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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主義視域與風險社會

2022-03-18 12:04:32申小翠
關鍵詞:世界主義貝克主義

申小翠

(上海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444)

尋找人類歷史上引發(fā)重大災難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的原因,反思二戰(zhàn)之后美國主導構建的世界秩序,是20世紀中期以來歐洲學術界的重要議題。法國引發(fā)的后現代主義思潮和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努力,都可以視為在這個背景下產生的。特別是在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成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其所創(chuàng)造并在全球強力推廣的全球主義,以美國利益為中心,以新自由主義和全球主義為意識形態(tài),不僅對第三世界國家構成威脅,而且也威脅著歐洲文化和社會的多樣性。因此,批判新自由主義和全球主義,努力建構關于世界秩序的新想象,以此重建世界治理新格局,就成為歐洲近三十年來社會理論和政治理論的新的增長點。在這個群星閃耀的時期,德國社會學家貝克提出的風險社會理論與世界主義(cosmopolitianism)理論,不僅對世界學術的推進,而且對全球秩序的理解,都產生了深遠影響,相關研究日益豐富。貝克的風險社會理論在國內學術界早已耳熟能詳,但其世界主義學說,特別是世界主義與風險社會的內在關聯(lián),卻鮮少引發(fā)討論。[1]而且,國內學界對于世界主義的理解,大多從本體論而非方法論出發(fā),忽視了貝克的“世界主義視域”(cosmopolitan vision)與“方法論民族主義”(methodological nationalism)的對話。[2]在世界性風險此起彼伏,反全球化浪潮甚囂塵上,民族主義泛濫,以致全球秩序亟需重塑的今天,發(fā)現和重新闡釋貝克的世界主義學說,爬梳其與中國文化中一以貫之的“和而不同”的政治主張之間的關聯(lián)和差異,尋找二者合作的可能性,具有特別重要的價值。

一、世界主義的緣起

今天,世界主義已經成為國際政治領域的一個時髦流派,很多學者都以這個概念來抒發(fā)自己的主張。世界主義雖然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斯多葛學派[3](P.45),但其啟蒙運動以來的真正起源還是在德國。它是在德國民族主義成型的過程中與民族主義相伴而生的重要思潮。一方面,德國人想象“真正的、最好的德意志民族情感包容了世界主義理想、超民族的人道主義”,另一方面,又有著“兩種觀念發(fā)生內部沖突直至聯(lián)合的困難與黑暗的歷史進程”。[4](P.13)就二者在德國的矛盾進程看,18世紀屬于世界主義的世界,19世紀屬于民族國家的世界。[4](P.69)梅尼克細致闡述了這一轉變的思想史進程:世界主義思想深刻地扎根于基督教傳統(tǒng)之中,直接來源于盧梭的自然法理論;其在德國的成型,首先是以康德為代表的為了獲得永久和平而必須“建立自由國家之間的聯(lián)邦體制”的設想。其次是威廉·馮·洪堡從個人主義出發(fā)強調人越個性就越尋求普遍性,民族亦如此,“他不是在世界主義的融合之中,而是在民族分化之中——這種分化又激起了各民族進行相互理解的新努力——看到了不斷提高的文化趨勢”[4](P.37),因此,“洪堡應該被視作18世紀個人主義與世界主義之子”[4](PP.37-38)。洪堡的這一思想也在浪漫主義思想家諾瓦利斯和施萊格爾那里得到響應,期待“德意志特性是同最強大的個性混雜在一起的世界主義”,“所有的民族、時間、地區(qū)、個體都被普世化了……普世的個性特色正是它被浪漫化的元素”(1)諾瓦利斯和施萊格爾的觀點轉引自弗里德里?!っ纺峥恕妒澜缰髁x與民族國家》,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51-52頁。。梅尼克總結說,雖然諾瓦利斯的世界主義是宗教—教會式的,而施萊格爾的世界主義是自然法—民主式的[4](P.55),但是他們都在共同“構思了一幅民族和平、民族聯(lián)盟、民族國家與世界共和國的圖景”[4](P.58);費希特雖然高揚民族主義旗幟,但其愛國主義和世界主義在內涵上是一致的[4](P.72);只有到拿破侖征服歐洲的戰(zhàn)爭發(fā)生后,對拿破侖體制的反對才真正促發(fā)德國人的民族國家情懷和行動,從而使得民族國家意識徹底戰(zhàn)勝世界主義,而在其中功勛卓著的當推黑格爾、蘭克和俾斯麥[4](P.204)。

總結這個階段德國的世界主義,有三個基本特點:第一,德意志人對倫理的追求得到彰顯,反對權力國家觀念[4](P.67),而主張從倫理和道德角度來重建世界共同體;第二,德意志人對個性精神的追求得到彰顯,一方面是高揚個性,另一方面是追求普遍性,通過更高的普遍共同體來捍衛(wèi)個人和民族個性;第三,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共同成長,相生相克,“在較長時期內,世界主義與民族特性彼此結成了緊密的血緣共同體與生命共同體”,以致“真正的民族國家觀念無法得到充分生長”。[4](P.89)

相比于“世界主義”的大多數使用者只是從政治哲學出發(fā),重視所有人之間的平等和相互尊重以及義務共擔的維度(2)參看吉莉安·布洛克《全球正義:世界主義的視角》,重慶:重慶出版社,2014年;查爾斯·瓊斯《全球正義:捍衛(wèi)世界主義》,重慶:重慶出版社,2014年;奎邁·安東尼·阿皮亞《世界主義:陌生人世界里的道德規(guī)范》,北京:中央編輯出版社,2012年。,貝克將“世界主義”這個概念引入自己的主題時,一方面是為了面對全球化時代民族國家權力出現削弱、邊界開始模糊的大背景,另一方面則是為了反對全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具有極強的辯證特征?!敖洕?、信息、生態(tài)、技術、跨文化沖突和公民社會各領域里可感受的日常行為的去除疆界性,總之,全球化是既熟悉又無法理解的和難以理解的事物,那種可感受到的力量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在迫使所有的人適應它并且面對它?!盵5](P.24)這造成的一個結果是,“在民族國家及其行為體與跨國行為體、身份認同、社會領域、局勢以及過程之間形成了新的權力和競爭關系,出現了沖突和相互交融”[5](P.26)。全球化不可規(guī)避,又可以塑造。正是這種情況,催生出許多試圖對全球化進行干預的理論,以新自由主義為內核的全球主義就是其中最為顯著且對全球化威脅最大的一種。[6]

貝克對全球主義也做了激烈批判,指出全球主義即“世界市場統(tǒng)治思想,新自由主義思想,排擠或代替政治行動的思想觀點。這種思想強調單一經濟的因果關系,把多重領域的全球化簡化為單一經濟領域的全球化,同時這一領域是單向發(fā)展的。如果人們談到生態(tài)、文化、政治以及文明社會等其他領域的全球化,也是把它們放到世界市場體系總框架中探討”[5](P.11)。也就是說,全球主義的本質是由掌握市場決定權的民族國家甚至跨國公司所塑造,試圖抹平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政治、文化、經濟以及其他各方面的邊界和獨特性,都按照自由市場經濟的規(guī)定來操作。借用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的話來說,即消除“一切固定的僵化的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3)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75頁。當然,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全球主義,同馬克思和恩格斯所運用的“世界主義”本質上是一樣的。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也指出:“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見馬克思、恩格斯《共產黨宣言》,《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1995年,第275-276頁。,建立一個“平坦的世界”。但其實質恰如馬克思所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工人階級自由得一無所有”所彰顯的,是“以一種巧妙的方式恢復西方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特別是美國對第三世界國家特別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殖民”[6](P.108)。

有鑒于此,貝克重提“世界主義”,試圖以此揭露全球主義的陰謀并取代全球主義。如前所述,貝克的世界主義顯然來源于德國自身的文化傳統(tǒng)。他自己也明確承認,他的靈感來自啟蒙運動時期的德國文學家和思想家,包括反對世界主義的海因利?!诓?、支持世界主義的海因利?!ずD?、自稱“世界公民”的馬克思,以及在二戰(zhàn)后對猶太人大屠殺進行反思的阿倫特等人。[3](P.45)但在古典時期,世界主義與全球主義并無本質差別,甚至還有著共同的起源[7],直到二戰(zhàn)后全球化風起云涌之際,二者才正式分道揚鑣??紤]到下文要詳細討論當代世界主義,這里先引用貝克的話給“世界主義”作簡單的界定,以彰顯它與全球主義主張的本質區(qū)別:“世界主義化必須被理解為一種多維度的過程,這個過程已經不可逆轉地改變了社會世界的歷史‘性質’以及在這些世界中的國家的位置。這樣理解的世界主義化,就是由多種忠誠的發(fā)展、多元的跨民族生活形式的增長、非國家的政治行動者的涌現、反對(新自由主義的)全球主義和支持全然不同的(世界主義的)全球化的全球抗議運動之發(fā)展所組成?!盵3](P.9)換言之,世界主義對全球化的理解,是反單中心的,也是反市場經濟絕對主導地位的;既反對虛化民族國家的觀點,也反對傳統(tǒng)的以民族國家為中心的觀點,而強調行動主體的多樣性;反對市場經濟所構建的系統(tǒng)化的全球化認識,而申張全球化維度的多樣性和混雜性。

貝克在使用世界主義來批評新自由主義、全球主義和民族主義時,并不將這些主義視為本體論而是視為方法論。本體論意味著這些主義是對現實世界秩序的反映,由此不同主義之間只有一種真理,對話和駁難就無以為繼。方法論則強調不同主義是從不同角度和程序出發(fā)對現實世界秩序的思考,故而它們之間可以開展競爭,通過說理和對話來彰顯解釋力之高下,重塑共識。在這個意義上[8],貝克的“世界主義視域”其實只是一種洞察和構建“社會現實”(social reality)的方法論。同時,他也解構了當時流行的全球主義和民族主義的神圣不可侵犯性,將它們視為平等的、可以批評和溝通的競爭伙伴。貝克的這種視域,是他自我實踐“反身性”(reflexivity)的成果。

二、世界風險社會:當代世界主義涌現的現實背景

貝克對世界主義的闡發(fā),跟其世界風險社會理論有著內在關聯(lián),甚至可以說,二者處在相互建構的循環(huán)中:從世界主義視域出發(fā),風險社會得以被建構成世界風險社會,從世界風險社會出發(fā),方法論世界主義獲得了進一步的解釋力和正當性。風險社會的構成包含三個相互關聯(lián)的部分:個體化、世界風險社會和全球化。其中,世界風險社會理論占據中心位置。如果說康德當年提出的“世界主義社會”概念是基于當時歐洲四分五裂和戰(zhàn)爭的狀況,以及他所渴望的人是目的理念,那么貝克重提這一概念顯然是基于世界風險社會這一現實。

(一)世界風險社會的來臨

貝克于1986年出版《風險社會》一書,該書的出版時間恰好與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時間吻合,因此這不經意間成就了這本書的核心觀點。貝克在書中指出,人類已經走出現代化的簡單/第一階段而走在高級/晚期/第二現代化的道路上。高級現代化階段就是風險社會。風險社會是由兩個因素造成的:一個是科學技術的內在悖論,這種悖論使得科學技術所發(fā)現和發(fā)明的所有理論和技術都只是有限真理,這些并不完善的真理進入社會和自然,對社會和自然進行改造,造成不完善或曰充滿不確定性和風險的社會和自然;另一個是資本主義推動下的制度化的個人主義,即雖然被各種碎片性制度包圍但缺乏總體性制度保障的個人完全處在自我選擇和自我負責的風險狀態(tài)中。前者導致的是生存性風險,后者導致的是生活性風險。[9]在簡單現代化階段,雖然科學技術的內在悖論已經在生產風險,但由于科學技術對社會和自然的改造還沒有完成,前者制造的風險總能以后者為替罪羊。而隨著這種改造的徹底完成,一方面是風險的普遍化,另一方面則是科學技術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替罪羊,其內在悖論因而昭然若揭。解鈴還須系鈴人,科技風險只能通過科技本身的進步來揭示和解決,科學“是定義風險的中介,亦是解決風險的來源”[10](P.155)。由于科技沒法走出懷疑主義特別是自我懷疑主義的悖論,也就無法達到完美的境地。因此,每一次科學的自我懷疑,以及對風險的診斷和治療,都只不過是科技的內在悖論的一次重演和風險社會的又一次推進。換言之,“科學在它的推進中失去的只是真理”[10](P.166)。

在早期現代化階段,民族國家建立了各種制度如家庭、社會福利制度以及確定的時空邊界來保護個人的權利和自由,但資本主義的自由勞動力市場發(fā)展會推翻和消除所有的確定性邊界,如性別之間的藩籬、工作時間和空間的確定性、失業(yè)與就業(yè)的邊界、民族國家的邊界,等等。當資本主義基于自己的要求將簡單現代化階段的前述各種制度安排全部摧毀后,個人不管愿不愿意,都不得不成為自我選擇和自我負責的個人,擺在面前的是各種各樣的選擇,但選擇的后果是高度不確定的、碎片化和多樣化的制度。

風險社會不會局限于民族國家的范圍之內,“風險社會制度是一種新秩序的功能:它不是一國的,而是全球性的”[11](P.14)?!爸匾氖聦嵤?,現在,人類自身的狀況已經是世界性的(cosmopolitian)。要明白這一點,只需注意全球風險譜系中的最新例證,即恐怖襲擊沒有國界?!盵3](P.3)除了恐怖主義,環(huán)境污染、金融危機都是全球性的;資本主義對民族國家邊界的穿透包括全球消費市場的建立。這使得每一個個人都不是在確定的民族國家邊界內,而是在全球范圍內來確定自己的生身(biography)??傊?,現實的世界主義化,處在由全球相互關聯(lián)的各種風險組成的網絡中。[3](P.49)這種風險的全球性,將超越發(fā)達和不發(fā)達的世界區(qū)分邊界,而把所有風險的制造者和受害者都一股腦納入自己的懷抱:“在世界風險社會中,非西方社會與西方社會不僅共享相同的空間和時間——更重要的是——也共同分享第二現代性的基本挑戰(zhàn)(在不同的地方和以不同的文化認識)?!盵11](P.3)

(二)世界風險社會作為世界主義的核心議題

世界風險社會一旦構成,就內在地申張了世界主義機制:“第一,社會成為自身的問題:全球危機促成了全球的相互依存,并且一個(潛在的)世界公共領域的輪廓實際上開始形成。第二,文明的自我危害的被認識到的全球性,引發(fā)了一股對國際機構合作的發(fā)展起作用的政治上可塑的推進力。第三,政治邊界被逐漸去除:以一種亞政治的面目出現的格局一出現立刻是全球而直接的?!盵11](P.25)

農村改革是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和核心推動力,是實現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的重要基礎。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提出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并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鄉(xiāng)村振興之路的前景進行了深刻闡述,這也是黨中央著眼于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基本實現現代化建設、全面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所作出的戰(zhàn)略決策。

具體來說,首先,世界風險社會的形成或者說風險的全球化,使得地球上任何一個角落的人和國家都不可能獨善其身,而不可避免地被帶入共同的風險情境之中。因此,應對共同的風險社會,就成為世界上各個國家走到一起進行討論和決策的新紐帶。貝克說,“各種全球性風險引發(fā)的震動不斷催生出世界性的公共政治議題”[3](P.3),“風險已經成為政治動員的主要力量”[11](P.5),使得“責任全球化”“成為一個全世界公共的和政治的問題”[11](P.10)。今天,世界各個國家為遏制全球氣候變暖、防范恐怖主義襲擊、構建安全的全球經濟新秩序而建構新的全球性組織、開展各種形式的磋商和談判、簽訂各種協(xié)議,這都是圍繞遏制世界風險社會的形成和激化而展開的。這些努力客觀上推動了世界主義觀念的形塑:“世界主義者宣言的主要觀點是,……這些‘全球性的’問題……只有把它們放在跨國框架里,才可能被恰當地提出、討論和解決。為此,必須存在一種政治的再創(chuàng)造,新政治主體,即世界主義黨的一種構建和奠基?!盵11](P.18)

其次,由于風險突破了民族國家的邊界,成為世界性的,因此對簡單現代化以民族國家為基本單位的制度和理念設計構成了挑戰(zhàn):“民族國家由于反思現代化(4)即本文使用的“反身性現代化”(reflexive modernization)。這個概念若翻譯成“反思現代化”,則遮蔽了其自我反對和自我循環(huán)這一更為根本的現代化維度。參見肖瑛《反思與自反:反身性視野下的社會學與風險社會》,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第58-60頁。的動力,已經在多方面受到了挑戰(zhàn):不斷增長的文明風險,使國家的職能大大超越了它有限的能力,動搖了它行使這些職能的認識論基礎;生活方式的個體化激發(fā)了更大的政治參與權的要求,導致了新的政治參與方式和‘亞政治’行為領域的升值;市場的全球化、科技和安全風險、生態(tài)和文化歸屬問題,最終摧毀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基礎,特別是領土劃分和跨地區(qū)危機的地域性?!盵12](P.43)風險即不確定性,世界風險社會即指不確定性成為整個人類社會的構成性特點,并且超越了簡單現代化階段設置的所有邊界,不僅民族國家曾經賴以進行國家和社會治理的確定性基礎出現流失,而且民族國家本身這一邊界也在不斷遭到侵蝕。

再次,與民族國家邊界遭到侵蝕相對應的是形形色色的新的行動者在世界風險社會中登上舞臺:“反思現代化一方面催生出一批形式多樣的新的‘超越民族國家的管理實體’,即跨民族機構的產生”[12](PP.43-44),“另一方面,社會行動者在解決集體遇到的問題和公共財富的生產方面,起著越來越大的作用。從自主的自我調節(jié),到新的非等級制聯(lián)系網絡的建立,到與國家結構平行或相抗衡的民族間、跨民族和超民族行動人士的出現,到跨民族專家共同體的成立及其將跨民族達成的科學認識在次國家、國家和國際層面上運用并貫徹到國家決策中的能力,這一特征越來越明顯地凸顯出來?!盵12](P.44)這些超越民族國家的行動者,是個體化積極推進的結果,也是風險社會面前人人平等的結果。當然,貝克并不認為民族國家會退出歷史舞臺,依然認為它是世界圖景中的一支關鍵力量,只不過不再是唯一的力量。譬如在歐洲,“我們既能看到民族國家頑強的生命力,又能看到一種政治統(tǒng)治的新結構;既能看到民族凝聚力的強大,又能看到新的世界主義認同的潮流;既能看到民族資源的保衛(wèi),又能看到跨民族相互支援的新傾向”[12](P.45)。世界主義不僅僅是以民族國家為主體,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主體。這一方面如前所述是由風險社會的普遍化造成的,任何組織和個人都難以規(guī)避風險的襲擊,都不得不起來申張自己的利益和主張,另一方面則是由制度化個人主義造成的,每一個人都不得不成為自主選擇和決策、自主行動、自主承擔責任的行動者。因此,圍繞風險社會而形成的全民參與的“亞政治”構成世界主義的題中應有之義。

最后,世界風險社會不僅塑造了人類共同的命運和遭遇,而且從日常生活角度改變了簡單現代化階段所確立的世界秩序想象:“這個過程是非線性的和辯證的。在這個過程中,普遍的和特殊的、相似的和差異的、全球的和地方的,都沒有被想象為文化的兩個極端,而是被想象為內在地相互關聯(lián)著的和回饋性地相互滲透的原則。全球內在地相互依賴和全球風險這兩種經驗改變了位于民族國家內部諸社會的社會和政治特征。世界主義化的最顯著特征,就是它是在內部發(fā)生的,是從民族社會或者地方文化內部展開的內在化。它也是自我意識和民族意識的世界主義化,盡管它是變形的。日常意識的基礎和認同的基礎因此以各種決定性的方式轉變。關乎全球的各種重要主題正在變成日常經驗和人類‘道德生活世界’的組成性部分。另外,它們把各種民族形式的制度和意識問題化,由此導致世界范圍內的各種沖突?!盵3](PP.72-73)也就是說,世界風險社會的不確定性破除了二元論的秩序思考,也從我們的思維和日常行動層面把我們塑造成具有全球思維能力的人。

三、“亦此亦彼”:世界主義重建全球秩序的想象

“風險造就社會,全球風險造就全球社會?!盵5](P.43)相對于簡單現代化階段二元論的、工具理性主義的社會和世界秩序,風險社會穿透了所有捍衛(wèi)這種秩序的邊界,但又沒有建立一種新的秩序,整個世界處在既充滿新奇又充斥新的混亂、不確定性的狀態(tài)中。因此,如何重建秩序,就成為世界各種力量角逐的主題。如前所述,一方面是美國所強力推進的新自由主義的全球主義,試圖按照美國模式重建整個世界秩序,另一方面則是各種相對微弱的呼聲,如民族主義、國家主義、后現代主義、文化多元主義,等等。但在貝克看來,所有這些想象都沒有洞悉風險社會對世界秩序的深層改變,要重建世界秩序必須適應不可逆轉的世界風險化的潮流,在此基礎上建構能夠控制世界風險社會的理念?;谏鲜隹紤],他重新祭起了世界主義的大旗。

貝克的世界主義學說建立在社會學的反身性特征基礎上,比基于政治哲學的世界主義學說更能辯證地看待和分析現實世界。譬如,扎爾卡僅僅將世界主義指涉為一種普遍主義的“行動的原則”和“權利或義務”[13](P.35),一種“反對利益的資本主義邏輯的哲學與司法運用”[13](P.40)。相反,貝克強調民族國家地位的改變和各種政治行動者的崛起,突破了簡單現代化階段“體制二元化”的預設,“內部與外部、民族和國際的、社會和政治的、‘我們’和‘他者’的相互協(xié)調和互動關系被打破,其界限被取消”,“單一性邏輯——社會和政治的‘非此即彼’模式——被多義性邏輯,即社會和政治的‘亦此亦彼’模式所取代”。[12](P.39)

當然,雖然上述“亦此亦彼”的世界主義設計已經非常現實主義,但貝克還是不愿意停留在這個層次,而寧愿采取更為悲觀的態(tài)度來想象世界主義,聲稱“全球化依靠與對手矛盾的聯(lián)合向前推進”[14](P.296)。也就是說,在世界風險社會下,一方面,任何反對全球化的努力都“反而加快了全球化的進程和合法化”[14](P.293),這恰恰說明全球化已經成為“孫悟空逃不脫的如來手掌”;另一方面,在這個背景下,各個行動者之間不可能先驗地達成利益和價值上的一致,不可能形成啟蒙理性所想象的行動者的系統(tǒng)化,他們之間肯定會存在各種矛盾和利益對抗,但與此同時,任何參與者都不可能憑一己之力達到目的,“所有的人都得倚靠聯(lián)盟,才能達到各自的目的。最終的結果是形成一種聯(lián)合的動力,通過這種動力消除贊成和反對之間的界限,從而完成普遍的全球化擁護者的反對者的使命”[14](P.296)。總而言之,行動者之間的對立和合作是同時發(fā)生的,共同構成世界主義的推進動力和行進邏輯。

貝克同當代大多數歐洲社會理論家和政治理論家一樣,喜歡把歐洲作為重建世界格局的試驗場。他在與格蘭德合撰的《世界主義的歐洲:第二次現代性的社會與政治》一書中,對歐洲的世界主義推進路徑和未來圖景做了系統(tǒng)規(guī)劃。他指出,世界主義對于歐洲乃至整個世界而言,不是理想主義,而是面對世界風險社會這一人類共同背景而提出的現實主義的策略:“歐共體或歐盟的成員國并非出于理想主義的動機,而是基于自身民族利益的考慮,才放棄了它們擁有的權力……承認別國的合法權益并將其納入自身利益的算計之中,它們自己的利益才能夠實現……既達到自身目的,也實現歐洲的目標?!盵12](P.26)

貝克從三個方面闡述了世界主義的基本條件:一是相互依存的政治,即一方面是“對現實的、超民族的相互依存——不論這種關系是軍事的、經濟的,還是涉及文明的——的承認”,另一方面是“有意識地打造并促進彼此間的共存和互動關系”;[12](PP.104-105)二是在高度變動的世界經濟格局下自覺地奉行“黃金手銬政策”,唯有通過這種“理性的自我約束政策,才能重新贏得民族的獨立”,即從“零和博弈的惡性循環(huán)”轉化到“多方共贏的良性循環(huán)”;[12](P.107)三是通過培育信任資本來相互約束,實現這一點,既要“在程序上保證參與者的相互性”,“又要在采取行動時必須考慮他者的立場”。[12](P.111)

在世界主義的組織形式方面,貝克提出六種方式:一是結構上的寬容,即民族特性的相互承認;二是跨民族的多樣性,即以多樣性來促進一體化;三是超民族的漸進主義,即“既承認民族的,又承認歐洲機構的有效性和權威,在一種協(xié)調、合作的實用主義氣氛和實驗性的繼續(xù)發(fā)展中,打造歐洲事實上的秩序”;四是有秩序的多元主義,即“歐洲和民族的視野都必須保持開放”;五是反思的決策論,即基于對后果的擔心而“創(chuàng)造自我論證規(guī)范的決策實踐”,當然這種規(guī)范既要被自己的國民也要被別的國家所承認;六是成員身份的多重性,而非單一性。[12](PP.114-120)

上述不同層面對世界主義的想象,其理論前提是文化多樣性和跨文化對話[15],歸根結底就是“求同存異”。但貝克用世界主義來理解同和異的辯證關系:一方面是否定差異和堅持普適原則,“在包容所有人的世界主義法治秩序中,一切否定個性,強調等級、階級、宗教和性別差異的思維和行為方式,都將受到譴責”[12](P.113),另一方面是有限性,尊重每一個主體與現象的獨特性和自主性;一方面是獨特性,另一方面是從各個民族、國家和個體的內在結構中相互滲透和相互改變。當全球主義要求消滅獨特性而只強調普遍主義,后現代主義干脆取消一切普遍主義而走向相對主義時,世界主義恰恰認為特殊性和多樣性是社會交往和世界秩序重建的前提,強調特殊性和普遍性互為前提和互相矛盾的提升,在尊重多樣性這一普遍規(guī)則的基礎上,逐步探索更有效更有厚度的合作方式,實現世界各個主體的共贏。

四、小結與討論

貝克的世界主義主張與其超越風險社會的“亞政治”主張是一致的,深刻地蘊含在德國自身的文化和學術傳統(tǒng)以及對納粹主義的深刻反思和批判之中,同康德、阿倫特的學說一脈相承。不只如此,貝克關于世界主義的想象同二戰(zhàn)之后西歐大陸諸國的境遇和國際關系探索也有著內在關聯(lián)。二戰(zhàn)之后,歐洲許多國家都面臨著過去的帝國主義遺產,即大量原殖民地的人口涌入這些國家,加上戰(zhàn)爭帶來的難民危機,與不時爆發(fā)的經濟危機相互激蕩,產生各種風險。[8]而且,二戰(zhàn)后的歐洲長期籠罩在美蘇爭霸的戰(zhàn)爭陰影下。冷戰(zhàn)結束后,蘇聯(lián)威脅得以解除,歐洲大陸對美國的霸權主義和功利主義的異議也隨之陡然顯性化。在上述背景下,歐洲國家一方面需要竭力消除各國共同面對的經濟和移民問題,另一方面渴望重建歐洲在國際秩序中的主體性,通過自身實踐提供一條不同于美國的全球主義和霸權主義的風險治理新路徑。歐盟這一雖然坎坷但在爭吵中一直向前的成果被歐洲人所珍視,也是貝克的世界主義想象的現實原型。如前所述,貝克的方法論世界主義以美國主張和實踐的單邊主義式的方法論全球主義為批判對象,并與美國強權下的和平主張對立,他直言不諱地稱美國的普遍主義其實是專制主義的變種[3](P.125),認為多邊主義才是人類面對世界風險社會的有效途徑。今天,雖然美國政策似乎發(fā)生了倒轉,從全球化的積極推手搖身一變成反全球化的鼓吹者,但這只是形式和具體策略的變化,其價值基礎仍然是全球主義和霸權主義,即只要世界上其他國家和地區(qū)的政治制度、經濟發(fā)展模式同美國不一樣而美國又不能改變它們,美國就要同這些國家和地區(qū)割裂,將之拒斥在自己的交往圈之外。貝克使用世界主義對美國邏輯的批評,蘊含著以歐盟模式來代替美國模式的期待。從這個角度看,世界主義不僅是貝克個人的理論遺產,在很大程度上還代表了長期不愿意對美國政策亦步亦趨、言聽計從的歐洲大國如德國、法國的共同價值觀和應對世界風險社會的共同戰(zhàn)略傾向。而這種想法和訴求,同中國的期待有著某種實質的一致性,即同我國“求同存異”“和而不同”的思想傳統(tǒng)以及在此基礎上重建國際秩序的戰(zhàn)略訴求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反對全球主義、共同抗擊世界性風險方面,中國和西歐大陸的主要國家完全有可能攜起手來,共同發(fā)聲,共同行動。而要做到這一點,需要我們對世界主義這種歐洲主張的價值基礎、民族國家意識、現實目標等做抽絲剝繭的剖析,比較這些方面的異同,尋找兩種文明共同的對話點和達成關鍵共識的可能路徑。

另一方面,方法論世界主義以方法論民族主義為批判對象,雖然不反對民族國家,但認為民族國家的地位正在旁落,相反是各種亞政治的全面復興,其中最為突出的是貝克的著作和《帝國》一書中著力論證的觀點,即跨國公司、世界性組織的崛起具有削弱甚至取代民族國家的力量。[7]在全球化時代重新祭起故步自封或者唯我獨尊的民族主義毋庸置疑應成為批判的對象,但是若簡單地從方法論世界主義出發(fā)強調削弱民族國家,就有了一定的烏托邦味道:首先,歐盟的試驗正遭遇新的困難,英國退歐就是明證,這說明通過民族國家的部分主權出讓來建立超越民族國家的更高層面的主權組織在民族情感、經濟利益、管理等方面有許多短期內難以克服的現實困難。其次,在全球主義或者表面的反全球化傾向依然陰魂不散的背景下,對民族國家的主動削弱只會助覬覦世界霸權的民族國家一臂之力,而不是迎來世界主義者渴望的世界的平等和民主的交往格局。最后,在抵御現實的世界性風險上,雖然各個民族國家在采取應對策略時必須在自身利益和他國利益之間進行平衡,必須在保護自己國家人民的同時也要考慮給其他民族國家、給世界帶來的可能影響,但是抗擊風險的主體還是民族國家,只有民族國家才具有偉大的資源動員能力,才能采取統(tǒng)一的行動策略。這一點得到了歷史經驗的反復證明。今天,世界仍在經受空前嚴重的流行性疾病的挑戰(zhàn),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抗擊流行性疾病的主體是民族國家,其他力量只能起到補充和協(xié)助的作用,即使是世界衛(wèi)生組織這樣的國際性組織,也無法代替民族國家的決策和行動;另一方面,各個民族國家面對共同的難題時建立信任關系,在行動上相互協(xié)商,在信息和資源上互通有無,是取得抗疫之勝利繞不開的圖景,任何卸責、推諉的行動,不僅傷害其他民族國家的感情,也會損害自己國家人民的利益,并給世界帶來危害??傊?,在全球化的宏大背景下,我們既要繼續(xù)依靠民族國家的偉大力量,又要從世界主義理論中汲取養(yǎng)分,積極推進民族國家之間和而不同的信任關系之建構,以共同應對不時爆發(fā)的各種世界性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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