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辰宇

（黑龍江大學東語學院俄羅斯語言文學與文化研究中心 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作品《竹竿》于2012年問世之后，在整個阿拉伯文壇引起極大的轟動，不僅于2013年斬獲阿拉伯國家小說獎，而且根據(jù)該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于2016年搬上了熒幕。作品中，“竹竿”這一意象反復出現(xiàn)，“竹竿”的出現(xiàn)不僅傳達出主人公伊薩對自己身份矛盾的痛苦，同時表達伊薩對獲得身份認同的渴望。作者在敘事過程中通過主人公伊薩在菲律賓和科威特兩個國家之間空間的變化，描述伊薩在這一過程中對自我身份認知的變化，并通過不同宗教文化在伊薩生活中出現(xiàn)沖突與碰撞，以及伊薩在多種宗教文化熏陶下對宗教的理解的描述，引出了對不同文明和多元文化互相理解與包容的呼吁與深刻思考。

一、地志空間：自身歸屬的迷茫

文學作品的地志空間概念最初是由加布里爾·佐倫提出的，他在《走向敘事空間理論》將文學作品中的地志空間定義為：“獨立存在于世界的時間結(jié)構(gòu)和文本的順序安排。文本既可以通過直接描寫的方式來表達地志的結(jié)構(gòu)，也可以通過敘述、對話、論述來重構(gòu)地志結(jié)構(gòu)?！盵1](P316)在《竹竿》這部小說中，作者通過將菲律賓和科威特兩個國家并置的敘事方式，使用“母親的國家”和“父親的國家”兩種表達方式借用對比的手法描繪出兩個地志空間之間存在著較大的環(huán)境和文化差異，進而凸顯伊薩在這兩個空間中的不同感受。

菲律賓——母親的國家。伊薩生活在菲律賓一個叫做巴倫蘇埃拉的城市，家里有著沉迷于斗雞賭博的外公、被迫做妓女養(yǎng)家的阿伊達姨媽、大腦受到損傷的弟弟、長期在國外務(wù)工的媽媽。作者通過對伊薩在菲律賓生活的細致描述，刻畫出他內(nèi)心對菲律賓的逃離，凸出對科威特的憧憬與幻想，為后文他來到生活條件優(yōu)越的科威特之后，卻感受不到在菲律賓真實的親情羈絆形成鮮明對比。

科威特——父親的國家。文中有關(guān)科威特的描述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來自于母親約瑟芬的回憶。另一部分則來自伊薩前往科威特的親眼所見。伊薩在科威特的生活與菲律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舒適的科威特伊薩卻要面對著親情的淡薄，他住的房間只是主宅的余屋，是給仆人、廚子和司機住的；家人去海邊游玩，伊薩也只能被安排在“海邊木屋的偏房里，背對著大?！盵2](P234)；奶奶不許他與其他孫子見面，因為“一條臭魚會讓所有的魚都變臭?！盵2](P233)這種對比襯托出伊薩在這里有著“家人”，但是他們卻沒有真正承認他的身份，只是將他作為家族的恥辱，他感受到的只有冷漠與偏見，這個他一直向往的天堂卻是冰冷的。

作者在敘事中將菲律賓與科威特兩個地志空間并置，通過鮮明對比展示出伊薩對自身歸屬的變化。在菲律賓生活困難，家庭關(guān)系由于錢財而緊張，但是伊薩卻在這里體會到母親、阿伊達媽媽對自己的關(guān)愛，也體會到自己對表妹梅拉萊的“情竇初開”，雖然自己將這里比作地獄，卻是他成長和與自己菲律賓面容相襯的祖國。在科威特，物質(zhì)條件得到了滿足，但是父親家人對他的冷漠與排斥，在他們眼中伊薩與菲律賓傭人毫無差別，不僅讓伊薩長久以來對科威特的美好幻想破滅，更讓他對自己的歸屬產(chǎn)生質(zhì)疑。雖然伊薩擁有科威特的護照和身份證，卻依然難以打破自己混血身份的藩籬。作者通過對地志空間差異的細致描寫，吸引讀者在這種反差之中關(guān)注伊薩的親人展現(xiàn)出的不同態(tài)度，為后文作者構(gòu)建伊薩自我身份探尋和認知的心理空間，以及呼吁構(gòu)建多元文化對話和關(guān)注邊緣人群生存環(huán)境的社會空間作鋪墊。

二、心理空間：身份認同的探尋

心理空間指的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其本人或故事人物內(nèi)心世界所呈現(xiàn)的空間形式。[3]（P93）文學作品中作者所展現(xiàn)出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和潛意識活動也是空間理論所重點關(guān)注的對象。

《竹竿》中，作者對地志空間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是為了幫助構(gòu)建伊薩的心理空間。伊薩沉浸在母親為自己描繪的科威特天堂的夢想中，雖然他長著菲律賓人的樣子，但是心中卻充滿了對科威特的向往，認為那里才是自己的歸屬，此時在他心中一直認為自己是科威特人，甚至在他接待來菲律賓的科威特旅行團時，伊薩在內(nèi)心一直呼喊“我是你們中的一員”，他渴望回到他父親的國家，成為一名科威特人。通過母親約瑟芬對科威特描述與伊薩在菲律賓生活之間差距的并置敘事，構(gòu)建出此時伊薩心理空間中他對舊身份的排斥與對新身份的渴望。

當伊薩在父親的朋友格桑幫助下獲得科威特身份，他對新身份的渴望成為了現(xiàn)實。雖然他對這次遠行感到迷茫和莫名的恐懼，但是當他最后一次走在馬尼拉的街道上卻在心中產(chǎn)生了“雖然與你們一起度過了這么些年，但我卻不屬于你們這個群體”[2](P168)的感覺，他將自己在菲律賓所遭受的來自家人和生活失望融入到他對科威特新生活的幻想之中，從而試圖逃離自己的菲律賓身份，試圖通過這次尋親之旅尋求自己臆想出的全新身份。當他真正進入科威特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期盼夢想中的天堂生活并沒有出現(xiàn)，在這種強烈的心理反差中他遭受了更大的精神沖擊和身份質(zhì)疑。

在作者的敘事中將科威特描述為一個守舊和包容性不強的國家。伊薩剛剛抵達科威特時，雖然他有著科威特人才有的藍色護照，可他還沒有掏出護照就被態(tài)度惡劣的海關(guān)人員攆去其他國家公民排隊的地方，他知道這只是因為自己長著一張菲律賓人的臉。伊薩剛剛抵達科威特就已經(jīng)感受到由于自己外在形象，讓自己在這個國家中處于外來者的邊緣地位。通過母親約瑟芬的回憶，伊薩的奶奶是一個迷信、強勢、重視家族名聲的女人，對家里的外籍仆人態(tài)度惡劣。當伊薩進入到父親家族之后，作為繼承“塔魯夫”家族姓氏的唯一男性，他私生子的身份和菲律賓人外表讓他無法被這個高貴的家族所接受，父親家族的冷漠態(tài)度深化了他外來者的身份。他只能居住在供司機、廚子居住的余屋，不得召喚不能進入到主房；對外宣稱他只是家里招來的廚師，以防真實身份被鄰居知道而破壞了家族聲譽；他的親妹妹在他面前也依然戴著頭巾，因為她“還沒有找到兄妹間的感覺”[2](P245)。在齋月家庭聚會中，伊薩誤將姑媽叫與自己同名的弟弟當成呼喚自己而誤入客廳，造成聚會現(xiàn)場一片混亂，姑媽對他說“只當我教‘菲律賓人’的時候，你才能應聲”[2](P255)達到了高潮，作者巧妙地用相同的名字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身份與命運，以及伊薩最初以為自己得到認可時的手舞足蹈與冰冷現(xiàn)實形成對比，展現(xiàn)出伊薩渴望得到父親家人認可與對自己身份認同夢想破滅后的絕望，雖然他獲得了科威特的護照和身份，卻并沒有真正得到這個家人和社會的認可。最后，伊薩帶著失望重新返回菲律賓，離開科威特時他隨身帶著的只有裝有父親墳頭泥土的玻璃瓶、一面科威特旗幟、一本英文版《古蘭經(jīng)》、一塊禮拜毯和死掉的小烏龜?shù)凝敋?，這些物品都帶著科威特的痕跡。

作者通過地志空間的變化展現(xiàn)出伊薩的心理空間的兩種身份，在科威特時卻由于自己的外表、家族榮譽和科威特社會現(xiàn)實而無法真正獲得科威特身份認同的變化。在科威特時伊薩處在兩個身份的夾縫之中，成為了一個有著科威特身份的外來者，他對科威特身份的渴望與求而不得心理空間的變化讓他的身份認同更加破碎且難以實現(xiàn)。

三、社會空間：多元文化的對話與理解

社會空間“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一般說來，社會空間是自然的，是指人們的活動場所；但社會空間也是抽象的，是人們在交流中體現(xiàn)出來的非物質(zhì)空間。它是以人的生存、活動和交互作用為主要內(nèi)容的?！盵4]社會空間不僅是對社會問題反映與表現(xiàn)，同樣還可以反映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等空間。

薩烏德·桑歐西曾經(jīng)在訪談中犀利地指出，自我封閉、排斥他者以及拒絕他者的融入，的確是科威特社會存在的現(xiàn)象。[5]（P24）作者通過伊薩輾轉(zhuǎn)于菲律賓和科威特的尋求自我身份認同的旅途，試圖展現(xiàn)外籍勞務(wù)人員在科威特所處的社會邊緣地位以及科威特閉塞充滿偏見的社會現(xiàn)狀。國內(nèi)外許多學者從社會空間對《竹竿》中反映的社會問題進行詳盡的分析與闡釋，但作者在敘事過程中通過伊薩對基督教、佛教和伊斯蘭教的認識和對多種宗教的信仰構(gòu)建社會空間中的文化空間。

《竹竿》中，伊薩出生時父親就在他耳邊念叨穆斯林的禱文暗示他要信奉伊斯蘭教，而母親則帶他去當?shù)氐男〗烫猛瓿商熘鹘滔炊Y。在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信仰矛盾之間，伊薩總是在思考是否通過洗禮讓自己變成一個基督徒，而自己又是否對伊斯蘭教有著至高的信仰。當伊薩在馬尼拉打工時，又認識了信奉佛教的張，他發(fā)現(xiàn)釋迦摩尼與耶穌的經(jīng)歷有著許多相似之處。

伊薩的成長，基督教、佛教和伊斯蘭教對他的人生選擇和身份認同都產(chǎn)生了影響。基督教是他母親國家的宗教信仰，源自于家庭與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佛教則來自于朋友的影響，佛教信仰中的慈悲、寬恕與行善，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伊薩的行為；伊斯蘭教對于伊薩而言，實用性超過了神圣性，他通過信仰伊斯蘭教的方式努力融入父親家族，迎合科威特社會，以期能夠被家族和科威特社會承認，從而獲得科威特人身份。無論是基督教、佛教還是伊斯蘭教對伊薩而言都只是他感受到現(xiàn)實打擊和生活苦難時心靈的寄托，傾訴對象是耶穌、佛祖或者是真主，在信仰層面對他而言并沒有任何差別。[6]（P57）文中曾這樣描寫伊薩對三種宗教的態(tài)度：“我的右耳聽見了宣禮聲，左耳聽見了教堂的鐘聲，我的鼻子里有佛寺檀香的味道。”[1](P292)這種宗教之間界限的淡化，正是作者希望通過伊薩這一角色所展現(xiàn)的。作者正是借由具有強大凝聚力與排他性的宗教在文中依靠伊薩這一個人形象構(gòu)建了文化空間，說明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宗教之間相互理解和共存的可能性，進而呼吁現(xiàn)代社會中多元文化的對話與理解，通過人文交流推動構(gòu)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而不是固步自封，將自己圍困成一座孤島。

結(jié)語

薩烏德·桑歐西的《竹竿》通過塑造伊薩這一人物從菲律賓前往科威特，復又返回菲律賓的尋找自身身份認同之旅，展現(xiàn)出海灣國家外籍勞工以及社會邊緣人在社會中對自我身份和社會認同的困惑與掙扎?！吨窀汀返臄⑹鲁搅艘詴r間為主的傳統(tǒng)敘事，空間的并置與切換對小說敘事中人物的身份探尋和著作所要表達的主題都起到了推動和深化的作用?！吨窀汀吩跀⑹路椒?、人物性格構(gòu)建以及主題思想表達上都與空間緊密結(jié)合，通過不同空間的構(gòu)建與相互影響展現(xiàn)出空間敘事手法對于作品藝術(shù)性和社會性的表現(xiàn)。