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之鶴
地處滇西北高原的麗江,乃古代“南方絲綢之路”和“茶馬古道”的重要通道,素有“橫斷山脈第一城”之雄稱;作為一個獲諸多美譽的現(xiàn)代化國際著名旅游城市,神奇又神秘的麗江(特別是令人傾心的古城),是眾多旅者夢里的“詩和遠方”。
在我的印象里,麗江本身就是一部充溢著自由和浪漫氣息,獨具邊地和民族特色,風流蘊藉的文學傳奇。而怎樣書寫令人魂牽夢縈的麗江,不同的寫作者,可能會從不同的角度寫出迥異的麗江之美。和振華的《我的根在麗江》,便以若干篇近似“白話美術文”的散文,以一方主人的姿態(tài),滿懷熱情地給外界呈現(xiàn)了一個麗江人心中親切、美好、神奇又迷人的“麗江印象”。毫不夸張地說,沒有到過麗江的讀者,完全可以在和振華的這部“散文的麗江”里領略和感受其銷魂之美,從字里行間深切地體驗一場與麗江驚艷的紙上相遇。身為麗江土著,納西漢子和振華確有一顆豪放又溫柔的赤子之心,他對故鄉(xiāng)懷著天然純粹的眷戀之情,他熟悉故里的山水草木,深諳此間的民族風俗。尤為可貴者,他能在很多當?shù)厝艘姂T不驚、習焉不察的邊城景觀里,以純潔童真之眼發(fā)現(xiàn)令人驚嘆的麗江之魅。
“我的根在麗江”,聽起來儼然響亮且自豪的宣言,可謂題旨鮮明而莊重自信。毋庸置疑,這是一個昂然行走過四方,眼界開闊又頗有見識的多情游子,當他帶著深沉的思念從異鄉(xiāng)歸來,忍不住發(fā)自內(nèi)心對故鄉(xiāng)——作出的深情文學禮贊。正如其在開篇《我的根在麗江》中自述,闊別故鄉(xiāng)近三十年,他終于幸運地從異鄉(xiāng)調(diào)回麗江工作,一朝回鄉(xiāng)夢想成真,豈不令癡情的游子欣喜若狂!“只有真正在外謀生過才知道‘故土’兩個字的真切含義,而且離鄉(xiāng)背井時間越長,那種戀土尋根的情結也就刻骨銘心”。和振華感嘆,“游子的鄉(xiāng)愁是一首寫不盡的詩、唱不完的歌,沒有半點的矯情和做作”。某種程度上,“那鄉(xiāng)愁如兒時我看到母親搓的草繩,由最初的細而短越搓越長而粗”——“鄉(xiāng)愁”,既是串連這部散文集綿長芬芳的“草繩”,也是其思念與憂傷的離魂游魄所系;“沒有半點的矯情和做作”,一方面是作家坦蕩樸實為人的本性寫真,另一方面則是其樸質(zhì)粗獷的文風體現(xiàn)。
《我的根在麗江》由《淺唱》《低吟》《放歌》三輯作品構成。《淺唱》《低吟》兩輯,總體上是對麗江風光的深情吟唱和鄭重彰揚,很多篇什——如《鋪金的路》《龍?zhí)冻宽崱贰度f古樓夕照》《魂兮虎跳峽》《菊香古城》《一水一世界》等等,大抵可作激情洋溢、文采飛揚又誠實無欺的“導游詞”來欣賞;其中一些篇目——如《有多少青春還可找回》《走路上學》《遠去的甩手爐》《母與子》則有憶苦思甜與飲水思源的意趣在焉?!斗鸥琛肥亲骷覊延嗡l(xiāng)的行蹤游記,謳歌的是祖國大地壯麗的山水風光和人文景觀。綜而觀之,《我的根在麗江》作為一部抒情性的游子書,是作家大半生的人生行吟,也是他以生活經(jīng)歷作為基礎書寫的個人生活簡史。
和振華的散文寫作,采用的是傳統(tǒng)樸素的寫實筆法,絲毫沒有時髦花哨炫技的潮流感。他的文字鄉(xiāng)土氣息濃郁,語言簡樸又結實,有如家常絮語卻不失文雅。正如著名作家葉梅所說:“和振華的文字沒有華麗的辭藻,更沒有無病呻吟,無論寫景還是寫人,都如茫茫高原的景色樸實自然,有著原生態(tài)的土腥和鮮活”(《根在麗江》)。在一個追新獵奇的喧囂時代,在眾多寫作者窮盡技法,不惜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搜腸苦吟,極力以各種嘩眾取寵的“金句”和“刻薄的諷喻”吸引或征服讀者的當下,和振華的寫作態(tài)度是誠實的,看起來笨拙,實則大有玄機:他不玩文字游戲,不矯揉造作,其文皆有感而發(fā),所感皆真實可信(他知道“母愛是能醫(yī)百病的世上最好的藥”,“有愛心胸開闊入眼盡是美景”;他購買雪桃覺察到被本民族同胞愚弄之后的難堪,在中英街遭遇高價誘購的憤怒,——這些看似不足為外人道的經(jīng)歷與感悟,都能引起普通讀者的共鳴);他所寫皆親歷親見,無論寫事件還是人情風物,均言之有文,其文字規(guī)矩守正,文氣爽朗清明。我們讀他筆下的風景,或簡潔明朗,或色彩斑斕,無不是天然畫卷,歷歷如在眼前。
和振華的散文篇什,大都為典型的千字文。這在當代風行的諸多蔚為大觀的“大散文”“新散文”面前,自是一道不容小覷卻又極易被忽視的文學景觀?,F(xiàn)代的寫作者都有經(jīng)驗,但凡短文,除非像明清小品那樣的精悍美文力作,特別是那些報刊體之類的豆腐塊文章——多受版面所限,每每不得不強制壓縮篇幅,成為寫作藝術中的殘次品或易碎品,如是作品大抵容易被讀者(甚至作者自己)忽略,最終被時間淹沒;如此削足適履的文章短制,仿佛課堂上的命題作文,不能自由寫,不可放手寫,不能隨心所欲,天馬行空,更不能我手寫我心——這是眾多寫作者的永恒之痛。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者,不該為發(fā)表而迎合版面需求,尤其不該壓抑自己奔騰的才情文思。應如蘇軾《答謝民師書》所說:“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雖吾亦不能知也?!弊魑恼斎绱送纯炝芾?,行于所當行,止于不可不止,方可見作者襟懷。
話說回來,就整體論,將這部散文集諸篇連讀,其中書寫麗江人事風物的文字,可謂人物天真自在而自然風景殊秀,無論遠眺近望,如群山蜿蜒,居然也有一種連綿無盡的氣勢,令人嘆為觀止。通讀全書,“在這個被功名和財富打擊得人們的心千瘡百孔的時代”,你不得不佩服這位仿佛自得于“衣錦還鄉(xiāng)”的納西漢子對于本民族和寫作的那種狂熱熾愛,對于故土山水的深情流連,對于人生得意須盡歡而毫不掩飾的超凡豪邁與誠摯感恩?!凹玖w林認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這二字也可以分開來講:真,就是真實,不能像小說那樣生編硬造;情,就是要有抒情的成分;優(yōu)秀的散文精品,都能給我以大的美感享受。如飲佳茗,香留舌本;如對良友,意寄胸中”(《漫談散文》)。和振華的散文,語言樸白,無須闡釋,老嫗能解,真情自然流露。讀其文,我能充分感受到其“真情”所在。我們讀和振華,端然如聽良友興奮而熱烈地閑談(間或伴著手舞足蹈),能感受到他那顆本真、善良、淳樸、滾燙的心,但考量“抒情的成分”,似乎過于簡單甚至輕浮了些。
和振華是一位懷抱“攀登文學高峰”志向,畢生矢志“為征服納西文學的玉龍雪山而奮斗”且充滿激情的執(zhí)著寫作者。《我的根在麗江》是他的第四部散文集。他在該書“后記”中坦言:“反思我走過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卻越來越感到受創(chuàng)作瓶頸的擠壓,離文學的高峰還很遙遠?!币粋€作家有如此“自知之明和危機感”,顯然是清醒的,但他并未具體說明其“創(chuàng)作瓶頸”。作為業(yè)余寫作同仁,讀罷《我的根在麗江》這部散文集,我不揣冒昧,想就和振華所謂的“創(chuàng)作瓶頸”,結合我的散文創(chuàng)作實踐和對當前一些先進的散文理論的思考,談一點粗淺的體會。
散文究竟該怎樣寫?散文家和批評家都有自己的探索和實踐。傳統(tǒng)理論強調(diào)“形散而神不散”,八股文專家和更多的業(yè)余寫作者則格外在意教科書所倡導并重視的主題或中心思想。但散文作為一種源遠流長、生命力極為強健的文體,其靈魂無疑是自由不羈,須在“散”中打一片“確定的”天地,求一番指點江山甚或駕馭世界的作為,豈能拘囿于某種主題或某一中心?散文最宜忠誠的,恰恰是它的創(chuàng)作者,它須誠實地反映作者的內(nèi)心愿景。散文創(chuàng)作走到今天,用周曉楓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來說,就是散文“可形散而神不散,可形神俱散,也可形神皆不散”,——總而言之,散文創(chuàng)作不必束手束腳,要與時俱進,能自由準確地反映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和此一時代人的精神境遇,創(chuàng)作者感覺怎樣書寫最能撼動人心也最能表達自己的思想感情就怎樣寫。不僅如此,考慮到創(chuàng)作者的生活閱歷、文學追求和實際遭遇千差萬別,因此,不同的散文作者會有不同的寫作抱負和獨特的審美經(jīng)驗,散文創(chuàng)作也就可能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迥然不同的壯闊風景。說到底,寫什么,怎么寫,現(xiàn)在已不單單是一個簡單的藝術或技術問題,它最終取決于作者的文學造詣和思想能力,以及天賜異稟的修辭鋒芒。
謝有順在《散文的筆墨從胸襟里來》一文中指出,“當代散文的困境,主要問題還是規(guī)范太多,不夠自由,也不夠誠懇”。他援引并整合胡適和郁達夫的文學觀點,指出散文的根本問題,要害在于——“背后是不是站著一個人?是不是站著一個真實、自由、健旺、有赤子之心的人?散文的寫作,背后如果沒有人,或者背后的人不成熟,文辭再優(yōu)美,都是俗的、失敗的”。談及散文的話語倫理和修辭時,謝先生說,“人心的呢喃、智慧的警覺、語言的美感,這大約稱得上是散文寫作的話語倫理”;修辭立其誠,歸根到底還是講背后的那個人,像胡適答錢玄同《什么是文學》所強調(diào)的“三個要件”,“經(jīng)過了近一個世紀,考驗散文寫作成功與否的標志,仍舊可以用這三個詞:明白、有力和美”。據(jù)此高標考察,和振華的這部散文集,“明白”有余,而“有力和美”顯然還稍遜一籌。恕我挑剔,和振華的散文,總體上文字清晰,文思清澈,但每每觀景僅囿于眼前,抒情僅限于感嘆,而說理則止于就事論事。比如他描寫麗江各地的人文風光,只是認真、專注而熱忱地描繪眼前方寸之景,并沒有深入將眼前美景通過詩化的意志有效轉(zhuǎn)化為心靈感應的奇景,進一步上升為思想的奇觀;而他在多次試圖歌頌納西女人之美時,幾乎每次總是停留在簡單甚至膚淺的日常議論上,習慣于將她們標簽化,讓讀者無法從更多的角度上深層次地理解納西女人的崇高心靈和瑰麗精神。
和振華的寫作姿態(tài)固然誠實可愛,也可以說,這種明顯不倚仗靈感的實力寫作,恰好反映了他對寫作這門藝術的無限熱愛與堅毅執(zhí)著;但也正是如此過于傳統(tǒng)、質(zhì)樸、老實而近于憨厚的奮力寫作,限制了他思想和想象的空間。竊以為,這才是他亟待突破的“瓶頸”。
如何突破?我想還是要在寫作藝術上做文章,首先要警惕張煒所批評的“物質(zhì)和技術主義者對這個世界喪失了詩性的理解”這一障礙,錘煉寫作技藝,以豐沛的詩性來構建自己的文學世界,進而以詩意來解讀此時面對的現(xiàn)實世界;其次要全力豐富和提純思想,強健內(nèi)心,深入探索謝有順所揭示的散文美學的秘密,“走得遠的作家,還是要出示自己對人生、歷史、世界、藝術的整體性看法,那種內(nèi)心的覺悟、靈魂的豐盈而給讀者帶來的沖擊,仍是第一位的。我相信,這也是今日的散文寫作能否再次獲得生機和力量的秘密所在”。
淺唱低吟真性情,慷慨高歌亦風流。對于麗江這樣一個美麗富饒神奇、民族民間文化多元繁雜底蘊厚重、民族風情濃郁的人間“凈土”“天堂”而言,和振華無論怎樣贊美、謳歌都不為過,但對于這樣一個重返故鄉(xiāng)的寫作者來說,只能寫麗江的美好,只會寫對她的熱愛,明顯都不足以令人信服。正如他所發(fā)見,“在這樣的時代,我們和故鄉(xiāng)的離別,不一定是一次性的。在許多年輕人心中,故鄉(xiāng)和域外的心理距離,甚至會比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距離要切近。無論是物,還是故鄉(xiāng),很有可能在未來是一種文學布置,作為一種潛意識,作為一種前提而存在的,我們能夠?qū)τ谠l(xiāng)建立多曲折的想象,這種想象背后又有多少美學上、歷史上的見解和野心,決定了我們寫作故鄉(xiāng)的深度”。作為“身體和精神的故鄉(xiāng)”,從世外桃源到世界前沿——一直處于歷史性變動中的麗江——如何寫出其嬗變的深度。在這個日新月異的偉大時代,麗江與其說具有、勿寧說她渴望復雜的情感和豐饒的思想,需要更為復雜的陌生文本來表達、呈現(xiàn)其復雜和豐饒之本來面目。
“從光景著眼,寫一個人,寫一個物質(zhì),最好要寫變化”。具體來說,作為“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和振華,在經(jīng)過對故鄉(xiāng)長期的遠觀近看和深情的“淺唱低吟”審美之后,歸去來兮,當他面對此時眼前的故鄉(xiāng)和記憶中的故鄉(xiāng),是該以銅板鐵琶,以“納西人的最強音”慷慨高唱“大江東去浪淘盡”的時候了——我們固然喜歡他淺唱低吟的真性情,更希望看到他慷慨高歌的風流氣象;我們特別期待他繼續(xù)以非凡的創(chuàng)作激情,以別樣的文學深耕,以“世俗之心和靈魂的視力”,以復雜的“恥感”和深沉的思索,深挖麗江歷史文化底蘊,奮筆抒寫麗江的靈性和神性,寫出新時代麗江各族杰出兒女美好的生活景象、精神風采和靈魂之美,讓飽含詩性的文字照亮麗江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