍不留意就會被捻破。我拿起蘸著清水的白毛巾,左手托住葉子,讓浮土完全暴露在陽光之下,右手食指頂出毛巾的一角,輕輕貼上去,沿著葉脈的方向滑一個來回,再滑一個來回。擦過的葉子立即恢復剛出棚的鮮綠,綠汪汪地亮著,像初生嬰兒的眸子透出的光。
綠蘿的葉莖柔韌,拉再長也不會斷掉,我牽出來一片一片清洗。擦著洗著,扶著綠蘿葉子的手指,也生出萬分的慈祥,輕輕地,放開這一片,再托起另一片。也怕擦了這一片,忽略了那一片,所以,眼睛盯著滿枝的葉兒,絲毫不敢放松。側個身子,迎著窗口的陽光凝神細看,你會發(fā)現(xiàn),擦過與沒有擦過的,幾乎不是同一片葉子。灰土灰臉時,瑟縮著,檐兒滾動一層怨意,說不出的哀愁;光鮮亮麗時,舒展著,透露出絲絲縷縷的風情,對著波動的天光,傾訴無盡的纏綿。
搬到這個小區(qū),買過幾十盆綠蘿,大多死去。有的干涸而死,有的根部被泡爛而死。不管哪種死法,無一例外,都是葉子萎掉,莖稈軟掉。剛買回時的精神勁兒,在我日日的忙碌中,一點一點,被消耗殆盡。最茂盛的一盆,擺在書柜南側的紅木花架上。福龍呈祥的兩只大紅花盆,是朋友玉建送的,蹲在架子的圓盤上,距離地面有半人高。窗戶經(jīng)年開著,挨著窗口的綠蘿迎風生長,不知什么時候順著書柜的底邊蔓延,從這頭延伸到那頭,像是一群癡迷書香的孩子,圍著一柜子的書,仰頭拼命吸吮。
我不忍心剪掉,把扯開的枝蔓牽引到書柜頂端。沒想到,它們又從南頭長到北頭,再從北頭掛下來,一日一日地,觸到了地面。我又牽引著讓它從北頭的地面往南邊蔓延。等我閑下來再觀察時,不到兩年的光陰,我的四門書柜竟被這盆綠蘿長出的青藤纏繞,飛出滿書柜的綠葉,遮住了沒有閱讀的書目。拿起小噴壺,給凌亂的葉子噴一陣水。蓬勃的水霧飛起來,濕漉漉的,渾濁的水珠不斷地下落……
不知什么原因,那盆瘋狂生長的綠蘿,沒有活到第三年,葉子就開始發(fā)黃,發(fā)蔫,被一支支剪掉,最終徹底消亡。我端起大紅花盆,開車拉著它到養(yǎng)殖基地,重新栽了一株,繼續(xù)擺到原來的紅木花架上,盼著有一天,它也能枝繁葉茂,勃發(fā)出旺盛的生機。但我再怎么精心護理,它也沒能發(fā)展壯大。新栽的綠蘿,不斷褐變,還沒有長出新枝,就被剪掉了。至此,我便對它淡淡的,懶得再去打理。
其他房間也有綠蘿,養(yǎng)在各式酒瓶里,只需要換水即可。不過,這水里的綠蘿,終究長不出繁茂的風景,只在小小的角落,悄然掛出幾片綠葉。偶爾想起來時,噴一次水霧,從來沒有刻意關注過。只當作是寡淡生活的一抹點綴罷了。靜雅的花瓶,也跟著被淡漠了,仿佛冷宮的妃子,空自美艷著,嗟嘆著,悵惘著,余音也被歲月的冷湮滅掉,再也找不回昔日裝花酒時被寵的幸暖。
年節(jié)即至,工作的事情暫停,心里靜靜的,眼睛也跟著清閑了。我在偌大的房間里轉來轉去,滿屋子的綠蘿也跟著活泛起來。不經(jīng)意間,綠葉上的浮塵,直往眼睛里飄,辣辣的,一眨巴,竟起了潮水。端到飄窗上一盆一盆擦洗,滿懷的葉子就像放羊的娃兒洗過的面頰,清清爽爽,干干凈凈……
二
臥室窗口,擺著一盆玉樹,高達一米。這不是我家第一代玉樹。最大的玉樹在陽臺。樹冠蓬大,枝干縱橫交錯,葉片塔形交疊,葉色墨綠深沉。花盆為敞口,是去年春天換的。自從換了開闊的盆口,這玉樹就長得跟沒了限制似的,嫩芽兒不停地往出冒,長起一層又一層。沒幾天,跑去一看,芽兒全都舒展開來,變成小葉,再長成大葉,再變得厚墩墩的,混雜在老葉子群里,你就看不出嫩生的痕跡。
還有六盆第三代的玉樹,因插栽的時間不同,插栽的方式不同,大小形狀也不同。它們都是從第一代玉樹上移植的。有的是根部發(fā)上來的小苗,有的是樹冠上折下來的大枝。北邊飄窗上的玉樹有三盆,兩個小苗,長得極慢。大約有一年時間了,還是尺寸高的身子,貼著北窗十七樓的玻璃,吸收陽光。
折枝插上去的一盆,起初長得很茂盛。也不知是因為北面陽光淡的緣故,還是窗戶經(jīng)常關閉,堵住了風塵,葉子的顏色深且純。站在過道遠看,好像不是一樹綠葉子,而是誰把一盆墨汁灌進去,變了它綠色的質地。
有段日子,我去出差。半個月后,回來一看,北面飄窗上的玉樹葉子全都皺縮起來。趕快澆水,端到房間,避開陽光,看看能否起死回生。結果越來越蔫,整株樹不停掉葉子。我以為無法挽救了,提到飄窗上不再管它。但心里還抱有一絲希望,所以沒有扔掉。因為家里的植物,養(yǎng)的最久的最旺盛的最有生機的,就是玉樹。
第一代玉樹是從王吾堂老師家中端回來的。王老師從楊凌調(diào)往西安,搬家時我去幫忙,他的家里有幾棵長過十余年的玉樹,莖干比我的小腿都粗。我挑了一盆,兩個人哼哧哼哧,抬了半天,才挪回家。住在上個小區(qū)十年時間,這棵玉樹繁衍過三代。再次搬家時,我只端了一盆過來,剩下的都留給后來的人家。
搬到現(xiàn)在這個小區(qū),也已六年,我又移植出三代玉樹。前幾日給玉樹噴水,天氣陰沉,沒仔細看。今天借著陽光一瞧,玉樹葉子上全是星星點點的灰土。我一直以為,玉樹葉子不會沾灰。雖然天天開著窗戶,常常能看到君子蘭寬大的葉子蓄滿的灰土,但玉樹的葉兒小且盈潤,肉質多漿,表皮光滑,怎么能落住細密的灰塵?
夜里睡在玉樹旁邊,月光照進來,落在濃密的樹冠上,一團一團的黑影??床怀鋈~子的綠??吹脮r間久了,恍惚中,還以為玉樹原本就是墨汁染成的。睡不著的時候,我就順著頂端的葉片往下數(shù),數(shù)不到三十就亂了。忘記了哪里數(shù)過,哪里沒數(shù)過,接著從開頭再數(shù)。或是變個方向,從底層往上數(shù)。還沒把一圈數(shù)完,睡意就鉆進眼睛,意識跟著迷迷糊糊,葉片也變了先前的形狀,一會兒橢圓,一會兒長條,一會兒又開出滿枝頭的粉色小花。想要看清楚到底啥樣,就往夢境更深沉的地方跑。天亮了,睜開眼睛,綠意盈盈的玉樹,依舊保持昨天的神情,端肅地踞守窗前。
不忍看玉樹的葉面花貓似的,我浸濕毛巾,托著一張葉片,輕輕擦一遍,葉子的綠意便濃重了。玉樹葉兒根部很脆,手托的角度稍有偏差,就會斷掉。斷下來的葉片,厚厚肉肉的,里面一包綠汁,擠一下,淡綠色的水滴答滴答落下來,散發(fā)出淡淡的青草的氣味兒,就像小時候割草時周身彌漫的氣息。
我不敢太過用力,慢慢地擦,一片一片擦。但葉子太過密集,深層的葉子不能像綠蘿那樣提起來,挪開去,反復擦,只能把外圍夠得著的葉子清洗干凈。裹在枝干里面的葉子不能再擦了,用水沖洗應該管用。我取來噴水壺,試著噴第一遍。落到地面上的水珠是褐色的。再噴一遍,連續(xù)噴了四五遍,水珠的顏色就變清了。
北窗上的玉樹終于活過來了。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它滿身的枝葉挺起來,葉片厚實硬朗,顏色也比陽臺上的青綠。雖然沒有那么濃密,但單片葉子比陽臺上的大一圈,舒展得像一群躍躍欲飛的鴿子。即使噴上水風干后,也看不到斑斑點點的灰塵。窗戶不開,塵土飛進來的機會自然也就很少了。
三
臥室玉樹的花架旁邊,擺著一小盆虎皮蘭。清洗干凈玉樹,低頭一看,虎皮蘭的葉面更臟,灰土厚厚一層。想起來,這盆綠植被瑞琪端到我家,已經(jīng)一年了。
虎皮蘭葉子寬大,堅硬,上面有一截一截的虎紋。我撫摸著硬硬的葉子,眼前總是冒出那個傻小子的模樣。他性格剛硬,不懂得轉彎,凡事總要按照自己的心愿來,所以常常碰壁。跟爸媽合不來,跟老師扛著來,碰得鼻青臉腫也不回頭。我喜歡他的剛硬,但又怕他的剛硬。這個社會,誰剛硬誰就要栽跟頭。家里父母可以讓著你,學校里老師可以教育你,社會上卻沒人袒護你,沒人幫你拂去世俗之塵,讓你看清腳下的路,走得坦坦蕩蕩。
我加上清潔劑,把毛巾洗了三遍,捏著虎皮蘭的葉子,擦過去。只一遍,葉子便泛出油亮的光澤,摸上去很光滑。
瑞琪說,別人抄作業(yè),他不想抄。抄一遍,看似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實際上什么都沒學到,反而浪費時間。他說話的時候,我正在氣頭上。教室里只有十幾名學生。
我說他,不想抄就不能自己做?
他說沒有時間,自習都被其他科老師占去了。
這也是理由?除過自習時間,就不能擠課余時間來做?純屬找借口!
當時我越說越生氣。胸口憋了一團火,呼呼地燃燒。別人都可以不寫語文作業(yè),瑞琪就是不行!為什么不行?我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不出口。因為我喜歡他。他是個特別聰明的男孩,在學習上悟性很高。課堂上,別的同學理解不了的問題,他總能語出驚人。只要他用心,作文隨筆可以寫得很出彩……
但是,那段日子,他整個人塌陷下來。眼睛似乎蒙著厚厚的一層灰土,任誰也拂拭不掉。作業(yè)完不成,上課打瞌睡,還在下面散布一些消極言論。這讓我如何能忍受?教我如何去承受?
越想越生氣!我一把提起他的練習冊,對著中間,呼啦一下撕開,再倒過來,呼啦一下撕開。我不知道撕了多少次,最后揉成一團,狠勁地朝他臉上扔去。他無法想象,我撕練習冊的時候,連同對他的喜愛,對他的信心都撕掉了。我的心也被撕碎了,仿佛滴著鮮紅的血,沿著我來教室的路,一路滴答著返回……
虎皮蘭的葉子,被我扯下一個邊角。斷茬處落下我的淚。我舉起來看看,多么像現(xiàn)在的瑞琪?。∷@么執(zhí)拗,總有一天會受挫的。那時,我不在身邊,父母不在身邊,誰能為他療傷?誰又能幫他接好傷骨,讓他繼續(xù)前行?
那天夜里,我沒有睡覺。我一直盯著燈光下的虎皮蘭,反反復復看。朦朧的燈光遮住了虎皮蘭的灰土。我沒有靠近它,沒有去摸摸它的質地。我只是很奇怪,瑞琪把這盆虎皮蘭端過來的時候這么大,為什么一年了,它還是那么大?
接下來的幾節(jié)課,都是學生在自學,在補作業(yè)。不是課外沒有時間嗎?那就把課堂的時間留給他們,學好上一課再開下一課。想學的,有問題的,再來問我??桌戏蜃硬皇且舱f,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他老人家說得太對了。孩子不想學,不到了需要你指點的時候,你就不要去催他,不要逼迫他,讓他自己先悟,有學的愿望,你再教他。
瑞琪沒有給我道歉,一直都沒有。直到今天,反倒是我給他道歉,我給全班同學道歉。我不該發(fā)那么大的火,不該撕了他的練習冊。從那天走出教室起,我就開始反思。是我的心太強盛了,是我對他們的要求太高了。我不能要求全班同學都完成作業(yè),畢竟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都不一樣齊。每個人成長過程中都有自己的弱點,也有自己的亮點。瑞琪有他的亮點,而且不止一處。
我讓他們寫寫語文上學習的困惑,寫寫不完成作業(yè)的原因。他們都很坦誠,他們說,語文作業(yè)文字量大,花費很多時間,而且考試大多不考。語文用的精力再多,成績提高也微乎其微。而數(shù)理化就不同,只要發(fā)力,就有所收獲,提高是看得見的,給人的成就感是鮮明的。為什么不能把大量的時間用到做理科題呢?學習語文,從長遠來看,很有價值很有意義,但他們得先過高考關,得進一所重點大學……
面對這些理由,我居然無力反駁。
瑞琪課間跟四五孩子討論數(shù)學題,他很投入很激情,不停用筆寫寫算算,嘴上還嘀咕著講解。那一瞬間,我摁下相機,留住他學習的最美瞬間。你想想,這是課間休息呀?瑞琪仿佛變了一個人,竟然在課間跟同學們討論題了,旁邊還圍著幾個男生。他們都如此用心,怎能說不愛學習呢?對于自己喜歡的科目,對于高考提分較大的科目,他們怎么沒有興趣,怎能不花時間去學?
我把虎皮蘭所有的葉子擦干凈。端起盆到陽光下一看,小小的花盆被虎皮蘭的根擠滿,哪里有自由生長的空間?
難道是我被職業(yè)的浮塵遮住了目光,看不透瑞琪他們生存的困境與學習的障礙,反倒埋怨他們,責怪他們,給他們發(fā)火兒?
放下虎皮蘭,望著遠處巍峨的秦嶺,我的眼前潮起厚厚一層霧水……
責任編輯??? 楊?? 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