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智超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河北石家莊 050024)
《三國演義》作為古典小說的代表,學界對其回目多從語言藝術的角度分析①,鄭鐵生《三國演義藝術欣賞》從寫作藝術的角度比較《三國演義》嘉靖本和毛評本,認為毛評本使回目最終統(tǒng)一到對偶的藝術美形式上[1]。對于本文的論題,學界也有一定研究,如杜麗榮《〈三國演義〉回目分析》分析了嘉靖本的內容特點、形式特點、回目風格等方面。鄧煜《〈三國演義〉回目對偶的分類和表達效果研究》探討了嘉靖本回目的語法結構。但是,他們都沒有對《三國演義》不同版本的回目進行對比研究。本文擬采用詞頻分析的方法,系統(tǒng)對比嘉靖本和毛評本,并從小說史的角度探析這種回目形式的消亡。
毛評本《三國演義》尊劉貶曹傾向早已受到學者關注,但少有人從回目角度進行研究。嘉靖本與毛評本在回目上一個明顯的區(qū)別是對劉備和曹操的稱呼不同。嘉靖本對曹操的稱呼只有兩種,分別是孟德、曹操。而毛評本對曹操的稱呼有四種,分別是孟德、曹操、曹阿瞞(老瞞)、賊。嘉靖本對劉備的稱呼有兩種,一是劉備,二是玄德。毛評本有四種,劉備、玄德、皇叔、先主。這些稱號出現的位置和意義,鮮明地體現出毛宗崗尊劉貶曹的意識,也體現了他對曹操和劉備形象的認識與思考。
《三國演義》中的曹操是個充滿爭議的形象,嘉靖本和毛評本回目對曹操的稱呼有異有同,鮮明體現了作者對曹操的認識。一方面,嘉靖本和毛評本回目對曹操的稱呼有相同之處,這體現了二者對曹操的部分行為的認識是一致的。首先,“孟德”的稱呼運用不太多,一般用于曹操對國家有益等正面形象的時候,比如在曹操刺殺董卓這一情節(jié)上,嘉靖本和毛評本目錄分別是:
廢漢君董卓弄權 曹孟德謀殺董卓
廢漢帝陳留踐位 謀董賊孟德獻刀
結合董卓“欺天罔地、滅國弒君;穢亂宮禁、殘害生靈;狼戾不仁、罪惡充積”[2]51的罪行,兩個版本都對曹操的行為給予了肯定。此外,在展示曹操英雄氣概的赤壁橫槊賦詩的情節(jié)中,嘉靖本回目為“曹孟德橫槊賦詩”。曹操遷都雖說目的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是也使?jié)h朝皇室有了安定富足的生存環(huán)境,總體上功大于過,毛評本回目為“曹孟德移駕幸許都”表明了這一點。其次,“曹操”的稱呼一般用于曹操偏中性形象的時候,運用比較多。比如在曹操打敗袁紹和張魯時,嘉靖本和毛評本目錄分別是:
曹操官渡戰(zhàn)袁紹 曹操烏巢燒糧草
曹操倉亭破本初 玄德荊州依劉表
曹操漢中破張魯 張遼大戰(zhàn)逍遙津
曹操平定漢中地 張遼威震逍遙津
袁紹和張魯只是割據一方的政治勢力,他們之間的戰(zhàn)爭是列強爭權,兩個版本在回目的擬定上都采取了折中的態(tài)度。
另一方面,毛評本和嘉靖本對曹操的稱呼存在明顯差異,毛評本增加了略帶歧視性的稱呼“曹阿瞞(老瞞)、賊”,這種差異鮮明地顯示了毛評本對曹操的貶低。首先看毛評本對“曹老瞞(老瞞)”的運用,共出現四處:
曹阿瞞許田打圍 董國舅內閣受詔
馬孟起興兵雪恨 曹阿瞞割須棄袍
趙云截江奪阿斗 孫權遺書退老瞞
諸葛亮智取漢中 曹阿瞞兵退斜谷
許田打圍反映的是曹操的欺君犯上和稱帝之心,而嘉靖本回目是“曹孟德許田射鹿”,毛評本此處改動鮮明體現了對曹操王霸之心的批判。割須棄袍、兵退斜谷、孫權遺書都是曹操戰(zhàn)爭失敗之時,這幾處“阿瞞”的運用,體現出作者的輕視和調侃的意味。在傳統(tǒng)文化中,小名一是好朋友之間使用,表示相互關系親密無間;二是敵對雙方之間使用,表示對彼方的輕侮[3]。毛評本回目中對曹操小名的運用,鮮明體現出對曹操的輕侮。有三處更是直接稱呼曹操為“賊”:
禰正平裸衣罵賊 吉太醫(yī)下毒遭刑
國賊行兇殺貴妃 皇叔敗走投袁紹
卜周易管輅知機 討漢賊五臣死節(jié)
“賊”指作亂叛國危害人民的人,是帶貶義性的詞,用此直呼曹操,結合具體情節(jié),作者的用意是不言而喻的。統(tǒng)計毛評本回目對曹操的稱呼,可以更清楚地看出作者心目中曹操的形象。
從表1 中可以看出,毛評本回目對曹操歧視性的稱呼共出現7 次,占比27%,從內容分布上看,多集中在曹操顯露“王霸之心”、殺戮企圖阻撓他實現計劃的臣子和遭遇失敗的時候,毛評本對曹操的其他行為還是持肯定或平和的心態(tài)。《三國演義》在曹操病死時,對曹操一生進行總結,得出“功首罪魁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2]800的結論,這與回目對曹操的稱呼具有一致性。
表1 嘉靖本和毛評本回目對曹操稱呼統(tǒng)計
與改變曹操的稱呼以表達作者對曹操的貶低不同,毛評本回目對劉備稱呼的改變,明顯帶有提高身份的意味和同情色彩,統(tǒng)計嘉靖本和毛評本回目對劉備的稱呼(見表2):
表2 嘉靖本和毛評本回目對劉備稱呼統(tǒng)計
毛評本新增加的“劉皇叔”或“皇叔”的稱呼有四處,分別是:
劉皇叔北海救孔融 呂溫侯濮陽破曹操
國賊行兇殺貴妃 皇叔敗走投袁紹
蔡夫人隔屏聽密語 劉皇叔躍馬過檀溪
吳國太佛寺看新郎 劉皇叔洞房續(xù)佳偶
從時間上看,都出現在劉備根基未穩(wěn)時?!氨焙>瓤兹凇卑l(fā)生在劉備被漢獻帝冊封之前,此處這一稱呼的運用是對劉備仗義行為的贊賞?!皵∽咄对B”是劉備被曹操打敗后,走投無路的無奈,此處是表達對劉備的同情,也暗示他是皇室血統(tǒng),與袁紹非一路人?!败S馬過檀溪”是劉備為數不多的狼狽時候,此處很有“一遇風云便化龍”的意味?!岸捶坷m(xù)佳偶”與此回國老對劉備的評價“玄德有龍鳳之姿、天日之表;更兼仁德布于天下:國太得此佳婿,真可慶也!”[2]467相一致,也是對劉備的贊美??傊?,“劉皇叔”這一稱呼鮮明地體現出毛評本尊劉貶曹的傾向。
這種傾向在“先主”的稱呼中也有體現,這一稱呼在陳壽《三國志》中就已經出現。毛評本對“先主”的運用體現出毛宗崗對劉備的懷念,同時又含有對劉備自毀前途的深沉感嘆,這一稱呼在全文中出現四次:
急兄仇張飛遇害 雪弟恨先主興兵
孫權降魏受九錫 先主征吳賞六軍
戰(zhàn)猇亭先主得仇人 守江口書生拜大將
劉先主遺詔托孤兒 諸葛亮安居平五路
從時間上可以看出,這一稱呼密集地使用在劉備為報關張之仇,決意攻打吳國之時,此時也是劉蜀政權的鼎盛期。劉備在兄弟義氣和國家利益面臨沖突時,毅然選擇前者,導致七十萬大軍全軍覆沒,前期的積累變?yōu)榕萦?,振興漢室再也不可能實現。毛評本沿用了《三國志》對劉備“先主”的稱呼,表達了對這位理想明君的由衷贊美。白帝城托孤更是對英雄之死的無限感傷,但是又隱約表達出對劉備把個人感情置于國家利益之上,導致諸葛亮精心計劃毀于一旦的無限感嘆。
對于“劉備”這一稱呼,嘉靖本和毛評本各出現一次,分別是:
劉備進位漢中王
劉備自領益州牧
這兩回都是劉備勢力發(fā)展壯大的重要標志,傳統(tǒng)觀念多站在劉備是漢朝合法繼承人的基礎上,對劉備十分袒護,但是嘉靖本和毛評本這兩回的回目,體現出一種對劉備的批判意味。浦安迪《明代小說四大奇書》中揭示了劉備在當漢中王這一回體現出的露骨的稱帝之心[4]。毛評本對劉備攻打益州也隱約流露出不滿的意味。劉璋以劉備為同宗兄弟,誠心將劉備請入西川作為自己的輔佐,而劉備卻不念同宗手足之情,更不講仁義道德,采取欺騙的手段,使用武力奪占了劉璋的地盤,將劉璋趕走。當他奪取涪關后,大宴軍士,酒酣耳熱之際得意忘形,原形畢露,“顧龐統(tǒng)曰:今日之會,可為樂乎?龐統(tǒng)曰:伐人之國而以為樂,非仁者之兵也。劉備曰:吾聞昔日武王伐紂,作樂象功,此亦非仁者之兵歟?吾視汝言,不合道理,可速退”[5]。對搶奪同宗兄弟的地盤,劉備不以為恥,反以為樂,還以武王伐紂的歷史事件相比附,為自己的不仁行為開脫,由此可以看出劉備的狠暴與虛偽,連龐統(tǒng)也看不過去,稱他的行為是不義之舉。劉備的所行并不符合仁義道德,他不是以仁易暴,而是以仁行暴、以仁掩暴,所以毛宗崗說他“未免露出真情”[6]。
孔子作《春秋》開創(chuàng)了“春秋筆法”來解讀和表述歷史,形成“微言大義”的話語模式,成為后代史書效仿對象。小說長期被視為史余,與史書關系密切。史書采用文言形式,講究“文約而指博”,描寫相對簡單粗糙,在用字選詞上寓褒貶之義,即便一個字不同,也包含深刻意義。小說采取白話形式,敘事較為詳細生動,它的“微言大義”體現在簡約的回目中,是一種史學化的回目。對比嘉靖本和毛評本,可以發(fā)現早期回目的“微言大義”還不太明顯,隨著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高,回目越來越包含更多的深意。
總之,從毛評本對回目的改變,可以看出其中蘊含的褒貶傾向,這與史學的“春秋筆法”不謀而合。
戰(zhàn)爭也是《三國演義》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大戰(zhàn)”這一詞在嘉靖本和毛評本回目中都頻繁出現。據統(tǒng)計,嘉靖本“大戰(zhàn)”一詞出現了15 次,毛評本“大戰(zhàn)”一詞出現7 次,可見《三國演義》也是一部關于三國時期的戰(zhàn)爭史。但在形式上,二者有明顯不同,這種形式可以說是羅貫中的一種獨特寫作方式,它的消失與章回小說回目的演變密切相關。
嘉靖本“大戰(zhàn)”有三種形式,第一,人名+地點+大戰(zhàn),如“趙子龍磐河大戰(zhàn)”“姜伯約洮陽大戰(zhàn)”等;第二,人名+大戰(zhàn)+人名,如“孫策大戰(zhàn)太史慈”“許褚大戰(zhàn)馬孟起”等;第三,人名+大戰(zhàn)+地點,如“姜維大戰(zhàn)牛頭山”“張遼大戰(zhàn)逍遙津”等。而毛評本對嘉靖本的形式進行了修改,只保留了后兩種,統(tǒng)計兩個版本的回目形式可以更直觀地看出這一變化(見表3)。
表3 嘉靖本和毛評本回目中“大戰(zhàn)”形式統(tǒng)計
由表3 可知,“人名+地點+大戰(zhàn)”的格式在嘉靖本中占較大比重,占比47%,而在毛評本完全沒有。而“人名+大戰(zhàn)+人名”在嘉靖本中占比33%,到毛評本上升到57%。歷史演義小說往往要涉及戰(zhàn)爭場面的描寫,“戰(zhàn)”“大戰(zhàn)”等字在回目中時有顯現,但是嘉靖本“人名+地點+大戰(zhàn)”的格式卻相當獨特。這種形式的消失并不是在毛評本中才出現,早在嘉靖、隆慶朝時,已經開始改變,到明末歷史演義小說不再采用這種形式。其實,“大戰(zhàn)”之類的詞在回目中出現的頻率也呈現逐漸下降的態(tài)勢。這一詞語的頻繁出現,體現的是對章節(jié)的粗糙概括,早期章回小說回目主要功能是敘事,用最精練的語言概括某回書的故事梗概。它的基本格式是人名、地名、事件的相加,基本上是一種客觀的敘述,并未體現作者的主觀感情,也較少有描寫的意味。明末清初,章回小說回目花樣翻新,愈來愈追求形式美,甚至出現“唯美”傾向,走極端者則淪為文字游戲?!按髴?zhàn)”這一詞語在回目中逐漸消失也在情理之中。
回目也是探討不同作品關系的一種方式。傅惜華在《明代雜劇全目》中稱羅貫中:“所著小說最富,有《三國演義》《隋唐兩朝志傳》《殘?zhí)莆宕费萘x》《三遂平妖傳》等,至今盛傳于世?!盵6]但一般認為除了《三國演義》,其他署名“羅貫中”的作品,是否是羅貫中所作存在諸多疑點。沈伯俊在《〈隋唐志傳〉非羅貫中所作》中提到了《隋唐志傳》對《三國演義》的諸多抄襲,但僅談到故事情節(jié),其實二者在回目的形式上也有一定相似性。如“秦叔寶洛陽大戰(zhàn)”“柏壁關唐劉大戰(zhàn)”“肥鄉(xiāng)城唐兵大戰(zhàn)”?!稓?zhí)莆宕费萘x》雖然在情節(jié)上也抄襲《三國演義》,但是回目上已不再采用“人名+地點+大戰(zhàn)”的格式,這種回目形式是嘉靖本的獨特創(chuàng)作方式。
總之,嘉靖本回目頻繁出現人名+地點+大戰(zhàn)的回目形式,是嘉靖本獨特的寫作方式,除了《隋唐志傳》,這種形式在其他歷史演義小說中都不多見。隨著章回小說回目的精細化,回目開始更精確地概括戰(zhàn)爭相關內容,如毛評本第三十回“戰(zhàn)官渡本初敗績 劫烏巢孟德燒糧”基本上概括了官渡之戰(zhàn)的內容,即曹操先被袁紹打敗,后通過火燒烏巢糧倉反敗為勝?;啬康男问襟w現了作家的創(chuàng)作特點和情感傾向,也與小說史的發(fā)展進程相一致,還可以從回目角度探討不同作品間的關系。
注釋:
①如郭艷紅《〈三國演義〉回目語言芻議》從音韻、辭格兩方面探討了回目的語言藝術;姚琴《〈三國演義〉回目修辭技巧探析》從音韻、字詞、句式等三個方面研究回目的修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