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斌
摘 要:茶與酒作為日常生活的基本形式,相互之間各有所長而內在緊張。敦煌寫本《茶酒論》生動刻畫了茶酒之辯的核心問題,從自然屬性、社會功用、健康養(yǎng)生到道德教化,茶酒之間歷經了茶酒并行、茶酒爭勝、褒茶貶酒的趨向,最后以水的出場調和而告終。研究茶酒之辯,既要汲取與超越以茶喻佛、以酒喻道、以水喻儒、三教合流的解釋,更要借鑒茶酒爭勝所展示的文化張力,推動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
關鍵詞:《茶酒論》;茶酒爭勝;文化張力
中圖分類號:B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5099(2022)02-0030-07
茶與酒是人類文化中深厚悠遠但屬性迥然不同的兩種飲食文化,各有其獨特的飲用體驗、飲食特征與風味口感,代表了不同的象征符號、民俗風格與文化載體。茶酒之間雖不分軒輊、各領風騷,但又相互競逐、互爭雄長,茶酒爭勝由來已久且影響深遠。敦煌寫本《茶酒論》是眾多茶酒之辯中的典型樣本,通過深度梳理與解讀之后,發(fā)現(xiàn)在其詼諧生動的“變文”體裁、通俗易懂的敘事風格與意涵深遠的隱喻故事背后,折射出漢唐以來儒、釋、道之間的三教論衡,進而可以窺見多元文化之間的內在緊張,探究不同文化實現(xiàn)和諧共進的可能路徑。
一、茶酒之爭的文化起源
在中國文化的歷史演進過程之中,飲食文化雖未居中心地位但卻不可或缺,并形成了獨特的飲食文化,飲食文化與社會思想保持著緊密關聯(lián),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倫理教化深刻地影響了飲食的結構、風格與特色,飲食文化又不斷反哺社會思想,彼此之間形成內在張力與良性互動。
飲茶與吃酒是在中國流傳數(shù)千年的日?;顒樱现翉R堂下至民間,飲茶吃酒是兩項最為基本的生活形式。雖緣于身份或職業(yè)的差異,飲茶吃酒的方式與對象各不相同,但這一活動卻持續(xù)存在并且通達到生命本身,諸多對人生、世界甚至自我的關切與反思都蘊含在飲茶、吃酒之中,茶酒活動深度地嵌入到人的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世界中豐富了生存的多樣性、擴展了個體活動的范圍。圍繞著茶酒活動進行的文學敘事、藝術創(chuàng)造與思想交流也興盛繁榮,如詩人因酒賦詩、飲酒誦詩,詩酒結緣成就了古代詩歌的文學高峰。同樣,以飲茶為中心產生了古代盛行的“詠茶”文化,茶詩傳道、茶文載道、茶禪一味等形成了靈動雋永、幽深高遠的茶文化。
作為生活形式的飲茶吃酒,本身并無直接對抗或正面沖突,但茶酒關系隨著歷史情境的起伏更替而不斷變遷,究其原因至少有三:1.社會史建立在生活史之上,飲茶吃酒超越了純粹的飲食活動而成為社會交往的重要方式。觀察古代社會的生活圖記與典籍文獻,可以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的社交活動有意無意都安排有酒水之類的配備。如果是在正式宴會上,無酒水不成席,即使是在小眾的日常餐敘場合,酒水也是佐餐之必需。圍繞著飲茶與吃酒之間孰高孰低、孰優(yōu)孰劣的爭論由之而生,這也是茶酒爭勝的生活起源。2.茶酒爭勝是蓬勃旺盛的生命形式。無論飲茶抑或吃酒都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形式,它們蘊含了強勁而蓬勃的生命氣息,彰顯了生命個體對自由生活的精神向往與生活實踐。回歸現(xiàn)實生活世界首先是要回到當下的日常生活之中,返回到衣食住行等本源生活之中尋求生活的意義與生命的真諦,飲茶吃酒正是呈現(xiàn)與捍衛(wèi)日常生活的重要方式。3.茶酒之爭是多元社會的文化沖突。茶文化與酒文化各有所長、各自精彩,如果在特定社會中只有單一形態(tài)的文化強盛至極、一枝獨秀,那么顯然是不存在茶酒之爭。反之,茶酒之爭經年累月而長盛不衰,恰恰證明中華文化的包容性、開放性,由此涵養(yǎng)出茶文化與酒文化能各自繁衍生息、彼此對峙交融。
茶酒之爭由來已久卻未有勝負,每一次爭論都深受中國傳統(tǒng)思想的影響與形塑。早自《易經》伊始,“一陰一陽之謂道”幾乎影響并判定后世茶酒差異的屬性分類,酒以其熱情、火烈、群飲而喻指陽剛之力,茶以其內斂、含蓄、溫潤而喻指陰柔之力,俗語常謂:“茶類隱,酒類俠。”陰陽之分幾乎直接對應著茶酒之別,而被廣泛接受與傳播,這對茶酒之爭產生了重大的影響,也形成了諸多誤解、誤判。
思想史上茶酒之爭屢被提及,而陰陽二分被固定化為二者的本質差異,特別是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在1871年的經典之作《悲劇的誕生》中提出了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的區(qū)分。尼采認為古希臘精神蘊含著兩種面向,一個是狄奧尼索斯精神即酒神精神,它是人類心靈的至深至純的本真狀態(tài),是生命本能的激情綻放。音樂是酒神精神的藝術顯現(xiàn),而飲酒中的“醉”則是酒神精神的日常形式。在尼采“重估一切價值”的基調下,酒神象征的是醉狂、激情、奔放、生命、本能等,它是以“解放的激情”來“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1]。與酒神相對照的日神,即阿波羅之神,它以普照萬物的光輝讓原本充滿痛苦、哀愁與不幸的現(xiàn)實世界在夢幻般的光芒照耀中變得美好。日神精神象征著光明、節(jié)制、適度、理性、秩序,它誡勉人們遵守秩序、保持界限與恪守倫理。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不可避免地遭遇并發(fā)生沖突,面對酒神激情與綻放,亟需日神精神以理性態(tài)度、節(jié)制的方式來調和酒神精神。尼采這一經典區(qū)分在思想史上產生了持續(xù)而深遠的影響,并不斷呼應了中國文化中的茶酒之爭。
二、《茶酒論》的文獻學意義
茶酒之爭的首個專門性文本見于敦煌寫本《茶酒論》。這一文本的發(fā)現(xiàn)過程與命途多舛的敦煌文獻密切相關,1900年6月22日,在舉世聞名的中國甘肅敦煌莫高窟藏經洞被發(fā)現(xiàn)。敦煌莫高窟道士王圓箓在清理積沙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藏經洞,并挖出了公元4至11世紀的佛教經卷、社會文書、刺繡、絹畫、法器等文物五萬余件[2],在這一次發(fā)現(xiàn)的敦煌文書中就有題名為《茶酒論》的文本?,F(xiàn)存敦煌出土文獻《茶酒論》共有六個寫本,其中:“英藏二卷、法藏四卷,編號為P.2718、P.3910、P.2972、P.2875、S.5774、S.406等,其中以原卷P.2718保存較為完整,該本收藏于法國巴黎國立圖書館。”[3]27落款為“鄉(xiāng)貢進士王敷撰”。王敷何人、所作何文,在現(xiàn)存敦煌文獻中無據(jù)可查,在后世典籍中也無旁證可考。但在該卷前后題撰落有“開寶三年壬申歲正月十四日知術院弟子閻海真自手書記”這一字樣,但這只是現(xiàn)存的六個寫本中一個,并不能一定推斷就成于北宋初年,只能擬推其成文時間不早于宋太祖開元三年即公元970年。后世學者根據(jù)文中修辭用語、社會風俗與場景描寫進一步推斷可能成文于中唐或晚唐時期。
《茶酒論》的體裁是“變文”,也稱“俗賦”。“俗賦”與越世高談、立意宏偉、辭章華麗的“古賦”不同,它是古代的民間說唱藝術,以韻文白話相互交叉、體裁活潑而風格平實著稱。鄭振鐸先生認為,變文的分類很簡單,無非就是“關于佛經的故事的”與“非佛經的故事的”這兩個類別。但從題材上而言,“變文”討論的多是世俗生活、神話故事、鄉(xiāng)間奇聞等為主。就《茶酒論》而言,他將其內容概括如為:“茶和酒在爭論著:兩個誰有功勛?茶先說其可貴,酒乃繼而自夸其力,反復辯難,終乃各舉其‘過?!畠蓚€政(正)爭人我,不知水在旁邊。水乃出來和解道:茶酒要不得水,將成為什么形容呢?水對于萬物,功績最大,但他并不言功,茶酒又何必爭功呢?‘從今以后,切須和同,酒店發(fā)富,茶坊不窮。長為兄弟,須得始終?!盵4]139以茶酒之辯為主題的文本不在少數(shù),明代馮夢龍在《廣笑府》中錄有《茶酒爭高》之說:“茶謂酒曰:‘戰(zhàn)退睡魔功不少,助成飲興更堪夸;亡家敗國皆因酒,待客如何只飲茶。酒答茶曰:‘瑤臺紫府薦瓊漿,息訟和親意味長;祭祀筵賓先用我,何曾說著淡黃湯?各夸己能,爭論不已。水解之曰‘汲井烹茶歸石鼎,引泉釀酒注銀瓶。兩家且莫爭閑氣,無我調和總不成?!盵5]后還有藏學研究專家彭仲·次旦益西所著《茶酒夸功》(又稱《茶酒仙女》)一文。人類學研究發(fā)現(xiàn),在貴州黔南州長順縣南部有千戶班姓布依族,自稱謂“茶班”,在北部則居有大批自稱為“酒班”的班姓布依族,二者本質差別是“茶班”以茶祭祖,“酒班”以酒祭祖,雖同宗同族卻互不通婚。上述史料至少說明,茶酒之爭歷史悠久且婉轉回蕩、漣漪綿綿,但無論是從歷史事實還是邏輯關聯(lián)上都不能推論出茶酒爭勝是優(yōu)劣之爭、高低之辯的立場,更不能由此走向揚茶抑酒、褒茶貶酒的價值取向。
縱觀文化發(fā)展歷程,雖然討論茶酒之辯的文本不在少數(shù),但從成書時間、敘事結構、文本語境與主題對象的集中度、完整性與思想性來看,敦煌寫本《茶酒論》都堪稱在茶酒之辯方面最具研究價值的古文獻。
《茶酒論》全文共12段合計1 228字,總體結構分為三部分,第1段文字是為序言,第2—10段文字是為茶酒之辯的五個回合,第11—12段文字是從“水”的立場對茶酒之辯的評判。這三部分結構緊湊、邏輯連貫,圍繞著茶酒爭辯形成了轉、承、啟、合的四個環(huán)節(jié),最后的結論既包容萬象又發(fā)人深思。就其開端而言,《茶酒論》的序言如示:“竊見神農曾嘗百草,五谷從此得分。軒轅制其衣服,流傳教示后人。倉頡制其文字,孔丘闡化儒因。不可從頭細說,撮其樞要之陳。暫問茶之與酒,兩個誰有功勛?阿誰即合卑小,阿誰即合稱尊?今日各須立理,強者光飾一門?!盵6]566序言作為開啟文本敘事主題的開端,以中華文明起源的四大歷史事件為隱喻,分別是“神農嘗百草”“軒轅制衣”“倉頡造字”與“孔丘講學”,這是影響中華文明歷史轉折而具有重大意義的四個歷史性事件。序言以這四個歷史事件作為開端,首先將茶酒之爭的基調超拔到重要高度,在中華文化發(fā)展進程中茶酒文化雖不至于與“神農嘗百草”等平起平坐,但至少居有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對于世風民俗、言行規(guī)范、倫理教化等都有積極意義。值得注意的是,《茶酒論》的序言前置了一個極為宏大的歷史背景,如果置身于“神農嘗百草”“軒轅制衣”“倉頡造字”“孔丘講學”并與之做比較,顯然在文本的敘事邏輯層面前提性預設了茶酒之爭的和解結局,這也是諸多古代“變文”類作品的常規(guī)理路。
敦煌寫本《茶酒論》是一部借飲食形式的對比來反映文化沖突的作品,其茶酒爭勝的主題是文化沖突與張力平衡的典型樣本。文化沖突是人類社會在漫長歷史進程中所內蘊的自我分化、自我對抗,它拓展與提升了公眾文化認知的視野與層次,有效地激活了不同文化類型之間的交流互鑒。茶文化與酒文化作為兩種歷史悠久、影響深遠、受眾廣泛的民俗文化,二者之間保持適度張力,既相互分化、彼此制約又能交流融合、互相促進,有助于民俗文化的傳承創(chuàng)新,也是公共理性的成熟體現(xiàn)。
三、茶酒之辯的核心論爭
古往今來,茶酒之辯形態(tài)多樣、異彩紛呈,不僅頻繁見于茶樓酒肆、宴飲集會,文人墨客也常以茶詩酒賦來抒情言志,無論是吟詩作賦、一詠一觴,還是慷慨悲歌、呵壁問天,茶酒都是會飲生活必不可少的物質載體,圍繞著茶酒之間的比較與爭論也應運而生。敦煌寫本《茶酒論》完整而連貫地記載了茶酒爭勝的環(huán)節(jié),它主要分為五個回合,每一個回合都有茶與酒的獨立自白,陳述自己的優(yōu)勢,針砭對方的弊端,以己之長來克敵之短,形式活潑、語言生動、氣氛熱烈而連貫起伏,并以民俗文學的形式生動、深刻而集中地展現(xiàn)了茶酒之間的主要論點與立場。具體而言:
1.茶酒分別以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相互辯駁,二者勝負難分?!恫杈普摗返?、3段是雙方交鋒的第一個回合,茶出場伊始便以“百草之首,萬木之花”這一高貴的自然屬性強調自己素被尊崇,從其常被“貢五侯宅,奉帝王家”可見一斑。如茶自我介紹道“百草之首,萬木之花。貴之取蕊,重之摘芽。呼之茗草,號之作茶。貢五侯宅,奉帝王家。時新獻入,一世榮華。自然尊貴,何用論夸!”[6]568酒則從社會功用的視角直接駁回,“茶賤酒貴。簞醪投河,三軍告醉。君王飲之,叫呼萬歲,群臣飲之,賜卿無畏”[6]569。酒突出強調了自身廣受君王、群臣、三軍的喜愛與“有酒有令,仁義禮智”的倫理效用來辯護了“自古至今,茶賤酒貴”這一價值傳統(tǒng)。
第一回合茶以自然屬性對抗酒的社會屬性,二者不相上下。到第二回合時,茶則以自身供不應求的經濟效益予以回擊,描繪了“浮梁歙州,萬國來求?!炭蛠砬螅嚾B”這一繁盛的經濟景象。酒則不遑多讓,列舉出了唐代當時的八大名酒“齊酒乾和”“蒲桃九醞”“菊花竹葉”“中山趙母”,指出自身價值不凡,廣受歡迎。從前兩個回合的論爭來看,茶以自然屬性開場,酒以社會屬性駁回,茶則繼續(xù)以自身的經濟優(yōu)勢來對抗酒廣受喜愛的社會效用,酒則重申自己甘甜味美,即便在自然屬性方面也不輸給茶。
2.茶酒繼續(xù)交錯辯論,延展社會教化的比較、深化經濟效用的爭鋒。在第三個回合中茶打出了“禪茶一味、諸佛相欽”的王牌籌碼?!懊蟮拢碾[禪林。飲之語話,能去昏沉。供養(yǎng)彌勒,奉獻觀音。千劫萬劫,諸佛相欽?!盵6]574這段文字實際上描繪了當時唐朝“茶佛相映”的密切關系,“寺必有茶,教必有茶,禪必有茶”。不僅如此,茗茶戒酒為世界大多數(shù)宗教所認同,由此也幫助茶在宗教世界與宗教文化中凝聚了廣博而深厚的基礎。對此局面,酒沒有直接回應,從兩個側面予以回擊:一是譏諷茶經濟收益低下,“三文一缸,何年得富”;另一方面則指責飲茶過多將患腹脹病。當然,酒對茶的批評顯然并未切中要點,在這一回合的爭辯中茶以“禪茶一味”超越了酒的功利性,茶酒之辯的勝利天平開始向茶傾斜。
第四個回答中茶以“薄利多銷”的優(yōu)勢來辯護自身的經濟效應,并批駁酒醉誤事的缺點。茶自稱天下人為賣茶而奔走相告,“人來買之,錢財盈溢。言下便得富饒,不在明朝后日”[6]577。并且,喝酒之后出現(xiàn)胡言亂語、醉酒誤事、酗酒惹事的負面后果。酒對此反擊,認為“茶賤酒貴”,酒具有“消愁養(yǎng)賢”的功效,即使是莊嚴如國家禮法,也是以酒為尊,而非飲茶。從第三、四兩個回合的較量之中可以看出雖然茶酒之爭未能決出勝負,雙方各執(zhí)一詞、各抒己見,都認為自己優(yōu)越于對方,但從論題設置、論點應用與反擊力度而言,勝利的天平隱約開始向茶傾斜。
3.揚茶抑酒成為辯論基調,這契合了《茶酒論》的撰寫背景、時代環(huán)境與寫作意圖。第五次爭論是茶的單邊發(fā)言,酒以“阿阇世王為酒嬰煞父害母,劉零為酒一死三年”為例,歷數(shù)飲酒可致傷身、誤事、亡國之危害。茶酒二者的爭論到此結束,沒有給酒留下回應的空間,行文至此可以窺見《茶酒論》一文隱含著特定的目的,或者說至少達到了“揚茶抑酒”“褒茶貶酒”的效果。
4.以水為本,憑水調解茶酒之爭,茶酒宜各司其職,方可天下太平,構成了《茶酒論》的結論。茶酒爭勝的結論以水的出場與評判而告終,在批評了茶酒之間的各自夸贊與相互攻擊之后,引入“水”作為調和并終結了這場爭論的根據(jù),“人生四大,地水火風。茶不得水,作何相貌?酒不得水,作甚形容?……從今以后,切須和同。酒店發(fā)富,茶坊不窮”[6]583-584。“水”作為調節(jié)沖突、化解矛盾絕非偶然,古希臘哲人泰勒斯(Thales)就將“水”作為萬物的起源,老子在《道德經·第八章》中提出“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之性柔,能化萬物,故“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7]。以水為喻,批評了茶酒之間“言詞相毀,道西說東”的偏頗路向。茶酒本身理應各司其職、各負其責、謹守秩序、造福百姓,方可避免“酒癲茶瘋”之害。
《茶酒論》的結尾強調“水德”,具有微言大義之效:一是“水德”乃帝王之德,諸子百家中陰陽家一派稱帝王受命有“土、木、金、火、水”共計五德,五德輪替而天下有序,故“以水而德王”之說?!恫杈普摗分兴唬骸皥驎r九年災跡,只緣我在其中。”這是來自《尚書·堯典》的隱喻。相傳堯帝在位時,洪水泛濫成災而無法治理,于是派遣鯀治水,但鯀德行不佳,治水九年無功。于是堯帝見虞舜德行高尚而派其治水并禪位與他,后來舜帝也根據(jù)德行選擇大禹治水并最終成功。自古以來,衡量君王之德常以能否合理認知、調配水為重要參考,“水德”是“王德”的重要形態(tài)。二是唐太宗常以水作喻,“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8]。《茶酒論》成書于中晚唐時期,以水為綱完全符合當時的思想教化,“水”并非指個體的民眾,而是指封建的君臣秩序、倫理綱常。三是水為茶酒之爭敞開了無限空間與充分張力。水是茶酒之基質,決定著茶與酒的品質;水具有“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特性,飲茶吃酒等活動圍繞著“水”展開而豐富多樣;茶酒之爭既綻放了文化活力,但又需保持合理限度,水正是保持張力與實現(xiàn)平衡的關鍵。
四、茶酒爭勝的文化張力
《茶酒論》刻畫了日常生活中茶與酒這兩種基本飲食的相互論爭,二者交鋒的主題從自然出身、物理屬性到社會功用、經濟效益,再到健康養(yǎng)生、道德教化,跨度之大、領域之多、言辭之激、意蘊之深,充分彰顯了在傳統(tǒng)文化中茶與酒均有不可撼動的核心地位,也透視出茶酒之爭所內蘊的文化緊張。若從《茶酒論》的論述主題、文本結構與對照方式等形式及層面來判斷,茶酒之間各執(zhí)一詞、各有其理、勝負難辨,最終在水的訓導與調解之下握手言和,茶酒融合是皆大歡喜的結局。但透過文本的字面含義可以發(fā)現(xiàn),《茶酒論》對于茶酒之辯并未做到客觀性評價與實質性公正。理由如下:
第一,《茶酒論》的語言傾向性顯現(xiàn)出“褒茶貶酒”的書寫取向?!恫杈普摗分袑τ诓璧陌勝澝肋M行了精心設計、旁征博引又凝聚了濃厚的佛教色彩。從文本寫作的歷史背景來看,從初唐伊始,特別是中唐開始,圍繞茶所創(chuàng)造的詩歌日益增多,如李白、劉禹錫、白居易、皮日休、陸龜蒙等著名詩人都創(chuàng)造了膾炙人口的茶詩。中晚唐時期佛教盛極一時,特別是逐漸平民化的禪宗、凈土宗得到了新生富裕群體與中下層民眾的廣泛支持,圍繞著佛教信仰為中心的文化景象也隨之繁榮興盛,茶文化的背景對于創(chuàng)作《茶酒論》發(fā)揮了重要的習俗引導與文化熏陶作用。敦煌莫高窟所藏唐代文書多與佛教文本、文化、塑像相關,《茶酒論》只是其中一個典型,類似文本常以佛教人物、故事與經文解讀為主,所錄文本多宣揚“因果報應”“四大皆空”等佛教理念。敦煌佛經由于??本?、錯訛較少,對后世校勘印本佛經也發(fā)揮了重要對照作用。梳理《茶酒論》一文,語詞中頻繁使用“阿爾”“阿誰”等佛教稱呼語氣詞,文本中直接使用“燒香斷酒,念佛求天”等語句,特別是使用的“阿阇世王”等例子或隱喻都是佛經故事,文本最后的結論“若人讀之一本,永世不害酒癲茶瘋”體現(xiàn)出佛教濃郁的教化風格與出世目的。對于這一結尾,鄭振鐸先生就指出:“這二句話恐怕是受了印度作品的影響。像這樣的自贊自頌的結束方法,在我們文學作品里是很少見的。”[4]139
第二,《茶酒論》反映了地理變遷影響茶酒文化的交錯路向。清代謝墉曾在《食味雜詠注》中提到一個流傳久遠的俗語,即“南茶北酒”,大意是根據(jù)南北方地理物產差異而形成南方產茶、北方產酒的格局。從地域物產文化的角度而言,南方氣候濕潤、光照時長、雨水充沛,適合種植茶葉;北方天氣寒冷、光照有限、干旱少雨,更適合釀造包谷米酒等。更有甚者提出,南方人口味好溫良,故飲茶;北方人口感偏火辣,故飲酒。這種“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固然缺乏根據(jù)、偏見頗多,但從地理傳播學的廣域性而言,酒文化先于茶文化實現(xiàn)了地理擴張。據(jù)考證公元3000年前在古埃及王國就有麥芽酒(啤酒)和葡萄酒,大致同一時期蘇美爾人則發(fā)展了較為成熟的葡萄酒釀制工藝。根據(jù)出土酒器酒具的考證,在華夏大地上白酒大致在夏朝或夏朝以前就有,較早地在華夏大地上廣為接受、流傳與飲用。茶文化的傳播有著顯著的地理遷徙特征。據(jù)史料考證,魏晉南北朝時期,飲茶主要集中在南方地區(qū),北方民族飲酒居多,飲茶還尚未成為習俗,部分地區(qū)甚至將茗飲貶為“酪奴”。隨著茶圣陸羽的茶道普及與《茶經》問世,特別是北方政權南遷與上層階層逐漸認同與接受茶飲之后,飲茶日益普遍化與大眾化。從酒先茶后到茶酒并行、茶酒爭勝,及“褒茶貶酒”的趨向,可見地理環(huán)境的變遷影響了茶酒之間從各自獨立到相互交錯,從二元并行到彼此緊張這一錯綜復雜的發(fā)展路向。
第三,《茶酒論》體現(xiàn)了歷史情境決定飲食文化與禮制教化的重要理念。“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9]茶酒關系嬗變根源在于客觀的歷史情境,具體而言:一是“茶儉酒奢”。周公頒《酒誥》令緣于兩個原因:防止因喝酒而誤國誤己、防止因釀酒而耗費糧食。釀酒耗費糧食,飲茶則無傷大雅。西周后歷朝歷代都有不同程度的禁酒令,即使宛如盛唐繁榮也不是富足到民眾可以輕易飲酒的程度,相較而言飲茶耗費較少、快捷便利,既不誤事也不傷身,逐漸被認同為一種健康經濟的生活方式。二是“茶雅酒狂”。飲茶目的不單是解渴,更是被譽為高級的審美趣味與優(yōu)雅的生活方式,飲茶被賦予冷靜理性、寬容謙和,體現(xiàn)了君子人格與士人之風。但酒被人格化之后賦予了熱烈張狂、火辣激烈的風格,既有“醉里挑燈看劍”“煮酒論英雄”的豪邁之氣,也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俠義人格,還有所謂酩酊大醉、醉生夢死、酒囊飯袋等貶詞。漢唐以來詩酒盛極而衰,詩茶以其雅致理性、經濟養(yǎng)生而備受推崇,表現(xiàn)在文化形態(tài)上也是“茶升酒降”的趨勢。三是戒酒自律。唐代以來佛教盛行,而戒酒是佛教五戒之一,飲酒被類比為與殺生、偷盜、邪淫、妄語相同的罪過?!督饎傢斃m(xù)》中云:“酒乃諸禍根,是故當斷除?!毕喾?,佛教界認為茶有益于坐禪、促進消化和抑制欲望的“三德”,圍繞著詠茶而形成了“詩僧”這一獨特群體。由于佛教戒酒令的推動,在南方盛行的飲茶風俗逐漸為北方所接受并興盛,封演《封氏聞見記》云:“人自懷挾,到處煮飲,從此轉相仿效,遂成風俗。”[10]上至宮廷士大夫、下至平民百姓,飲茶已蔚然成風,變成日用之需。
第四,《茶酒論》映射出儒、釋(佛)、道三教論衡。佛、道在唐代盛行,但似乎唯有儒家思想方能擔負“治國修生齊家平天下”的重任?!恫杈普摗反嬖谥@著價值取向,這即是以茶喻佛、以酒喻道、以水喻儒,“其中爭論的茶與酒,隱射唐代佛道之爭,結局以水調和,則呈現(xiàn)以儒家為主,融合三教為一的思想內涵”[3]33。茶道的興盛與佛教密切相關,酒被喻指道教用以修仙時的“玉液瓊漿”,“祭酒”一職是天師道教區(qū)的重要首領。在茶與酒的交鋒論辯中,水的最終出場扮演了調和沖突、潤澤大地、融合萬物的關鍵作用。自中唐以來,儒、佛、道三教已呈現(xiàn)明顯的融合趨勢,隋唐以來佛教逐漸完成本土化,而作為本土宗教的道教也與佛教相互參化,同時援佛入儒、援道入儒也日漸興起?!耙虼?,佛、道的宗教性衰退,與之相伴而生的是世俗性的滲透?!盵11]茶酒爭勝的結果是三教交融、儒學領綱,這正是當時中華文化發(fā)展的內在軌跡。
《茶酒論》是茶酒之間所表現(xiàn)的文化沖突的典型形態(tài),這一不同的飲食習俗、文化符號之間的內在緊張與有機平衡促進了彼此間的自我進化與文化創(chuàng)新。茶酒爭勝歷經褒茶貶酒、以茶代酒、茶酒爭雄、茶酒互補等多元形態(tài),二者之間的內在張力有力地激活了各自的內在生命,茶酒之爭既沒走向“茶起酒沒”,也沒有走向“酒盛茶衰”,彼此之間孰優(yōu)孰劣、誰尊誰卑實質上是多元文化時代的偽問題。在全球文明多元化、地方文化多樣化的當代社會,研究與闡釋《茶酒論》最重要的啟示是不同文化之間理應求同存異、同舟共濟。正如茶酒爭勝所展示出的有機的文化張力,當今時代正是多元文化相互碰撞與交流的時代,文化共同體既要有豐富的內涵,更要有內在的張力,實現(xiàn)“美美與共”的理想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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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 婭)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Tea and Wine and its Cultural Tension:
an investigation Centered on Tea and Wine
PAN Bin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Institute for Modern Chinese Thought and Cultur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China, 200241)
Abstract:
As the basic forms of daily life, tea and wine have their own strengths and inner tensions. Tea and Wine of Dunhuang depicts vividly the core issues of the debate on tea and wine, from natural attributes, social functions, health preservation to moral education, in these aspects, tea and wine has undergone the stages of the prevalence of the both, the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two, and preferring tea to wine. The debate ended with the appearance of water to reconcile. When we study the debate on tea and wine, we must not only learn and transce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using tea to describe Buddhism, wine to describe Taoism, and water to describe Confucianism, but also to learn from the cultural tension the debate shows, to promote and innovate traditional culture.
Key words:
Tea and Wine; competition between tea and wine; cultural ten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