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玲玲
19世紀,伴隨著民族國家的誕生,考古學被賦予發(fā)現(xiàn)民族歷史和重建集體記憶,建構(gòu)民族起源神話的使命。它是“國家認同的可靠提供者”,能將過去和未來聯(lián)系起來①María del Rocío Ramírez Sámano,“‘El Nacimiento de una Ciencia’:La Arqueología Mexicana Durante el Porfiriato,”Diálogos Revista Electrónica de Historia,Número especial 2008,p.155.。獨立后,如何在本土歷史記憶與西方文明之中建構(gòu)出連續(xù)性的歷史敘事,成為美洲國家面臨的挑戰(zhàn)。美國突出盎格魯—薩克遜文明傳統(tǒng)和歷史敘事;拉美國家則將前殖民時代的古代文明與西方文明結(jié)合,塑造出一種“梅斯蒂索化”②“梅斯蒂索化”主要指不同族群的混血和文化的融合。的歷史記憶,形成了與北美不同的民族建構(gòu)路徑。墨西哥擁有阿茲特克、瑪雅等大量古代文明遺跡。19世紀后期,墨西哥借鑒西方方興未艾的考古學,進行大規(guī)??脊虐l(fā)掘與保護,厘清了古代文明的基本面貌,重建了古史;闡釋了本國歷史演進的連續(xù)性,彰顯了本土古代文明的輝煌。由此,墨西哥形成了兼具本土色彩與西方特性的歷史記憶,奠定了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社會與文化基礎(chǔ)。
學界的相關(guān)研究主要關(guān)注近代墨西哥的考古活動,以及墨西哥考古與民族國家的發(fā)展等問題。③代表性的成果有: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México:Universidad Nacional Autónoma de México,Tesis de Licenciatura en Historia,2000;María del Rocío Ramírez Sámano,“‘El Nacimiento de una Ciencia’:La Arqueología Mexicana Durante el Porfiriato”;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University of California,Pro Quest Dissertations Publishing,2004.對于近代墨西哥如何在西方的影響下,通過考古學重建古史,進而強化民族認同缺乏必要的關(guān)注。本文以《幾個世紀以來的墨西哥》①Vicente Riva Palacio etc.,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 Ⅰ-TomoⅤ,Mexico:Ballescáy Compa?ía,1884—1889;Lucas Alamán,Historia deMéjico desde los Primeros Movimientosque Prepararon su Independencia en el Ano de 1808 hasta la Epoca Presente,TomoⅣ,Méjico:Imprenta de J.M.Lara,1852.等19世紀墨西哥主流的史學著作為基礎(chǔ),嘗試以跨大西洋文化交往的視角,系統(tǒng)論述19世紀以來墨西哥歷史記憶的變化,重點闡釋19世紀后期考古學與主流歷史學家對墨西哥古代史的敘事,②19世紀,墨西哥具有多元化的歷史觀念和歷史記憶。本文以簡馭繁,重點分析墨西哥官方和主流的觀念。為認識墨西哥等美洲國家的民族建構(gòu)提供新的視角。
1521年,西班牙殖民者科爾特斯(Hernando Cortes)征服墨西哥,阿茲特克等本土文明覆滅。在此后的殖民統(tǒng)治中,白人統(tǒng)治者大都將自己視為歐洲文明的繼承者和延續(xù)者,對墨西哥本土文明嗤之以鼻。他們將殖民征服之前的印第安人視為異教徒,認為他們處于沒有法度和宗教無知的狀況。③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2007,pp.28-29.故此,墨西哥的古代文明被污名化,湮沒于大眾的歷史記憶之中。
但在殖民體系中,墨西哥的克里奧爾人(土生白人)與半島人(西班牙出生的白人)嫌隙叢生??死飱W爾人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處于次等地位,對半島人愈發(fā)不滿,克里奧爾民族主義由此誕生,并衍生出凸顯墨西哥本土文明的克里奧爾史學(Historiográfica Criolla)④克里奧爾史學指:獨立之前,墨西哥克里奧爾史學家、文學家、政治家對于古史的想象與書寫,及由此塑造的歷史觀念。,開始強調(diào)西班牙征服之前的歷史。這種觀念在西班牙殖民統(tǒng)治初期便已出現(xiàn),其內(nèi)涵逐步演變。16世紀,一些西班牙殖民者在宗教編年史中已開始敘述墨西哥古代歷史。但其敘事主要從宗教視角出發(fā),認為西班牙征服之前的墨西哥文化無法救贖;征服之后,西班牙在墨西哥傳播“福音”,改變了其偶像崇拜的狀況。⑤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p.9-10.
17世紀之后,克里奧爾人對古代墨西哥文明的認知發(fā)生了變化,一些作家和史學家開始歌頌阿茲特克首都特諾奇蒂特蘭曾經(jīng)的輝煌,認為墨西哥古代文明并不遜于歐洲,哀嘆西班牙殖民者對印第安人的統(tǒng)治。1615年,托克瑪達(Juan de Torquemada)撰寫的《印第安人的君主制》(MonarquiaIndiana),將阿茲特克帝國與古希臘羅馬進行對比,凸顯墨西哥古代文明的地位。⑥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p.22-23.1680年,墨西哥人貢戈拉(Carlos de Siguenza y Gongora)設(shè)計了高達90英尺的凱旋門,以歡迎新西班牙的新任總督。凱旋門上方以12位阿茲特克皇帝的成就作為裝飾,體現(xiàn)出阿茲特克認同深厚的社會基礎(chǔ)。⑦Anthony Pagden,Spanish Imperialism and the Political Imagination:Studies in European and Spanish-American Social and Political Theory,1513-1830,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0,pp.92-93.
18世紀之后,克里奧爾民族主義者將阿茲特克文明與當時的克里奧爾人相嫁接??死飱W爾人的歷史記憶因而“本土化”,成為墨西哥古代文明的繼承者。克拉維杰羅(Francisco Xavier Clavijero)是當時代表性的史學家,他的《墨西哥古代史(1780—1781)》[HistoriaAntiguadeMexico(1780-1781)]質(zhì)疑歐洲學者對于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是野蠻人的污蔑,并指出克里奧爾人是阿茲特克帝國真正的繼承者。⑧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23.18世紀末,墨西哥著名的史學家布斯塔曼特(Carlos María de Bustamante)則在西方古代文明史的視野下,將西班牙征服之前的墨西哥歷史視為“古代”,將古代的阿茲特克人視為“我們的祖先”;他對當時的文物和文化遺存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并駁斥西方對古代墨西哥文明的污蔑。⑨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p.14-21.正如學者帕格登(Anthony Pagden)所言:“克里奧爾民族主義者試圖利用印第安人的過去,贊頌美洲出生的白人。”[10]Anthony Pagden,Spanish Imperialism and the Political Imagination:Studies in European and Spanish-American Social and Political Theory,1513-1830,p.10.克里奧爾史學對本土歷史和文化的重視,在很大程度上強化了克里奧爾人的民族意識。
在獨立運動期間,克里奧爾人本土化的歷史意識進一步凸顯。他們認為,墨西哥在西班牙征服之前就已存在,西班牙300年的統(tǒng)治為“卑鄙的篡奪”,墨西哥如今即將恢復(fù)獨立。①Hans-Joachim K?nig,“El Indigenismo Criollo.Proyectos Vital y Político Realizables,o Instrumento Político?”Historia Mexicana,vol.46,no.4,1997,p.759.他們宣揚阿茲特克末代皇帝夸烏特莫克(Cuauhtemoc)是抵抗西班牙的民族英雄,以強調(diào)獨立運動的合法性。19世紀中期,智利史學家阿穆納特吉(Miguel Luis Amunategui)對此有著生動的描述:“克里奧爾人流淌著西班牙的血液,卻自認為是阿茲特克人和印加人的繼承者與復(fù)仇者,后者在幾個世紀前被克里奧爾人的祖輩屠殺殆盡?!雹赗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37.克里奧爾人的這種觀念在墨西哥建構(gòu)出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卻遭到西班牙長期壓制的共同體,極大地推動了墨西哥民族獨立運動,凝聚了克里奧爾人乃至一些印第安人的認同。③Hans-Joachim K?nig,“El Indigenismo Criollo.Proyectos Vital y Político Realizables,o Instrumento Político?”pp.759-760.
克里奧爾史學不完全是一種特定的歷史寫作方式,更是克里奧爾人為擺脫西班牙統(tǒng)治,實現(xiàn)獨立的觀念依托和政治文化,及由此建構(gòu)出的一種“祖地”(祖國)觀念和歷史記憶。這種歷史觀念滲透到當時墨西哥的歷史寫作、詩歌、小說、節(jié)日與民俗等各層面。其根本特征是突出克里奧爾人是古代阿茲特克文明的繼承者,使克里奧爾人的歷史與西班牙殖民者脫鉤。克里奧爾史學成為墨西哥古史重建的起點,并為后續(xù)的史學家乃至政治家所繼承。獨立后,民族主義者以“墨西哥”取代“新西班牙”④“墨西哥”(Mexico)意為“墨西卡人的國家”,墨西卡(Mexica)為阿茲特克人的別稱,象征著新獨立的國家與古代阿茲特克帝國的傳承關(guān)系。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48.作為國名、以鷹吞食蛇的形象作為國徽⑤在古代墨西哥的文物遺存中,有大量的鷹吞食蛇的形象。這是阿茲特克首都特諾奇蒂特蘭的起源神話??死飱W爾史學著作對于該傳說也有豐富的記載。Natividad Gutiérrez Chong,The Culture of the Nation:The Ethnic Past and Official Nationalism in 20th Century Mexico,United Kingdom: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 Science,ProQuest Dissertations Publishing,1995,pp.112-114.、強調(diào)古代印第安人的節(jié)日和風俗等,都體現(xiàn)了墨西哥對于古史的認同。
但克里奧爾人對阿茲特克文化傳統(tǒng)的利用具有“工具化”的特征。獨立后,墨西哥乃至整個西屬美洲逐漸淡化古代的文明和象征,強調(diào)獨立運動領(lǐng)導(dǎo)者的作用。民族主義者在演講中不再敘說阿茲特克的歷史,而是凸顯革命英雄。1827年,墨西哥舉行的紀念活動中,14名男童裝扮為獨立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伊達爾戈,而非歷史上的阿茲特克人。⑥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68.此外,墨西哥開始以獨立運動的領(lǐng)袖命名一些城市。
由此可見,西班牙征服拉美之后,西屬美洲的克里奧爾人存在兩種主要的歷史記憶:對于西班牙的認同,以及對美洲古代文明的認同。在殖民統(tǒng)治期間,以克里奧爾史學為代表的歷史觀念逐漸占據(jù)主導(dǎo),并成為拉美民族獨立運動的重要思想淵源。但對于西班牙的認同并未銷聲匿跡。1821年,墨西哥獨立運動領(lǐng)袖發(fā)表的《伊瓜拉計劃》(PlandeIguala)也有類似的表述:“美洲人,你們誰能說不是西班牙人的后代?”⑦Lucas Alamán,Historia de Méjico desde los Primeros Movimientos que Prepararon su Independencia en el Ano de 1808 hasta la Epoca Presente,TomoⅣ,p.188.一些獨立運動的領(lǐng)導(dǎo)人堅稱,西班牙區(qū)分克里奧爾人和半島人,并以此歧視克里奧爾人的行為不可接受,美洲西班牙人與歐洲西班牙人具有密切的聯(lián)系。⑧Rebecca Earle,“Creole Patriotism and the Myth of the ‘Loyal Indian’,”Past&Present,vol.172,Iss.1,2001,p.134.就連當時的民族主義史學家德米爾(Fray Servando Teresa de Mier)也表示,他與西班牙貴族具有血緣聯(lián)系,是第一代征服者的后代。⑨在另外一些場合,德米爾又自稱為夸烏特莫克的后代。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42.獨立之后的墨西哥處于這兩種歷史觀念的焦灼之中,無所適從。
此外,在克里奧爾史學中,印第安人也屬于被遺忘的群體。盡管克里奧爾史學家將古代印第安文明納入民族歷史敘事之中,但克里奧爾人成為古代印第安文明的繼承者,現(xiàn)代的印第安人則被排除在外。一些克里奧爾人認為,歷史上的印第安人高貴,但被征服后的印第安人退化且平庸,兩者沒有相似之處。①Rebecca Earle,“Creole Patriotism and the Myth of the ‘Loyal Indian’,”p.133.一些人甚至認為,墨西哥古代的文明并非印第安人創(chuàng)造,而是腓尼基或亞特蘭蒂斯等古代文明創(chuàng)造。②Sven Schuster,“TheWorld’s Fairs as Spaces of Global Knowledge:Latin American Archaeology and Anthropology in the Age of Exhibitions,”Journal ofGlobal History,vol.13,Iss.1,2018,p.70.
總之,克里奧爾史學本身存在諸多缺陷。它既遭到強調(diào)與西班牙殖民者血緣聯(lián)系的保守派的反對,也未將人口眾多的印第安人納入其中。③獨立初期,印第安人約占墨西哥人口的60%,梅斯蒂索人(印第安人與白人的混血)和白人分別約占22%和18%。參見劉文龍:《墨西哥通史》,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14年版,第153頁。因此,在獨立后的近半個世紀中,墨西哥國家認同混亂,凝聚力不強。1846年到1848年爆發(fā)的美墨戰(zhàn)爭,進一步凸顯了墨西哥國家的虛弱。這場戰(zhàn)爭使墨西哥喪失了近半數(shù)的領(lǐng)土。正如墨西哥學者所言,墨西哥沒有國家、不團結(jié),是各種敵對集團的聯(lián)合。④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5.墨西哥各個階層在戰(zhàn)爭中表現(xiàn)出的冷漠,成為墨西哥人的創(chuàng)傷。從當時的國際環(huán)境來看,19世紀西方民族主義蓬勃發(fā)展,歷史學、考古學和人類學等被賦予了建構(gòu)民族神話的功能。在西方社會進化論的影響下,民族歷史被賦予了現(xiàn)代意義:沒有輝煌古史的民族,在現(xiàn)實中難以取得成功。而在當時西方的歷史敘事中,美洲被視為“文明退化”之地。因此,在19世紀中后期,墨西哥需要重振民族自信、強化民族認同和團結(jié)。如何重建古史成為其必須面對的挑戰(zhàn)。而在古史重建的過程中,考古發(fā)掘特別是文物等物化文明象征將發(fā)揮重要的作用。
啟蒙運動以來,歐洲興起了古物學,古物收藏之風日盛。18世紀之后,古物學逐漸向科學考古轉(zhuǎn)型。18世紀中后期,歐洲的考古學發(fā)生了兩個重要的轉(zhuǎn)向:一是大量歐洲考古學家到中東、美洲等地進行考察,并將發(fā)掘的文物帶回歐洲;二是在社會進化論的影響下,歐洲學者開始借助考古學建構(gòu)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單線性路徑,形成了石器時代、青銅時代和鐵器時代三階段說⑤參見格林·丹尼爾:《考古學一百五十年》,黃其煦譯,文物出版社2009年版,第28-43頁。。先進的物質(zhì)文化成為衡量道德和文明發(fā)展水平的重要尺度,歷史遺存則成為評判一個民族過去的標準。按照這種觀念,古代的物質(zhì)成就反映了當?shù)孛褡宓奈拿魉健"轒auricio Tenorio-Trillo,Mexico at the World’s Fairs:Crafting a Modern Nation,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p.88.在這種敘事邏輯下,西方因擁有發(fā)達的物質(zhì)文化而成為近現(xiàn)代文明的高峰,其發(fā)展路徑也成為其他地區(qū)的模板。借此,西方建構(gòu)了一套話語體系,強調(diào)自身文化的優(yōu)越性及其對亞非拉地區(qū)殖民的正當性。
墨西哥考古學受到歐洲考古學的深刻影響,其發(fā)展演變類似于歐洲國家,經(jīng)歷了從古物收藏到科學考古的演進。西班牙人征服美洲之后便燃起了歐洲人對美洲文物的興趣。征服者科爾特斯曾將一些古代墨西哥的文物送給西班牙國王查理五世(CharlesⅤ),⑦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28-29.意大利人文主義者馬特(Peter Martyr)指出:“沒有什么比這些文物更能取悅我的眼睛?!雹郆enjamin Keen,The Aztec Image inWestern Thought,New Brunswick,New Jersey:Rutgers University Press,1971,p.64.但是,18世紀中后期,西方對文物收藏的興趣轉(zhuǎn)向古代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等東方世界。19世紀初,東方的文物失去了新鮮感,非洲和大洋洲的文物則被歸結(jié)為“原始”的古物。美洲以有別于舊世界的神秘風格和豐富的文物吸引著西方人。墨西哥有一萬余處歷史遺跡,其中既有壯觀的城市遺址和金字塔,也有神秘的祭壇和精致的古代工藝品等。⑨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15,29.西班牙國王卡洛斯四世(CarlosⅣ)曾遣人到墨西哥搜尋和發(fā)掘文物,對墨西哥的歷史遺址進行調(diào)查。[10]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64.
歐美人在墨西哥的文物發(fā)掘,使一些被人遺忘的文明遺跡得以再現(xiàn)。墨西哥的古物也成為令人垂涎的商品和研究對象。1821年,英國古董商金斯伯勒(Lord Kingsborough)收集了大量墨西哥文物,并出版了介紹這些文物的著作,在歐洲乃至墨西哥產(chǎn)生很大的反響。①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64.法國人布爾伯格(Brasseur de Bourbourg)收集了大量古代墨西哥的手稿,沃爾德克(Waldeck)收藏了眾多墨西哥古代的藝術(shù)品。美國外交官斯蒂芬斯(John Lloyd Stephens)考察了瑪雅文明的遺跡,運走了大量的文物,并出版了第一本介紹瑪雅文明的書籍。②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32-33.但是,西方的這些活動仍以獵奇和具有浪漫主義色彩的考察為主,屬于傳統(tǒng)古物學范疇。
歐美人的古物發(fā)掘活動雖然導(dǎo)致大量墨西哥古代文物的流失和破壞,但也增加了西方對于古代墨西哥文明的了解。1850年,法國的盧浮宮博物館專設(shè)了墨西哥展廳,“想要參觀的巴黎人如此之多,他們比肩迭踵才能進入”③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30.。此外,19世紀后半期,在美國、德國也出現(xiàn)了大量考古與人類學博物館,收藏了許多墨西哥古代文物。受此影響,西方開始研究古代墨西哥的文明,并到墨西哥進行考古發(fā)掘,墨西哥因而出現(xiàn)了由古物學向科學考古的轉(zhuǎn)向。19世紀60年代,法國入侵并占領(lǐng)了墨西哥。此后,法國在巴黎建立了法國—墨西哥委員會(Franco-Mexican Commission)④RobertM.Buffington,Criminal and Citizen in Modern Mexico,Lincoln: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0,p.149.,美國也建立了類似的研究機構(gòu)。
與此同時,19世紀的西方學者也開始從考古學、生物學和人類學等視角,闡釋其對墨西哥古代文明的認識。其代表有: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普雷斯科特(William Prescott)、內(nèi)貝爾(Carlos Nebel)等。盡管這些西方學者對墨西哥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壯美和古代遺存有所稱贊,但也受18世紀布豐(Buffon)、德波(Cornelius de Pauw)和雷納爾(G.T.F.Raynal)等提出的“美洲退化論”的影響。該理論以科學的名義解釋種族退化,以西方文明為模板闡釋美洲古代的文明,認為美洲的環(huán)境導(dǎo)致人種的退化,美洲在文明發(fā)展上處于劣勢。⑤Rebecca Earle,“Creole Patriotism and the Myth of the‘Loyal Indian’,”p.136.因此,這些西方學者仍然強調(diào)氣候、飲食、環(huán)境等因素會導(dǎo)致種族的改變。⑥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16.其歷史闡釋的特征在于:將古代墨西哥等美洲文明與歐洲文明進行比較,闡釋兩者的共同性,但重點在于凸顯美洲古代文明的特質(zhì)及其落后性。例如,洪堡論及“新世界的文物”、“繪畫藝術(shù)”和“文化”時,以西方流行的審美評判美洲古代的成就,認定其文明發(fā)展具有滯后性。⑦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p.24-26.
在這種語境下,不僅印第安文明落后,克里奧爾人也處于退化之中。因此,墨西哥需要為自身的文明辯護,提升本土文明在西方話語中的地位。換言之,就是以西方的學術(shù)話語駁斥西方對墨西哥古代文明的貶低,進而強調(diào)美洲并非種族退化之地。這其中,考古學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正如19世紀的墨西哥學者塞拉(Justo Sierra)所言,在所有學科中,考古學是唯一賦予墨西哥民族特性的學科。⑧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76.
17世紀末,墨西哥模仿西方的古物學,開始進行古物的收集和展示。許多克里奧爾人開始尋找墨西哥的古跡和古物,宣彰克里奧爾人與本土的聯(lián)系。17世紀末,墨西哥學者貢戈拉就認為,墨西哥的古物與歐洲的古物一樣高貴和可敬。⑨Benjamin Keen,The Aztec Image in Western Thought,p.190.1790年,墨西哥城中央廣場(Zocalo)擴建時出土了大地女神的神像(Coatlicue)和阿茲特克歷法石(Piedra del Sol),引發(fā)了歐洲學者和墨西哥學者的爭論。德波等歐洲學者認為,大地女神的神像丑陋不堪,“野蠻人”沒有以天文學和數(shù)學知識制作歷法石。墨西哥人阿爾扎特(Jose Antonio Alzate)則指出,歷法石是古代印第安輝煌文明的象征。[10]大地女神像和阿茲特克歷法石現(xiàn)存于墨西哥國家人類學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nthropology),其前身為墨西哥國家博物館。Benjamin Keen,The Aztec Image in Western Thought,p.301.伽馬(Leon y Gama)被視為墨西哥第一位考古學家,他從學理的角度指出,歷法石體現(xiàn)了古代印第安人在天文學和幾何學等方面的卓越成就,以此駁斥德波等歐洲學者的“嚴重錯誤”。[11]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51.這兩件文物如今已成為墨西哥歷史的重要象征。
19世紀,博物館成為彰顯民族自信和悠久文明的舞臺。墨西哥外交部長阿拉曼(Lucas Alamán)訪問歐洲之時,為歐洲國家博物館的收藏所震撼,極力推動墨西哥建立類似的機構(gòu)。1825年,墨西哥國家博物館成立,成為19世紀墨西哥考古研究以及文物保護的主要機構(gòu)。①RobertM.Buffington,Criminal and Citizen in Modern Mexico,p.149.但19世紀上半葉墨西哥學者的研究大都屬于傳統(tǒng)的古物學,主要利用古代文獻研究文物,很少進行實地發(fā)掘。即便是實地考察也往往具有浪漫主義的田園色彩。此外,受19世紀上半期政治紛爭的影響,墨西哥國家博物館的館藏規(guī)模小,研究水平也不高。曾任國家博物館館長的拉米雷斯(Fernando Ramirez)曾抱怨道,研究古史的學者從未得到政府的保護和支持。②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52-53.
沒有過去的國家只是縮寫的術(shù)語,考古學一直是現(xiàn)代國家構(gòu)建本民族歷史所需原材料的供應(yīng)者之一。③María del Rocío Ramírez Sámano,“‘El Nacimiento de una Ciencia’:La Arqueología Mexicana Durante el Porfiriato,”p.156.19世紀中后期,伴隨著西方的科學革命以及考古學的迅速發(fā)展,墨西哥對考古學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熱忱,試圖借助新興的科學考古“重建國家的自信心”,塑造一種新的國家形象。1875年,墨西哥學者拉因扎爾(Manuel Larrainzar)指出,對墨西哥古代文明的研究是最重要的研究領(lǐng)域之一,因為它塑造歷史的進步。④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p.77,80.1876年,迪亞斯(Porfirio Díaz)當選為總統(tǒng),在其35年的執(zhí)政生涯中,墨西哥社會長期穩(wěn)定與和平,出現(xiàn)了“迪亞斯治下的和平”(Pax Porfiriana)。為了維系其統(tǒng)治,發(fā)展經(jīng)濟,重新塑造國家形象,迪亞斯大力支持墨西哥考古學的發(fā)展。
19世紀后期,墨西哥的文物遭到嚴重的破壞。一些墨西哥人與西方古董商聯(lián)系,將文物不斷販賣到境外,西方一些游客和學者私采亂挖。⑤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p.138-139.墨西哥人也拆掉金字塔和神廟,建造房屋,在古跡上耕種等。因此,迪亞斯政府對于文物的保護和發(fā)掘并重,將保護文物作為一項系統(tǒng)工程,組建考古與文物保護部門,并對之實施立法保護。1885年,墨西哥設(shè)立考古遺跡監(jiān)察局(Inspection of Archaeological Monuments),由考古學家巴特萊斯(Leopoldo Batres)主管,負責文物的發(fā)掘和保護工作。在國家博物館之下設(shè)體質(zhì)人類學研究部門,創(chuàng)辦《國家博物館年鑒》(AnalesdeMuseoNacional),向國外介紹墨西哥的考古成就和古代歷史。由此,墨西哥在考古方面形成了雙軌并行的機構(gòu):一是考古遺跡監(jiān)察局負責文物發(fā)掘和保護,二是國家博物館負責對文物的研究和展出。與此同時,墨西哥政府對于考古的投入和支持劇增。19世紀中期,華雷斯總統(tǒng)給國家博物館的撥款預(yù)算為500比索。19世紀70年代,迪亞斯掌權(quán)后,這一預(yù)算激增到12160比索,20世紀初的預(yù)算更是在此基礎(chǔ)上增加了十倍。⑥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43,54,58.
雖然墨西哥自獨立之初便開始通過立法加強文物保護與考古發(fā)掘,但不同的法律存在矛盾,而且缺乏執(zhí)行力。1827年,墨西哥頒布法律,禁止文物出口。⑦María del Rocío Ramírez Sámano,“‘El Nacimiento de una Ciencia’:La Arqueología Mexicana Durante el Porfiriato,”p.159.1840年,墨西哥頒布法令,“要求所有的墨西哥人都參與文物發(fā)掘”,導(dǎo)致對文物的嚴重破壞。1862年,墨西哥頒布的新法禁止私人發(fā)掘。同時,這些法律對于文物保護的執(zhí)行者是聯(lián)邦政府還是地方政府存在分歧。1896—1897年,墨西哥頒布了兩部重要法律,進一步規(guī)范文物發(fā)掘與保護。其中明確規(guī)定,禁止個人挖掘文物,所有文物屬于國家,考古活動需要在聯(lián)邦政府的監(jiān)督下進行;挖掘的所有文物必須上交國家博物館,禁止文物出口;國家有權(quán)征用私人土地進行考古發(fā)掘等。⑧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55,87-95.考古遺跡監(jiān)察局全面負責墨西哥的考古活動和文物保護,審查文物能否出口等。此后,墨西哥的主要文物和遺址得到保護,西方考古學家和古董商公開買賣墨西哥文物的行為基本絕跡。大量文物從全國各地運送到墨西哥國家博物館。
隨著大量古代文物的發(fā)掘,墨西哥對于本國古史的認識逐漸深化,并開始借助考古活動駁斥西方對于墨西哥古代文明的認知。19世紀后期,墨西哥最重要的考古活動當屬巴特萊斯負責的特奧蒂瓦坎遺址(Teotihuacan)的挖掘。巴特萊斯測量了該遺址的太陽金字塔,繪制了墨西哥第一幅考古地圖,將阿茲特克歷法石安置于國家博物館。同時,他對特奧蒂瓦坎遺址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認為該遺址分為兩個文化層,分別為托爾特克人和阿茲特克人創(chuàng)造,兩者具有繼承性,出土的文物顯示墨西哥古代文明處于先進水平。①托爾特克文明存在時間約為公元800—1000年,阿茲特克人自稱是該文明的繼承者。Leopoldo Batres,Teotihuacan o La Ciudad Sagrada de los Toltecas,Mexico:Talleras de la Escuela N.de Artes y Oficio Ex-Convento de S.Lorenze,1889,p.17.他指出,太陽金字塔“比埃及金字塔更優(yōu)雅、更令人印象深刻”。②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148.在考古發(fā)掘的基礎(chǔ)上,墨西哥的體質(zhì)人類學家認為,導(dǎo)致墨西哥古代文明退化的是社會因素而非印第安人的種族劣勢,印第安人在體質(zhì)上并不次于歐洲人,甚至更為先進。③Vicente Riva Palaci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Ⅱ,pp.472-476.為了展示前西班牙祖先的偉大,迪亞斯政府于1887年在改革大道上為夸烏特莫克雕像揭幕,以古阿茲特克的納瓦特語(Nahuatl)發(fā)表演講,并將其同聲傳譯成西班牙語,以便大多數(shù)參加活動的人能理解。④María del Rocío Ramírez Sámano,“‘El Nacimiento de una Ciencia’:La Arqueología Mexicana Durante el Porfiriato,”p.156.
19世紀后期,墨西哥的考古活動具有強烈的民族主義訴求,在客觀性上并不完全站得住腳。但這在很大程度上凝聚了松散的民族認同,并從根本上駁斥了西方盛行的美洲文明退化論,使墨西哥從科學的角度找到了本土文明的起源與民族自信。其中,世界博覽會和國家獨立100周年慶典,成為墨西哥展現(xiàn)其深厚文明積淀和民族風采的舞臺。在1889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上,墨西哥以特奧蒂瓦坎遺址為模板,建造了“阿茲特克宮”⑤阿茲特克宮頂部的雕塑既有古代阿茲特克的神祇,也有阿茲特克的杰出君主。,彰顯墨西哥悠久的文明,以改變西方對于墨西哥的傳統(tǒng)認知。在1892年的馬德里世界博覽會上,墨西哥展出了一萬件前殖民時代的手稿。⑥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150.1910年為墨西哥獨立運動爆發(fā)100周年。在巴特萊斯的主導(dǎo)下,墨西哥全面挖掘和清理特奧蒂瓦坎遺址,并在當?shù)亟⒉┪镳^,作為百年慶典活動的一部分。1906年,迪亞斯總統(tǒng)出席特奧蒂瓦坎遺址的落成典禮,并登上太陽金字塔。1910年,迪亞斯參觀國家博物館,在阿茲特克歷法石前拍照。在百年慶典活動現(xiàn)場,大量墨西哥人穿著阿茲特克服飾,跳著阿茲特克舞蹈。⑦Seonaid Valiant,Ornamental Nationalism:Indigenous Images in Porfifirian Mexico,1876-1911,Portland:Portland State University,ProQuest Dissertations Publishing,1997,pp.92-93.墨西哥的古代文明正式進入官方的歷史敘事。
總之,墨西哥通過考古活動再次“發(fā)現(xiàn)”了殖民之前的文明,將之納入墨西哥民族歷史的敘事框架。但墨西哥的歷史認同問題并未因此解決。從空間上看,墨西哥古代具有多元的族群和文化構(gòu)成;在時間上又有不同的文化層。換言之,墨西哥的古史是復(fù)數(shù)而非單數(shù)。那么,墨西哥歷史的主體是誰?如何重建和敘說古史,如何闡釋古史與西班牙征服、民族獨立的關(guān)系?這些都是墨西哥在國家和民族構(gòu)建的過程中亟須解決的問題。
18世紀后半葉,墨西哥興起了克里奧爾史學,強調(diào)克里奧爾人與墨西哥古代歷史的聯(lián)系。這種觀念旨在服務(wù)民族獨立運動,對于墨西哥古代文明的認識較為模糊,更多的是對古代文物的浪漫化想象。19世紀前期,墨西哥大多數(shù)史學著作側(cè)重于對獨立運動的渲染,雖然已將古史納入敘事框架并稱贊古代文明,但大都強調(diào)西班牙傳統(tǒng),認為墨西哥的古代文明次于西班牙征服者的文明。⑧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107.此外,墨西哥史學家對于古史的認識不一,甚至存在矛盾,由此出現(xiàn)多元和相互競爭的歷史記憶。19世紀后期,隨著考古學的發(fā)展,古代文明的圖景逐漸清晰,墨西哥學者將考古學與克里奧爾史學相結(jié)合,使克里奧爾史學具有了豐富和堅實的基礎(chǔ)。與此同時,墨西哥政府開始系統(tǒng)闡釋古代歷史演進的內(nèi)在邏輯和民族歷史的神話,并通過博物館、學校歷史教育和史學編撰建構(gòu)集體的歷史記憶。
墨西哥對古代歷史闡釋的邏輯起點在于凸顯其歷史發(fā)展的連續(xù)性。隨著考古學的發(fā)展以及歷史教育的普及,大部分精英已承認古代文明是墨西哥歷史的一部分。歷史學家塞拉指出,西班牙征服之前的世界構(gòu)成了我們的過去,我們將它作為歷史的序言和民族歷史的基礎(chǔ)。⑨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107.但墨西哥古代文明與西班牙的統(tǒng)治是何種關(guān)系,兩者是如何影響?yīng)毩⒑竽鞲缑褡鍑业?如果這些問題不解決,墨西哥的歷史仍然是斷裂的。19世紀后期,墨西哥一些主流的史學家嘗試闡釋歷史發(fā)展的連續(xù)性,同時盡可能放大古代文明的影響①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Ⅻ.。在當時克里奧爾人的歷史敘事中,西班牙乃至西方文明仍然優(yōu)于墨西哥的古代文明,墨西哥現(xiàn)代民族是在殖民統(tǒng)治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換言之,古代文明為墨西哥提供了歷史的基礎(chǔ),西班牙征服則帶來了現(xiàn)代文明,墨西哥民族是兩者融合的產(chǎn)物。
19世紀末,墨西哥出版了五卷本的《幾個世紀以來的墨西哥》②該書內(nèi)容涉及從古代到1867年墨西哥的社會、政治、宗教、軍事、藝術(shù)、科學和文學發(fā)展等。(MéxicoaTravésdelosSiglos),該書是墨西哥第一部也是當時最負盛名的通史著作,對于重建集體歷史記憶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該書將墨西哥的歷史作為一個連續(xù)的整體加以論述,將之分為前殖民時期、殖民統(tǒng)治時期、獨立時期、共和國早期和改革時期。③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60.第一卷借助墨西哥的考古發(fā)現(xiàn),全面論述了墨西哥古代的文明成就,以發(fā)掘的動物化石和人類的遺跡證明“我們領(lǐng)土上的民族與舊世界一樣古老”,擁有與舊世界類似的生物與生態(tài)環(huán)境。④Alfredo Chaver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Ⅰ,pp.62-63.作者認為,對墨西哥而言,西班牙的征服是“一個偉大民族在更為先進的文明面前痛苦和不可避免的失敗”,也是國家崛起的第一步。⑤Vicente Riva Palaci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Ⅱ,p.471.“西班牙的統(tǒng)治在完成使命后就結(jié)束了,在西班牙殖民的基礎(chǔ)上誕生了一個新的民族……,它從給予其文明的西班牙那里繼承思想、習慣、教育,以作為回報”。⑥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130.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線性的歷史觀將文明的演進視為不斷進步的歷程,試圖調(diào)和強調(diào)古代印第安起源的自由派和強調(diào)西班牙起源的保守派,凸顯現(xiàn)代墨西哥民族兼具兩種文明屬性,最終將古史“墨西哥化”。
這種歷史敘事凸顯了墨西哥歷史的連續(xù)性,彰顯出墨西哥具有輝煌的過去,在進步主義的話語下,獨立后的墨西哥將更為強大。但是,由此衍生出另外三個問題:(1)墨西哥古代文明并非單一的中心,族群也并非僅是阿茲特克人,如何敘說古代墨西哥文明的源頭;(2)墨西哥古代文明獨立于舊世界而存在,還是舊世界文明的延伸;(3)在墨西哥的多元社會中,哪個族群繼承了古代墨西哥的文明?19世紀后期的墨西哥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建構(gòu)了一種獨特的歷史闡釋體系,對上述問題進行了系統(tǒng)解答。
第一,“托爾特克—阿茲特克—墨西哥”的古史演進線索。
在當時的主流史學著作中,墨西哥不僅擁有從古到今的整體性歷史演進線索,還具有“托爾特克—阿茲特克—墨西哥”的古代文明變遷主線。西班牙征服之前,墨西哥主要擁有兩大文明:中部的阿茲特克和南部的瑪雅。在這兩大文明之外,還有眾多的游牧、半游牧和農(nóng)耕的族群。19世紀末,考古學家巴特萊斯在特奧蒂瓦坎發(fā)掘出兩個文化層:托爾特克文明和阿茲特克文明。墨西哥的主流歷史學家認為,托爾特克人是“我們的第一個民族”,也是最先進的民族,阿茲特克人繼承了托爾特克人的文明。⑦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109.因此,托爾特克—阿茲特克文明成為墨西哥民族起源的神話,文明的火炬也在兩者之間交接。
墨西哥則是托爾特克—阿茲特克文明的繼承者。墨西哥國徽中鷹吞食蛇的形象,直接源自阿茲特克首都特諾奇蒂特蘭城(今墨西哥城)的建城傳說。在這種歷史敘事中,瑪雅及其他的古代文明被有意遮蔽了?!稁讉€世紀以來的墨西哥》的作者對阿茲特克人、奧托米人(Otomí)和瑪雅人進行比較研究,認為阿茲特克人最完美、最強大。⑧Alfredo Chaver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Ⅰ,pp.75-76.在墨西哥官方歷史敘事、國家博物館的展示中,阿茲特克文明始終處于中心地位。在1889年的巴黎世界博覽會上,墨西哥展出的幾乎都是阿茲特克的文化符號。當然,這種歷史敘事具有深刻的社會政治根源。墨西哥獨立后,地方勢力強大,多元化的古史認同勢必會強化地方意識⑨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Ⅻ.。因此,古史編撰不僅是歷史敘事問題,更具有重要的政治隱喻。托爾特克和阿茲特克文明的中心特奧蒂瓦坎為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的所在地,統(tǒng)一的古史記憶反映了墨西哥集權(quán)化的努力。
第二,比較視域下墨西哥古代文明與世界文明的關(guān)聯(lián)。
19世紀后期,墨西哥史學家在考古發(fā)掘的基礎(chǔ)上,試圖呈現(xiàn)墨西哥古代文明的輝煌,舊大陸偉大的古代文明則是衡量的尺度。墨西哥學者將埃及、歐洲作為比較的對象,認為墨西哥的金字塔、美洲的雕塑、古代社會治理等并不遜于舊大陸,甚至在某些方面更為先進。例如,他們將特奧蒂瓦坎的死亡之街譽為龐培的墳?zāi)怪?比較墨西哥與埃及的金字塔,以及阿茲特克的神祇與古代羅馬神話的相似性;認為墨西哥古代的陶瓷勝過希臘和羅馬等所有古代文明,藝術(shù)優(yōu)于古希臘和埃及等。①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66-67.在《幾個世紀以來的墨西哥》中,作者指出墨西哥人和舊大陸的人一樣古老,②Alfredo Chaver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Ⅰ,pp.62-63.并用考古學和體質(zhì)人類學證明,印第安人比其他民族甚至歐洲人的進化程度更高。③Vicente Riva Palaci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Ⅱ,pp.472-476.1880年,墨西哥政府資助出版的《墨西哥古代和征服時代的歷史》(Mexico’sAncientandConquestHistory)指出,阿茲特克文明比古代希臘文明更為先進。④Rebecca Earle,The Return of the Native Indians and Myth-Making in Spanish America,1810-1930,p.109.
這種歷史敘事是“尋求同歐洲人平等及其認可的手段”。⑤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66.古代墨西哥孕育了不次于舊大陸的文明,當代墨西哥也并未處于退化狀態(tài),以此解構(gòu)西方關(guān)于美洲退化的認知。進一步而言,這種文明比較,隱含著墨西哥古代文明并非孤立發(fā)展,而是與舊大陸存在聯(lián)系,甚至源于舊大陸的觀念。當時著名的歷史學家貝拉(Manuel Orozco Berra)指出,古代亞洲和美洲文明之間存在聯(lián)系。⑥Adriana Pérez Soto,Arqueología y Nacionalismo a la Luz del Discurso Histórico Mexicano:1850-1910,pp.101-105.在墨西哥的神話傳說中,此類案例并不鮮見,其中最著名的當屬羽蛇神的傳說。墨西哥一些學者聲稱,印第安人的祖先可以追溯到《圣經(jīng)》中的拿非利人(Nephtuim),他被認為是諾亞之子閃的后代和迦南人的祖先。他們將拿非利人附會為托爾特克人信奉的羽蛇神,認為西班牙征服者科爾特斯就是羽蛇神復(fù)臨人間。⑦Anthony Pagden,Spanish Imperialism and the Political Imagination:Studies in European and Spanish-American Social and Political Theory,1513-1830,pp.94-96,107.
第三,將克里奧爾人塑造為阿茲特克文明的繼承者。
獨立后,墨西哥的社會構(gòu)成十分復(fù)雜,既有白人和梅斯蒂索人,也有印第安人和黑人,印第安人還由不同的群體構(gòu)成。在歷史敘事中,墨西哥作為一個整體繼承了阿茲特克文明,但也必須回答哪個民族才是真正的繼承者,以及現(xiàn)代印第安人與古代阿茲特克文明是什么關(guān)系。19世紀末,墨西哥官方敘事強調(diào)印第安人退化了,克里奧爾人接起了古代文明的火炬。在1889年巴黎世界博覽會上,墨西哥展出的古代阿茲特克神祇和帝王的雕像都是古代希臘、羅馬的相貌和裝束。⑧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68.《幾個世紀以來的墨西哥》的作者明確指出,印第安人已墮落和退化為野蠻民族。⑨Alfredo Chaver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Ⅰ,p.67.許多學者都強調(diào),征服之前的文明與“美洲可恥的印第安人完全沒有關(guān)系”[10]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65-66.。換言之,克里奧爾人利用了印第安人的歷史,卻否認現(xiàn)實中印第安人的地位。
對于當時的印第安人能否被納入歷史敘事和民族共同體,19世紀末存在兩種觀念。一些學者受到西方的文明退化論影響,強調(diào)印第安人是退化的族群,天生低人一等。當時著名的歷史學家?guī)彀退?Gareia Cubas)指出:“土著是墮落和退化的,很難為共和國的進步提供活力?!币恍┘みM派甚至希望這個“劣等種族”從墨西哥的舞臺上消失。[11]T.G.Powell,“Mexican Intellectuals and the Indian Question,1876-1911,”The Hispanic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48,no.1,1968,pp.21-22.但更多的學者認為,印第安人的退化并非源于“不可更改的生物特性”,而在于文化、制度與社會環(huán)境。[12]Martin S.Stabb,“Indigenism and Racism in Mexican Thought:1857-1911,”Journal of Inter American Studies,vol.1,no.4,1959,p.411;T.G.Powell,“Mexican Intellectuals and the Indian Question,1876-1911,”pp.9-36.一些學者認為,印第安人的落后是因為飲食問題;也有人認為是因為缺乏土地;印第安人在歷史上展現(xiàn)出“巨大的能量”,可以通過教育等方式進行“救贖”。[13]Christina Maria Bueno,Excavating Identity:Archaeology and Nation in Mexico,1876-1911,pp.62-64.迪亞斯總統(tǒng)一直排斥印第安人,但也認為印第安人具有優(yōu)點,應(yīng)該通過教育進行改造。曾任墨西哥教育部長的塞拉堅信,“已經(jīng)顯出巨大能量的種族不會消亡,喚醒它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教育在其中是必要的”[14]Martin S.Stabb,“Indigenism and Racism in Mexican Thought:1857-1911,”p.416.。印第安人問題最終的解決方案就是民族和歷史記憶的雙重“梅斯蒂索化”,塑造一個兼具印第安人和克里奧爾人優(yōu)點的“最強的民族”,這是“高級選擇”和“環(huán)境適應(yīng)”的結(jié)果。①Vicente Riva Palacio,México a Través de los Siglos,TomoⅡ,pp.472-473.這種對于印第安人的肯定為20世紀印第安人融入墨西哥主流社會奠定了基礎(chǔ)。
19世紀后期,墨西哥對于古史的重建,以及上述歷史敘事邏輯的形成不只是社會精英的學術(shù)爭論,也成為一種官方建構(gòu)的集體記憶并通過博物館、歷史教育和公共節(jié)日慶典等向社會灌輸。迪亞斯就指出,墨西哥將在教室里得到鞏固。②Mauricio Tenorio-Trillo,Mexico at theWorld’s Fairs:Crafting a Modern Nation,p.68.在歷史教育方面,19世紀50年代,墨西哥政府在高校、中學和師范學校開設(shè)墨西哥古代史和近代史,并編寫了第一本小學歷史教科書《墨西哥歷史簡編:從征服前到現(xiàn)在》(CompendiodeLaHistoriadeMexico:DesdeAntesdelaConquistahastalosTiemposPresentes),以較多的篇幅敘述了阿茲特克帝國的歷史和古代文明。19世紀70年代之后,墨西哥政局實現(xiàn)穩(wěn)定,政府建立了統(tǒng)一的教育體系,強制所有6—12歲的兒童接受初等教育,并編寫了大量的歷史教科書。③Josefina Zoraida Vázquez,Nacionalismo y Educación en México,México:El Colegio de México,1975,pp.42-50,67.如普列托(Guillermo Prieto)的《為軍事學院學生編寫的國史課程》(LessonsinHistoriaPatriaWrittenfortheStudents attheMilitaryAcademy)、塞拉的《國史問答》(CatechismofHistoriaPatria)等。這些歷史教科書將上述歷史觀念融入其中,塑造了墨西哥人的集體記憶,奠定了現(xiàn)代墨西哥歷史認同的根基。
歷史敘事是民族記憶的基礎(chǔ)。獨立之后,墨西哥等美洲國家存在兩種歷史記憶:本土記憶和對西方文明的記憶。這導(dǎo)致許多國家出現(xiàn)身份困惑,無所適從。18世紀末,墨西哥興起的克里奧爾史學強調(diào)本土歷史記憶,為民族獨立提供了合法性。但獨立之后,這兩種歷史觀念相互矛盾,使墨西哥國家凝聚力松散,中央政府力量衰微。19世紀中期的美墨戰(zhàn)爭使墨西哥的虛弱一覽無遺,甚至面臨著亡國之憂。此時,西方正借助科學革命,在社會進化論的框架下利用考古、史學和文學等敘說民族國家的合法性。在這種語境下,墨西哥等拉美國家成為文明退化的蠻荒之地。在內(nèi)外兩種壓力下,墨西哥找尋克里奧爾史學的遺產(chǎn),開始利用西方的考古學重新“發(fā)現(xiàn)”古史,并將古代文明與現(xiàn)代墨西哥國家進行有機銜接,形成了連續(xù)性的歷史敘事與民族記憶。這使墨西哥在歷史記憶上實現(xiàn)“梅斯蒂索化”:古印第安文明與西方文明的有機融合。借此,墨西哥強化了民族自信與歷史認同,奠定了民族建構(gòu)的基本道路。
文化上的“梅斯蒂索化”使墨西哥找到了本土記憶與西方文明之間的平衡點,在混雜的歷史記憶中建構(gòu)了共識。④19世紀末直至今日,一些墨西哥學者仍然認為西方文明是墨西哥歷史的源頭,但這種觀念已不占主流。但19世紀的墨西哥更多的是利用印第安的古代文明,卻未將“活著的”印第安人納入歷史敘事。印第安人在政治和文化上仍然處于邊緣地位。在墨西哥1910年革命中,印第安人作為一種政治力量爆發(fā)出巨大的能量,極大地震懾了處于統(tǒng)治地位的克里奧爾人。因此,20世紀的墨西哥精英不僅將印第安人視為可改造和提升的對象,而且通過“梅斯蒂索化”對之進行種族上的整合。墨西哥考古學中衍生的人類學在這一實踐中發(fā)揮著關(guān)鍵的作用。文化上和種族上的融合,使墨西哥成為以梅斯蒂索人和混合文化為主體的國家,在很大程度上實現(xiàn)了同質(zhì)化的社會整合。
需要指出的是,墨西哥以“梅斯蒂索化”為基礎(chǔ)的民族建構(gòu)道路,具有很大的局限性,無論是19世紀在歷史記憶上的融合,還是20世紀在文化和種族上的融合,都是以西方文明闡釋墨西哥的本土歷史和現(xiàn)代性,試圖以此改造印第安人。20世紀70年代之后,墨西哥才逐漸實行多元文化主義,開始保護印第安人的傳統(tǒng)文化。但與美國等國對印第安人進行屠殺和隔離的政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墨西哥等拉美國家的民族問題相對緩和。以至于一些學者認為,拉美國家的民族是“咖啡加牛奶”的混合現(xiàn)象,沒有族群差異,更多的是不同階層的沖突。⑤這里的咖啡代表印第安人,牛奶代表白人,意指拉美人以混血為主,只是混血程度不同,寓意拉美社會具有同質(zhì)性。參見李北海:《拉丁美洲:和諧的民族,和諧的文化》,《當代世界》2009年第8期。由此不難發(fā)現(xiàn),19世紀墨西哥通過考古學重建古史之于民族建構(gòu)的重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