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子龍
如果用一個詞來描述當前藝術批評的狀態(tài),我認為最貼切的莫過于“沉寂”。與19世紀80年代相比,盡管信息傳媒手段更加普遍,似乎人人都有了言說的機會,但藝術批評的聲音卻在日益消失。相應地,傳統(tǒng)論壇、刊物等話語陣地也越來越寂寥,乃至“批評家”這一身份似乎正在從行業(yè)視野中消失。究其原因,一方面,藝術界對“批評”的需求逐漸降低;另一方面,作為主體的批評家,也意識到“價值主張”的疲軟和失效,逐漸自覺淡出這一身份。
實際上,“藝術批評”從一開始就與藝術行業(yè)的真實訴求錯位。與藝術行業(yè)的其他鏈條相比,藝術批評提供的既非作品也非資金,而是“話語”,但它為何在當代藝術肇始之初一度被賦予了非常顯要的地位?無非是因為藝術批評所攜帶的“話語權”。在當代藝術及其市場模式在中國興起之前,藝術批評大多以新聞報道(如各類美術雜志)、美學研究和史學考據(如美術史和工藝史研究)為主,此時尚無市場經濟意義上的“藝術市場”出現,“話語權”統(tǒng)一集中在諸如美協(xié)之類的官方機構中,因此今天意義上的“藝術批評”也就沒有出現。當歐美現代藝術市場機制隨著改革開放進入中國后,藝術批評才作為這一機制的“標配”一并被挪用進來,而擔任“批評家”角色的,正是原本那些從事相關文字工作的雜志編輯、美學教授和美術史研究者。作為新興的藝術形態(tài)和市場機制,當代藝術亟須在舊有體制之外獲得合法性和話語權,“批評家”也因此成為輿論先鋒而興極一時,在藝術界獲得了很高的地位。
正如法國哲學家??滤缘摹霸捳Z即權力”,藝術批評的本質是一種價值判定的權力。批評家對權力的訴求有兩個層面:一是對舊有藝術體制的價值話語權;二是對藝術家及作品的闡釋話語權。實際上,藝術界對批評家的需求僅限于前者,而批評家似乎并不滿足于這種合作關系,而是希望獲得“絕對”的話語權——這也成為藝術批評與藝術家、資本之間的潛在矛盾。在當代藝術獲得合法性之前,這個矛盾處于隱性狀態(tài);隨著中國當代藝術在國內和國際上得到認可,藝術批評也就完成了其最核心的工作,資本和藝術家之間形成了穩(wěn)定的利益共同體,而始終希望獲得獨立話語權的批評家則不得不被動分化:一部分人融入這個利益共同體,得以繼續(xù)享有“學術”的權力,但獨立的“批評”必然轉變?yōu)椤吧虡I(yè)宣傳”;一部分人通過自媒體繼續(xù)發(fā)出獨立的聲音,但顯然此時的話語權已經為資本所占有,既不具備經濟支持,也不具備話語空間的藝術批評注定被逐漸邊緣化,進而成為文化生態(tài)中一個極其局部的小眾現象。權力的“先分后合”是中國歷史的一個顯性規(guī)律,中國當代藝術也不例外。在這規(guī)律之下,一切先鋒性的話語最終的結果都將成為固化利益的說辭,這是藝術批評必然的命運。
更重要的是,藝術批評從一開始就缺少大眾基礎。在歐美藝術生態(tài)中,民眾對藝術批評都有一定的需求和閱讀能力;而中國的藝術生態(tài)中,批評家從一開始就不面對大眾,同樣大眾也對藝術批評不感興趣。權力的分分合合從來就和大眾無關,因此,當藝術批評試圖借助大眾傳媒重建自身話語權時,發(fā)現大眾傳媒的本質是“娛樂”而非“藝術”;安迪·沃霍爾“未來社會每個人都能做15 分鐘明星”的預言似乎已經實現,但在藝術批評上卻行不通。數千年以來對“藝術”的精英化定義,使大眾對藝術尊敬而又疏遠,一旦互聯(lián)網傳媒給予了他們自由選擇的權力,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碎片化的娛樂內容。
應該說,藝術批評的沉寂,是體制與時代共同導致的必然結果。隨著當代藝術形成穩(wěn)定的利益結構和行業(yè)邏輯,藝術明星們各自確立相對固定的風格和觀念,不再需要關于價值可能性的討論,曾經作為價值主導者的批評家們,既失去了頂層權力的青睞,也無法在基層大眾中獲得理想的言說機會,成為當前藝術市場中的“成本”。從更廣義的文化基因來看,批評家與中國自古以來的士大夫有著類似的宿命,他們掙扎在“獨立”與“權力”之間,一旦順達則為帝王師,反之則必然從衛(wèi)道者回歸到平常人身份。對此問題的思考,我們也只有回到人之常情,不能奢求在一個焦慮和媚俗的時代里存在那種讓人興奮的先鋒性。一味喟嘆藝術批評的“沒落”是毫無意義的,與所有人一樣,批評家們并沒有能力在這樣的時代為一種純粹的“藝術批評”買單。我們接受現實,但仍然懷有希望,期待藝術批評在氣候適宜的時候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