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卓務林
她的紅是孤孑的
卻奇跡般被眼睛遺忘
她被那人相中是不幸的
卻幸運地被詭秘的時間隆重地運走
多年后,她滿口流利的普通話
像個衣錦還鄉(xiāng)的讀書人
有時候我莫名覺得
自己是一只被遮蔽的鳥
比如與老婆冷戰(zhàn)
比如郁郁不得開心志
細思量也釋然
這說明,我乃一凡人
自我感覺與眾廝一般
偏于良好
那個拐彎一直坐著
賣冰棒的阿芝
冰棒柜還在,那個拐彎
阿芝不見了
阿芝會不會被哪個渾蛋
給拐走了呢
起風了,樹的衣裳馬群般嘶鳴
雨越下越大,西南方向天黑了
牧犬在等候,羊群催趕著羊群
火塘在等候,炊煙追逐著炊煙
河對岸戚戚喚兒歸的婦人
嗓子沙啞,語詞零亂
聲音甜美而急迫
母親也曾如此這般呼喚我
時候不早了,她站在河岸喊
甜甜的名字,她沿著小路喊
焦急的名字,她冒著風雨喊
淘氣的名字,她喊醒了星星
怪只怪他把阿芝落在了山上
——突然他掩面哭泣了起來
像個沒了爹娘的孩子
突然想起了爹娘
沒多久,他老了
沒多久,他安息
沒多久,故鄉(xiāng)忘了他
沒多久,世界忘了他
沒多久,春風似乎不曾吹拂他
沒多久,母親似乎不曾生下他
沒多久,軆骨沒入森寂
沒多久,遺囑裹進云彩
沒多久,石碑歸隱松林
成為山的一部分
他喊卡洛斯
我喊卡羅惹
大意一致
我們喊的
都是兒子
他叫拉莫斯
我叫拉姆惹
發(fā)音其實也一樣
只不過字面
有所不同
想想也釋然
斯和惹
狗蛋或狗剩
并無二致
只不過你叫著
答不答應罷了
起風了,葉兒晃,心兒跟著簌簌蕩
你我之戀,如水澄澈
鳥兒艷麗的那只,天邊火柴擦過般飛逝
我的心空,又下起了陣陣雨
至親至愛的木呷啊,木呷
你說的那些話,全都丟到哪兒了
心里念念的,如果魂魄亦能到達
只想一生一世影相隨,宛如初戀般依依
備注:譯自阿庫瑪薇彝語歌曲《木呷惹》。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飛過我故鄉(xiāng)的天空
可曾看見我的父親
站在高山之巔牧放飛禽和走獸
可曾看見他的旱煙袋大霧在繚繞
可曾看見他的綿羊群白云在飄灑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飛過我故鄉(xiāng)的森林
可曾看見我的母親
坐在屋前草叢紡織青山和綠水
可曾看見她的碧紗線穿梭如炊煙
可曾看見她的紡錘輪盤旋如鷹隼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飛過我故鄉(xiāng)的原野
可曾看見我的弟弟
策馬馳騁于野外的荒坡和幽徑
可曾看見他的黑駿馬洋洋而得意
可曾看見他的英雄結翩翩而起舞
大雁啊大雁
你可曾飛過我故鄉(xiāng)的溪谷
可曾看見我的妹妹
趕集嬉戲于溪畔的麥浪和花海
可曾看見她的楊柳鞭輕輕抽打小草
可曾看見她的百褶裙潺潺哼唱輕風
大雁啊大雁
你可是天邊信使谷嫫阿芝
可曾看見我童年的阿薇
人群中頻頻回首,夕陽下倚門彈月
可曾看見她孤單地孤單地游轉
像極了我一個人徜徉于陌生的街市
備注:譯自彝族經(jīng)典民歌《谷嫫阿芝》。
二十年前的黃板屋不見了
籬笆墻不見了
只有火塘星星點點
二十年前的梅花紋不見了
天菩薩不見了
只有蟬鳴此起彼伏
一根腸子通屁股的小鎮(zhèn)
兒子站立肩膀,從鎮(zhèn)頭
一眼望見鎮(zhèn)尾
兩瓢手掌盛不滿的小鎮(zhèn)
我只剩一肩的余地
但不慎成了兒子的故鄉(xiāng)
簌簌而過是風
簌簌而過是葉子
簌簌而過是沙粒
簌簌而過
活生生一個年輕人
笨不笨啊她說
煩不煩吶他說
滾一邊去滾得遠遠的她說
滾一邊去滾得遠遠的他說
一個活生生的年輕人
現(xiàn)在滾得遠遠了
他滾出了小鎮(zhèn)
他滾出了人間
現(xiàn)在整個地球
都是她一個人的了
整個地球,啥用呢
啞巴阿三是幸福的
他不用說話
傻子木呷是幸福的
他不用思考
你不如他灑脫
我更甚
活得拘謹?shù)木売?/p>
你我心知肚明
隔壁游子的夢囈
閃電的焰火
他的不安
仿佛發(fā)自我喉嚨
那夜,星光的美好
僅僅憶念一念
足以讓冬天
心血來潮
風,不可擋
云,孤寂至山上
他心頭的雪越積越厚
寒夜霜白
他不知深淺,像一條野犬
他不懂輕重,像一匹烈馬
他耗光了銀錠般白花花的好時光
他好不容易活到三十八歲
昨天,猝然倒在人世的路上
像一顆天空丟給大地的流星
他的死因很簡單
無非一粒不長眼睛的石子
石子的起因更簡單
無非一句萬無惡意的玩笑
他的親人的悲傷,源于哀慟
他的親人的淚水,源于惋惜
他的親人終將一一老去
他的音容和笑貌,終將被遺忘
終將被遺忘,不是么
生活就是慢慢老去
慢慢忘了彼此
發(fā)了十三封短信
只有一人回
內容極簡單:算了吧
事實上,內容簡單也好
用心良苦也罷,誰用不用
心良苦,誰知道
我關心的是
多少在意內容簡單的男人死了
多少在意用心良苦的男人死了
事實上
我關心不關心
他們都注定死了
幸好,他們還有兒子
他們還有女兒
他們必將路過幸福的門口
幸好,我家父親大人生前說
有人路過,應該問聲好
我也給兒子如此這般說
沒有一個人是輕松的
我更詭異,生來憂郁
我本肉食動物
慣常晝伏夜出
因為土豆和玉米
我停止了追逐
牛羊雞豬
全是信徒
因為土豆和玉米
它們亦步亦趨
輸了,贏了
終究,一如草莽
朝圣者般匍匐
頭頂,天菩薩拂拭蒼穹
胸前,英雄結彈唱山歌
風中的查爾瓦,喚醒翅膀
雨中的冷杉箭,拉直小徑
衣裳,花邊燦若星河
手臂,刺青墨如郵戳
仗恃領牌,顯得高貴
憑借羅鍋帽,很是典雅
穿透秋風的記憶,掛在左耳
像火把果,像太陽石
隱含古語的譜牒,藏在心底
是無字書,是傳家寶
這天經(jīng),這地義
我的緊箍咒??蓚鞯懒饲О俦?/p>
解惑了千百遍,我不更事的兒子
還是一臉鄙夷,滿不在乎
可丟棄了它們
誰能在茫茫人海中
一眼認出
一個模子刻出般的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