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波
雨是時間的飛白。
我當(dāng)時16歲,或17歲,穿過大街小巷,去順昌路吃冷面,去南市圖書館借《戰(zhàn)爭與和平》。梅雨淅瀝,是彼爾厚厚的鏡片的反光,是娜塔莎柔軟的卷發(fā),是高深莫測的長句子在青春里畫下飛白。梅雨飄落在渡口,滴在我臉上,我坐船從十六鋪到東昌路,黃浦江水輕輕搖晃,汽笛喑啞地穿過晨光。船身一抖,靠岸了,江水渾黃、腳步稠厚。順著人流走過晃蕩的鐵橋,我好奇地看見,東昌路是脊背彎曲的老人,人流涌動著,遮蔽了灰色的天空。傘一朵朵綻開了,利民飲食店、東昌電影院、群眾綢布店……頹唐的建筑物,趴在灰暗的街頭,埋伏在梅雨的微光里。
雨點子噼里啪啦,打在我的夢境里,白茫茫一片。雨,或重或輕,皴擦點染,為我的青春畫下了肖像。我20歲了,大雨淋了一身。我從國泰電影院看完《卡薩布蘭卡》,騎車過陜西南路。雨繩穿過密密的梧桐樹葉,連接天和地。風(fēng)吹動樹和雨,雨又粗又急,像得了哮喘病,而樹葉瘋狂地?fù)u動,使更多的雨流下來,讓積水漫過腳踝。雨追趕著雨,此起彼伏、時密時疏地回蕩在街巷,四處流淌。后來,雨成為倒掛的河,洶涌地直沖下來。屋檐下站滿了人,臉被路燈照亮,傘擠來擠去,像張愛玲寫的:“雨下得越發(fā)火熾了,啪啦啦濺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憋L(fēng)來了,鐵皮廣告牌像一個站不穩(wěn)的巨人,驚慌地抖動著,梧桐樹嘩啦啦直搖頭。一道閃電飛來,我驚醒了,抱著我瘦弱的20歲。
千萬條雨絲順著時間滑下來,成為無數(shù)條灰白的閃亮。雨慢慢沉寂,似乎青春的風(fēng)暴已過,留下一些模棱兩可的水印子。
斑斕的墨雨,是靈魂的飛白。
一支大筆從宣紙上迅疾而過,絲絲飛白如雨,如天光劃破檐角。天昏睡著,紙上的世界明艷如晝。黑字列隊而行,密不透風(fēng),又疏可走馬。如老翁蹣跚,又如充滿朝氣的體操晨練。傅山說,字乃天機(jī)浩氣所發(fā)。是的,靈泉噴涌之際,指腕間如有神助,黑的字若有飛白絲絲縷縷,字就像人一樣立起來了,就有了特別的意味,整張紙就有精神氣兒了。
戲曲唱詞里,也有飛白,例如周信芳的咬字。小時候,家里有一只紅燈牌收音機(jī),暮色里總能聽見周信芳唱戲,帶著滑音,沙沙的,江浙口音一閃一閃,像南方亮白的雨絲。他倒過倉。這一倒倉,倒出了麒派的味道,剛勁蒼老、韻味純厚。聽他的唱念,接近于口語,恍若在茶館里聽說書。他的憤怒和哀傷、喜悅和幽默,都天然流動,像蠶絲描、高古游絲描、曹衣出水描。他唱“徐策跑城”,耍水袖、耍帽翅,耍髯口,“三步當(dāng)作兩步走,兩步當(dāng)作一步行”。他奔跑、跌倒、大笑,那一分多鐘的大笑如飛白淋漓,驚煞我也。那年我10歲,恍恍惚惚明白戲連著人生。
從高樓上看暮色,這一刻飛白躍動:海棠紅、石榴紅、桃紅、銀紅、嫣紅、茜色、花青、石黃……晚霞到處流淌,像打翻了顏料瓶。這畫里有車水馬龍,華燈怒放,俊男靚女、引車賣漿。我枯坐著,城市在晚霞中喘息著,落葉追著汽車跑,汽車正在追尾,野貓偷吃帶魚,烏龜爬過青苔,推土機(jī)推倒了拆遷中的老房子。娃娃趴在井邊,看井中人,喊:你是誰?你是誰?
窗外已是拂曉,一輪殘月掛在樹梢,一只麻雀立在晾衣竿上,轉(zhuǎn)動身子,欲言又止。我不知這是不是夢。翻身,又滑入黑甜鄉(xiāng)。我夢見我在一排排書架前走,一排排書,堆滿時間的灰塵,我看見一個人,是十年前的我;又見一個人,是廿年前的我。相視無語,已經(jīng)很陌生了。想起從前,跑很遠(yuǎn)路去借一堆書,借來后也不看,再還回去。
飛白,如流云,如雨痕,如茶漬,如夢里曉風(fēng)殘月,是彭斯所語“詩歌就是在翻譯中失去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