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深秋的街道,一片蔥綠。早起,卻有微微的寒意。
記不起多少次這樣的送行了。女兒坐在車后,我端握車把,電動車一路疾馳。有時,我們會說上幾句話,更多的時候,是闃然無聲。我要忙著瞻前顧后地看路,而她更樂于睜大眼睛,看著飛馳而過的行道樹、行人、店鋪……驚喜,或者發(fā)呆。一晃,孩子就長大了。幾年前,車的后座上,還坐的是讀幼兒園的她,滿臉幼稚;而今,她的個頭已超過了我的肩膀。而我,也一腳踏入了中年。街邊的店鋪,不知換了多少主人。唯獨這一條必經(jīng)的路,每天如是,延伸遠(yuǎn)方,一點未變。
本想賴幾分鐘的床,再小睡一會兒,但是我更樂于送她到學(xué)校,因為,我不知道這樣的相送,還剩幾年。我能知道的是,父母和孩子相遇,是一種緣分,某一個時候,也許就在一個岔道口分別,然后漸行漸遠(yuǎn)漸無聲。街角的拐彎處,突然跳出了一枝探出圍墻的三角梅。女兒在車后清脆地驚叫:“爸爸,你看,真好看,秋天跳出來了呢!”我匆匆一瞥,也怦然心動。這南方的秋,總會讓人遺忘。入眼,全是綠,連身上披著的衣衫還是夏日的模樣。南國夏日長,幸好有一樹跳出圍墻的三角梅提醒著我,秋天,還是搖搖晃晃地來了。即使姍姍來遲,即使你不情愿,或者你沒覺察。
腦海中,兀地蹦出了四個字——中年如秋。這南國的秋,不就像中年嗎?不管你情愿與否,不管你察覺與否,它終將伴隨著這歲月的輪轉(zhuǎn),悄悄蒞臨,無可反轉(zhuǎn)。人至中年,秋水長天。經(jīng)過了春水旖旎,草長鶯飛;經(jīng)過了驕陽似火,血脈僨張;你終將會走進(jìn)天高云淡,寧靜悠遠(yuǎn)。這是季節(jié)的歸途,也是歲月的恩賜。即使你沒有察覺,它也會在你的額頭和鬢角,悄悄染上痕跡。當(dāng)你拿出年輕的相冊時,看著孩子一天一天長大時,對著鏡子梳妝時,你才無可奈何地承認(rèn),自己真的老了。
校園門口,栽種著一行桂花樹,不高,但葳蕤茂盛?;液稚闹Ω缮希Y滿細(xì)密的桂花,米黃、芳香。每次,我都會在樹下駐留一陣。我貪婪那一樹的芳香。和著清晨新鮮的空氣,清冽而淋漓,吸入肺腑,令人醍醐灌頂。這常常讓我疑心——南國的秋,是在一樹米黃的桂花中蘇醒過來的;屬于我的清晨,也是在這一樹的芳香中蘇醒過來的。小區(qū)花園的草坪上,也栽著桂花。傍晚散步,我也會在樹旁駐留一陣,閉上眼,深深地吸上一口氣,讓淡淡的花香,深入五臟六腑。我想找來一個透明的空瓶子,將滿樹的花香,裝入瓶中,待到冬日嗅賞??山K究沒有。不知什么時候,我們覺得這是少年輕狂。也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僅留的一點率真和勇氣,也被時間拖垮,被自己打敗。連效仿林清玄式的浪漫,都需要反復(fù)斟酌,仔細(xì)衡量。
中年的秋色,是小心翼翼的。明明想用空瓶存留這一樹的芳香,卻怕墻角聽人笑語。只是瞻前顧后地拈起了一枝桂花,小心翼翼地摘下幾瓣,捏在指尖,觀賞、玩味。中年的秋色,是反復(fù)的衡量,用一身疲憊穿越瑣事之后,在經(jīng)歷薄涼訥言沉默之中,還期待著一些放松和純粹,去抵擋生活的世俗。孩子尚小,父母將老。日子如陀螺一般旋轉(zhuǎn)著,中年的生活,在兒女、父母,工作、生活之間,飛速旋轉(zhuǎn),無奈地將自己活生生地劈為幾瓣,分與他人。唯獨自己,卻坦然虧待。中年的秋色,也是一樹的桂花,明明在凄風(fēng)苦雨中掙扎,卻要端出一樹蔥蘢,讓人覺得好看,也讓自己覺得,自己還能生機(jī)勃發(fā)。
人生四季,中年如秋。少年時,喜歡春花繁盛;青年時,喜歡夏葉葳蕤;待到中年,卻喜歡秋的寧靜深遠(yuǎn)。不會吆五喝六,呼朋喚友,往人堆里鉆、人群中走;不會徹夜不眠,喝酒唱歌,追星崇人。繁華煙云之后,終于看懂了寧靜才是人生的底色,家人才是自己的圈子。一壺茶,一菜蔬,簡單的生活才能心靜。
人就是這樣一步一步成熟的,歷經(jīng)千帆,才知滄海如水;閱過繁華,才知平凡是金。宛若一枚掛在枝頭的果實,走過青澀,才知經(jīng)歷風(fēng)雨,才能收獲成熟的豐腴和甜美。人到中年,才知桂花也是一種花——比不上玫瑰的艷麗,比不上牡丹的鮮艷。雖然渺小,讓人忽略,但自在如故,芳香縹緲。桂花也是一種生活的美學(xué)和方式,不求形美顏勝,只求靈魂坦蕩。于樸素天真之中,自幼芳香四溢,宛若中年,不求喧鬧浮名,只求褪去繁華之后,還能抱守一份靜穆寥廓,一絲淡然和詩意。
秋日飲茶,不在茶味。更喜歡看一片一片蜷縮的葉子,在滾燙的熱水沖泡之下,舒展、蘇醒。在透明的玻璃杯中,我會看到中年的片羽光影:蜷縮著、滾燙著、掙扎著、舒展著、呼吸著……一片片的茶葉,就是一個個的中年。秋色可飲。桂花也是可以入茶的,只是,我不大喜歡。香氣過于濃烈,沒有中年淡然的況味。菊花也可入茶,清涼,消火。我也不大喜歡,覺得金燦燦的菊,是應(yīng)該拿來看的?!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蹦靡欢溆迫坏木栈ㄅ莶?,糟踐了陶淵明的好詩,也糟踐了南山那一簾深深淺淺的秋色。
小區(qū)的墻角,就有一大片雛菊。它們?nèi)崛?,楚楚可憐,卻努力地開著花。一朵一朵,在秋日的陽光下,肆意燦爛。前幾年,我看到它的時候,只有一棵,不知什么時候,它從一棵蔓延成一叢,葳蕤成了一片。白云山上的荷花凋敗了。夏天時,還是碧葉連天,紅花映日;到了秋天,秋露殘荷,不勝蕭瑟。其實,我覺得殘荷也有殘荷的韻味,斑駁之處,寫滿世事的榮枯??粗?,我仿佛看到了一個人的一輩子,勞碌風(fēng)塵,悲欣交集。
(作者單位:廣東省廣州市白云區(qū)培英實驗小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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