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周妮
杭州師范大學美術學院2020級美術教育研究生
內容提要:南朝美術理論家謝赫提出的“六法”中的“骨法用筆”,后歷代闡釋紛紜,其中以顧愷之、張彥遠最具代表性。“骨法用筆”是中國繪畫用筆的規(guī)范,也可以說是中國繪畫的特征與靈魂。本文從《歷代名畫記》一書中歸納和梳理“骨法用筆”的內涵,對其作用進行分析和研究,以期厘清“骨法用筆”的真正含義。
“骨法用筆”四字最早由南朝美術理論家謝赫提出,其在《古畫品錄》中寫道:“雖畫有六法,罕能盡該。而自古及今,各善一節(jié)。六法者何?一、氣韻生動是也;二、骨法用筆是也;三、應物象形是也;四、隨類賦彩是也;五、經(jīng)營位置是也;六、傳移模寫是也?!盵1]
但“骨法用筆”雖由謝赫提出,卻與前代繪畫理論有承襲關系,與其關系最密切的是顧愷之的畫論。其在著作《論畫》中“骨”字用了八次,如“有骨法”“奇骨而兼美好”“有天骨”“骨趣甚奇”[2]等,而謝赫則是在顧愷之的“骨法”論基礎上提出了“六法論”。
謝赫之后,南朝的姚最有續(xù)謝赫之作《續(xù)畫品錄》。姚最是最早受謝赫“六法”影響者,但其對“六法”無太大貢獻。而到唐代,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有專論《論畫六法》,他對“骨法用筆”說作了補充與完善,其言“古之畫,或能以其形似,而尚其骨氣,以形似之外求其畫,此難與俗人道也”“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須全其骨氣,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于用筆,故工畫者多善書”[3],在中國畫論史上影響深遠。
直至今日,關于“骨法用筆”的討論也未止息,這仍是一個在認識上頗存異議的問題。究其原因,其一是由于謝赫本人在《畫品》中對“六法”的解釋僅是一帶而過,這也就為后人留下了極大的闡釋空間。其二是因為歷代論者在對此進行闡釋的時候或多或少會受到其所在時代的審美趣味、風習崇尚的影響,使得解釋有所偏頗,摻雜進與“六法”本義關系度并不太高的意見,致使“骨法用筆”的內涵和意義沒有一致的定論。
筆者首先對前人在該問題的認識上所存在的歧義作一番梳理,再對這個問題的認識談談自己的看法。
關于“骨法”二字真正內涵的辯論中,產(chǎn)生了兩種解釋路徑,其中之一,便是將“骨法”二字拆解開來,單獨釋義。該種方式解答謎題往往是先探尋“骨”字淵源以及其在漢魏時代人物品藻時的用法及含義,進而推衍到“骨法用筆”四字內涵。
在追溯“骨”字源頭內涵時,因借鑒、參考的史料之差,產(chǎn)生了有關“骨”字內涵的不同意見:一是由《說文解字》《周禮》《小雅》等古本入手,提出“骨”字最早出現(xiàn)在甲骨文中,認為文字誕生最初的“骨”字本義,含有“血肉”的意味,推衍至繪畫,用筆之“血肉”,就是我們常說的“用墨”。合而言之,所謂的“骨法用筆”,就是“筆中有墨,墨中有筆;筆由墨生,墨從筆出”[3]。二是《北史·趙綽傳》:“上每謂綽曰:朕于卿無所愛惜,但卿骨相不當貴耳?!盵1]此處“骨法”的提出,是為了對人物進行品評,涉及的“骨”與人的外貌、形體相關,指的是人體的形骨,即通過對人體外在形骨的觀察、描述評價某人的氣質。那么,“骨”的表面意思指的即是骨骼,是支撐人體的主要結構。同理,該處的“骨”用于對繪畫的描述,指的也是支撐繪畫結構的骨骼。第三種說法認為“骨法”最早是面相學的用法,是通過人的身體樣貌特征來判斷個人性格、品質的優(yōu)劣?!肮恰钡脑馐侵溉说膬仍谄返滦摒B(yǎng)和氣質。如“骨氣”“風骨”都是比喻人的內在性格特征。關聯(lián)至繪畫,“骨法用筆”則指向中國畫中描繪點與線時的下筆力道,指的是運筆應有力量感。
由此可見,不少作者在追溯“骨”字源頭時均將其作為人物品評的相面術語,但在追蹤其內涵時,卻產(chǎn)生了分歧。有的作者認為“骨”指的是外在的形骨,將該解釋引入繪畫領域時,“骨”的內涵也就指向了骨骼。而有的作者認為“骨”代表內在的氣質,那么,推演至“骨法用筆”四字時,“骨”字的解釋也就指向了通過內在發(fā)力而成的骨力、骨氣。
誠然,在分析語句內涵的過程中我們應當追溯單字的語義源頭,但在解釋有關骨法用筆的問題時,從拆分理解的角度用該方法卻易招致以下誤解:將面相術語中分析出的兩種解釋直接挪用至繪畫領域,使得“骨”字內涵脫離了骨法用筆的本體,未能給出恰當?shù)?、準確的解釋;或是將用筆、用墨混為一談,而用筆即是用筆,用墨即是用墨,二者并非一體,不可筆墨不分。因此,筆者認為“骨法”二字不可拆分理解,應當從一個完整的角度,結合“骨法用筆”生發(fā)的時代背景,將其放入繪畫領域去考察其本意。
與拆解相左的視角即為整合,從整合角度論及“骨法用筆”之義的作者往往以書論或文論中的內容為佐證,再推演至“骨法”的內涵。
從該視角出發(fā)的學者考察了魏晉時期盛行的各種書論,知曉這一時期盛行以人體之皮、骨、筋、肉來論詩、書、畫的風尚。他們認為從理論意義上說,謝赫對“骨法”一語的理解實際上更接近于書法論中對此概念的運用。
其中,書論中以《筆陣圖》為代表,為我們展開了一條尋找答案的線索,其曰:“善筆力者多骨,不善筆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謂之筋書,多肉微骨者謂之墨豬;多力豐筋者圣,無力無筋者病?!盵4]此處涉及的“骨法”最初針對人物畫,后來泛指描繪物體的結構造型,以及筆力的表現(xiàn)。五代荊浩在《筆法記》中曾言:“生死剛正謂之骨?!盵4]此處涉及的“骨”意為筆下所繪線條所展現(xiàn)的力度,等同于“骨力”,展開來說就是具體繪畫時,手腕帶動毛筆筆鋒在紙面上進行一系列的運動,筆毫接觸紙面,留下了筆跡,通過畫面展現(xiàn)出執(zhí)筆時所含的指力、腕力、臂力。
此外,還有學者整理了大量的文論與書論以追溯“骨法”本義,并由此剖析出“骨法”的兩層意思,其中,“骨法”的第一層意思是表現(xiàn)人體結構的骨骼,第二層意思是筆法,也即作畫的用筆方法。
國內一些學者對“骨法用筆”之義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說道:“就六法來說,‘骨法用筆’的骨法,一是由線條以及構成一幅畫的主干,使對象具備最基本的‘形似’。二是由線條的緊勁而予人以力感。”[1]剖析徐復觀的觀點,“骨法”在形體骨干的意義之外,還有因骨感而生發(fā)出來的力感和骨氣。葛路在《兩晉南北朝美術理論的大發(fā)展》中指出“骨法”的涵義指向應當為筆力,而非人的形體結構。呂鳳子在《中國畫法研究》中說“骨法”是繪畫過程中所塑造形象的骨干所表現(xiàn)出的筆力,同時也作為形象的基本內容及內在意義的根基,在塑造形象的過程中,作者的情感與筆力相互交織,共同活動著。
至此為止,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從兩種角度出發(fā),分別產(chǎn)生了幾種不同的關于“骨法”的解釋,如骨骼、骨力、骨氣、骨干、筆法。
面對如此紛繁的解釋,何種更接近謝赫的本義呢?
首先,我們可以回到張彥遠之處考察其對此的看法。畢竟張彥遠是自謝赫提出“六法”以來,第一個把“六法”作為一個完整的體系,多方面地闡述、分析“六法”與繪畫關系的人。他對骨法用筆的解釋或許能為我們提供一些線索。在張彥遠的《歷代名畫記》中提及“骨”字的內容共計27處,涉及“骨”的說法共有15處:“所以駿骨不來,死鼠為璞”[5]10;“但取精靈,遺其骨法”[5]114;“骨氣形似皆本于立意而歸乎用筆”[5]29;“只如貍骨之方,右軍嘆重”[5]36;“觀其風骨,擅名不虛”[5]111;“觀其骨節(jié),無累多矣”[5]115;“有天骨而少細美”[5]124;“《孫武》大荀首也,骨趣甚奇”[5]124;“《三馬》雋骨天奇,其騰罩如躡虛空,于馬勢盡善也”[5]125;“陸公參靈酌妙,動與神會,筆跡勁利,如錐刀焉,秀骨清像,似覺生動”[5]158;“斟酌袁、陸,親漸朱藍,用筆骨鯁,甚有師法”[5]193;“杜甫《曹霸畫馬歌》曰:弟子韓幹早入室,亦能畫馬窮殊相,幹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5]245;“筋骨行步,久而方全,調習之能,逸異并至”[5]246;“骨力追風,毛彩照地,不可名狀,號‘木槽馬’”[5]246;“象人之美,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5]123。其中,第三、五、七、十、十二處“骨”的意義偏向氣韻。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張彥遠對“骨”的理解多涉及“氣”,重視“骨氣”與氣韻,較少關乎“骨”。并且,他在文中將“骨氣”與“形似”作邏輯對接,將“骨氣”與“用筆”作邏輯聯(lián)系,也似是表明了其對“骨法用筆”四字的解釋有所局限,并不是那么清晰、完整。
其次,我們可以結合謝赫所處時代背景去考量他話語中的“骨法”的含義。謝赫所處時代,中國畫之墨法尚未興起,繪畫仍是停留在線描階段,畫家所作畫卷主要是通過線描將對象的形體記錄下來,進而用色平涂或是略加暈染。此時人物畫所描的對象外在形體結構以及基本骨骼均通過線描繪制而成,線描用筆主導了此時的繪畫的“用筆”,而這種以線造型,描繪形體結構的方法,是中國畫中最重要的造型技巧。因此,謝赫所指的骨法也即線條,骨法用筆強調的是線條,“骨法”的含義無關骨干、骨氣、骨骼、骨力。
辨明了“骨法”這一概念的內涵后,“用筆”二字的本義就顯而易見了,可以理解為中國書畫藝術當中的線條的運用,服務于畫面的生成,“用筆”是中國畫特有的筆墨技法。那么,“骨法用筆”四字連用可解為作畫線條的表現(xiàn)方法。
在知曉“骨法用筆”內涵的同時,我們也須明了謝赫在“六法”中提出“骨法用筆”是在提醒我們“骨法”與“用筆”的關系,作為線條的“骨法”承擔著再現(xiàn)對象的形態(tài)、結構乃至體積、質感的責任,它是達到“氣韻生動”的最根本、最有效的手段。而唯有“用筆”才能確保線條的質量,所以,在書畫的“用筆”方面存在著諸多要求。如此,我們也可以知道謝赫提出的“骨法用筆”就是強調“用筆”,“骨法用筆”是對用筆的要求,而線條是用筆的表現(xiàn)方式,“骨法”的表現(xiàn)依賴于“用筆”,終須“歸乎用筆”。
謝赫在《畫品》中為用筆的好與不好劃分了類別,“用筆”有兩類:“用筆”美好的有“奇”“縱橫”“逸”“新奇”“超越”“歷落”;“用筆”不佳的有“困弱”“輕羸”。[6]謝赫以后,“用筆”的方法逐步趨向豐富和完善。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中關于形容用筆的共可摘得8處:“或問余以顧、陸、張、吳用筆如何?對曰:‘顧愷之之跡緊勁聯(lián)綿,循環(huán)超忽,調格逸易,風趨電疾,意存筆先,畫盡意在,所以全神氣也’”[5]44;“陸探微精利潤媚,新奇妙絕,名高宋代,時無等倫”[5]46;“張僧繇點曳斫拂,依衛(wèi)夫人筆陣圖,一點一畫,別是一巧。鉤戟利劍森森然,又知書畫用筆同矣”[5]46;“用筆或好婉,則于折楞不雋;或多曲取,則于婉者增折”[5]135;“用筆骨梗,甚有師法”[5]178;“畫外國及菩薩,小則用筆緊勁如屈鐵盤絲,大則灑落有氣概”[5]218;“澄思用筆,雖與中華道殊,然氣正跡高,可與顧、陸為友”[5]218;“張遵禮,善畫斗將、鞍馬、戈矛、器械,用筆塹差,小畫尤佳”[5]241。我們可以從“緊勁聯(lián)綿”“循環(huán)超忽”“精利”“潤媚”“曲取”“骨梗”“氣正跡高”“塹差”等詞語看出《歷代名畫記》對用筆增加了許多限定,而這也意味“用筆”的不斷發(fā)展。這種對“用筆”的強調,是繪畫藝術發(fā)展到一定階段的產(chǎn)物。
綜上所述,以“骨法用筆”生發(fā)的時代為背景,從整合角度探析“骨法”二字本義是更為妥當?shù)囊环N方式。在這一路徑下,我們知曉了謝赫“骨法”指向線條,“骨法用筆”強調的是“骨法”即線條,而“用筆”可以理解為中國畫所用的筆墨技法。“骨法用筆”可以說是用線條來概括事物的形體結構,實質同“以線造型”。它確定了線條在繪畫中所具有的美學意義,線條不僅要表現(xiàn)出物體的質感、結構,而且要在線條的表現(xiàn)中追求物象的神韻。
“骨法用筆”不僅是對形的要求,更是一種線條的用筆標準。線條的存在須有意義,不能隨意而為之。但需要注意的是,我們理解的“線”并不是“骨法用筆”的全部表現(xiàn)形式,“線”是中國畫重要的造型手段,但它并不是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