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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祖謀與“四聲詞”風(fēng)氣的生成及其得失

2022-03-18 12:04:32沈松勤趙王瑋
關(guān)鍵詞:詞人

沈松勤,趙王瑋

(杭州師范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1121)

19世紀末,當(dāng)梁啟超呼吁“詩界革命”之時,詞壇卻醞釀著一股趨于保守的“四聲詞”風(fēng)氣。而這股風(fēng)氣,深入影響了詞壇的創(chuàng)作與理論發(fā)展,時間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八穆曉~”的擁護者在回顧歷史時,往往將它上溯到宋賢,如:“詞講四聲,宋始有之,然多為音律家之詞。文學(xué)家之詞,分平仄而已。音律家之詞,原可歌唱,四聲調(diào)葉,為可歌之一種要素?!盵1](P.4899)這種表述,將宋詞分為“音律家之詞”與“文學(xué)家之詞”,并以“四聲調(diào)葉”與否為分界。所謂音律家,即指能通曉音譜的詞人,但如南宋楊纘所言“自古作詞,能依句者已少,依譜用字者,百無一二”[2](P.268)??梢姟耙袈杉抑~”在歷代都是少數(shù)派,更何況所謂“四聲調(diào)葉”,本是以能歌為目的,但宋后詞樂已失,這種“調(diào)葉”已成空中樓閣,故“自明至清中葉,填詞家每疏于律,平仄且舛,遑論四聲”[3](P.4939)。至清代萬樹《詞律》一出,主張“嚴守四聲”,成為了近代“四聲詞”的直接理論來源。不過,雖然自此倚聲者知守律,但詞家并不能嚴格落實到創(chuàng)作實踐。即如力倡守律的吳中詞派,其聲勢規(guī)模亦十分有限,難及浙、常二派,至清季已成了一股“執(zhí)拗的低音”。而真正將“四聲詞”精細化、理論化、常態(tài)化,進而籠罩詞壇變?yōu)轱L(fēng)尚者,則首推清末民初的詞壇祭酒朱祖謀(1)朱祖謀(1857—1931),一名孝臧,字古微,號漚尹,又號彊村,近代詞人,著有《彊村語業(yè)》《彊村叢書》等。。

一、從“四聲句”到“四聲詞”

朱祖謀對“四聲詞”的認知,并非憑空而來,而是建立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廣義上的“四聲詞”,即注重“四聲句”,對詞調(diào)中的部分字句嚴別四聲,這在前代并不少見。而狹義上的“四聲詞”,填詞時字字依古人四聲,雖然誕生較晚,卻也并非完全是清末產(chǎn)物。在此,首先需要對近代“四聲詞”的前史進行梳理,才能進一步討論朱祖謀推行“四聲詞”的內(nèi)在動力。

作為后世盛贊的詞苑功臣,萬樹在回顧宋人詞作時,除對清真、夢窗等“音律家”之詞的聲律進行細致分析,還對方千里大為嘆賞:“余每贊嘆方氏和清真一帙,為千古詞音證據(jù),觀其字字摹合,如此不惟調(diào)字句考,且足見古人細心處,不惟有功于周氏,而凡詞皆可以此理推?!盵4](P.269)其背后的邏輯,就是后世非“音律家”的詞人,也能通過模仿前人詞作的四聲,以達“四聲調(diào)葉”。方千里詞“字字摹合”的觀點,影響甚巨,乃至《四庫總目提要》中也說:“周邦彥妙解音律,為詞家之冠。所制諸調(diào),不獨音之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所謂分刊節(jié)度,深契微茫,故千里和詞,字字奉為標準?!盵5](P.5458)

不過,萬樹《詞律》一書雖影響巨大,后亦多有校補之作問世,然其自作《香膽詞》卻“音律多不協(xié)處”[6](P.3846),可見創(chuàng)作與理論不能相稱。受其影響的詞人們,雖知有四聲之辨,但并不積極落實到創(chuàng)作實踐中。吳梅在《詞學(xué)通論》中盤點:“清詞名家,惟陳實庵、沈閏生、蔣鹿潭能合四聲,余皆不合律式。”[7](P.329)邵瑞彭則說:“詞家如周氏之琦、蔣氏春霖諸家,皆能按譜覓句,恪守四聲,學(xué)者漸知萬氏《詞律》不足以盡聲家之窾要?!盵8](P.169)則《詞律》問世以來,能“恪守四聲”者,亦不過寥寥數(shù)家而已。這種觀點,乃民初詞家的一種普遍看法。事實上,吳中詞派以降,雖已有了一些“全仿四聲,無一異者”[9](P.2925)的詞作,但并沒有化作理論與創(chuàng)作口號,亦缺乏一定的傳播效應(yīng)。彼時詞人們推崇的守律,往往只講求部分字句的四聲,即便是近乎全詞吻合,也并不標舉自己“守四聲”。即以吳、邵二人皆認可的蔣春霖詞為例,如《霓裳中序第一·秋袴》:

霜華墜帳角。信逼西風(fēng)秋絮薄??胀庥裾栌肿?。念孤戍遠情,征衣齊索。羅紈怨錯。算路遙、歸夢難托。君恩重,碧綾分錫,冷辟陣云惡。

非昨。羊皮輕縛。衣短后、西山射鵲。承平猶滯舊約。馬背空寒,犢鼻誰著。暮笳喧萬幕。料挾纊、軍心共樂。邊塵靜,虎文斑繡,笑看倚麟閣。[10](PP.218-219)

而姜夔原詞如下:

亭皋正望極。亂落江蓮歸未得。多病卻無氣力。況紈扇漸疏,羅衣初索。流光過隙。嘆杏梁、雙燕如客。人何在,一簾淡月,仿佛照顏色。

幽寂。亂蛩吟壁。動庾信、清愁似織。沉思年少浪跡。笛里關(guān)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漂零久,而今何意,醉臥酒壚側(cè)。[11](PP.6-7)

這首詞是姜夔自度曲,屬于后世“四聲詞”的模擬范圍,即“獨創(chuàng)之調(diào)”“自度之腔”[1](P.4899)。比照四聲,蔣詞中“犢”“挾纊”“虎”數(shù)字,尚與原詞出入。但蔣春霖并未把“依某某”“依四聲”之類的創(chuàng)作綱領(lǐng)寫入詞序之中,似亦不足為病。而這種“守四聲”的心思,雖代有延續(xù),不曾斷絕,但僅僅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默契,影響甚小。如晚清王鵬運、況周頤、端木埰、許玉瑑參與的薇省唱和,后二者彼時均有一些全合四聲的詞作,而不見標舉。王鵬運、許玉瑑甚至共同題寫過吳中詞人潘奕雋的《水云笛譜》,這部詞集不僅講究四聲,還旁注工尺,可見其對聲律的重視。王鵬運雖美稱其為“大成遺譜”[12](P.113),但也并未將它廣而告之,奉為經(jīng)典。須知王鵬運對于詞律,并非全然接受或抵觸,而是有自己的考量:

鵬運常語人曰:“萬氏持律太嚴,弊失之拘;然使來者之有人,綜群言于至當(dāng),俾倚聲一道,不致流為句讀不緝之詩,則篳路開基,萬氏實為初祖?!盵13](P.195)

從茲可見,王鵬運認為萬樹建立的詞律體系“太嚴”,故稍有微詞,并不推崇守四聲的做法。但另一方面,他亦不否認詞律建設(shè)對詞的本體性建構(gòu)的重要作用,并且顯露出一種“流為句讀不緝之詩”的焦慮。尤其是在常州詞派“寄托說”的影響下,詞的境界內(nèi)容進一步拓展,“士大夫怵于國勢之危微,相率以幽隱之詞,借抒忠憤”[14](P.154),則“詞律”勢必要成為天平另一端,以作平衡之用。這種焦慮,是吳中詞派時就已存在的,譬如《桐月修簫譜》中就說:“聲律之學(xué),失傳久矣。今所謂詞,短長其句而已,抑仍詩也?!盵15](P.285)這種“詞”“詩”分界之說,即是重視詞體音樂性的表現(xiàn),但在吳中詞派時尚不成熟。畢竟,吳中詞派活躍于嘉道年間,清室雖已中衰,但與清末世變相比,尚是承平之世,與清季詞人“痛世運之凌夷”的處境迥別。所謂不平則鳴,在“抒情言志”的砝碼加重之后,另一端“詞體聲律”自然也有了更新推進的必要,恰如經(jīng)學(xué)中義理與考據(jù)的并駕之勢。但如何既推重詞的聲律特性,又不能使之太拘,成了一道難題。

由于詞樂不傳,清人對詞律的認知,往往從格律出發(fā)。邵瑞彭就將“詞律”二字拆解為“音律”與“格律”,并稱“若夫詞之格律,本為和協(xié)音律而起,但音律既難臆測,不能不于字句聲響間尋其格律”[8](P.169)。狹義上的“詞律”,就是指格律。而清代詞人對詞律認知的演進,與詞籍校勘活動息息相關(guān)。一方面,詞籍??背晒匀荒苤笇?dǎo)創(chuàng)作,而另一方面,詞人的創(chuàng)作感悟也影響著詞籍???,如杜文瀾《憩園詞話》中評沈傳桂詞,就極為重視他詞集中的考據(jù)成果:

凡用去聲字,無不入妙,此講律家所不能到者?!独@佛閣》調(diào)所注,余??对~律》中已及之?!峨p頭蓮》所注考古至密,《四犯翦梅花》所注尤為精到。惟云劉改之以三調(diào)合成,則與四犯之義未協(xié),蓋未言《醉蓬萊》兩用耳。[9](P.2957)

可見詞人填詞時的體悟或考據(jù)成果,對詞籍校勘,良有裨益。鄭文焯甚至認為:“不工詞者,先失其信好之篤,更不足與言校詞。”[16](P.211)談到詞人的詞籍???,首先要論及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不過,王鵬運雖然在大量的詞籍??敝袑εf有詞律的認知有所進步,但并沒有起到推動樹立一套新范式的作用。而王鵬運“綜群言”的寄望,雖為朱祖謀所承,但他并沒有解決“萬氏持律太嚴”的問題,反而變本加厲,最終衍生出了一股席卷詞壇的“四聲詞”風(fēng)氣,甚至衍生了人數(shù)眾多的“守四聲詞派”(2)“守四聲詞派”是蔡嵩云對南宋“守周詞之四聲,遂推而守其他音律家詞之四聲”詞人群體的稱謂,實際上是對詞史的再塑造。這種恪守前人詞作四聲進行創(chuàng)作的觀念,于清代才成型。此處則移用于近代恪守四聲的詞人群體。。[1](P.4900)

朱祖謀一般被視作清季四家中成就最高者,其詞學(xué)與創(chuàng)作成就,不僅限于同道尊崇,也受到了時人的廣泛認可,如王國維稱朱詞“學(xué)人之詞,斯為極則”[17](P.4260),雖寓貶于褒,亦不得不承認朱詞之妙處,又如胡適雖不認可其詞,但把《彊村所刻詞》列入《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xué)書目》[18](P.2),對其詞籍??钡木椒浅UJ可。

1899年,王鵬運與彊村合作??秹舸霸~》,乃彊村校詞之始。其后20年間,他不斷??痹~籍,并與周圍友朋探討分析,形成了良性互動。故《彊村叢書》初刻,雖到1917年才問世,但其影響早已流播,故吳梅稱彊村“比年??趟卧T詞,不脛而遍天下”[19],將許多詞集帶回到讀者的閱讀視野。而在王、朱等人之前,風(fēng)行天下的版本,是毛晉的汲古閣本,其中錯漏不少,收詞僅61家。詞籍的???,其功用一般在于董理文獻,校定善本,然后成一代之典范。而一個校勘精良的善本,往往能起到填詞的范本作用,對“四聲詞”來說更是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朱祖謀的老友夏仁虎就有“孰為正本”的困擾:

夫宋人之號稱審音者,不只周、柳、晁、姜數(shù)家,然此數(shù)家之詞,刊刻流傳,各本往往不同。即如清真詞(周邦彥),宋版猶有三種,而三版之中,往往歧異。(其詳見余所作《讀清真詞偶記》,茲不具錄。)俗刊流傳,更無論矣。孰為正本而遵從之,是一疑問。倘盲從誤本,而致傷詞害意,豈非冤乎?[20](P.38)

雖然《彊村叢書》并未完全解決詞的異文問題,但其收書約168家,蔚為大觀,“詞籍校勘的專門之學(xué),也由此而終于完善”[21](《〈彊村叢書〉與詞籍??薄罚琍.144),四聲詞的創(chuàng)作土壤有了堪稱善本的“模板”。后來的四聲詞健將易孺在填《長壽樂》時,就曾說:“此依彊村刻勞鈔毛校本,與《歷代詩余》字句殊異者甚多。細校比,朱刻為勝?!盵22](P.45)除了校訂脫漏,如曹元忠所說,“彊村所尤致意者,則在聲律”[23](P.1)?!耙月尚T~”是朱祖謀的手眼所在,他在??痹~籍的過程中,對不同詞調(diào)的平仄四聲、韻位、分片,都積累了一定的心得。既身兼“校讎專家”與“詞人”身份,彊村自然而然地把??彼眠\用到詞的創(chuàng)作與詞學(xué)批評中去。于是,彊村自身的詞作,成為了時人眼中律譜意義上的范本。時人會像研究宋詞一樣,研究彊村詞的聲律妙處,這可從夏承燾《日記》中窺見一二,如:“歸過吳眉翁,謂《水云樓》及《金梁夢月》皆不盡守四聲,大鶴亦不堅守,此事決推古微。《彊村詞》四卷中,僅有二三處失律耳。”[24](P.187)

分辨詞律,本非易事,何況是對一向反對“四聲詞”的吳眉孫來說。但他仍舊對《彊村詞》進行了細致的研讀,最終得出結(jié)論“晚清如漚尹年丈、大鶴先生,音律辭章,可稱兼美。然其四聲變通之處,亦非彼死守四聲者所能深曉”[25](P.154),這是彊村詞對讀者的影響。同時,朱祖謀本人也被讀者的審視鞭策,在詞律上繼續(xù)一絲不茍地探索,以緩解自身的“經(jīng)典化”焦慮。如此過程,使得朱祖謀在詞律的路上越走越遠。在朱祖謀引導(dǎo)的“四聲詞”風(fēng)氣前,即如陳銳之“格高律細”,在《袌碧齋詞話》中也不過言部分字句須守四聲:

詞中四聲句,最為著眼,如《掃花游》之起句,《渡江云》之第二句,《解連環(huán)》《暗香》之收句是也。又如《瑣窗寒》之“小唇秀靨”“冷薰沁骨”,《月下調(diào)》之“品高調(diào)側(cè)”,美成、君特?zé)o不用上平去入,乃詞中之玉律金科。今人隨手亂填,又何也。[26](P.4193)

即在他看來,多數(shù)今人是不懂這些“金科玉律”的,足見當(dāng)時風(fēng)氣并未完全轉(zhuǎn)變。陳銳雖言四聲,但仍停留在“四聲句”的階段,這也是絕大多數(shù)守律派詞人的觀點。陳匪石后來總結(jié)出七種情況,需要守四聲句。[3](PP.4940-4942)因此,鄭文焯自詡:“近世詞家,謹于上去,便自命甚高。入聲字例,發(fā)自鄙人?!盵27](P.220)平聲自不用說,嚴別上去入三聲,本質(zhì)上即是“四聲詞”,這并非鄭文焯首創(chuàng),但他引為秘訣積極倡言,為朱祖謀推行“四聲詞”作了有效的鋪墊。

與鄭大鶴自負精通律呂不同,朱祖謀不諳音譜,他對“四聲詞”的心得,源于他豐富的校詞經(jīng)歷。沈曾植《彊村校詞圖序》說:“彊村精識分銖,宗萬氏而益加博究,上去陰陽,矢口平亭,不假檢本,同人憚焉,謂之律博士。”[28](P.58)既然朱祖謀對古人詞作能“精識分銖”,那么他對友朋詞作在詞律方面的批評,也就頗有可信度。譬如,況周頤就曾自述朱祖謀對他的影響:

夫聲律與體格并重也,余詞僅能平側(cè)無誤,或某調(diào)某句有一定之四聲,昔人名作皆然,則亦謹守弗失而已,未能一聲一字,剖析無遺,如方千里之和清真也。如是者廿余年。壬子以還,辟地滬上,與漚尹以詞相切磨。漚尹守律綦嚴,余亦恍然向者之失,齗齗不敢自放?!恫蜋选芬患龑こH龜?shù)熟調(diào)外,悉根據(jù)宋元舊譜,四聲相依,一字不易,其得力于漚尹,與得力于半塘同。[29](P.1923)

況周頤在回顧填詞歷史時,表示20年來填詞,僅守“四聲句”而已。而在這之前,他的唱和友朋端木埰、許玉瑑,已作過嚴格意義上的“四聲詞”,但沒有影響蕙風(fēng)。自1912年以來,受朱祖謀影響,他才開始作一字不易的“四聲詞”,從而成為“四聲詞”大旗下的健將。雖然況周頤對詞籍校勘并無興趣,但他在批點陳運彰的詞作時,對詞律的問題一一糾正,正是耳濡目染于朱祖謀的知識體系的結(jié)果。在此種批點詞律的風(fēng)氣潛移默化之下,“四聲詞”風(fēng)氣逐漸興盛起來。

歷覽清季四家,除王鵬運以外,皆作過“四聲詞”,如冒廣生所言“自萬紅友一言,誤盡學(xué)子。鄭叔問揚其波,朱古微承其緒,而天下盡受其桎梏矣”[30](《四聲鉤沉》,P.152)。而最為此風(fēng)推波助瀾者,當(dāng)屬朱祖謀。上文已述朱祖謀對蕙風(fēng)的濡染,至于鄭大鶴,雖亦提倡四聲,但并不如朱祖謀嚴格。夏承燾《日記》中有如下表述:

(冒廣生)又謂鄭大鶴為詞初學(xué)白石,繼學(xué)清真,晚年講四聲,作《比竹余音》。古微正于是時始為詞,乃大倡依四聲之說。鄭之《瘦碧》《冷紅》二集猶不依四聲。鶴翁二十余始見大鶴,從未聞其談四聲云。[24](P.187)

鄭文焯有校詞的經(jīng)歷,又號稱通曉音律宮調(diào)之學(xué),自然對四聲亦相當(dāng)敏感,本應(yīng)比朱祖謀更具手眼。但根據(jù)留存的《清真集》校本來看,朱祖謀仍有為鄭大鶴指謬的能力,如鄭大鶴在校周邦彥《蘭陵王·柳》一首時,有如下批語:

“望人在天北”句上一下四,煞句六仄聲字,作上去上去上入,極有分別,自來和者,不免失律,千里、允平結(jié)句并作“夜雨滴”,蓋亦不謀而合。[31](P.10)

朱祖謀則為鄭大鶴指瑕:

煞句“淚暗滴”,“暗”字去聲,方、陳并作“夜雨滴”,不合。[31](P.10)

于是鄭大鶴在后來的校本中就改正舊說:

又“望人在天北”,上一下四,和者多誤用。惟千里和調(diào)按譜填詞,無少乖離。惟煞句與允平作“夜雨滴”,蓋亦不謀而合。惜“夜雨”作去、上聲,稍稍失律耳。清真詞于煞句最精細,此云“似夢里,淚暗滴”,作上去上去去入,六仄聲,極有分別也。[31](《前言》,P.4)

這是朱祖謀大量細致的詞籍??睅淼膬?yōu)勢,指出問題往往一針見血。朱祖謀雖與半塘、蕙風(fēng)一樣,不通宮調(diào)之學(xué),但校詞所得的經(jīng)驗要比奧僻的宮調(diào)之學(xué)更易理解,更具傳播上的說服力。且鄭大鶴過世較早,門徒不多,故“弦誦之風(fēng),卒遜彊村”[32](P.189)。作為風(fēng)氣變化的親歷者,冒廣生的說法是可以采信的,綜合況周頤、陳銳所言,則20世紀初的前十年正是“四聲句”向“四聲詞”轉(zhuǎn)變的重要時期,且看作于1908年的《瑞龍吟·寓園餞春,伯韜和清真韻見貽,率酬一解》:

吳皋路。依舊翠檻交藤,露臺臨樹。年年寒食東風(fēng),怨羅恨綺,消春甚處。

倦吟佇。珍重勸歸啼鳥,戀人堂戶。天涯楚客能狂,對花對酒,低徊夢語。

無限浮云心事,短裾羞倚,搖楊狂舞。歸燕慣瞋空簾,人意非故。涂妝暈色,憑寫傷高句。何曾見、云屏淚眼,香塵回步。鏡里千紅去。憑闌待理,黃昏斷緒。重疊愁成縷。年事晚、沉沉燈花飄雨。夜長漏促,一箏塵絮。[33](PP.215-216)

通觀全篇,僅“疊”字入聲,與原作“柳”字上聲不合,它如“燕”“寫”二字,均有不常見讀音可吻合,可算一篇標準的四聲詞。彼時朱祖謀與鄭文焯、陳銳、夏敬觀等人相與唱和,切磋琢磨,積累了大量經(jīng)驗。

不過,校詞與唱和僅僅是朱祖謀推行“四聲詞”的契機,其之所以大力推行“四聲詞”,有更深層的原因。首先,即如張爾田所言:“先生早侍承明,壯躋懋列,庚子先撥之始,折檻一疏,直聲震天下,既不得當(dāng),一抒之于詞。”[33](P.575)古人有“三不朽”之說,所謂“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是傳統(tǒng)士大夫一直追求的價值。既見“事功”無望,著述就成了朱祖謀心血之所注,其“志在高文壽世,初不以一世之理亂,影響其名山盛業(yè)耳”[34](P.9)。朱祖謀對他的詞作極為看重,一生反復(fù)修改詞集,如龍榆生《朱彊村先生永訣記》中所記:

予又以先生詩稿(自題《彊村棄稿》)及未刻詞(自題《彊村語業(yè)卷三》)為請,先生言:“詩不足存,詞待精神稍佳,自行刪定,再以奉托?!绷季茫瑥?fù)曰:“子俱攜去,為吾整理?!倍矶鴩@曰:“名心未死?!盵35](《朱彊村先生永訣記》,P.221)

朱祖謀垂老之際,仍以詞集為重,欲自行刪定,還自嘲“名心未死”。這里的“名心”,不能單純理解為成名,而是朱祖謀在清亡以后無法施展政治抱負,故將心力托于文字不朽之上,就像梁啟超曾說:“荷庵此次歸來,為言古微、伯嚴兩君有鳳翔千仞之概,皭然不滓之志,相與低徊于其為人,而還求其故,則皆有所主而已。古微舉天下之美,不以易詞,伯嚴舉天下之美,不以易詩,古微、伯嚴無所往而不得詩詞,故常有以自樂,詩詞可以致伯嚴、古微不朽,故常有以自信,而其卓然自拔于流俗者,則亦在此矣。”[36](P.708)但欲不朽,必先傳世成為經(jīng)典,而這種傳世的焦慮,一直縈繞著朱祖謀??梢哉f,“四聲詞”說的推行,正是在復(fù)古外皮下的一種創(chuàng)新,其本質(zhì)在于力致朱祖謀于不朽。最終,“詞律極細”這一特征,也成為后人裁斷他高于并世詞流的原因:

侍郎既精于校勘,又專治夢窗,故詞律極細。在王幼遐《半塘定稿》律法猶有出入,《彊村樂府》則絕無此病。[34](P.2)

在光、宣朝,大詞家若文蕓閣、王幼遐,天骨開張,風(fēng)神雋上,固可與之抗手,而半塘翁尤為彊村所尊視,然二家皆病于律法較疏,即論淵源所自,侍郎之于半塘,亦尚有出藍之勝焉。趙堯生別樹—幟,自為雄長,自是能手,然究有韓孟歐梅奇正之別。至況夔笙、鄭叔問,則終須弟畜之耳。[34](P.10)

事實上,這種重視詞律的氛圍,正由他一手締造而成,且頗有成效?;仡欀熳嬷\一生,雖不曾自夸,卻暗作努力促成其詞的“經(jīng)典化”。除了推動“四聲詞說”,他還為傳世作了多方努力。如編選《詞莂》一書,“托名孟劬以避標榜”[35](《詞莂跋》,P.7),選錄清代詞家15人,選入自作10首,數(shù)量僅居陳維崧、毛奇齡、王鵬運三人(各11首)之下。又如作《清詞壇點將錄》,雖號稱“晚年游戲之作”,實是試圖建構(gòu)有清一代詞史,而朱祖謀因“以董平自居,故原稿不署真名,但題‘覺諦山人’云云”[35](《清詞壇點將錄識語》,P.46),也是一種自我經(jīng)典化的表現(xiàn),只不過沿襲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之傳統(tǒng),不署真名。

綜上可知,朱祖謀推行“四聲詞”,其內(nèi)在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一,如俞感音所言“清代號為詞學(xué)中興,然自常州派出,始明倚聲托事之義,而張惠言《茗柯》一集,疏于句讀之考較,不悟前賢制調(diào)之聲情,故托體雖高,未能盡善”[37](P.65),故彊村此時力倡“四聲”,開示詞法,正試圖彰顯詞體的聲律特質(zhì),不致流于“句讀不葺之詩”,這是歷史之需要;其二,世變之下,朱祖謀試圖以文字不朽,其出于傳世的焦慮,為作品經(jīng)典化作出了多方努力,故在批評機制方面力推“四聲詞”,這是個人之需要。但制作艱辛的“四聲詞”何以能夠在規(guī)模上超越前代,翕然成風(fēng)?這便和當(dāng)時詞壇的延譽機制息息相關(guān)。

二、“四聲詞”的常態(tài)化

詞壇盟主的宗尚,往往能改變一時詞壇的風(fēng)氣。朱祖謀在“四聲詞”推廣的過程中,一方面提高詞的寫作門檻,以尊詞律的方式突顯詞體的特性,另一方面,則以寬宏的態(tài)度,獎掖后進,既推動了“四聲詞”的傳播,也使其詞壇地位不斷鞏固。張爾田在給夏承燾的信中,曾這樣評價清季的三位詞壇宗師:

蕙風(fēng)生平最不滿意者,厥為大鶴。仆嘗比之兩賢相厄。其于彊老,恐亦未必引為同調(diào)。嘗謂古微但知詞耳,叔問則并詞而不知。……大鶴為人,不似蕙風(fēng)少許可,獨生平絕口不及蕙風(fēng)。又嘗病彊老詞不能清渾,無大臣體,舉《水云》為例,謂詞必須從白石入手,屯田、夢窗,皆不可學(xué)?!对~刊》載與吷庵論詞書,往往流露此意。蓋兩家門庭皆盡窄,以視彊老為大鶴刻《苕雅余集》,為蕙風(fēng)刻《鶩音詞》,度量相去直不可道里計。[38](P.435)

在張爾田的描述中,鄭文焯、況周頤為人處世“門庭皆盡窄”,唯有朱祖謀雅量,甚至能為友人刻書(3)清亡以后,遺民詞人失去了清廷俸祿,多以鬻文之潤格為收入來源。朱祖謀以高官而作遺民,不僅能予以他人經(jīng)濟支持,還欲刊行同人詞集《滄海遺音集》,周圍自然匯聚了一批詞人。,在經(jīng)濟(4)陳運彰言:“賜進士出身,禮部右侍郎,提督廣東學(xué)政,弼德院顧問大臣,一連串的大官銜,在本人無足輕重,卻成就他那賣字和點主的重要工具。在上海一切的開銷以外,那一部校訂過的,一百六十三種,唐五代宋元詞籍的大結(jié)集——《彊村叢書》——也因此而能成其大功?!币娛现段宜J識的朱古微先生》,《人之初》,1945年第1期,第10頁。與氣度上均更勝出。這應(yīng)屬當(dāng)時的共見,其《孱守齋日記》又言:“古微不甚論人詞,叔問則反是”[39](P.367),此處“不論”是指不加批判,可以用夏承燾《日記》佐證:

述翁為論守四聲事,與眉翁意見參商。席間頗多是非。吷翁謂:當(dāng)時文小坡極不以古微澀體為然。古微從善如流。文亦守四聲,但甚重妥溜。文道希則大罵夢窗不通,古微亦不以為忤。[24](P.279)

文小坡即鄭文焯,朱祖謀對待鄭大鶴批評的態(tài)度是“從善如流”,蓋其亦同道,乃四聲派也。至文廷式則與朱祖謀宗尚全然不同,雖痛詆夢窗,但朱祖謀的態(tài)度是非常寬和的。對待不同宗尚的詞人尚且如此,朱祖謀對待同調(diào),更是不吝贊語。與“少許可”的蕙風(fēng)不同,朱祖謀對后進的溢美是顯而易見的,如評價陳洵詞“神骨俱靜,此真能火傳夢窗者”[40](P.106),又如評壽石工詞“火傳四明”[42](P.265)等。而朱祖謀之所以力贊夢窗(5)朱祖謀揄揚夢窗,固然有其多次??敝牡?,但他并非固守夢窗者,實“不主一家,兼收各派”,唐圭璋以“廣大教主”稱之。參見楊海明述、錢錫生編《詞學(xué)與詞心》附錄《唐圭璋先生詞學(xué)研究講課實錄》,北京:中華書局,2021年,第293頁。,除賞其七寶樓臺般的辭藻,也與萬樹推崇夢窗詞律精深不無關(guān)系,時人就曾抱怨“《詞律》之失,亦在崇拜一家,但有夢窗之作,必將其他名家異同之處,強為改就”[43](P.304)。根據(jù)陳運彰的回憶,朱祖謀在與人交往時,往往極口稱贊,而總于失律處不茍:

風(fēng)趣,謙和,精細,嚴肅,是他平生的長處,往往一開口,或隨便寫幾句,能使忍俊不禁,對于后學(xué)的獎勵,也是無所不用其極。有人拿詞稿給他看,沒有不是極口稱贊的,同時隨手指出某處不妥,某字失律,或把稿子放在他家里,就批上許多的字。有時太客氣了,也會使人啼笑皆非。原來他在稿子上寫著幾句評語,其他便是替你改正筆誤的字,或把詞調(diào)的別名,換上一個原來的調(diào)名,看上去寫了許多,其實都可以省得的。[44](P.11)

這是一種交往策略。畢竟持律嚴格,往往把新手拒之門外,但朱祖謀循循善誘的態(tài)度,又給了后輩詞人研習(xí)詞律的動力??梢哉f,得到詞壇盟主的許可,無異于月旦之評,能在詞壇分一席位。而后進者為得贊賞,自然也會在詞律方面下功夫,如此受其影響沾溉者頗多。至若師事朱祖謀的喬大壯、陳匪石、楊鐵夫、林鹍翔等人,均有一定數(shù)量的四聲詞作,而吳梅、仇埰、易孺則在朱祖謀的基礎(chǔ)上變本加厲。

四聲詞的要點,在于全詞聲律無舛誤,故韻腳不失,也是“四聲詞”的重要一環(huán),如吳梅《綺寮怨》:

老眼看花如霧,古懷零亂生。算小劫、換了華鬘,聽嬌語、乍囀流鶯。吳宮齊云舊跡,傷心處、戰(zhàn)血馀暗腥。又半天、畫角高寒,重來似、化鶴人姓丁。

遍地象簫鳳笙。傾城翠袖,秋庭共拜雙星。異國飄萍。有憔悴、沈初明。依然太常歌吹,可夢影、記東京。歡場怕經(jīng)。旗亭待貰酒、招步兵。[45](P.209)

作為朱祖謀、蕙風(fēng)的后輩詞家中,最為四聲詞搖旗吶喊者之一,吳梅此詞全依清真四聲,又在小序中說:“清真此詞下疊,暗韻至多,如‘江陵’、‘何曾’、‘歌聲’三語,皆是協(xié)處,自來聲家多未知也”,添了三處暗韻,引為獨創(chuàng)。這種添韻的思維,無疑是受彊村等人的影響,對詞譜保留審慎的態(tài)度。陳匪石在《聲執(zhí)》中總結(jié)說:“凡詞中無韻之處,忽填同韻文字,則跡近多一節(jié)拍,謂之‘犯韻’,亦曰:‘撞韻’,守律之聲家懸為厲禁,近日況、朱諸君尤斤斤焉?!缜逭妗毒_寮怨》之‘歌聲’、梅溪《壽樓春》之‘未忘’、夢窗《秋思》之‘路隔’,及草窗《倚風(fēng)嬌近》之‘淺素’,是韻非韻,與《倚風(fēng)嬌近》城、屏、婷三字可以斷句,是否夾協(xié)三平韻,同一不敢臆測。既避專輒,又恐失葉,遂成懸案。凡屬孤調(diào),遇此即窮,因?qū)徤鞫仗钜豁崱S夼c邵次公倡之,吳瞿安、喬大壯從而和之。然終未敢信為定論也?!盵3](PP.4936-4937)可見這樣的思維,并非吳梅一人,而是群體性的“發(fā)明”。而這種“發(fā)明”,是四聲派詞人互相刺激,競發(fā)新說的結(jié)果。譬如林鹍翔《戚氏》一詞小序,言“首拍‘棹’字及第二拍‘老’字、‘照’字、‘曉’字從邵次公說,均葉仄韻”,試以其詞分析:

佇江皋。綽約仙子伴蘭翹。舞雪飄裾,引風(fēng)回棹。幾昏朝。媒勞。送歸潮。尊前掩淚踏歌曹。塵荒再閱滄海,際此誰與侶靈鰲。曉影云髻,天風(fēng)蓬島,化工粉本能描。斷凌波望睫,天遠人遠,空悵盧敖。

垂老。恨逐萍飄。明鏡四照。輾轉(zhuǎn)鬢頻搔。鵑聲斷,夜長難曉。酒薄狂澆。太無聊。笑語夢里,雨云別后,暗感塵飆。甚時鳳翼,此日鸞箋,黯黯重為魂銷。

換盡章臺柳,嗟游倦客,又系柔條。過眼花飛絮舞,帶斜陽、瘦減舊纖腰。別來繡戶凋春,畫輪染淚,煙冷紅心草。問翠深、蕪徑誰重到。門靜閉、疏雨瀟瀟。剩壯懷、賦別銀濤。漫輕約、舊月殢梅梢。聽檀槽鬧。瓊枝怨否,忍理征袍。[46](PP.174-175)

而柳永原詞如下:

晚秋天。一霎微雨灑庭軒。檻菊蕭疏,井梧零亂。惹殘煙。凄然。望江關(guān)。飛云黯淡夕陽間。當(dāng)時宋玉悲感,向此臨水與登山。遠道迢遞,行人凄楚,倦聽隴水潺湲。正蟬吟敗葉,蛩響衰草,相應(yīng)喧喧。

孤館。度日如年。風(fēng)露漸變。悄悄至更闌。長天凈,絳河清淺。皓月嬋娟。思綿綿。夜永對景,那堪屈指,暗想從前。未名未祿,綺陌紅樓,往往經(jīng)歲遷延。

帝里風(fēng)光好,當(dāng)年少日,暮宴朝歡。況有狂朋怪侶,遇當(dāng)歌、對酒競留連。別來迅景如梭,舊游似夢,煙水程何限。念利名、憔悴長縈絆。追往事、空慘愁顏。漏箭移、稍覺輕寒。漸嗚咽、畫角數(shù)聲殘。對閑窗畔,停燈向曉,抱影無眠。(6)標點略有調(diào)整。夏敬觀亦認為“亂”“館”“變”“淺”“畔”為夾葉韻,鄭文焯則以“亂”“淡”“感”“館”“變”“限”“絆”“畔”為夾葉韻。參見陶然、姚逸超校箋《樂章集校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45頁。[47](PP.442-443)

此詞亦依柳詞四聲,且于韻位上頗有新說。在朱、況二家的《戚氏》詞中,柳詞最后一句中的“畔”字已經(jīng)作韻腳處理,故小序不及之。而邵瑞彭新添的四韻,分別在柳詞“亂”“館”“變”“淺”處,合計清末詞人在《詞律》《欽定詞譜》的基礎(chǔ)上,添了五韻。這五韻中有“亂”“畔”二處,被龍榆生認可,編入《唐宋詞格律》,可見這種討論尚有其詞譜學(xué)意義。

除了在韻位上的深入探究者,還有在四聲基礎(chǔ)上,進一步細分陰陽清濁的,如易孺《雙清·和夢窗“錢塘門外雙清樓”一首聲韻……》,即《采桑子慢》:

高華自斂。風(fēng)響檐柯零亂。際梟主、襟江城外,嘯引蒼鸞。地適雙清,繞池枝矗立湖干??涨嗷\地,篁深護鳥,忘畏宵寒。

前面細漪,拍天閑照,葛(自注:濁)嶺煙鬟。記初為、飛仙綠萼(自注:去),畫與詩還。香海羅浮,故鄉(xiāng)幽夢正春殘。留鶯招鶴,聞簫奏水,情館云間。[22](PP.71-72)

可以看到,他在詞中自注了讀音去聲,或者標注“濁”以示不僅依四聲,還細分清濁。當(dāng)然,這種以入作去,以清作濁的作法,是因為無法做到完全吻合,故用注音的方式,改變字聲。據(jù)他的回憶:“蕙風(fēng)亦深知清濁之要,所以他所著的《二云詞》內(nèi)《綺寮怨》一闋的敘云:‘陰陽平上去入聲,悉依清真。凡協(xié)宮律,先審清濁,四聲不可通融也?!芍ワL(fēng)守律固甚嚴,但不能首首如此罷了?!盵48](P.52)蕙風(fēng)與彊村相似,僅多倡言細分陰平陽平,與上去入合計五聲,就已不能首首如此。出于爭勝之心,易孺努力使平上去入都細分清濁,化作八聲,以示更高一籌,不過終究是自苦,最后連他也不能堅持下去了。

倘若對長調(diào)慢詞守四聲,尚情有可原,那么仇埰依小令四聲,則顯得特立獨行了。他曾經(jīng)“期四聲之必合,督責(zé)甚于嚴師”[49](P.2126),更在午社社課中依溫庭筠小令四聲,引發(fā)吳眉孫等人的不滿,根據(jù)夏承燾《日記》記載:

彼于仇述翁每詞死守四聲極不滿。謂此期社課《定西番》,仇翁作三首,盡守飛卿四聲,一字不易。不知飛卿詞但有平仄而無四聲。[24](P.216)

由此可見,彊村后學(xué)對“四聲詞”的執(zhí)拗之深,已推至極點,不過彊村、蕙風(fēng)等人雖提倡四聲詞,但并沒有苛求小令。這樣演進而來的時風(fēng),雖然已非彊村本意,但客觀上無疑是他導(dǎo)致的。諸如吳梅好友張茂炯每調(diào)“必依四聲”,且將“未守四聲諸闋曰《外集》”[50](P.2124),以示對“四聲詞”的尊崇。即便是一些自己不作四聲詞的詞家,也對外認可四聲之用,如葉恭綽說“四聲不錯,而清濁偶誤,誦之亦不能順口”[51](P.499),呂貞白說“填詞正要講八聲”[52](P.528),這就不僅講究四聲,還要每聲細分清濁陰陽,整個詞壇除易孺外,就沒有作如此實踐的,因而徒為口號而已。但在這種環(huán)境影響之下,連晚輩如龍榆生、唐圭璋,也曾作過四聲詞。

比如龍榆生承認受易孺誘導(dǎo),跟風(fēng)作過幾首,如《紅林檎近·大廠旅游白門,和清真此闋見寄,依韻奉答。但守四聲,不判陰陽,仍無當(dāng)于大廠所定規(guī)律也》:

孤月迎清夜,古楊生峭寒。樹底噪棲鳥,窗前照明玕。剛引愁深恨積,苦憶瑣尾凋殘。乍掀詞筆騰翻,荒江漾微瀾。

蠹墨磨漸懶,怨曲理逾歡。秦淮漲粉,溶溶誰浴冰盤。羨雙鴛乘興,湖波凝碧,放懷還索圖畫看。[53](P.82)

龍詞雖不守陰陽,但四聲不誤,已屬難事,最終他雖“不甘心再干了”,但也曾是四聲詞風(fēng)氣中的一員。而唐圭璋年輕時,曾參與吳梅、林鹍翔、陳匪石、仇埰、蔡嵩云等四聲派主持的如社,其社課就是依某某四聲,如《傾杯》依柳永“騖落霜洲”體、《換巢鸞鳳》依梅溪四聲、《綺寮怨》依清真四聲、《水調(diào)歌頭》依東山四聲、《泛青波摘遍》依小山四聲,故也留下了一些四聲詞作,如《惜紅衣·倚白石四聲》:

翠嶺籠煙,平波映日,萬紅堆碧。畫舸連云,蘋洲沸叢笛。娉婷艷影,偏自怨、傾城顏色。天北。輕散冷香,拂江郎詞筆。

西風(fēng)轉(zhuǎn)急。凄斷宮魂,飄零問誰惜。繁華舊夢暗憶。總難覓。忍拭粉襟清淚,不是舞時心跡。剩素鷗相伴,寒壓一湖幽寂。[54](P.6)

詞中“散”“轉(zhuǎn)”二字去上聲皆有,此處作上聲,以合原詞“柳”“水”二字,這也是四聲詞中常見的現(xiàn)象,即用多音字以作轉(zhuǎn)圜。后來,唐圭璋雖不作四聲詞,但1943年撰文時仍稱“欲作一詞,首須用心選調(diào)、選韻,其次布局鑄詞,無一不須用心。若須依四聲之調(diào),必字字盡依四聲。決不可畏守律之嚴,輒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55](P.55),可見四聲詞影響之深遠。

客觀上,無論是否進行四聲詞的大量實踐,這些人都成為了四聲詞的傳播者,海內(nèi)遂以四聲詞為能事,翕然效仿,蔡嵩云甚至對不滿“四聲詞”的人予以駁斥,無形中抬高了四聲詞的地位:

淺學(xué)者流,每謂守四聲,如受桎梏,不能暢所欲言,認為汩沒性靈。其實能手為之,依然行所無事,并無牽強不自然之病。[1](P.4899)

同時,一些詞人還在試圖把蘇辛詞納入四聲詞的考量之中,不再局限于“守律派”中。如向迪琮《柳溪詞話》中就推崇四聲:

今世不守律者,往往自托豪放不羈,不知東坡賦《戚氏》,其四聲與《樂章》多合。稼軒之賦《蘭陵王》,與美成音節(jié),亦無大謬。今雖音律失傳,而詞格俱在,自未可畏難茍安,自放律外,蹈舊時所謂“不協(xié)則成長短詩”之譏。[56](P.341)

與傳統(tǒng)的書籍相比,這部登載于報刊上的詞話,更具傳播效應(yīng)。而這些觀點,自是有的放矢,出于四聲派推行理論的需要,雖不能盡合歷史事實,但亦成一說。廖恩燾即有依蘇辛詞四聲之詞,奭良也有依陳亮四聲之詞,實際上踐行了杜文瀾“凡名詞之四聲,亦應(yīng)極意摹仿”[9](P.2856)的說法,至此四聲詞已不能單純視作“夢窗熱”“清真教”的產(chǎn)物了。許多詞人盡管不喜拘束,也在這股潮流下勉力參與了四聲詞的創(chuàng)作。根據(jù)夏仁虎的回憶,當(dāng)時不僅斫輪老手填四聲詞,連新手也未能免俗:

吾不畏大聲以告曰:近代號稱詞家,并無人能解宮調(diào),即不佞亦其一也。憶得十年前,歸金陵,見老友之始學(xué)為詞者,以宋名家詞一首,逐字錄其四聲,置玻璃板下,依聲填詞,為之甚苦,詞成,乃至不可卒讀。怪而問之,曰:“此彊村所告也。”時彊村居滬,為詞壇老宿泰斗。(名孝臧,號古微。清遺老。助王半塘刻《四印齋叢書》,自刻《詞學(xué)叢書》。)過滬,詣而詢曰:“公嘗以此法召來學(xué)乎?教人盲從,傷辭害意,貽誤多矣?!睆櫞辶κ覆怀?。余見其窘,徐釋曰:“此亦無法之法,所謂夯干也。吾輩既皆不解宮調(diào),無以塞問者之望,姑以此法,令其練習(xí);久而手熟漸,告以入聲分配三聲,及專嚴去聲之法,亦可以無大過矣。”彊村撫手謂然。凡此之說,蓋為習(xí)作慢詞(今稱長調(diào))者說法也。若初學(xué)為令體,并此亦不必計,只須多唱唐五代名家令詞,依仿為之。既成之后,自己調(diào)聲曼吟,覺得響亮諧鬯,能達胸所欲言,便為成矣。[20](PP.31-32)

首先,即可以借此明確“四聲詞”最為風(fēng)行的時段。這是他在1937年北京淪陷期間所著的北大授課講義,“十年前”即1927年。吳梅在1932年出版的《詞學(xué)通論》中也說:“近二十年中,如漚尹、夔笙輩,輒取宋人舊作,校定四聲,通體不改易一音。”[7](P.325)再結(jié)合冒廣生《四聲鉤沉》所言:“吾所納交老輩朋輩,若江蓉舫都轉(zhuǎn)、張午橋太守、張韻梅大令、王幼遐給諫、文蕓閣學(xué)士、曹君直閣讀,皆未聞墨守四聲之說。鄭叔問舍人,是時選一調(diào),制一題,皆摹仿白石。迨庚子后,始進而言清真,講四聲。朱古微侍郎填詞最晚,起而張之;以其名德,海內(nèi)翕然奉為金科玉律?!盵30](P.111)如果說,近代“四聲詞”風(fēng)氣,肇始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么,1910年后的20多年間,是其最為風(fēng)行,更趨嚴密的高峰期。

其次,彼時的“四聲詞”,已并非僅僅是萬樹詞律體系和吳中詞派視角下的“知音審律”,而是“四聲相依,一字不易”。倘若以咸同年間的吳中詞人作比,就可發(fā)現(xiàn)詞律之法已然愈發(fā)嚴密了。彼時人稱贊潘曾瑋“獨恪守律呂……《如此江山》用去上聲三處,《憶舊游》后結(jié)第四字用入聲,勘律之細,尤為近所罕覯”[9](PP.2883-2884),亦不過講究個別字的四聲而已,在當(dāng)時已屬罕見,但與通篇守四聲相比,有極大差距。可以說,如果沒有朱祖謀的“名”與“德”,如此高的詞律門檻,絕對可以使大多數(shù)詞人束手。之所以朱祖謀矢口否認,自然也是知道“四聲詞”乃削足適履之舉,但此種“練習(xí)之法”,其一大目的仍在于使人重視詞律,不至率爾操觚。為盡可能推行其詞學(xué)觀念,朱祖謀在結(jié)社時也采取了廣收同好的策略:

又嘗組漚社,奉為盟主。一二不肖者震其名,請托得置身其間。祖謀雖鄙其為人而莫之拒,則長者忠厚之度不可及也。[57](P.64)

就在“忠厚之度”與“守律綦嚴”之間,朱祖謀逐漸完成了“四聲詞”風(fēng)氣的推行。近代的“四聲詞”風(fēng)氣與前代相比有三個特點:一、精細化,即全篇“盡守四聲”乃至陰陽清濁,比前代談的“講究四聲”更加嚴格;二、理論化,即以友朋評點或詞話性質(zhì)對“守四聲”的理念進行傳播,甚至試圖統(tǒng)合宗尚蘇辛的一派;三、常態(tài)化,即實踐者眾多,詞作本身能落實其創(chuàng)作宗旨,而前兩點又是在“常態(tài)化”的基礎(chǔ)上不斷演進的。

三、“四聲詞”風(fēng)氣之得失

回顧清代文學(xué)的發(fā)展脈絡(luò),詞律的發(fā)展是在“聲學(xué)”復(fù)興背景下的一支。隨著考據(jù)學(xué)與文學(xué)深度融合,詩律方面誕生了《聲調(diào)譜》《杜詩雙聲疊韻譜括略》等著作,而詞是更講求律度的文體,自然更不乏新解。(7)龔鵬程《云起樓詩話摘抄》曾論析詩譜受到曲學(xué)和考據(jù)學(xué)的雙重影響:“詩譜昉自曲譜,古無此體?!w康熙年間有此一種風(fēng)氣,考定格律,辨析詞曲?!嬈淞餍?,亦在樸學(xué)盛行之世。樸學(xué)家考文詮經(jīng),訣在‘因聲辨義’,故于聲韻之學(xué),析擘最精?!币娪嗨≌\主編《中國詩學(xué)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5輯,第424-425頁。作為近代詞壇的一種文學(xué)現(xiàn)象,“四聲詞”在朱祖謀之前不過涓涓細流,至彊村力揚其波,乃風(fēng)行四海,甚至衍生出更為嚴苛的種種枷鎖,其中最大的問題是把“手段”變成了“目的”,重在“征圣”而非“求真”。如上文所述,朱祖謀推行“四聲詞”,不論是出于歷史需求還是個人需要,最終是要使詞壇重視詞律、尊重詞體,而并非為了創(chuàng)作“四聲詞”?!八穆曉~”不過是詞樂難明的情況下,不得已采取的“笨功夫”。而這種“笨功夫”,有其得亦有其失。

首先,“四聲詞”嚴苛的寫法,揭示了詞這一文體的音樂屬性,能使人尊重詞律,珍重下筆,進而在極端情況下逼出妙思。朱祖謀自己對于詞的態(tài)度是十分嚴謹?shù)?,也常常如此?guī)勸別人,如根據(jù)陳運彰的回憶:

(朱祖謀)既然對于填詞,這樣的重視,所以應(yīng)酬文字,不是請人代筆,便是寫一二首絕句詩對付著。我很感激他,有一次鄭重的告誡我:“你既以詞為安身立命,千萬別做應(yīng)酬品,慎防滑了你的筆。如不能不應(yīng)酬,那做你的歪詩好了?!盵44](P.11)

朱祖謀對詞的態(tài)度是慎防“滑了筆”,故其往往珍重下筆,反復(fù)修改。其善作澀調(diào),也是反復(fù)修改打磨,漸臻完滿的結(jié)果。這種精益求精的態(tài)度,值得后人尊敬。詞中熟調(diào),是指常見、常用的詞調(diào),留存于世的文本極多,在平仄上較為寬松。與之相反的,就是澀調(diào),又曰僻調(diào),甚至某調(diào)留存的宋人詞作僅一首,則為孤調(diào)。由于可互相參看對照的文本數(shù)量少,這些詞調(diào)的平仄往往較為嚴格,創(chuàng)作難度較高,而這正是“四聲詞”的陣地所在。朱祖謀好作澀調(diào),自然有其原因?!靶形捻氃囯y題,填詞須試難調(diào)”[58](P.1515),澀調(diào)更能滿足文人逞才使能的需要,而守律森嚴,又成為其詞作“經(jīng)典化”歷程中的要素。陳匪石曾對況蕙風(fēng)的話表示贊同:“嚴守四聲,往往獲佳句佳意,為苦吟中之樂事。不似熟調(diào),輕心以掉,反不能精警?!盵3](P.4943)可見推重四聲,還有激發(fā)靈感之用。在這種壓榨靈感的過程中,天才卓犖的詞人往往可以靈光一現(xiàn)。朱祖謀所在的年代風(fēng)雨飄搖,決定其有著“接續(xù)宋賢”與“傳世”的雙重焦慮。而“四聲詞說”,既是宋詞??背晒妮d體,也被推動著指導(dǎo)詞的創(chuàng)作,最終能夠賦予詞家某種“知律”的標簽,因而成了朱祖謀和四聲詞創(chuàng)作群體的選擇。蔡嵩云甚至認為清末四家“以立意為體,故詞格頗高。以守律為用,故詞法頗嚴。今世詞學(xué)正宗,惟有此派。余皆少所樹立,不能成派。其下者,野狐禪耳”[1](P.4908)。這種“守律為用”的宗尚極具凝聚力,畢竟立意之說,見仁見智,而守律與否,乃笨功夫,易從苦吟而得。

實際上,“四聲詞說”有兩方面的出發(fā)點:一者是為詞學(xué)者入門鍛煉之用,如陳匪石門下霍松林就直言“這功夫似乎很笨,其實最易入門”[59](P.302),不至于貿(mào)然破體;另一種則是高手的精益求精,即“詞守四聲,乃進一步作法,亦最后一步作法”[1](P.4901)。二者合一,最終是為了讓整個詞壇重視詞體的聲律,乃至成為一種通識,如張祥齡自道:“詞有定律,不能緬越,宋賢莫不確守成法。祥齡不解音律,然于上去字,未嘗不謹?!盵60](P.4214)這種不通音律,仍恪守詞律的做法,正是朱祖謀所樂見的。到后來,一些坊間的詞學(xué)教材如劉坡公《學(xué)詞百法》,雖不求盡合四聲,但亦提倡嚴別去上,足見時風(fēng)之謹細。

其次,它把各種僻調(diào)重新引入讀者的視野,推動了律譜研究。畢竟熟調(diào)平仄寬松,文本眾多,四聲之說不攻自破,故“四聲詞”的模擬對象一般為周、柳、姜、吳等格律派經(jīng)典作家的“獨創(chuàng)之調(diào)”“自度之腔”,不涉小令。很多詞人們討論詞律的結(jié)論,直接體現(xiàn)在詞作上,茲可從彊村詞作中窺見一二,如其《西平樂·別西園作》一首:

灌木愁鴉,露莎拋錦,離思暗落回廊。彈墨單衣,勘書深燭,清歡草草三霜??幢~香枯翳鏡,連雨萍沉敗艇,西風(fēng)漸老,冥鴻去翼成行。誰許驚塵海角,紅荔顆、絆穩(wěn)北歸艎。

蕙簾蘿幌。仙書映掌?;ㄋ幊魏?,虹月英光。消不得、能言怪石,鑿空靈槎。說甚虞翻宅徒,陸賈書新,一夜江湖夢已涼。梁燕再來,巢塵簌簌,爐穗愔愔,悵望天涯,罷酒闌干,憑誰指與斜陽。[33](P.164)

詞律包括了韻位的問題,此詞特點在于增添“鏡”“艇”、“幌”“掌”兩組仄韻,這種填法即認為該調(diào)此處需要押韻,主要論據(jù)就是夢窗詞這些位置分別是“苑”“晚”“市”“水”,恰好押韻。但前人在作詞時,鑒于周邦彥《西平樂》分別為“去”“晚”、“楚”“野”,似不押韻,綜合看來,往往認為夢窗詞偶合而已。事實上,朱祖謀這樣寫,屬于“新見”,乃當(dāng)時詞人探討所得。陳銳首倡清真詞下片“楚、野固互協(xié)也”,并“持語漚尹、叔問,皆亟以余為知言”[26](P.4194)。受其影響,鄭文焯又認為“考《夢窗甲稿》《水龍吟·癸卯元夕》一首,‘遠’字韻與‘晝’字葉,又‘緊’‘賓’等韻并與‘短’‘怨’合押,可征詞韻本通用也”[31](P.99)。一番討論,最終使朱祖謀在創(chuàng)作里增添了兩組仄韻。(8)朱祖謀寄給陳銳商討的書信,今見陳銳《袌碧齋篋中書》(清宣統(tǒng)三年鉛印本):“所論《西平樂》換頭側(cè)葉,尤發(fā)前人未發(fā)之秘,足令紅友失色。舊作遵改二句,錄呈大教?!笔芷溆绊?,弟子林鹍翔也從之按譜:

恨徹茵憑,怨飄鄰笛,涼夜倦客無眠。驂鶴遙空,翦淞殘碧,相思判定人天。憶醉勒燕銘夢醒,橫控騫槎路迥,笳聲換世,秋魂冷入蕪煙。猶有空波鏡約,孤嶼畔、斂怨影嬋娟。

鳳城天遠,音書盼斷,客鬢凋秋,人意禁寒。重念省、閑身髀肉,斜日樓臺,為問啼鵑欲化,夢蝶空迷,何似劉根世外仙?;厥着f游,飛霞步屐,華蓋捫碑,蛻影巢痕,吊古誰同,空亭蘚蝕年年。[46](PP.158-159)

“醒”“迥”、“遠”“斷”,即暗含兩組仄韻,是對新說的一種接受。而還原此種律譜上的變化過程,有助深入理解歷代詞體的演變。但如果說彊村等人還在考慮詞作之間的關(guān)系,考慮詞調(diào)的特殊性,其部分后學(xué)為了避免“是否宜用某聲”之類的聚訟,索性簡化邏輯,一味硬填。像《鶯啼序》《安公子》這樣的詞調(diào),雖屬澀調(diào),但亦有字句差異的不同體。對硬填四聲的現(xiàn)象,冒廣生極為不滿:

作者依夢窗,則不合于清真,依清真,則不合于夢窗。羚羊觸藩,進退失據(jù),此非口舌所能爭也。于是依清真者,自注云:依清真體;依夢窗者,自注云:依夢窗體。是父子一家,而析其產(chǎn)也。甚而依清真、夢窗第一首者,自注云此清真、夢窗第一體;依清真、夢窗第二首者,自注云此清真、夢窗第二體。是前后一人,而分其尸也。[30](P.155)

這種行為,本質(zhì)上是把僻調(diào)“孤調(diào)化”,從而每一首詞都有完全獨立的四聲字譜,這顯然是荒謬的,但在當(dāng)時風(fēng)氣影響下是極為常見的,也符合“四聲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即“按詞填詞”而非“按譜填詞”,這背后折射的是一種對詞譜的不信任。在大量的詞集校勘過后,原本常用的《詞律》《欽定詞譜》雖仍有參考價值,卻已千瘡百孔。既然沒有更好的詞譜誕生,盡依四聲就成了一種無奈之舉。依照詞集文本本身的平仄四聲,雖然機械,但比翻檢詞譜便利。為比前人更加接近宋賢,至少在詞律上,他們做出的努力便是“盡依四聲”,以達“不逾矩”。這些詞人們?yōu)檫_到“不逾矩”的效果,除了依四聲,往往還伴隨著和韻,為了不落韻,便有了許多的“句中韻”被發(fā)現(xiàn)或者說“發(fā)明”出來,這在如社社課《倚風(fēng)嬌近》一調(diào)上尤為明顯。這是一種想象中的“詞律體系”,一種對古人詞作的“誤讀”,現(xiàn)今看問題很多,但在被字字推敲、奉若經(jīng)典的過程中,許多僻調(diào)孤調(diào)被發(fā)掘出來,詞人們開始用審慎的態(tài)度對待詞的文本,并進行了大量的律譜上的反思。如陳銳就指出:“詞中偶句有雙聲字,必用疊韻字對者,近人均未講求及此?!秹舸凹赘濉ぬ椒夹隆飞祥犑斩湓疲骸畤@年端連環(huán)轉(zhuǎn)爛漫,游人如繡。’‘嘆’至‘漫’八字連疊,則創(chuàng)見也?!盵26](P.4195)雖然,這種重視雙聲疊韻的角度并未風(fēng)行,但也為后來者打開了分析視野。喬大壯手批《片玉詞》、夏敬觀手批《山中白云詞》中,也有不少關(guān)于律譜的見解,彌足珍貴。從某種角度而言,“四聲詞說”的盛行使“反對派”也不得不放眼于詞律方面,進行一番細致的考察。

平心而論,詞律研究不可能一帆風(fēng)順,他們研討所得,自然有對有錯,而這并不是最重要的。在用僻調(diào)孤調(diào)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詞人們通過不斷“發(fā)明”新說,力臻完美,以求超越前人,這種垂范后世的吸引力,是難以抵擋的。況周頤就曾說:“畏守律之難,輒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專家,未盡善之作以自解,此詞家大病也。守律誠至苦,然亦有至樂之一境。常有一詞作成,自己亦既愜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據(jù)律細勘,僅有某某數(shù)字,于四聲未合,即姑置而過存之,亦孰為責(zé)備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聲以求,忽然得至雋之字?;蛞蛞蛔指囊痪?,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絕警之句。此時曼聲微吟,拍案而起,其樂何如。雖剝珉出璞,選薏得珠,不逮也。彼窮于一字者,皆茍完茍美之一念誤之耳?!盵61](P.4413-4414)這是四聲詞越變越嚴苛的最直接原因。因此,這些“四聲詞”不僅凝結(jié)詞意,也映照著作者的詞律觀,堪稱珍貴的詞律文獻。

但是,“四聲詞說”也有其致命的缺陷。首先,就是束縛才思,阻礙了表情達意。事實上,朱祖謀、蕙風(fēng)雖倡導(dǎo)嚴守四聲,但自身所作也并非完全認死理,夏承燾《日記》有記載:

一帆來,示所札《彊村語業(yè)》四聲表。謂彊村于和宋人詞廿余首中,上去不守者最多,入派三聲,亦不盡用清入作上,濁入作平去之例。予勸其專札其兩結(jié),以其他處或可通融,不足據(jù)也。[24](P.217)

可見朱祖謀自作,亦不能盡合四聲。又如蕙風(fēng)之才,倚四聲亦受拘束:

況、朱二公,晚年守律至嚴,況公尤甚。其集中《戚氏》賦櫻花及贈梅蘭芳二作,四聲一依柳詞,亦云難矣。[56](P.341)

朱祖謀所謂的通融之法,實即周濟所言:“上聲韻,韻上應(yīng)用仄字者,去為妙。去、入韻,則上為妙。平聲韻,韻上應(yīng)用仄字者,去為妙,入次之。”[62](PP.4-5)換言之,是講究四聲連用的關(guān)系,而并非死守,且四聲之間亦可代用,如“入固可以代平,上亦可以代入”[63](P.156)。但朱祖謀長時間樹立的評點方式,乃四聲一字不茍,這種觀念流布甚廣,后學(xué)弟子不察,往往奉為圭臬,況四聲一旦變通,容易被淺學(xué)之徒視作出律。故受他影響的詞人如易孺、仇埰,最終變本加厲,乃至合清濁虛實、倚小令四聲等舉措,讓四聲詞招致詬病。平心而論,彊村才富學(xué)博,可以在駕馭四聲的情況下寫出好詞,但對于普通的詞人來說,是一種束縛,因此夏承燾、龍榆生等人,都發(fā)文辨析,以平息這股風(fēng)氣[64](PP.8-17),如龍榆生還搬出彊村的旗幟平亭:“往歲彊村先生雖有‘律博士’之稱,而晚年常用習(xí)見之調(diào)。嘗叩以四聲之說,亦謂可以不拘?!盵65](P.68)

其次,“四聲詞說”違背了歷史事實,而且忽視詞樂,并不契合“聲情并茂”的寫作目標。詞人照譜填詞,目的在“不失聲情之美”,即將“聲”與“情”緊密相連。但“四聲詞”對于很多詞人來說,并不能很好傳情,且填出來的詞亦佶屈聱牙,即便是四聲一致,也難稱美聽。如此“聲”“情”俱失,談何恢復(fù)“千古詞音”。況且,既談聲情,不能不提宮調(diào),但“四聲詞說”是忽視詞樂的。邵瑞彭在回顧清代詞樂歷史時,也僅僅是稍作肯定:

所謂詞之音律,如宮調(diào),如旁譜,宋人詞集中往往見之,然節(jié)奏已亡,鏗鏘遂失。近百年來,有凌氏廷堪、方氏成培、陳氏澧、張氏文虎、鄭氏文焯諸家,鉤稽遺譜,細繹袐文,縱末由全復(fù)舊觀,然較之冥行擿埴,固已勝矣。[8](P.169)

詞樂文獻不足、閱讀門檻高、難以指導(dǎo)實踐,其不能如“四聲詞說”盛行,固有其原因。后世詞人自萬樹而下,往往移植曲學(xué),以“曲講四聲”推演至詞學(xué),早被江順詒批評“惜不明宮調(diào),僅從四聲斤斤比較,究非探源星宿耳”[66](P.3220),其不知聲音原理而訂正律譜的行為,也被黃人批評“與諸家之作古樂府者,就題填詞,實如一丘之貉”[67](PP.41-42)。而冒廣生為了駁倒四聲詞說,“嘗遍校方千里與清真詞”,最后得出“四聲多不合”的結(jié)論,認為萬樹的說法“實等放屁”[24](P.46),這是從格律上進行反駁,堪稱釜底抽薪之論。

即便是彊村等人提倡“四聲詞”,也是在詞的抒情特質(zhì)已經(jīng)完全建立的情況下推行,如沈曾植所言:

詞莫盛于宋,而宋人詞為小道,名之曰詩余。及我朝而其道大昌,秀水朱氏,錢唐厲氏,先后以博奧澹雅之才,舒竊之思,倚于聲以恢其壇宇,浙派流風(fēng),泱泱大矣。其后乃有毗陵派起,張皋文、董晉卿《易》學(xué)大師,周止庵治《晉書》為《春秋》學(xué)者,各以所學(xué)益推其誼,張皇而潤色之,由樂府以上溯《詩》《騷》,約旨而弘思,微言而達旨。蓋至于是而詞家之業(yè),乃與詩家方軌并馳,而詩之所不能達者,或轉(zhuǎn)借詞以達之。[28](P.58)

則在浙、常二派的建構(gòu)下,“詞”不再是小道,反而有“詩不能達”的抒情特質(zhì),聯(lián)系到陳巨來曾說:

況公生平不作詩,朱亦如此,均云:詩至海藏、散原,難得之至矣,然去宋人尚遠云云。[68](P.122)

從這段話,一方面可見朱、況二人超邁時人,頡頏宋賢之心;另一方面,倘若詞的抒情內(nèi)涵尚窄,彊村等人不可能“棄詩填詞”,專作一體。換言之,倘若因為“聲”而拋棄了“情”,實屬本末倒置。這也是為什么彊村、蕙風(fēng)等人反復(fù)修改詞作,終究是在聲律的鐐銬下,更好地表情達意,最終達到聲情并茂的境界。但在詞律為先的評價機制引導(dǎo)下,“世既知倚聲之重于修詞矣”[45](P.300),四聲詞走入窮途,也是歷史之必然。

四、結(jié)語

作為“四聲詞”風(fēng)氣的關(guān)鍵人物,朱祖謀對“四聲詞”的發(fā)揚,是在自身校詞事業(yè)的基礎(chǔ)上變化而來。沈曾植《彊村校詞圖序》說:“蓋校詞之舉,鶩翁造其端,而彊村竟其事,志益博而智專,心益勤而業(yè)廣?!盵28](P.58)但其宏志并不僅僅在于董理文獻而已,故他將校詞所得與詞的創(chuàng)作結(jié)合起來,作為卓然名家的根基,繼而大倡“四聲詞”,試圖在詞樂失傳的情況下重建“詞別是一家”的體性特點,以中和“寄托說”旗幟下“流為句讀不緝之詩”的焦慮。同時,對于他個人來說,清室衰微乃至覆亡,“立功”已然無望,詞成為新的精神寄托,希望以文字來完成不朽,而這種“不朽”的焦慮,在新學(xué)日起的時代,也聚集了一批詞人,與其“四聲詞說”桴鼓相應(yīng)。顯然,朱祖謀本人并非死守四聲之輩,但他在詞壇交流中有意樹立的“律博士”形象,卻使他成為了一面旗幟,也成為了后學(xué)爭勝時試圖超越的對象,“四聲”之風(fēng)便在精細化、理論化、常態(tài)化的過程中走向了歧途。

與彼時較為流行的“詩界革命”“文學(xué)革命”論相比,“四聲詞說”顯得有些抱殘守缺,其問題如今看來已經(jīng)昭然。但置諸朱祖謀文化遺民的視角下,則這種與革命相反的“復(fù)古”,并非為朝代之更迭,而隱然成了一種文化抗?fàn)?,需要理解之同情。提倡自由詞的陳柱,曾在寄陳去病的詩中,這樣寫道“掃除束縛空無累,始信詩家有共和”[69](卷7,PP.17-18)。這種文學(xué)革命與社會革命勾連的觀念,正是彼時部分文人的想法。故其運作也并非簡單的“詞學(xué)研究”,而是一種傳統(tǒng)的文化記憶,帶有“闡揚絕學(xué)”的使命感了。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文學(xué)革命”之說盛行,易孺曾想把古代詩詞做成歌曲,但效果也幾乎為零,最后只能感嘆“話體盛行,文體破產(chǎn)”[70](P.38)。雖然合樂作歌一途不成,但“四聲詞說”愈演愈烈,尚能揭橥詞這一文體的特性。因此,邵瑞彭才會說:“朱、況二老,晚歲尤嚴四聲,詞之格律,逐有定程。七百年之墜響,至是絕而復(fù)續(xù),豈不偉哉?!盵8](P.169)即使“定程”之譽,已嫌溢美,但在朱祖謀引領(lǐng)的“四聲詞”風(fēng)氣影響下,詞人們即不以“四聲詞”為然,也愿對前代的詞籍文本不斷進行探究總結(jié),確實是詞史上繼往開來的一代。盡管這個“來”有些短暫,但經(jīng)過“四聲詞風(fēng)”洗禮,一些具慧眼而能夠通變的詞學(xué)家,開始從整體性上考量字的四聲與清濁關(guān)系(9)參見夏承燾《唐宋詞字聲之演變》,《夏承燾集》第2冊,第52-83頁。唐圭璋先生亦云“詞里還沒有人做過《雙聲疊韻譜》”,可見已引起詞學(xué)家注意。參見楊海明《詞學(xué)與詞心》附錄《唐圭璋先生詞學(xué)研究講課實錄》,中華書局,2021年,第312頁。,乃至研討雙聲疊韻,一改“世之專講音律者,尚未悟此”[17](P.4255)的局面,確實開啟了詞律研究的新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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